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
腳下藤蔓鋪就的地面在晃動,周遭石壁在往下沉,粗壯的建木樹榦也在下沉且越來越細,頭頂的蘇夜也愈發茂密。
蘇夜死死的攥緊白若一的胳膊,直到晃動停止,一切恢復平穩。
眼前豁然開朗,穹頂之上無數綠色的螢蟲飛舞著,點綴了一整片上空,好似扮作星河。不知是不是光亮充足的原因,這一層顯然要比剛剛下面那層又寬闊許多,商陸霓茶的合葬棺槨被留在了下面,從腳下藤蔓只見的縫隙看去竟然只看到一個零星的紅色點。
可想而知這顆建木樹有多高,難怪傳言說建木樹是人類通往神明的階梯。
蘇夜驚嘆道:「這建木樹該不會真的能通到天上吧?」
白若一淡淡道:「只是一個傳言罷了。」
轉念一想也是,要是建木樹真能通天,神女怎麼可能回不去離恨天?
此時眼前的樹榦沒有下邊那麼粗壯,莫約有一張茶桌那般粗細,看起來倒像個棺材。
蘇夜正繞樹打量著,卻聽見一個虛無縹緲般空靈的聲音響起,似錦瑟奏樂又似天際傳音。
「來者何人————」
蘇夜:「???」
蘇夜嚇得一蹦三丈遠,直愣愣地撲在白若一胸前。
白若一:「………………」
無數螢蟲瞬間從樹皮上騰飛而起,繞著樹榦飛舞,形成了一圈極美的銀河,而後那乾枯皺裂的樹皮簌簌掉落,內里居然晶瑩透明。裡面站立著一個極美的女人,她一襲白衣不染凡塵,裸露的玉臂纖指在胸前交叉抱著自己的臂膀,臂膀上環著赤金色的花紋圖騰,一雙玉足直直懸立,不沾地面,髮髻如靈蛇又似飛天。
她雙眼緊閉,一抹飄逸的半透明白紗遮擋在眼前,整張臉神聖不可侵犯。
是祂!
蘇夜也震驚了,之前還只是懷疑,現在確定無疑這裡就是神女冢!
「來者何人————」
神女又問了一遍,卻連嘴唇都沒動。
蘇夜靠在白若一耳邊小聲問:「神女活了?」
「吾並非活體————」
神女這一句話把蘇夜嚇了一跳,也總算明白過來,對方是神祇,並且這裡是神女的地盤,自己什麼小動作都瞞不過神。這位神女看起來對他們師徒二人並無惡意,否則他們逃命都不一定逃得掉。
白若一雙手抱拳俯身一拜,恭敬道:「神女可有遺願?」
神女輕笑了一聲,道:「吾已不知離開人間歲月幾劫了,留下一縷神識只為庇佑我神女後裔免遭屠戮。」
蘇夜本想說神女神聖不可侵犯,怎會有人屠戮神裔呢?但想起才不久前經歷的霓茶被殺的事情,頓時覺得無言以對,甚至因為自己是個人而感到羞愧難當,人類到底在做什麼?瀆神!弒神!
神女立在水晶樹體中未動分毫,她好似被包裹在一塊玉石中,長年累月後成了一塊琥珀。
神女一聲嘆息,回聲綿延。
「而今留在這華山畿中最後的血脈也盡歸塵土,吾便無甚遺憾了。」
蘇夜:「霓茶的死……您不恨人類嗎?」
神女沒什麼情緒反應,只沉默了一晌,然後緩緩道:「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我來人間心甘情願為人類所做的一切,神裔有我血脈是我子民,我授人類學識,他們亦是我子民。」
數千年前的故事,神女娓娓道來,語氣中沒有半分不甘、怒火、怨念,彷彿只是淡淡敘述一段無關自己的過往罷了。
起先就如壁畫所言,神女帶著智慧來到凡間傳授凡人技藝與學識,凡人敬神,處處禮待。
如此相處不知幾輪,最先迎下神女的凡人老了死了,他們的子孫也病了亡故了,再後來的後代沒有親眼見證過神跡,他們甚至認為神祇不過是擁有某種力量的人類罷了,他們誆騙神女教授他們修仙之道。
神女沾了人味,也不舍親眼看著出生長大的凡人衰老死亡,從而聽信了凡人所願,她門教人類修仙,人類的壽命在延長……
直到第一個瀆神者出現,他們讓神女懷上了人類的子嗣。他們意識到神女剩下的孩子與人類無異,甚至覺得神女也是女人罷了。
越來越多的瀆神者出現。
人類瘋了……
他們建造了神女冢用來囚禁神女,神女冢雖然帶了一個「冢」字,卻並不是神女消亡后的墳墓,而是瀆神者圈禁神女的牢籠罷了。
聽到這裡,蘇夜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一陣無名怒火充斥滿,這個世界怎麼這麼臟?人類到底算是畜生還是人?親自踐踏著自己的信仰,不知天高地厚,將唯一庇佑他們的神祇圈禁牢籠……
果然,天道降下了天罰,卻並不是因為天道察覺神女私下凡間,加快了凡人文明進度,有違天道,才斬斷天梯,揮離崑崙。
而是……
人類妄圖抽離神女的神力為己所用,妄想以凡人之軀攀爬天梯,登臨天界。人類的貪婪和慾念徹底激怒了天道。
天道揮離崑崙,降下天罰,人間涴水肆虐,滌去了人間盡數山川靈氣。
天洪降下,凡人為了保住自己那貪婪、扭曲的性命做到了極致!
