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蒼】嗜殺
萬劍穿心……
倒下去的人沒了人氣,蘇夜聽見鍾毓秀撕心裂肺的喊聲,他看見他暈厥了過去。
那些失了佩劍的修士怔忡一瞬,只是一瞬,便又硬氣起來,他們覺得鍾續是來劫囚的,此為罪一,鍾續渾身魔息,入了魔,此為罪二,因此,他死不足惜。
找到了理由和借口,他們舒了口氣。
未涼的軀體就這麼橫陳在蘇夜面前,背後被十幾把劍穿透。
他的表哥,為了救出他,死了……
即使是自不量力,即使會身敗名裂,他都這麼做了。
十幾年的兄弟……
蘇夜剛去鍾家的時候,鍾續是不認這個表弟的。
當年七歲的蘇夜滿身鮮血來投奔母親的時候,他因這個髒兮兮身上蔓延血腥味的東西噁心了好幾天吃不下飯。
蘇夜拿著他母親蘇司柔的親筆信和一枚玉玦作為信物投奔了鍾續的母親蘇司琴,她是不喜歡這個侄子的,但好歹是親妹妹的血脈,便收留了蘇夜。
鍾續一般都是盡量離蘇夜遠遠的,蘇夜身上很臭,血腥混著髒兮兮不知成分的泥土味。
鍾續突然有了個表弟,感到既新鮮又反感,父親很喜歡蘇夜,過分寵溺,這廝天天混吃等死,遊樂於花街柳巷。
要說蘇夜有什麼特點,那一定是特別能吃!
鍾續第一次見到蘇夜,他就像個餓死鬼一樣,米飯連連狼吞虎咽吃了四五碗。
菜卻是一下也不碰。
八歲的鐘續拿著筷子戳了一下蘇夜,「喂,你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別噎死了。」
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的男孩頭也沒抬一下,繼續扒拉著白米飯。兩腮撐地鼓囊囊的,都來不及咽下。
鍾續嫌棄地把桌上的幾盤菜都推到蘇夜面前。
「你光吃飯,不吃菜嗎?」
蘇夜抽空瞄了一眼那桌上的山珍海味,醬豬蹄子,板栗燒雞,紅燒肉,糖醋小排,糯米糖藕,酒釀丸子……
這些,他可以吃嗎?
以前,他只能吃客人剩下的殘羹冷炙,若是有剩了已經被咬掉了瘦肉只剩下油膩膩的肥肉,那便是算歡天喜地開了葷了。
「吃吧,吃吧,我都吃飽了,都是你的了。」鍾續嫌棄地把一盤子紅燒肉全倒進了蘇夜碗里,小聲嘟噥:「反正天天吃這些,早就吃膩了。」
蘇夜雙眼發光,盯著碗里的紅燒肉,手裡的筷子舉起來又沒去夾。
這一定是夢境吧……
他做過很多次這種夢,每次肉到嘴邊他就醒了。睜開眼睛只有逼仄狹小的柜子內部,黑漆漆的,他蜷縮到了極致才能進得去,無法舒展身軀,耳邊傳來的是粘膩銷魂的嗔怪聲……
蘇夜沒動紅燒肉,伸出筷子夾了一片糯米糖藕,放進嘴裡。
桂花糖的甜膩香氣瞬間充斥了口腔,口感香甜清脆,甜而不膩,酥香軟糯,桂花的縷縷香氣縈繞在唇齒之間。
那些香甜的氣息,好似怎能掩蓋掉他渾身的腥味和臭味。
蘇夜眼淚滴落下來。
他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你……你別哭啊!」鍾續手忙腳亂要去給他擦眼淚。
可那臉真臟……
手又縮回,把手帕丟到蘇夜手邊,「你自己擦擦,我可沒欺負你啊。」
「好……吃……」食物塞了滿嘴,他吐字不太清晰。
「你說什麼?」鍾續皺眉:「你慢點吃,別撐死了,都是你的,以後天天都有的吃。」
蘇夜抬頭怯生生看著鍾續,「那每天都可以吃桂花糖藕嗎?」
鍾續翻了個白眼,「當然!只要你不嫌膩,不怕牙甜壞了。」
