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你說的有道理,可我不聽
嚷嚷的聲音漸遠,但很快,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便凌亂的多了起來,盔甲碰撞的聲音更多,離著大帳較近的一些將軍率先趕了過來。
「軍侯。」
「軍侯。」
一聲聲中氣十足的嗓音帶著焦急與欣喜炸開在嬴黎耳邊,面前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
嬴黎盯著帳頂,緩了許久,微微扭頭看去,一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大漢,身上穿著參差不齊的盔甲,舊巴巴,灰撲撲,皮膚黝黑粗糙,儘是風霜打磨后痕迹。
「軍侯。」
他們一遍遍喊,很是擔心嬴黎的狀況。
「燕靖予...」她嘶啞的聲音輕輕念了一聲,還沒有緩過來的腦子下意識的指揮眼睛去搜尋想見的人。
一群將軍立馬安靜下來聽著,有人微微俯身放輕聲音:「軍侯,你說什麼?」
她沒說話,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掃過,迷茫的眼神漸漸清明,混亂的思緒也清晰起來,將他們統統看了一遍后,心臟猛地一顫,酸楚與痛疼在身體里瘋狂肆虐。
她竟然回來了。
那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即便她長命百歲,也見不到了。
嬴黎眼圈發紅,臉上突然就濕了,巨大的酸楚恨不得將她整個人包圍起來。
「先讓軍侯喝水。」軍醫端著一隻粗瓷碗在一群將軍身後喊,好不容易才擠過來。
軍醫要扶起嬴黎,剛要動手,好幾雙粗糙的大手就伸過來小心翼翼的把嬴黎扶起來,貪婪的喝下一大碗水,嬴黎這才有了些力氣,被他們輕輕放下躺好,遲鈍的神經終於發覺了腹部的疼痛。
她被狼牙利箭貫穿,腹部多了一個致命的血洞,險險撿回一條命,但三個月了也沒痊癒。
她咬牙忍著疼,眼淚滴滴答答的落下,所有人都安靜的看著她,震驚於她竟然也會流淚哭泣,無措於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他們的軍侯可從未露出過軟弱的一面。
嬴黎緩了許久,擦乾眼淚才問:「我睡了多久?」
軍醫立刻說道:「軍侯重傷昏迷了三個月。」
「三個月?」嬴黎扶額,仔細回憶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如今情形如何?」
她問軍務,立刻就有將軍回稟:「軍侯放心,我軍已經拿下鄴城周邊城池,僅剩一座平城還未動。」
「平城守將是誰?」嬴黎撐著胳膊坐起來,軍醫立刻在她身後墊高枕頭。
「還能是誰,就是楊破虜那個小人。」
提起楊破虜,所有人都倍感噁心。
「是他。」嬴黎靠著枕頭,腹部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停下來歇一口氣:「鄴城如今怎樣了?」
「燕王一直沒有登基,只在鄴城住著,前不久,夏隸派人來與軍侯商談,被末將們打發走了。」
嬴黎微微皺眉:「夏隸是來打聽我是否還活著的。」
「軍侯放心,末將等已經傳出消息,軍侯無事,並且一直在進攻,夏隸那邊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軍傷亡如何?」
「何將軍重傷,其他人都無礙,將士傷亡兩百三十人。」
損失不大。
嬴黎放心了,她靠著枕頭微微閉著眼,旁人只當她傷重勞累,她卻在飛快的思索當前的局勢。
既然回來了,那便容不得她傷春悲秋,事關自己後半生的選擇再一次出現,她必須好好思量,絕對不能和史書上記載的那般窩囊。
「傳令。」她語氣虛弱,眾將卻立刻抖擻精神聽著,滿帳十幾人,無一人敢出聲叨擾。
「攻下平城,活捉楊破虜,兵圍鄴城,傳信燕王,就說我要見夏隸。」
眾將抱拳,氣吞山河:「遵令。」
他們立刻去做安排,拿下一個平城,根本用不著全軍出發,只需以為將軍帶兵而去就可。
嬴黎繼續歇著,很快就有士兵端來了食物,一碗熬得糯糯的大米粥,一條烤魚,一碟子鹽漬野菜。
這便是當下最好的食物了。
「軍侯身子弱,吃些東西還是要多多休養才是,這魚是張將軍安排人去釣的,新鮮著呢。」
嬴黎看著面前的食物,吃了一口大米粥,味道算不得好,烤魚也只撒了鹽,再無其他佐料,沉默的吃完,軍醫立馬就把葯端來了,喝了葯,嘴裡苦的要命,嬴黎下意識的看向手邊去找蜜餞,什麼都沒找到才反應過來如今這個時候,糖可是稀缺的東西,蜜餞就更不可能有了。
「扶我出去看看。」
軍醫忙應聲,給她穿了鞋子,又拿了黑色的粗麻披風披在她身上,扶著她慢慢走出大帳。
帳篷帘子一掀,雨後混著濕氣的風就吹在了嬴黎臉上,入了秋,風中也帶了寒涼,她哆嗦了一下,精神為之一震。
千里長營,馬嘯兵忙,看不見盡頭的營帳幾乎佔據了目光所及的所有地方,巡營的士兵來來往往,不斷進出的哨兵,繁忙的傳令兵,空地上赤膊打拳的數十萬威武漢子...
