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合巹酒
一方潔白無瑕的方帕。
白得勝雪,白得刺目。
香香望著那方雪帕,一對杏眸攸得瞳孔緊縮,面頰上的血色瞬間退得乾乾淨淨!
雪帕,觀禮,這觀的不是別的,是洞房花燭。
「衛將軍,聖上憐惜貴府血脈凋零,特請欽天監為貴府祈福,惟願衛將軍開枝散葉,貴府子嗣綿延。」
這名太監聲音尖細,面色陰柔,說話時喜歡半扯著唇角,似乎在笑。
他們特殊訓練過,咬字必須清晰,所以「開枝散葉、子嗣綿延」幾個字清清楚楚傳到了香香耳朵。
香香卻覺得心頭髮冷,脊背發寒,整個人都忍不住瑟瑟發抖。
她猛得打了一個寒顫,手心攸得被一個溫暖的大掌包住。
香香垂眸,是顧恩澤顧家分明的大掌,她抬眸,是顧恩澤郎艷獨絕的俊顏。
顧恩澤掌心溫暖,大掌將香香整個小手包裹在掌心,他動了動,與香香並肩而立,冷目望著御前太監道:「謝皇上隆恩,子嗣一事我衛將軍府家事,就不勞聖上費心了。」
「衛將軍客氣。」御前太監笑呵呵道,他目光不著痕迹從香香慘白的小臉上略過。
他不動聲色得笑了笑,抬眸望了一眼天上的星空朗月,復又彎下眼眸,細聲道:「天色已晚,衛將軍為國事操勞,至此方歸,怕是還未喝合巹酒。」
「還請衛將軍與夫人移步,容咱家代聖上觀禮。」
說著,他從懷中抽出了一個明黃色的捲軸,單手托在額角,后,直直得望著顧恩澤。
顧恩澤定定得望著御前太監,面如沉水,並未動身。
「少爺。」錦華不知何時到了顧恩澤身後,他悄悄拽了拽顧恩澤的衣襟,壓低聲音道:
「五日,還請少爺再忍耐五日。」
顧恩澤鳳眸淡淡瞥了錦華一眼,面無表情,疏淡清冷。
見顧恩澤無動於衷,錦華眸中有些焦急,他抿了抿唇,立在顧恩澤身後竊竊私語道:「少爺,您想想您身邊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小少爺,我們不能功虧一簣,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錦華聲音壓得很低,御前太監聽不到他說什麼,立在顧恩澤身畔的香香卻聽得一清二楚。
香香不知道顧恩澤在籌謀什麼,可是她知曉,若是現在直接和御前太監翻了臉,顧恩澤則是欺君犯上。
那御前太監手中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眼睛分毫不離顧恩澤,身後站著十位鎧甲裹身的御林軍,這是就等著顧恩澤說個「不」字吧……
香香貝齒咬在唇瓣兒上,手心不住得顫抖。
她低垂著眼帘,纖密濃翹的眉睫如羽翼般微顫,撲撲顫顫。
顧恩澤與她十指相握,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手心握得更緊些,眸光擔憂得望著她。
感受到顧恩澤的憐惜,香香又眨了眨眉睫,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酸澀和撕心裂肺的痛,她又咬了下唇瓣兒,抬眸去望顧恩澤。
「夫君。」抬眸直接看到了顧恩澤眸中的擔憂,香香心頭一滯,她忍住眼眶的熱意,輕喚一聲。
她慢慢唇角扯出一個淺淺的弧度,強迫自己聲音如常,笑盈盈道:「夫君,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雖不知道顧恩澤的大謀是什麼,可她相信他。