這個表弟有點可憐……
鍾續拍著蘇夜的肩,半大的孩子學著江湖腔,「父親說以後我就是你大表哥了,我罩著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
抬起手,手上髒兮兮。
蹙眉。
扯起桌布,狠狠擦了擦手。
……
沒了……都沒了。
漆黑棺木內的地心火已將屍體燒透,灼熱的火焰也浸涼了蘇夜的魂靈,或許不是魂靈,而是神識。
幽咽的憤恨從心臟繚出一團黑霧,衝破封禁,與此同時,那被完全燒毀的屍首也騰出一團更濃烈的黑霧,直衝蘇夜襲來。
猛的鑽入蘇夜體內,蘇夜渾身痙攣著,那黑霧吃進了他的心臟,與原本的一小縷匯合,很快就佔據了他的心臟,又侵入四肢百骸。
雙眸再次落下,他怔忡地看著橫陳在面前的身軀,涼透了。
蓬勃的靈力源源不斷灌入鍾續體內,可是沒有用,他的後背,他的肉身幾乎被萬千靈劍穿透,後背爛成了泥。
蘇夜不甘心,可是沒用……
自鍾續的識海中飄起一抹魂靈,蘇夜忙慌著強行要將其塞進鍾續的身軀,沒有用,還是沒有用。
那具爛了一半的身軀已經承載不了魂靈了。
薄如霧靄的魂靈搖搖晃晃升騰起來,蘇夜想抓住,抓不住……想用靈力將那霧靄聚起來,團不起來……
怎麼都是徒勞。
鍾續入魔了,他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類,魔的壽命很長,可魔死後魂靈會潰散,再沒有轉世輪迴的機會。
「父親說以後我就是你大表哥了,我罩著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
「萬一惹出什麼禍端,丟的可是我們鍾家的臉!」
「魔的壽命終究要比人長的多,我應該能等到她醒來吧?」
「我們兄弟二人,同來同歸……」
短短一瞬,卻已是一生的回憶,或許是過度消耗的靈力,或許是五陰熾盛全部歸體,他一下子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眼底的悲愴斂去,只有一望無際的冰冷。
暗紅的流波涌動在漆黑如深淵的眼底,掀開捲曲的長睫,目光掃向所有人,又像誰也沒看。
瞳孔深處黑地像是冥府深潭,流動的暗紅像是腥臭乾涸的血漿。
「不對勁!快!快制住他!」
雲老祖第一個反應過來,可是已經晚了。
近乎自曝式的靈流從蘇夜體內噴涌而出,帶著罡風,像是磨好的利刃,像是遍布倒刺的長鞭,所到之處,血肉橫飛,無一生還。
最近的便是那些佩劍還插在鍾續後背的修士,他們死無全屍,化作血霧噴洒在審判台上,神聖聖潔的憫蒼此刻恍若地獄。
困籠被衝破,瀕碎成渣滓,困靈鎖被蘇夜直接從腕上勒下,帶走了一片血肉皮膚,他卻好似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恍若木傀。
眼底只有深邃的,看不穿的一潭死水。
腥風血雨飄灑在他臉上,他倏然抬頭瞧了一眼依舊晴朗的天空,口中喃喃,在場的修士都聽見了。
他在說:「……我錯了……」
有人不清楚狀況,「他……他要認罪嗎?可他……又……又殺了人啊……」
然後,他們看見,那雙猶如惡鬼般猙獰的眼睛掃向了在場所有人,他掀起了一邊唇角,露出犬齒,唇角還滲著血跡。
詭異的笑讓所有人膽寒,他們將劍橫在自己面前,踉蹌著往後退,那張臉完全看不到蘇夜的影子,那是屬於魔君的,屬於那個嗜殺成性的崑崙魔君!
