斗繼母
正月初六,吳府大廚房十幾個鍋灶齊開,爐膛里火苗舔著鍋底,廚娘們忙得顧不上擦頭上的汗珠子,柳絮切菜切得手都木了。
廚房嘈雜,大聲傳菜,「清蒸八寶豬」「燜黃鱔」「爆炒田雞」「罐煨山雞絲燕窩」
花廳,女眷衣香鬢影,珠圍翠繞,金杯銀盞,美味珍饈,丫鬟僕婦穿梭,往裡傳菜。
吳府今日來的是江東府有頭臉的官商,女眷中有官夫人,富家太太,商戶娘子。
太太楊氏陪一干夫人太太,二姑娘吳婉真、三姑娘吳慧真,四姑娘吳巧真,獨無大姑娘吳淑真,吳府三位姑娘打扮花團錦簇,招待年輕姑娘們,姑娘們比起穿戴打扮,聊時興的衣裳首飾,眼睛發亮。
夫人們見面氣氛熱絡,夫君兒女,瑣碎,一地雞毛。
織造夫人陳氏不住眼打量二姑娘吳婉真,對吳婉真本人很中意,不說傾國傾城,也是艷冠群芳,陳夫人猶豫,拿不定主意,吳家富甲天下,可是商戶,官商結親,似乎媳婦出身稍有欠缺,官媒提親,陳夫人當面沒應承,只說跟自家老爺商量,今見吳府積玉堆金,膏粱錦繡,富甲天下,心裡便有七八分肯了。
遂笑著開言道:「二姑娘幾年未見,出落得殊麗娉婷。」
順義伯夫人湊趣道:「陳夫人相中了,何不你兩家結為親家,成就一段好姻緣。」
陳夫人笑而不答,楊氏暗喜,心下有底了。
見兩家談起婚事,知府夫人蔣氏周圍掃了一圈,奇道;「怎麼沒看見大姑娘?」蔣氏對吳家略知底細,越過嫡長女先嫁次女,這是那門子規矩。
楊氏一愣,斂起笑容,嘆息一聲,「這孩子從小體弱,人蔘燕窩不知吃了多少,什麼法子都使了,就是不見好,離不了床,略站站都氣喘。」
蔣氏目光閃了閃,「大姑娘這幾年竟病成這樣,我原聽說,還不信。」
陳夫人接話茬道;「我還心裡說大姑娘是長姊,尚未出閣,妹妹先出閣,似於理不合,原來是這樣。」
楊氏抽出帕子點點眼角,「前兒我去看她,丫鬟扶著強撐著坐一會,跟我說兩句話,就流淚,說自己這病是好不了了,讓我白操了這幾年的心。」
楊氏只顧低頭,沒發現花廳中一陣騷動,眾人奇怪的眼光看向門口,頓時,花廳里靜得無說話聲。
楊氏低頭,直覺不對,抬起頭,臉剎那白了。
大姑娘吳淑真出現在花廳門口,一襲大紅鏤金絲百蝶穿花雲錦褙子,烏髮高綰,梳成垂鬟分肖髻,頭上插著金海棠珠花步搖,明艷奪目。
吳淑真步履輕盈朝楊氏走來,近前蹲身,笑盈盈喚了聲,「母親」
眾女眷皆無言望著楊氏,蔣氏跟吳淑真生母娘家沾點親,親熱拉著她上下瞧看,「看不出有病,這不是好好的,怎麼你母親說你…..」
話說了一半,突然打住,自悔失言,楊氏此刻方有點醒過神來,臉上浮起慈愛的笑容,「真兒,你怎麼起來了,是不是我讓大夫換了方子,這副葯對症,病見輕。」
吳淑真身板挺得直直的,淡笑一聲,「母親每日讓人送來的湯藥,我就沒吃過,恕女兒不孝,全都倒掉了。」
楊氏脫口而出,「你沒吃?」面上狐疑之色。
吳淑真屈膝,跪在楊氏身前,清晰卻一字一頓地道:「是,女兒沒吃,怕惹母親生氣,佯作卧病,這十年來,足不出戶。」
楊氏驚怒,「可大夫每隔半月……」話出口,驚覺話多,下半句咽回去。
吳慧真一直注意這邊動靜,此刻,妖嬈走過來,笑道;「大姐,我前聽給你瞧病的大夫跟母親說,你熬不過這個冬天,妹妹還暗自傷心。」
吳淑真唇角飄過一絲嘲諷的笑,「每次母親找大夫來,女兒服下一味葯,身體瞬間癱軟無力,得以瞞過他,女兒的生母懂醫術,母親可能忘了。」
眾人默默無言,看楊氏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屑。
夫人們精明老道,宅門裡的齷蹉事都知曉,自然聽出大姑娘話里的意思,前房嫡女身體沒病,繼母逼迫常年吃苦藥,為騙繼母,免遭迫害,佯作病重,十年未踏出房門一步,這是何等凄慘的遭遇。
