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姓氏
那不妨先回顧一下我的前半生:我姓金,這姓中國並不少見,但是在我出生的小島上,也不常見。那是一個叫做「朱家尖」的舟山附島。這島名的由來我並不知曉,可卻承載了我大部分童年美好的回憶:坐在礁石上看遠方的日落……捉又大又肥的沙蟲去餵魚……到碼頭處去使勁吸入帶有濃重柴油味道的海風……摘那家鄉獨有的又大又甜的「沙灘西瓜」……。
朱家尖島上,曾經有一戶幸福的漁民家庭:爸爸、媽媽,和兩個可愛的兒子。他們的長子名叫:金鮫臣。
這名字很怪,不是么?當我稍稍懂事的時候,因為實在不能忍受周圍同學的嘲笑,於是問父親這名字的由來。聽到我不滿的質問,他嘴角掛起了驕傲的微笑,並向我訴說了那個故事的由來:
那天天氣很不好,陰雲密布,暴風雨隨時有可能到來。母親在絲毫沒有產前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跌倒在屋中,然後就是撕心裂肺的鎮痛……我迫不及待的要來到這世上,可母親還沒有做好準備,她難產了。致使我遲遲不能將腦袋探向這奇妙的世界。
父親發動起自家的漁船,載著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母親,向主島進發,那裡有醫療條件更好的國立醫院。我現在幾乎能想象到父親當時那焦急的神色,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面龐和緊緊蹙在一起的眉頭。母親也一定為此承受了不少的痛苦,之後每每向我提起,淚水都會湧出眼眶。
這其中的波折也許預示著一個奇特生命的即將降臨,船行駛到一半的時候,發動機出了問題,我們停在了海面上。而等待救援要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這時間足以讓母親死於難產……
但顯然,從不讓家人失望的傳統是我從出生就開始遵循的信條,當父親滿頭大汗試圖重新發動漁船的時候,艙內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啼哭……父親說那聲音如漁船氣笛般清脆、洪亮。
隨後外婆抱著一個男嬰走向父親,霎時間烏雲密布的天空中綻開一道裂縫,陽光從雲層當中射出,照耀在我們的漁船上……我的身上;海面變得愈發平靜,收起了顛簸與狂躁,如同完成了自己的一樁心愿。雖然後來想想這其中也不乏父親誇大的成分,畢竟這個男嬰是宇宙中第一個延續他血脈的人……
父親說之後他在海面上看見了「鮫人」,它們黑壓壓的一片有數千條,圍攏在漁船的周圍,發出歡快的嘶鳴,並且用前肢輕輕拍打漁船的一側,發出「嘭……嘭……嘭」的聲響。
回憶到這裡父親幾乎要陶醉了,他說東海的鮫人是不會輕易露面的,而他們卻來為我的出生而歡呼,有的躍出海面,有的潛入水底將尾部露出,輕快的擺動……這奇景持續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直到救援船隻的到來。
鮫人實際上就是人魚,或許我們了解人魚的傳說多是從國外的童話故事中,而且大多性格善良,但實際上最早的記載應該始於中國,《山海經》中提到:「東海鮫人其性最淫,口顖嗜血,聚於海中珊島下。珊瑚,洞穴縱橫交錯,深不可知,鮫人在此繁衍生息。東海鮫人以大魚為食,喜食人肉,待往來商船行進於島嶼之間,鮫人遂放出聲色,引過往海船客商,遇害者骨皮不剩。有異人曾活捉黑鱗鮫人,將其宰殺晾乾,灌入其油膏,製成長生燭,價值金珠三千。」
所以我叫金鮫臣,取義為鮫人為我所臣服……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除了感到它離奇、怪異之外,再沒有什麼其他的印象,我不覺得自己和東海的鮫人有什麼關係,甚至這種生物都是人們想象出來的而已。
這就是我出生的故事,名字由來的趣聞,我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過,直到父親的離去……我突然又想起了這樁怪事,我多希望真的有鮫人存在,是他們救起了父親,然後把它藏在某一處隱秘的地方,父親也許沒有死,只是在哪裡靜靜的注視著我、母親還有弟弟……
