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蒼】難逃
「我錯了……原來根本逃不開的啊……」
渾身染血的青年訥在原地,抬頭,看那最後一片晴空也被濃烈的雲翳完全掩埋。
他身上濕濘,鐫綉銀紋的破碎黑衣擰出水,是漿紅色的,早已分不清那些血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諾大的審判台只剩下他一人矗立,身後的修士躲進了憫蒼塔,身前的修士四散逃開,他們慶幸於這殺神並未追來,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回頭!回頭!快回頭!」
很快,早先跑在前頭的修士掉了頭,逆著人潮往回跑,但那些惶恐到了極致的修士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只顧著悶頭逃離,只想逃地遠遠的,他被淹沒在人潮中,被千千萬萬的同類踩踏在腳下。
直到幾具破碎的,四分五裂的屍體被擲在他們面前,血污和內髒的渣滓迸在他們腳邊,趿在鞋面上,腥臭竄入鼻腔,他們仰頭看去,那是一隻高得像棟樓,壯得像座山,面目醜陋可怖的魔獸!
皆默,只能聽見魔獸咀嚼骨頭的聲音,利齒撕開皮肉,咬斷喉管,嘎吱一聲,又嘩啦淌了一地,緊接著,嚼成肉糜后的吞咽。
很快就吃完了……
魔獸那像是盤盆大的豎瞳眼珠一轉,瞧了他們,興奮起來。
「跑!」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原本還打算召出武器除魔的修士被人潮沖地左跌右撞,恐懼的情緒瀰漫開,失了分寸。
自以為還有能力與之一戰的修士很快就知道,跑慢了到底是什麼後果。
此起彼伏的猛獸呼嚎聲,成千上萬地從四面八方咆哮而來。
整個憫蒼塔成了瓮,這瓮里關了大半個修仙界的修士,他們逃不出去,四面八方都是兇悍的妖魔,背後還立著一個崑崙魔君。
他安安靜靜站在那,像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君王……
不!
他不需要去指揮,他什麼都不用做,那些妖魔與生俱來就會臣服在他面前,匍匐於他腳下,憑君遣策。
或許是明知逃不掉了,懼怕已經沒有意義,有人掣出劍,掏出法器,不要命地撲上去,想要殺他;也有人指指點點,盡情啐罵,將罪狀一一細數,加上不無惡意的評論,恨不得將這輩子會的髒話都唾完。
更多的人大約是後悔的,後悔來湊這熱鬧,後悔低估了魔君的實力,後悔盲目相信憫蒼可以審判天下,懲治惡魔,護他們周全。
但都來不及了。
「蘇夜!你……你要毀了這個世界嗎?你怎麼敢的!」
「魔頭!那些妖獸魔獸是不是你召來的?!你……你……好歹毒!」
「剛剛要陳罪都是裝的吧?受傷被俘都是苦肉計!他是為了將我們召集在此,請君入甕!」
「大家不要怕他!我們一起上,一起剷除這魔頭!」
「有本事光明正大打一架啊!找這些孽畜幫忙算什麼本事?」
「我……我還不想死,我要出去,我要離開……」
上下嘴皮一碰,什麼腔調都有,眾生相便盡在眼前。
那些蟄伏在四周的妖魔很配合,蘇夜不動,它們也不動,就像是千絲萬繞的蛛網將蘇夜捆綁住,他只要動彈了,千千萬萬的絲線就會牽動周遭妖魔,掀起一場狂虐的廝殺。
乍一看,所有人都覺得是蘇夜在操控這些妖魔。
或許一開始,蘇夜本能地想說:「我沒有……」
但現在,不會……
他早該知道的,他說什麼,他們都不會信。
天下那麼多人,我恨得完嗎?
他曾這樣說過,他曾竭力控制自己,他不想恨的,他不想讓自己的心臟屯滿了恨意,再也裝不下半分溫情。
可是,拋棄、背叛、欺騙、冤枉、算計、步步為營、恩將仇報……
一件件,一樁樁,將他推入深淵。
鍾續的死是一滴水,落進早已烹熱的滾油,所有沉默忍受的表面平靜都被打破,轟然炸起、迸開,如火石點燃,剎那的熱浪衝擊,足以掀翻一切。
蘇夜只覺得耳邊嗡然,眼前失色,他像是要聾了,那些人說的話縹緲起來,隔地很遠,那些面目,他看不清……
「你該死的!兩百年前就該死了!」
「眾叛親離,只能和那些醜陋的魔獸為伴,這樣活著有意思嗎?」視死如歸的修士,指著他咒罵。
心臟那處疼地厲害,像是有什麼張牙舞爪的惡鬼伸出尖銳的利爪,劃開心室,鑽了出來,很快,那團極端情緒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五陰熾盛,所有極盡在意的情緒都被無限放大,放大到宿主若不有所行動,去實現心中渴望,就會被那些情緒逼瘋,撕裂!
