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郭昌明十分震驚,從來都溫柔賢淑的金氏,私下裡竟是這樣一幅面孔。

看著上首高高在上的金氏,他快步走過去將歪倒在地的郭滿給扶起來。觸手便是一把骨頭,摸得他心中就是一驚。再抬頭瞧金氏,珠圓玉潤,三十好幾了保養得粉面含春,比郭滿這十幾歲的姑娘家還白嫩。

郭昌明忽然有了些為人父的心酸,「小六啊,你快些起來!」

郭滿幽幽地低垂著眼眸,似哭非哭的憋著臉,扶著郭昌明的肩膀艱難地站起來,也不敢瞧人。

瘦骨嶙峋的一幅小身板,臉就半張手掌大,大腿還沒他的胳膊粗。他來了她也不曉得告狀,就這麼睜大了極黑的眸子巴巴望著他,「爹……」

郭昌明那一刻的酸澀直酸到了心坎兒里。真是太可人疼了,受了欺負也不曉得喊疼的孩子太酸人心。郭昌明百八十年沒冒過頭的父愛一下子湧上心頭,眼淚都叫自己給酸出來,「你這孩子,你這丫頭……」

郭滿捂著胳膊怯生生的:「爹……」

雙喜雙葉小碎步過來搭把手,垂頭斂目地站她身後,一走一有地攙扶著郭滿。正院不是她兩能說話的地方,兩人老老實實地垂頭斂目聽著。

金氏冷眼瞧著這一幅父女執手相看淚眼的場面,吃點沒繃住臉給擰變了形。

她快步從高坐上起身走下來,想說話,見郭昌明沒搭理她的意思。轉而狠狠一瞪晚雙葉一步小跑著追上來的婆子,恨不得吃了她。蠢奴才,郭昌明人來了正院,怎地不曉得提前通報一聲?

心裡氣下人辦事不利,金氏牽了嘴角,硬湊上來軟笑:「老爺怎地這個時候過來?」她故作不知錯地說,「平常這時候不是該在書房處理公務?怎地有空來看我……」

「哼!不看看你,怎麼知道你金氏私下裡還如此厲害呢!」

金氏面上笑意一僵,當即喊冤:「那可就冤枉妾身了!」她就是明擺著欺負,也不會認,「老爺誤會了。妾身此時喚六姑娘來,是有事兒要詢問她呢。」

還在狡辯?他都親眼瞧見了!郭昌明冷冷一拂袖甩開她的手,幾步走到上首坐下,還是不搭理她。轉臉掀了眼皮子,又沖正院這群倚老賣老的婆子們不滿,「做什麼?一個個傻站著,還不給六姑娘看座!」剛才不還一個個的威風的很?

郭昌明性子火爆,素來說罰就罰。婆子們面上一白,連忙拿眼睛去覬金氏的臉色。

金氏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前腳她才把小短命鬼喚來,後腳郭昌明就到了。了不得,小短命鬼倒是學聰明了,還曉得提前搬救兵了!

心裡一陣冷哼,面上卻還是點頭。

見金氏點了頭,下人們立即看座的看座,奉茶的奉茶。剛才還趾高氣昂的,此時都含胸縮背地,恨不得自個兒能眨眼能消失在郭昌明的跟前。

下人這麼殷勤,金氏面上有些不好看。

她這人素來好臉面,下人這一番前後突變就等於打了她的臉。她再瞄了一眼這一會兒功夫便老神在在坐玫瑰椅上的郭滿,鼻子都要氣歪了。果不其然啊,往日這死丫頭的乖巧都是裝的,她就說嘛,哪有人能窩囊成那樣!

不過當著郭昌明的面兒,金氏只能裝傻,柳眉擰著倒打一耙地責問:「老爺這是幹什麼,難不成你還覺得妾身在苛責六姑娘不成?」

「難道不是?」郭昌明袖籠里的手指蜷縮著,一把骨頭的觸覺揮之不去。他終於捨得轉過臉,手一指病歪歪的郭滿,拔高了嗓門道,「你自己睜大了眼瞧瞧,小六都成什麼模樣了!我還冤枉你?」

「這能怪妾身?!」

才這點程度的責問,金氏自然沒在怕的。當即一臉不可置信,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與冤枉,道:「六姑娘早產,本就是養得艱難。病弱不是娘胎裡帶出來的么?」

郭昌明滿腔翻湧的父愛與怒氣忽地一滯,突然語塞。

想了想,好像是這個理兒?

郭滿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一見不對,連忙不小心地打翻了茶杯。只聽瓷杯在金絲楠木的桌案上咣——地轉了個圈,噼啪一聲落地而碎。

上首兩人的目光投了過來。

她彷彿一隻手足無措的小犬,單薄的肩膀猛然一瑟縮。然後抬眼對上金氏的眼睛,面上倏地一閃而過害怕之色,低下頭,特別小聲道:「……爹,母親說的是呢。女兒身子不爭氣,是女兒天生沒福氣……與母親無關的。」

金氏:「……」小賤人!

