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大金蛋前世(五)
緊跟著一個月,阮賢依舊沒有提審,甚至已傳出在昭獄內用了大刑,謝家在金鑾殿多次頂撞聖意,被李玕璋革職查辦,不許任何人入宮。
頓時,京城局勢緊張無比,此前還敢大著膽子和謝家往來的權貴,全部閉門不見。
雨夜行宮,謝宏言衣袍沾染風雨,臉色蒼白,他站在屋中,邊上擺著更換的衣物還要祛風寒的湯藥,他紋絲不動,只是靜靜的站著,身側的手指越攥越緊。
隨著門被推開,謝宏言見走到跟前的人,異常直接的開口:「穆厲,你有辦法讓我表妹見他父親一面嗎?」
穆厲似知道他的來意,走到桌邊,看了眼還在冒熱氣的葯碗,慢慢說:「當然有,可,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謝宏言上前半步,說:「穆厲,倘若我求你,你能幫我嗎?」
穆厲側眸不看他,緩聲說:「你們謝家大廈將傾,有什麼值得我冒險的,你若真為了謝家,就該斷臂求生,免得禍及全族,放棄不切實際的路,走李玕璋給你們選的路。」
謝宏言說:「阮賢無罪!」
穆厲說:「阮賢是否有罪,不是你說的算,也不是我說的算,那坐在金鑾殿的人想他有罪,他就要有罪,謝瓷蘭,這一個多月,我替你搬的台階還不夠多,你都去問路多次了,你怎麼還執迷不悟,謝家倘若在管阮家事,必然要傾覆的!」
謝宏言說:「謝阮是姻親,唇亡齒寒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
穆厲說:「唇亡齒寒?那你有沒有想過,李玕璋是否真的是坐實了阮賢什麼罪名呢?我來大宜雖不久,可看得出李玕璋是個好皇帝,他難道不知道我在京城下面有小動作嗎,不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李玕璋難道不知道我在幫你嗎,李明薇真的是你謝宏言相見就能見,我想約出來就能約得動的嗎?是李玕璋在告訴你們謝家,差不多得了!」
穆厲幾乎是吼著將這句話說完,見著謝宏言垂眸看不清他的神情,穆厲背著手提著茶壺倒茶,慢慢地說:「你若要離開大宜,我倒是很樂意幫你。」
「離開,謝家是大宜臣,哪裡能吃別家飯,大宜對謝家不薄。」謝宏言掀起衣擺忽而折膝而下,「穆厲,算我求你了。」
穆厲怔住,腦子瞬間一白,看直挺挺跪在他跟前的人,凌亂開口:「你瘋了?」他看盯著他的人,一字字說:「別想了,不可能的。」
「算我求你,讓今朝去見見阮賢,我知道,你在昭獄有內線。」謝宏言望著他,語氣卑微至極:「用什麼還都可以,我真的走投無路,思來想去只有你可以幫我這一次了。」
穆厲只給出三個字:「憑什麼?」
謝宏言捏緊了手指,「好。」他撐著膝頭站了起來,大抵最近都在跪,身子一個趔趄。
穆厲抬手攙他,將他扶好站穩,「瓷蘭,阮今朝必死無疑,帶著謝家人跟我回程國,你們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我保你謝家一世富貴平安。」
謝宏言拂開他的手,忽而笑了起來,「其實,我也覺得你不會幫我,但在我認識的人裡面,眼下只有你有這個能耐了,還是謝謝你的好意了,告辭。」
穆厲伸手想抓住他,卻只摸到了衣袖邊緣。
「謝瓷蘭……」
穆厲下意思叫住他。
謝宏言腳步頓住了下,而後咬緊牙關超前走。
「謝瓷蘭,怎麼,買賣不成仁義也不在了嗎?在你——」
穆厲忽而被一股力抱住,緊跟著唇|瓣被貼上一片冰涼。
一瞬間,什麼都變了。
天將明時,房門打開,謝宏言理著衣襟出來,對著守著的金狼說:「他累了,讓他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走了。」
金狼覺得累的是謝宏言才對,他看謝宏言越發纖細的體格,「為了這點破事這樣求穆厲何必呢?」