「夫君,我信你,等你,不再這一時一刻。」
眼眶中的潮熱越來越勝,香香覺得眼眸中似乎有什麼熱熱的想要湧上,她忙將手從顧恩澤手中抽出來,垂下了眸子,笑著去推顧恩澤。
「夫人果真貌婉心嫻,秀外慧中。」御前太監看出了香香在勸解顧恩澤,含笑著誇獎。
他說罷,便對仍立在一旁落落穆穆的顧恩澤道:「衛將軍,請吧。」
他將手中明黃色的捲軸高舉著,無時無刻不再強調著他奉皇命而來,代聖上觀禮。
「少爺。」
「夫君。」
聽著耳邊錦華與香香的勸解,顧恩澤如玉的面頰緊繃,眸色暗沉暗沉,如同一個壓抑著暗裡波濤的海面。
見顧恩澤不動,御前太監虎視眈眈,香香心中大痛,卻不得不咬著內腮軟軟勸道:「夫君,去吧。」
顧恩澤深呼一口氣,抬頭,看著今日的夜空。
雨後初晴,天幕湛黑湛黑,雲靄團團,繁星閃爍,月牙熹微。
天,是該變變了。
倏爾,顧恩澤垂下眸子,又眸色深深望了一眼香香,轉身朝外跨去。
香香立在原地,雙眸隱隱閃著晶瑩,她抿唇屏息克制著自己想要湧上的哽咽,卻聽知道那名御前太監得寸進尺道:
「夫人,聖上邀您一同觀禮,畢竟,衛將軍府現今唯有您是女主人,有些東西方您過目才是。」
「你莫——」
顧恩澤面色一變,正要冷斥,卻被香香忙拉住了手,勉強自己扯著唇角輕聲道:「我去。」
香香拉著顧恩澤的手,率先走在前面,她刻意快了顧恩澤半步,不敢讓顧恩澤看到她面頰不知何時滾落的淚珠。
西側院。
吳可心坐在塌上,扣著她身前流光溢彩的霞帔,唇角慢慢勾起一個慘笑。
沒有三拜九叩拜天地之禮,從側門抬入,完完全全是尋常人家納妾之禮。
枉,她堂堂尚書嫡女,準備了大越獨一份的鳳冠霞帔,讓妝娘三番四次試妝,做好了驚艷四座、名動京城的準備,卻落得此時婚房孤坐。
她纖細如蔥白的指尖狠狠摳在霞帔的紅寶石上,姣好的新月眼眯成細細的一條縫,面無表情,低聲幽幽低道:「顧恩澤,柳和香!」
「小姐,衛將軍和御前太監到了。」
紅菊守在門口,看著院中步入的幾人,忙貼著門扇朝吳可心小聲通報道。
吳可心面上的陰鷙驀然退得一乾二淨,她抬手將一旁的大紅蓋頭蓋上,低垂著眉眼,乖巧坐在榻上。
她雙手指尖捏在一起,聽著有人推開了門,倏后,不疾不徐幾道腳步聲。
「噠。」
腳步聲越來越近,近在咫尺,吳可心不由得慢慢輕呼一口氣,眉睫閃過流光,眉梢眼角慢慢漾上溫婉嫻靜的笑容。
御前太監笑眯眯朝顧恩澤恭賀道:「賀衛將軍大喜。」
顧恩澤眸色疏淡,隨手接過紅菊遞過來的秤桿,渾不在意挑開了那頂紅蓋頭。
眼前遮擋的嫣紅乍然離去,吳可心半低首,濃密卷翹的眉睫如雨蝶振翅,輕輕得顫顫。
她慢慢抬眸,美目流盼,煙視媚行,一回眸百媚生。
「夫君。」
她嬌鶯初啼,輕輕喚了一聲顧恩澤,復又低垂下眸子,只餘下姣好的側顏和頎長白嫩的秀頸,楚楚動人。
這一聲「夫君」,如同一道驚雷炸在香香心中。
香香面色登時一白,面上的血色盡數退盡,她雙手緊握,身形堪堪後退,幸有春梨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她錯了,她根本無法做到坦然大度,即使知道顧恩澤迫不得已,即使知道顧恩澤逢場作戲,她也無法接受。
「噔噔噔。」她驀得,轉身,小跑著離開了殿中。
御前太監看著香香跑到了院中,扶著院中的桂花樹掩眸低泣,他眸中滑過淺淺笑意。