果然,郭昌明剛緩和的臉色又綳了起來。

「你還說沒苛責她?」郭昌明就是個牆頭草,哪邊可憐哪面倒,「瞧瞧,都怕你怕成什麼樣兒了!」

金氏氣急:「六姑娘天生膽兒小,哪裡是妾身害的……」

郭滿立即接茬,聲音都帶顫兒的說:「是,是,是女兒天生膽小。」

郭昌明手指伸出來,指著金氏點點點。

「六姑娘!」金氏的脾氣被激起來了,「你這般故作可憐的做派,是唯恐天下不亂么?挑撥我跟老爺的情分與你有何好處?」

郭滿捂著胸口,歪倒雙喜的肩膀上,一幅快嚇昏過去的模樣。

雙喜適時衝上前扶住她,淚腺崩潰眼圈就紅了。她素來是個外放的做派,當即又是哭又是喊的,鬧得正院亂糟糟一團。

郭昌明已經嚇得衝過來,大喊著叫人去請大夫,接過雙葉遞來的水親自給郭滿喂。

金氏氣得要死,這不是她慣常使的伎倆嗎!往日只要有妾室蹦躂得歡,她便拿了這招對付,百試百爽。今日竟被這小賤人給搶先了去!可當著實在比她瘦弱太多的郭滿,她連裝個頭風犯了都顯得假惺惺。

「姑娘,姑娘您別慌!有事慢慢說,大爺在這兒呢,定會替您做主!」

雙葉見縫插針,十分會把握時機地道哭,「您方才不是還在說,馬上要出嫁了,今日便來好好與太太提一提元配太太寄放在太太這兒的嫁妝?」

這話一出,金氏從容的態度就變了。嘴角抿了起來,明擺著不高興:「什麼嫁妝不嫁妝的,妾身可沒見過……」

雙葉聲音不高不低的,一字不落地落郭昌明耳朵里,「大東珠十八顆,羊脂白玉串一盒,前朝風道子大師真跡兩幅,炫音孤本三十六冊,南海玉觀音一尊,布匹商鋪六家,紅珊瑚一盆……十二仕女圖雙面蘇綉屏風一座。這些不是都存在太太這兒?」

她跟念經似的念了一長串,口齒清晰,一個字兒不帶錯的。一旁的雙喜偷偷瞪大了眼,那麼多東西,雙葉居然一個不漏全部都記得。

就見雙葉說著說著抬起頭,視線投向了屏風和她鞋面上。綉金絲的大紅鞋面,綴著兩顆整齊的大東珠。

金氏面色倏地一僵,腳往裙子里縮了縮,但在場的人可都瞧見了她腳面上的大東珠。金家『清貴』人家,哪裡拿的出這麼大的東珠還是奢侈地繡鞋面上,當下一目了然。

郭昌明冷冷一哼,金氏心提了起來。

她這氣勢一弱,雙葉眼睛一閃,便立即趁勝追擊。

「都說太太性情高潔而文雅,又是出身詩書傳家的金家,飽讀詩書,自然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哪裡會貪墨主子的嫁妝?」雙葉一邊拿眼睛四處瞥一邊替郭滿撫胸口,「您千萬莫慌,只要您好好說,太太定不會為難姑娘的……」

郭滿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希冀地看向郭昌明:「真的么?可是母親之前不還為了三姐姐要用煙羅,特意遣李媽媽……」

「說得這是什麼話!」金氏還未開口,郭昌明倒是立即截住這話。

兒女都是債,三女兒這事兒不要再提。

他拍拍郭滿,語重心長地安撫,「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自然全給你帶走。太太再不會貪你這點兒東西!」即便當年親自清點了這些物件,雙葉前頭念的,郭昌明還是一點印象沒有。不過十二仕女圖和八幅山水蟲鳥水墨他十分熟悉,不正巧擺在正屋裡頭嘛!

郭昌明一張嘴,就由不得金氏接話。金氏數次想辯解,都被郭昌明十分不給面子的打斷。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有何需要糾結的?俗物沾染多了,憑地降低了讀書人的操節!

於是他十分爽快地做了決定,「若是不安心,一會兒就叫下人給你搬回院子去。左右你那院子也大,擺放幾件東西也使的。」

郭滿看了一眼面色刷白腳下打擺子的金氏,欲言又止地道,「若是母親……」

「哎~她自是不會貪墨你這點的,你放心!」

郭昌明也是個好面子的性子,在女兒面前也是要擺譜的,「為父說得便是道理。你自管全帶了走,就是那屏風一直擺在屋裡有些舊了,畢竟十多年了……」

「無事,這些是娘留給女兒的,就算舊了也是念想……」郭滿十分感動地看著郭昌明,真心實意的感動。這究竟是個手指頭多麼松的人啊,她快感動哭了。

郭昌明搖頭嘆氣,「可憐你娘紅顏薄命,苦了你了。」

金氏站在後頭,整個人已然僵成了塊石頭,眼中閃著淚花兒。

東西說搬就搬,一點不待轉圜的。

金氏本還想借頭風犯了把郭昌明給糊弄走,結果郭滿病歪歪地賴在她屋裡不走。郭昌明這個不通庶務的讀書人,便親自指揮著正院的下人去開了她的私庫。婆子們不敢違背他,頂著金氏殺人的目光硬著頭皮開了庫房門。

且不說郭昌明親自進去,看到不少本該是別人的東西卻在金氏庫房,心中是何感受。就單這金氏夜裡睡不著爬起來去庫房,當場一口氣沒上來,憋昏死了過去。

大房這點動靜瞞不過郭家其他幾房的眼睛,都在看笑話。

郭老太太聽說金氏居然沒出息的氣暈了,心中十分鄙夷。果真是窮酸人家養出來的,見錢眼開,真真兒丟了郭家的臉!

這般雞飛狗跳的日子一晃就過,轉眼就到了郭滿出嫁的日子。

這日,天公不作美,京城傾盆大雨。

大雨的天氣十分適合補眠,尤其郭滿這種雨天便容易犯困的特殊體質。此時蜷縮在被褥里,抱著被褥死活不願意睜眼睛。

青紗帳外,雙喜雙葉急得快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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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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