這就是她的六十萬精銳。
「軍侯!」
又是幾聲中氣十足的大喊,嬴黎尋聲看去,數十位將軍跑著過來,一個個面帶喜氣,一個個威武雄壯。
「軍侯。」到了跟前,他們齊齊抱拳見禮,莫敢不敬。
嬴黎面無表情,應了一聲折身回去,軍醫扶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一群將軍也都各自落座。
大帳很寬敞,嬴黎身後就是掛起來的地圖,她靠在椅子上,臉色很差,扶額閉著眼,不願意浪費一分精神。
「軍侯醒了就好,夏隸那孫子真是歹毒,等抓到他,必要將他剁碎了才解氣。」
「對,要不是不願意看到百姓受苦,誰他娘的願意去和南越國拚命,他到好,竟然用這個算計。」
「軍侯,對夏隸可千萬不能心慈手軟啊。」
「對燕王也不能,典型的醜人多作怪,靠老子們打天下的時候客氣,如今想坐皇帝了,就看我們礙眼了,老子們還沒想過對他怎麼樣呢,他還委屈上了,不曉得的,以為老子碰了他娘呢。」
一群將軍哈哈大笑起來,他們都是靠軍功爬起來的將軍,讀書不多,說話粗俗,嬴黎聽著,總算是找回了一絲熟悉感。
「要我說,我們直接殺過去,就憑燕王手底下的人,他能把我們怎麼樣,弄死他,直接讓軍侯做皇帝。」
「對,燕王算什麼東西,過河拆橋,他以為他是誰?」
他們罵罵咧咧,全是對燕王的不滿。
嬴黎安靜聽著,並不說話,他們叫罵間,又陸陸續續來了十幾位將軍,一聽在罵燕王,粗俗的話就更多了。
軍醫坐在旁邊的小馬紮上,一臉嫌棄的看著他們,時不時翻個白眼,拿著祖傳大銀針摩拳擦掌,恨不得每人來兩針讓他們閉嘴。
嬴黎醒了的消息傳開,不到一個時辰,駐防在長營各處的將軍就陸續趕來,大帳里人頭攢動。
瞧著人來的差不多了,嬴黎輕輕的在扶手上叩了兩下,『篤篤』兩聲,罵罵咧咧的眾人立刻閉嘴,所有人都安靜的看著她。
「如今局勢大好,但也要小心戒備,如今已是秋末,鄴城所能依仗的糧草不多,一定要抓緊時間搶收所有的糧食,但是記住,不得與百姓哄搶,得民心者得天下,別在這個緊要關頭讓人潑了髒水。」
「遵令。」他們齊齊抱拳,聲音洪亮,能將桌上的茶水震起波紋。
此刻,鄴城內一片愁雲慘淡,荒廢破敗的皇宮內,幽暗破敗的大殿里,一坨黑色的影子癱在台階上。
他的手背上,臉上,全是黑色濃密的毛髮,偏頭髮稀疏,只有寥寥幾根貼在頭皮上,皮膚黝黑,脖子已經被下巴上的肥肉蓋住,只有堅硬的黑色毛髮從肥肉的縫隙中伸出來,一雙眼睛狹小而銳利,鼻頭碩大,嘴唇極厚,嘴角微微下垂,滿臉橫肉,兇狠暴戾,活活一頭成精的野豬。
邊上,一個長相與之差不多的男人站在旁邊,穿著一身黑甲,手扶著腰間的大刀,挺起的將軍肚讓他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到。
另一邊還有個人,長身玉立,儒雅清明,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舊袍,三十左右的年紀,氣度從容不迫,這便是軍師,夏隸。
「報!」伴著長長的聲音,一個士兵跑進來:「大王,嬴黎醒了。」
燕王肥胖的身軀微微一顫,猛然抬眼,眼底儘是驚慌:「她竟然還活著!」
「父王。」小野豬精抱拳:「兒子去會她一會。」
燕王冷眼一橫:「你去找死嗎?她手底下的人,你能打過幾個?」