他回眸看了眼顧恩澤,含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家與夫人在院中等著衛將軍的好消息。」
「衛將軍可莫要讓聖上失望。」他淡淡道了聲,抬步離開了殿中。
他身後托著雪帕的小太監,將盤中潔白無暇的雪帕交給了紅菊,示意紅菊鋪在吳可心坐的拔步床上。
紅菊托著手中潔白的方帕,清秀的小臉驀得面紅耳赤,指尖都火燒火燒得燙。
作為深宅大院里的大丫鬟,這種事情她耳濡目染,最是清楚不過,她前幾年還親眼看過府中大少爺吳俊新婚翌日,丫鬟呈給吳母那染著殷紅血跡的雪帕。
紅菊低垂著腦袋,小碎步捧著雪帕鋪在大紅的百子千孫被下,朝著顧恩澤與吳可心福禮后,輕手輕腳退出了寢中。
「吱。」她輕輕拉上了門扇,深呼一口氣,轉身。
院中此時站著兩班人馬,一方是御前太監,他坐在一把紅木椅上上,抄著手眯著眼睛,身後跟著四位小太監,還有十名帶刀侍衛。
而另一邊東側的丹桂樹下,衛將軍眾人,香香掩面而泣。
紅菊眸色動了動,朝門扇外退了幾步,似無意便略略站在了西側。
窗影朦朧,紅燭搖曳,香香不忍再看,轉身離去:「噠,噠。」
「夫人。」御前太監睜開眼睛喚了一聲香香,勾唇笑道:「您若此時離開,可便是抗旨不尊。」
「聖上的心意,夫人與衛將軍莫辜負了才是。」
他看著香香一點一點白下來的小臉,狹長的眼眸中的笑意更深,眸光不著痕迹略過香香還未顯懷的小腹。
香香唇瓣兒已經被咬得出血,掌心也有些黏膩膩的,喉間都是甜腥味。
「嘔!」甜腥味瀰漫,香香忍不住扶住丹桂樹榦嘔。
御前太監看著香香的反應,眼中的笑意更勝了,見香香不再離開,他慢慢合上了眼眸,閑適得靠在椅背上。
錦華望著一旁不停乾嘔的香香,雙手亦死死拳在一起,眼眸低垂,閃過痛恨和自責。
與院中的清冷不同,殿中隨未掛紅綢,也是暖紅的色調。
殿中里裡外外染著八根紅燭,湘妃色的紗幔,大紅的百子千孫被,還有吳可心一襲拽地的火紅嫁衣。
與這喜慶不和諧的是顧恩澤面色霜冷,一身冰寒,坐在椅背上,鳳眸半闔。
吳可心悄悄打量顧恩澤,俊美無儔的面容,尤其他此時菱唇微抿,眉心似蹙非蹙,更顯鬢若刀裁、英姿颯爽。
暖橙色的燭光太具有迷惑性,吳可心只覺當心一箭。
「砰砰砰——」她心臟不由得怦然跳動,剛殿中枯坐升起的幽怨此時也悄然飄散。
她婀娜楊柳腰,纖纖作細步,至桌案前,纖纖素手執起一旁的酒壺,淺淺斟了兩杯,步步生蓮到了顧恩澤身畔。
她美目流盼,一對含情瀲灧的新月眸睇著顧恩澤,聲如鶯啼:「夫君,詩題紅葉同心句,酒飲黃花合巹杯。」
顧恩澤鳳眸豁得睜開,目光淡淡望著芙蓉如面、貌賽西施的吳可心。
「吳小姐,我無意與你成親,我已有妻子。」顧恩澤開誠布公,淡聲道:
吳可心不以為意,她眉目溫婉嫻雅,抬手將合巹杯執起,又放到顧恩澤身前,嫣然巧笑:
「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有事事稱心如意,你我,只能在這軟丈紅塵苦中作樂。」
她美目顧盼生輝,笑意盈盈,柳腰曼妙,身子這麼一傾,便不經意間坐到了顧恩澤的雙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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