謝宏言笑笑:「你是想說他不值得嗎?」
「我是想說,你與穆厲也算熟人了,他就是嘴硬,次次在你跟前嘴比死鴨子都硬,那次不是幫你了?」金狼看他,「你要不要歇歇再走,你與他好好說,到底——」
他咳嗽了一聲:「你們也同床共枕了。」
謝宏言被金狼的窘迫德行搞得眉眼都帶笑:「你情我願的事罷了,我先走了,別鬧著他休息了,這段時間我已夠煩他,難得能送他個安穩覺,是我最後能給他的了。」
金狼嗯了一聲,隨即疑惑:「嗯?」
他回神之際,謝宏言已經消失在眼前。
穆厲迷迷糊糊睜眼,手指胡亂的摸著,似乎在抓什麼,抬眸卻是見昨夜主動的人消失不見,床榻旁邊冰涼涼。
穆厲困得厲害,心中嘆了口氣,真的送阮今朝進昭獄了,李玕璋覺得要被他綁起來送回去給父皇揍一頓好的。
金狼突然就沖了進來。
穆厲揉著腦袋:「能不能讓我睡個安穩覺,去,去叫——」
金狼直接打斷穆厲的話,「殿下,謝宏言、謝宏言他去跪宮門,死諫給阮今朝換了探監的機會……」
穆厲轟然起身,瞪大了眸子,「謝宏言怎麼了?」
金狼看他,喉頭動了動,說:「謝宏言,死了。」
「你放什麼屁!」穆厲翻身而起,「備車!」
穆厲馬車落到宮門時候,給他引路的小太監讓他從另外的宮門進去。
穆厲掀開馬車窗戶,便是見著硃紅色宮門前,有一具冰涼的屍體被一件紫色官袍蓋著,周遭跪著無數官員。
金狼說:「那件官袍,是沈霽的。」他抬手指了下:「就是那個站在旁邊不說話的。」
穆厲捏緊了手指,金狼察覺他要起身,一把將她摁住:「太子殿下,他現在已經死了,你做什麼都挽回不了,你若真的要幫他,就完成他的遺願,進去幫著這些人,給李帝施壓,讓阮今朝去見阮賢。」
穆厲捏緊了手指,一口氣怎麼都提不上來,「他,他昨日……」他看向金狼,一滴淚狠狠滾落,「他昨日是來同我訣別的。」
那些話都是試探……
「我不該的,我不該的……」
金狼拍拍他的肩頭:「他難道不知道你可以幫他嗎,他只是不想在把你捲入其中了,今日他走時,讓我不要叫醒你,說的,他從未讓你睡過一個安穩覺。」
穆厲痛苦的捂住臉,「他不該死的,他不該折損在這裡。」他有些難以置信,「你去看看,他不會怎麼蠢的,肯定不會的,哪裡有人說死就死的?」
金狼說:「眾目睽睽之下,誰能想到他那麼蠢,你節哀。」
「節哀!」穆厲震怒:「如何節哀,他惹著誰了,就因為他是謝家的嫡長孫嗎!阮今朝呢!逼死他的親表哥是開始,緊跟著她還要逼死誰!」
金狼被穆厲幾嗓子吼的嚇著,對著外面說:「太子殿下見了血不舒服,回行宮!」
「穆厲,你不能在這裡發癲,你現在是人質你知道嗎,你別給我起什麼幫戲二紅言復仇的心,你要幫他殺了誰?他是自己一頭撞上去的,不是有人摁住他的頭,逼著他撞上去的!」
穆厲說:「有區別嗎!謝家人逼他!阮家人逼他!時局也在逼他!他是被逼死的!」
穆厲靠著馬車壁,重重的合眸,掌心抬起蓋住眼帘。
昨夜謝宏言環著他那雙溫柔沉靜的眸子,謝宏言一直都在看他。
「若是我能好好與他說……」
穆厲低低開口,卻不在言語。
有什麼用呢,謝宏言沒有了。
謝宏言死的轟轟烈烈,百官踩著他的死給李玕璋施壓,讓阮今朝見到了昭獄的阮賢。
謝家因此徹底惹怒李玕璋,被降罪流放,正式文書未下,整個謝家似乎無懼無畏,要用最後在京城的時間,替阮賢脫罪。
謝宏言的白事,整個無人敢上門,穆厲在謝宏言下葬當日謝家人離開后,偷偷去了一次。
他看著簇新的墳墓,只覺得恍如隔世。
謝宏言的人生應是名留青史,為何就化作孤魂了,這個人,本應該成為大宜最年輕的首輔的。
忽聽著動靜,就見是謝宏言的小廝。
「穆太子,大公子說,您若來,就把此物給您。」那小廝痛哭,將信函掏出。
穆厲打開,便見是血書。
——生死與君無關,遙祝君萬壽無疆,海晏河清,四海昇平。
穆厲心口被字眼攪碎。
什麼與他無關,分明就是他見死不救釀成慘禍!
什麼萬壽無疆,海晏河清,四海昇平!
他本可以把以後的江山分給他一半,讓他並肩共得!