小野豬精憋屈的不行,逐漸暴躁:「那怎麼辦?我是看著那支狼牙利箭把她射穿的,身上那麼大的血窟窿,她還不死!」
「閉嘴!」燕王怒斥,他已經夠堵心了,沒工夫聽自家逆子在這兒發脾氣。
「大王。」夏隸溫聲說道:「嬴黎手握重兵,與她硬來,我們沒有半分勝算,還是得勸降才是。」
燕王抬眼:「勸降?事到如今,她勝券在握,如何肯臣服於我?」
「嬴黎心中所系皆百姓,能讓她退兵的也只有百姓安危,中原已經耗不起了,百姓也耗不起了,繼續打仗,百姓更慘,嬴黎不會看著百姓受苦,屬下願意前去,說服嬴黎。」
燕王對此持懷疑態度,但沒說話,小野豬精直接說道:「你騙了她那麼多次,她還能信你?」
「屬下願意一試。」夏隸作揖,心意已決。
燕王沉默良久:「那你去吧。」
他對夏隸很信任,如今也只能依仗夏隸了。
可夏隸還沒走,就又有人跑來稟報:「大王,平城被圍。」
燕王心裡一咯噔,沒了平城,鄴城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夏隸也不啰嗦,見禮後退下。
鄴城外不遠處就是嬴黎的人,看見夏隸,也不管會不會被鄴城守軍攻擊,直接駕馬過來,都不耐煩聽夏隸瞎逼逼,直接把他從馬車上薅下來,一路拖行到安全地帶,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拳腳伺候,打的夏隸七葷八素狂吐鮮血。
他掙扎著說出自己有大事見嬴黎,還挨了兩記窩心腳,幾乎將他踹暈過去。
他被丟到大帳外面的時候還是拂曉,嬴黎還沒起床,夏隸渾身是傷的跪在泥地里,但凡他想站起來,就會狠狠的挨上一腳,聽說他被抓來了,好些將軍都提著刀過來。
要沒有夏隸忽悠,他們何至於去南越拚命?
在他們和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南越人廝殺時,莫名其妙就被燕王當做叛臣了。
這份氣,誰肯受著?
但他們都被人攔住,夏隸說要見嬴黎,那在得到嬴黎的命令之前,他們便不能弄死夏隸。
眼見著天色大亮,大帳里這才傳出一聲叩桌的聲響。
「進來。」
夏隸想要爬起來走進去,卻被人提著領子就拖了進去,直接丟在地上,動作粗魯,對他可沒有半分禮遇。
他咬了咬牙,抬頭看向嬴黎。
她頭髮豎起,臉色微微發白,穿著一身黑色短衫,歪歪的靠坐在椅子上,一隻腳還踩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松塔,慢悠悠的搓著松子。
「軍侯安好?」夏隸站起來,被人踹倒也掙扎著站起來。
嬴黎微微斜眼示意別對他動手,不緊不慢的說道:「自然是好,我沒死,野豬一家很失落吧。」
「軍侯無事,便好。」他挺拔的站著,即便渾身泥濘狼狽不堪,依舊儒雅從容。
嬴黎搓松子的聲音清脆,她出奇的沉得住氣,沒有暴跳如雷,沒有謾罵,更沒有讓人將他拖出去打死。
夏隸對她的反應很意外。
這不是他記憶里的嬴黎。
他了解的嬴黎,是有仇立刻就報的性子,絕對沉不住氣,這個時候,該是要立刻弄死他的。
「軍侯,天下百姓苦戰火久已,再生爭端,樹皮草根都會吃不上的。」夏隸主動開口:「大王歷來重用軍侯,如今諸侯歸順,天下安穩,軍侯何苦背主?」
背主?