他微抬手肘,捲曲的指節輕輕點著什麼。
等眾人從震驚和惶恐中反應過來,才明白,他在數人。
「……一、二、三……十六、十七……」
音節從灌了血的喉嚨中溢出,沙啞的,陰鷙的,可怖的!猶如深淵猛獸吃人前喉嚨里發出的渴望,期待得以饜足。
「……啊……太多了,數不清了。」
他有些微惱,扶著額頭,輕蹙了眉間。
雙眸再掀開的時候,已是猩紅一片,齒間溢出輕描淡寫。
「那就都殺了吧……」
霎時間,風雲際變,夜妖將至,席捲的灰色濃霧鋪滿了天空,將原本的湛藍遮地嚴嚴實實,天光被掩,一時間教人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日月星辰都亂了,不過一瞬便斗轉星移了幾回。
像是為了迎接這位邪佞的神祇。
修士們抬首再低頭間,還活著的人便能看見一場無差別的屠殺,腳邊都是死屍,他們終於感到惶恐,他們以為能護住他們的雲老祖見勢不對,轉身就要跑。
可惜的是,雲老祖縱然有兩百多年的修為,也逃不出這嘗到了血腥的殺神之手。
蘇夜沒有動,卻瞬間移到雲老祖身邊,掐著他的脖子,將他高高提起。
雲老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他想求求這殺神饒他一命,活地越久越是怕死,若不是為了活的更久,他怎麼可能答應這件風險極大的事?
他原以為魔君早就死了,力量早就不復存在了,燒了那屍骨,就沒有威脅了,就算蘇夜是魔君重生,但這一具二十來歲的凡軀哪裡還有魔君的實力?
一直以來人人拿捏的蘇夜,怎麼可能會反抗,怎麼可能……
來不及了,他聽見自己喉嚨快被掐斷的聲音,他聽見自己骨骼在碎裂的聲音。
他想說,想求蘇夜饒了他,他可以告訴蘇夜他背後那人是誰,他可以供出幕後之人……
可此刻的蘇夜眼底只剩下平靜的死水,除了血腥讓他更加興奮之外,他哪裡還剩理智?
指尖用力,雲老祖的喉管徹底斷裂,包括脊骨。
扔在一邊的屍體姿勢詭異,腦袋扣在前胸,脖子裡面全都斷裂了,只剩下一層皮相連。
「一個……都跑不掉!」
渾身像是從血潭裡撈出的殺神,目光一一掃過那些近乎瘋了,掙扎著,亂竄著,哭爹喊娘修士,他們越慌越亂,越是逃不開。
就像被柔韌的蜘蛛絲牽絆住手腳一樣,怎麼跑都會摔倒,怎麼躲都會被攪在一起。
蘇夜站在高高地審判台上,他目光縹緲,忽然笑了。
他並不急著去追,看著那些逃竄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老鼠,暗無天日下活著,見不得天光,一驚,就膽小地迅速躥開,跑亂了步子,扭打在一起,糾纏在一起,然後……
一個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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憫蒼塔很高,雪朗帶著憫蒼的弟子後退,躲進了塔內,加固了結界,又拋出無數道禁制,才稍微平復悸動的心臟。
雪朗氣極了,這是他沒想到的結果。
他咬牙切齒地攀上了塔頂。
「你不是說……」詰問哽在喉中,突然吐不出來了。
他看著眼前被羽氅和兜帽裹地嚴嚴實實的人,那人並未因這變動而驚訝,反而氣定神閑地站在窗前俯瞰審判台。
雪朗像是明白了什麼,雪白的羽睫氣得顫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啊。」那人清淡道:「很順利,很成功,他沒有回頭路了。」
那人輕嘆了口氣,摘下兜帽,回身,不無溫和道:「你沒有牽好你手下的狗,殺了不該殺的人,做錯了事情是要接受懲罰的,你說對嗎?雪塔主?」
在雪朗驚詫又惴惴的目光中,那人掀起手中的摺扇,輕輕一揮。
雪朗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開,直直從四十九層的憫蒼塔摔向審判台,順便衝破了千辛萬苦設下的防禦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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