之後每天放學,我都飛快的沖向海邊,坐在礁石上發獃,等待著一群黑壓壓的鮫人托著父親,把他送回岸邊,但每次都是汽笛的響聲將我拉回現實,我只好怏怏而歸。
生活像是籠罩在了一片憂鬱的色彩之中,母親的哀嘆、弟弟的哭聲成為了日子的註腳,我的快樂再也沒有兒時那麼輕而易舉,生活的擔子也落在了身上,一邊要學習,另外一邊還要隨叔父他們出海學習打漁,為貧寒的家庭添補一點點微薄的家用。
每年九月,朱家尖的海灘附近都會有海豚出沒,是屬於二類保護動物的長吻海豚。它長有黑色的皮膚,長嘴,性情活潑好動,常躍出水面兩到三米,喜愛跟隨漁船左右,將魚群趕入漁民的網中,所以它們受到大家的歡迎,被視為我們的福星。
那年的九月,是我最後一次在家迎來九月的秋風。高考過後,我以高分考入了海洋大學,就在不遠處的上海,那是我離家的第一站。
告別了母親、弟弟,我獨自來到了朱家尖的一處偏僻的海灘上,準備告別我從小生活的這片被海洋包圍的土地。我將信放入一個空啤酒瓶中,然後使勁的拋入大海,裡面寫滿了我對父親的思念、這些年的生活和對未來的憧憬。不管他在哪裡看著我,都希望他能為我感到驕傲……
瓶子拋入海中一會,我先是看到幾隻黑色的長吻海豚躍出水面,它們騰空的樣子真好看……接著是十幾隻、幾十隻海豚向我站著的礁石衝來,即便是從小在海邊長大,也從未見過這種陣勢,本能的向後退。「砰……砰……」幾隻長吻海豚撞在了礁石上,撞得皮肉都裂開,鮮血頓時染紅了海水。前赴後繼的海豚有的衝上了岸邊,擱淺在了淺灘之上,痛苦的扭動著身體;有的乾脆就往礁石的罅隙中鑽,卡在了當中,掙脫不出。它們看樣子是在躲避什麼東西,我有些害怕。
是什麼讓海豚在四處逃竄?很快事情就有了答案,我發現到在逃竄的海豚身後,冒出了一個個的小腦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腦袋上的面孔有著像是「雷震子」樣的容貌:火紅的頭髮,尖耳朵、長鼻子,眼睛斜向上挑。我怕極了,跳下礁石,掉頭向碼頭跑去……
這種記憶不會存在於一個十七八歲男孩子腦中多久的,離家的興奮與好奇會很快衝淡那些令人不快或毛骨悚然的回憶。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怎麼會突然重新佔據我的腦袋?那些紅頭髮的怪物,它們好像表情清晰的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即便是睜著眼,那些東西依然在眼前晃來晃去……
「金,我們該怎麼辦?」薩瑞晃動我的雙肩。此時我已經將外衣脫掉,那些沾滿血污的衣服讓我極為不快,但我也絲毫感覺不到冷,甚至不斷有汗液流出,體內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我站起身來,腿部的腫脹消下去很多,
我逼迫自己驅散頭腦中那些無關緊要的回憶,走到了巢穴的出口處,一陣大風吹來,我眯起了雙眼向下望去。好傢夥!這地方太高了!起碼有上千米的高度,下面的水面像是不斷起伏的陸地,一望無際,能看到幾個覆滿各色植物的小島飄在上面,就像汽水瓶蓋般大小……
薩瑞也走了過來,但風力的強度讓她趔趄著向後退去。「你怎麼會站的穩?」她不解的問到。透過稀薄的雲層,我看到了幾隻大鳥正在振翅飛翔。一連串的動作在我腦海當中浮現。我走回洞內,跨上背包,順手抄起那條鳳凰口中掉落的大魚,然後抓住躲在角落裡薩瑞的胳膊,將她抱向洞口,一陣熱血充頭的感覺。
「向下看……」我示意薩瑞低頭,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
「太高了!金!放開我好么,我恐高!」
「我們要跳下去!」
「什麼??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落在水面上也會死的……」。薩瑞開始掙紮起來。我死死抱住她的雙肩,低頭繼續觀察,我明白,此時鬆開雙手她也不會乖乖聽我的話,只能當機立斷了。這種果斷、冷靜甚至是有些發狠的性格,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曾經並不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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