這兩個字激怒了一同進來的將軍們,氣得他們刀都舉起來了,恨不得立馬剁掉他的狗頭。
嬴黎唇角一勾:「背主?」
「六年前,軍侯順應大王招安,便是奉大王為主。」夏隸盯著她,對眼前的人越發陌生,毫不猶豫的進一步試探。
他要激怒嬴黎,只有暴怒之下的嬴黎才最好操控。
嬴黎沒動怒,繼續搓著松子,手指輕輕一捻,堅硬的松子殼就碎了,只留下香香的果仁兒在她手上。
她噙著笑搓了兩個松塔,最後把所有的果仁兒攏在手心,仰頭將一把果仁兒全部塞進嘴裡,慢悠悠的嚼著,然後又拿了一個松塔,繼續開始搓松子。
「我願意順從時,他是主,我不願意,他就是個屁。」
她的態度完全不在夏隸的預料之中,按照他對嬴黎的了解,此刻的她,應該暴跳如雷才是。
「你是來勸降的吧。」嬴黎瞟了他一眼,滿眼譏諷,一副我早就看透你想幹嘛的狡黠模樣。
夏隸抱拳作揖:「為百姓計,還請軍侯以大局為重。」
「大局?嘖嘖~」她砸了咂嘴,滿是不屑:「那你還是去勸勸野豬,以大局為重,麻溜的過來給我磕頭認主,不要不識抬舉,別逼我給他一家老小全剁了,我可不想後輩罵我是個殺豬的屠夫。」
這話把一群暴怒的將軍說的大笑起來,坐看夏隸出醜。
夏隸卻並不惱怒,淺淺一笑,依舊從容:「征戰多年,軍侯何時管過善後的事?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而且,軍侯勢大不假,但燕王多年統帥,民心歸順,軍侯與他兵刃相見,與叛臣何異?史書上作何定論?
且說一個眼前的問題,軍侯手下六十萬大軍,要養活他們,只怕免不得與百姓搶糧,即便有嬴氏為軍侯籌措糧草,可是中原焦土,多年不事農耕,若再不休生養息,別說六十萬人,六萬人都養不起了。
軍侯氣憤大王所為,要爭一口志氣,就要繼續用兵,不知軍侯可曾算過,這一動武又是幾年?軍侯曾說過,不願看到中原亂於戰火,如今天下太平就在眼前,軍侯所為,難道不是違背初心嗎?」
他說的至情至理,嬴黎安靜的聽著,手裡不緊不慢的捻著松子,等他說完才點點頭:「這話有幾分道理。」
真是掐准了她的命脈,怪不得她會稱臣呢。
「可是,燕王臣服於我,也不會有這些問題啊。」她又瞟了夏隸一眼:「何必非要我臣服於他呢?成王敗寇,你覺得我會擔心史書評價嗎?」
一番反問,夏隸立刻認真起來。
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熟悉的嬴黎不可能有這樣的反應。
嬴黎看著他,特別想大笑三聲:真當她還是那個容易被忽悠的暴脾氣憨憨不成?她可以去三百年後歷練了三年的人。
現在,聰明著呢!
「治國並不容易,如今的中原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大王手下文臣才子那麼多,你手下儘是武將,治國不是打仗。」夏隸軟了語氣:「文臣才子只認大王,你若驅使不了他們,那即便是坐上皇位,你對現狀也束手無策。」
嬴黎一下一下的點著頭:「說的很有道理。」
「你大可離開這千里長營去外面看看。」夏隸揮袖指著外面:「瞧瞧這秋收時節,路邊餓殍幾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