在座的女眷都知道楊氏是續弦,隱約憶起當年傳聞,知府夫人蔣氏最知道其中底細,心底憤憤不平,嘴角邊一絲冷笑,嘆息一聲,「可惜你生母死得早,不然早嫁為人妻做人母了。」
楊氏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陳夫人別過臉去,心中慶幸,還好沒與吳府結親,這樣狠毒母親,能教養出什麼好女兒,失母嫡女尚且容不下,手段陰損,令人不齒。
楊氏羞惱,壓下火,強擠出一絲笑容,「真兒,你若早說病癒,省得父母為你身體日夜懸心,白擔了這些年的心。」
吳淑真乖巧柔聲道;「都是女兒不好,對藥理懂些皮毛,在母親跟前賣弄,請母親責罰。」
楊氏牽了牽唇角,扶起她,「母親巴不得你沒事,說什麼責罰,你若嫌葯苦不好吃,早跟母親說,何必受十年委屈,你讓我這當母親的聽著心疼。」
遂朝身旁侍女使了個眼色,「這裡人多,大姑娘身子弱,快扶大姑娘回房歇息。」
上來兩個丫鬟就來攙扶吳淑真,吳淑真朝蔣氏道;「嬸子去我房中坐坐,我有話跟嬸子說。」
楊氏急忙攔阻,「真兒,你今兒累了,改日在說。」
蔣氏笑道;「沒關係,我就去略坐坐,不礙事,淑真就一個娘舅,也沒什麼親人,她好歹也叫我一聲嬸子,我既然來到府上,焉有不去看看之理。」
楊氏心裡焦急,不好明著攔阻,讓人起疑。
「真姐姐,我也去」蔣氏的女兒,打小認識吳淑真,自是親近。
楊氏心急,當著客人,不好用強,只好借口道:「姑娘病身子,房中不幹凈,恐病氣過夫人,姑娘若有話,在這裡說。」
蔣氏跟著吳淑真就走,「我身體好,不怕。」,沒搭理她,楊氏趕緊朝貼身丫鬟紅玉使了個眼色,紅玉跟了去。
女眷們好奇,無心吃酒,不時朝門口看,楊氏臉上訕訕的,抹不過面子,心裡有鬼,擔心蔣氏看見吳淑真住處簡陋,吵嚷起來。
眾人翹首以盼,不到半個時辰,蔣氏就黑臉回來,往椅子上一坐,一句話都沒有。
女眷們察言觀色,大概知道情形。
蔣氏之女,自進門,就低頭不言語,看似表情難過,就有平常要好姊妹偷著問她,她小聲嘟囔,「堂堂吳府大小姐,連我府上三等奴婢都不如。」一乾女眷人人皆知。
大姑娘的事一時府里傳遍,人人驚奇,背地裡同情可憐她。
大廚房是府里往來最頻繁,消息知道最快,柳絮聽趙姨娘的丫鬟鳳兒繪聲繪色描述當晚之事,末了,小聲道;「你們沒見那些夫人太太菜還未上齊,都借口家裡有事回去了,太太的臉色難看,這幾日上房平常太太跟前當紅的姐姐們,都小心侍候怕太太遷怒到自己身上。」
上房門緊閉,太太的大丫鬟嫣紅守在門口,丫鬟婆子立在階下。
裡面楊氏怒聲,「都是死人,眼皮底下讓人糊弄去,朱媽媽,你不是眼看著她把湯藥喝下去。」
朱婆子也不敢說,頭一年自己是眼瞅著姑娘喝葯,可十年,誰有這耐心,剩一口氣的人,她想不會出岔,誰知出這麼大紕漏,負責煎藥的丫鬟,一日不落送去,空碗拿回來,若是沒喝,量那丫鬟沒這個膽欺瞞主子,這中間好像哪裡不大對。
一時琢磨不出,趴在地上叩頭直勁求饒,「太太,老奴辦差了,太太念在老奴侍候多年,盡心的份上,饒了老奴這一回。」
楊氏咬碎銀牙,「讓我在人前出醜,你叫我日後怎麼做人。」
楊氏恨恨地道;「不出明日,人人都知道她吳淑真有個狠毒的繼母,這還不算,你沒看見陳夫人走時的臉色,生怕我吳府的姑娘賴上織造府公子。」
一旁站著的楊氏陪房全貴家的頭腦清醒,「大姑娘若不出門子,擋二姑娘的道,只有大姑娘嫁人,二姑娘的婚事才好張羅。」
楊氏眯眼,心裡冷哼,吳淑真,看你狠還是我狠,你想嫁人是嗎,我就讓你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