小廝擦著眼淚,將玉佩遞過去,「太子殿下,這是公子一直帶著的玉佩,本是陰陽扣,那日他取了一半走,讓小的在他死後,您若是來祭拜,就給您,若是您不要,公子就讓丟了。」
穆厲眼眶驟然一紅,扯過那枚玉佩,指腹描摹蘭草紋路,對著墳墓低吼。
「你為什麼不信我,你要我幫忙我怎會不幫!你這個瘋子!蠢貨!你該死!沒人會心疼你,沒人會同情你!你從死到下葬,你的表妹出現過嗎!」
「謝宏言你愚不可及,你就是蠢死的,分明有那麼多法子能逼李玕璋鬆口,你卻選了最激進的法子!」
「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就想好了死,你既要死,何必來招惹我,我替你做了怎麼多,到頭來,就是個笑話嗎!我穆厲不做賠本的買賣!你要死,你就給我去死吧!」
說著,穆厲將手裡的蘭草玉佩砸向墓碑。
小廝嚇得去撿,見著只裂開小許的玉佩,跪著看穆厲:「這是我們大公子滿月時候得的,他最是寶貝的東西,是他要送給以後要相許一生的人的,太子殿下即便不要,也不該毀了。」
「他人都死了,這些物件有什麼用!」穆厲說罷拂袖轉身,「謝宏言,你就是個大蠢貨,死的好!」
一年後,被流放的謝家昭雪回京,謝修翰在半路言病不能按時抵達京城,實則帶著心腹依舊大兒媳姜氏北上出關。
兩國交接之地,謝修翰在姜氏的攙扶下,走下了馬車,見著主動朝他走來的年輕儲君,拱手叫了一聲太子。
穆厲抱著手:「怎麼,謝老是來投奔孤的?你們家現在都快死成絕戶了,孤可是不養閑人的。」
姜氏見著給她遞披風的侍衛,含笑搖頭,說了個不必,他給穆厲矮了矮身行禮說:「以前我就常問瓷蘭,怎麼家裡小宴,都不見他帶太子殿下來小坐的,他說太子殿下瞧不上呢,我看是他不願,瓷蘭越是在乎的人,越是不想讓人看出二人關係好呢。」
謝修翰咳嗽幾聲,他已兩鬢泛白,說話也不再精神:「這些時日,老朽都知道,是太子殿下在暗中護著謝家人一路平安,因此覺得,必要來親自感謝。」
「原來不是來投奔孤的,虧得孤還推了許多事宜。」穆厲抱著手,揚了揚下巴:「孤喜歡實際的。」
謝修翰對著姜氏使了個眼神,很快,姜氏就抱著一個盒子走了出來。
穆厲說:「孤可不缺錢。」
謝修翰從懷中摸出一物。
穆厲眸光一閃。
是那枚蘭草玉佩。
姜氏說:「當初我們以為回不來京城了,老太爺便詢問我,可否願意帶著瓷蘭的骨灰一起離開京城,我只有這一個兒子,自不願意讓瓷蘭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卻發現,瓷蘭棺中多了一枚白玉蟬。」
姜氏將盒子打開,說:「這小瓷壇里是瓷蘭的骨灰,我想,瓷蘭是想同你呆在一處的。」
謝修翰也說:「我們謝家虧欠瓷蘭許多,倘若瓷蘭最後的心愿是跟著你走,那麼,我這個祖父必是要幫他的,穆澹睨,你敢嗎?」
穆厲看打開的盒子裡面,青色的小瓷壇,還有他的白玉蟬,只覺多看一眼都眼眶猩紅。
謝修翰將蘭草玉佩遞過去:「太子殿下,瓷蘭在等你的話。」
塞外風光好,風吹半月要高的草。
謝修翰看遠離的馬車隊伍,同大兒媳對視,都是紅著眼笑了起來。
二人都不約而同想到了謝宏言撞宮門前的夜,他在飯桌上,忽而開口。
——「倘若謝家能躲過這次劫難,我可以跟穆厲回程國嗎,我累了,我想呆在穆厲身邊。」
風乍起,謝修翰望著穆厲的背影。
有什麼不能的,人生短短一輩子,盡興才是始終。
姜氏喃喃:「若是下輩子就好了,不論世道如何阻止,我都會讓他開心。」
謝修翰嗯了一聲,「若是來世,大約,他們會無比珍惜的,聽聞穆厲這些年信彌勒佛,彌勒佛是轉世佛。」
遠走的馬車當中,穆厲手指輕拂小瓷壇,目光掃過腰間系好的蘭草玉佩。
謝瓷蘭,我帶你走了,今後大宜的是是非非,同你在沒有干係了。
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