雙眸闔上,復又睜開。
那僅剩的一點點落寞也被斂地一乾二淨,只餘下一望無際的漠然和……熾恨。
他連恨意都是極致的。
「呵……」
蘇夜像是鬆了口氣,渾身都鬆了下來,目光逡巡,所極之處屍橫遍地,血流漂杵,完好的屍體很少,更多的是一塊塊的,零碎的,碾成泥濘的,又或者是化成了血霧,無處不在。
蘇夜曲著指節想去數,但沒法兒數,也數不清。
後來,他掛起唇角,掀開獠牙,頎長的指節輕敲前額,染血的黑色長靴踱在血窪上,濺起水花來,迸出的血水滲進漢白玉石般的地磚,吃進了顏色,註定洗不白。
「……沒錯。」良久,他喑啞的嗓子才掀開,露出白森森的犬齒,似笑非笑地掃視所有人。
「是沒什麼意思……不如,你們陪我一起去地獄吧……」
那些修士雖說著狠話,但誰也不想真的死掉,他們竭力朝著唯一能庇佑他們的憫蒼塔涌去,但七七四十九層的憫蒼塔並不能容納下所有人,更何況,塔內的人擔心打開防禦結界的那一刻,魔君就會衝進來,撕開獠牙,將他們攪碎。
塔外的人撞擊著防禦結界,塔內的人賣力地加固防禦。
並不需要魔君親自出手,他們就能扭打在一起,你刺我一劍,我捅你一刀,很快,彼此的利刃上都沾染了對方的鮮血。
而蘇夜,他踩在那矗立在審判台中央象徵著公平清正的獬豸雕像上,石雕上濺滿了血,獬豸神獸闔上了眼皮。
公允不降憫蒼,獬豸不歸其位。
倏然,一片素麻翻飛,憫蒼塔頂落下個人,順帶著衝破了結界。
眾人一喜,推搡著,踩踏著,也猙獰著面目,將結界的裂口撕地更大,然後簇湧進塔內。
蘇夜不急著收拾那些螻蟻,陰鷙的目光逡巡了幾圈,最終落在摔在血污里,斷了腿,難以支撐起身體的雪朗身上。
雪朗渾身都是蒼白的,從眼睫到皮膚,再到衣著,可現在,他跌進了血污中,狼狽不堪,神性全失。
他捂著骨頭粉碎的斷腿,冷汗涔涔,病白的面容扭曲起來。
感覺到狩獵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雪朗猛地觫然,渾身密實地抖了起來,如今,匍匐在地的人換做了他,而高高在上手握命途的審判者成了蘇夜。
雪朗不可能從如今的蘇夜手下保命,只要他想殺他,就一定能殺他。
漆黑的棺材內還燃著餘燼,冷色的火焰還在蹦跳著,魔君屍身燒乾凈了,骨骼還沒有,還在被火焰烤地噼啪作響。
周遭遠處圍守的妖魔翕動著鼻尖,它們像是被什麼美味誘惑著趕來,又懼怕著什麼而不敢過分靠近,只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棺內的屍首不對勁!
為何屍首焚燒會讓蘇夜覺醒靈力?又為何會引來妖魔?這些妖魔不是憫蒼境內的,短短不過片刻功夫,它們是怎麼趕來的?
越想越心驚,越想越憤恨!
這一切都是那個人的計劃,雪朗自以為自己也是個棋手,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恍然看透了,他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雪朗強撐著骨碎的疼痛,站起來。
「蘇夜,你可知你為何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沒人回話,一雙鷹隼般的銳利眸子直勾勾看著雪朗,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因為你太強大了,生而原罪,你和冬凌一樣,你們的施捨只會讓別人更嫌惡,天生強大為何要出現在普通人面前?生而不老為何還要同普通人做朋友?生來神裔又為何要來凡間?既然你們不去你們該待的地方,那就直接下地獄好了!」
雪朗那張一貫無所悲喜,平淡極致的面容變地扭曲可怖,豐富的表情並不適合這張臉,原本清朗的五官擠在一塊兒,雪白的眼睫下暴突著眼珠,覆滿了血絲。
「你……自戕。」蘇夜嗓音都是啞的,寒的,是崩潰到極致后的冷漠。
「殺我有用嗎?你以為殺了我有用嗎?!」雪朗激動下,拖拽著那綿軟如破絮充衾的斷腿,不退反進,一步步走向蘇夜。
「…………」
「你看看那些人,他們都恨你,都恨透了你,你殺得光所有人嗎?只要他們還有一個人活著,成了漏網之魚,你的好名聲就會傳出去,你那位養出魔徒的好師尊也別想撇乾淨!」
他忽然像是瘋癲了一般,擴大了聲音,將話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縱徒入魔,罔顧蒼生,師徒□□,哈哈哈哈……臟!臟極了!」
近乎自殺式的話語,徹底惹怒了理智不存的蘇夜。
掏穿血肉,掌心粘膩一片。
蘇夜輕掀開平靜如死水的眼眸,瞧見自己腹部陳著一把銹跡斑駁的廢劍,劍的一端在雪朗手上,不過那手和雪朗本人已經分家了,另一端沒入蘇夜腹部。
霽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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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把這章寫長一些。。。但這幾章是真的好難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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