他們瘋了……
他們將那些像家畜一般圈禁起來的神女拖了出來,摁在案板上,宰割了她們的性命,神女們無力動彈,神魂消散的那一刻也不知有沒有後悔來了人間……
所謂人能與神通的建木樹不過是囚禁神女的鎮壓之物。
神女
您的子民讓您失望了嗎?
師徒二人聽完這個故事皆是唏噓不已,神女卻沒什麼情緒,只淡淡道:「凡人曾是吾等子民,做錯了事自當————該、罰!」
祂語氣平淡到好似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只是小孩子搗亂做錯了事請,做家長的要小小懲戒一番的樣子。但這番語氣讓蘇夜覺得莫名的耳熟,什麼做錯事該罰?
白若一好似想起了什麼,一直擰著眉心,沉默良久才問:「您當年是如何懲戒那些人類的?」
「自然是————嗯?」神女疑惑一聲,操縱著碧綠的螢蟲遊離到白若一身邊。
蘇夜緊張一瞬,作勢要召出冰絛的模樣,被白若一摁住了手腕搖了搖頭,示意無礙。白若一雖然這個反應,那應該就不會有什麼事情,即使神女真的要攻擊他們,以他們二人也決計逃不出去。
於是拳頭攥緊,死死捏著冰絛以防萬一,就算抵不過,也至少掙扎一下。
神女只是操縱著螢蟲環繞著白若一轉了幾圈,神女在樹榦中紋絲不動,他卻能感覺到神女在繞著他用眼神打量他,他難以動彈分毫。
神女即使只剩下了一縷神識,也強大如斯。
很難相信,當年祂們是如何被人類圈禁,以至於下場如此……
「你身上有一股吾很熟悉的氣息,你與他們不同。你從何處來?」
白若一微訝,並未持續很久,蘇夜沒看出來他的神情有什麼不對。白若一心中卻明白,神女看出了什麼,至於到底是什麼,其實他這個當事人都不清楚。
白若一:「在下近些年一直在涿光山,再往前的歲月……也不太記得了……」
蘇夜疑惑:「師尊以前不是去過崑崙嗎?」
他剛說完就得了個白若一的白眼,只好悻悻捂嘴不語。
「崑崙?」神女語氣有一瞬的激動,不過依舊很淡,祂緩緩道:「你去過崑崙?崑崙不是已經離開人間了嗎?」
白若一:「此崑崙非彼崑崙,天梯斷裂后崑崙已歸離恨天,此時的崑崙不過是世人在崑崙飛離之處的雪山之巔上起的名字罷了。」
「原來如此……」神女緩緩嘆息一聲。
祂再也回不了家了,卻又在期盼什麼?
那些醜惡的人類像泥潭裡的惡鬼,看到一個憐憫他們的神祇,拋下一條綬帶,他們起先或許是感激,但之後成了習慣,再之後人類的貪念、虛妄,甚至他們將自己神化了覺得神女也沒什麼了不起了。
你看,他們甚至可以將神女欺在身下,囿於身側,強迫神女為他們生子。
自然,神祇之所以是神祇,他們與人的愛恨觀念自然不同,人生有八苦只因為生命短暫,慾念過多。
而神呢,他們不止擁有漫長的生命,並且……還有神性。
「吾雖被囚於神女冢中,但霓茶有吾之血脈,那孩子所經歷的事情吾盡數皆知。」
蘇夜急道:「那您為何不救霓茶,她是您的後代,如果一開始她沒有出事,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神女:「神之所以為神,便與人性有不同之處。神裔本就不該存在,神和人本就不該有後代。況且,這些年神裔盡數凋敝,吾管不了,霓茶自從離開華山畿吾便無法庇佑她了,吾之神識已經夠不著那麼遠的地方了……」
霓茶哪裡是什麼孤女啊!
整個村子除了她自己,都知道她是神裔!
古語有云:神裔在,則佑民。他們便學著古人將霓茶留在村中,告訴她外界險惡,不允許她出村半步。
直到李亥欲帶霓茶離開華山畿的時候,她只告訴了村長。
藕色粗布裙的少女背著包裹,笑靨滿面道:「阿公,這麼多年多謝您和嬸嬸叔叔們的照顧了,茶茶想出去看看,想去尋一尋商哥哥。」
村長最終也沒把真相告訴霓茶,他取了幾掛自己腌制了好幾個月的臘肉伴著些自己釀的陳年桃花醉一併塞給了霓茶。
告訴她現在就走,趁著夜色就走,別回頭,也別回來了。
村長放走了霓茶,村民們像失了命根子一般唾罵村長自私,說他要害死全村。
為了一句愚昧的神裔守護傳言,他們不信自己信鬼神,執著於將霓茶困在村中,如今失了祈盼,他們瘋魔了,一人一塊石頭將村長砸死在自己家中……
霓茶走後,村民覺得未來無望,派去了幾番人手尋找霓茶,可最終他們並沒有找到,因為她早就死了……
村民開始渾渾噩噩度日,他們覺得沒了神裔的庇佑,遲早整個村子都會凋零。於是稻田裡沒了作物、桑池中沒了肥魚、菜園子里雜草叢生,再也沒有了一顆農作物……
一點意外都沒有。
整個華山畿陷入飢荒之中,上面雖然撥來了賑災糧,但李亥與賑災欽差官商勾結,高價出賣糧食。
這些村民哪裡買得起?
最後只能眼看著糧食,卻吃不到嘴裡,一個個餓死了。
可他們依舊覺得,這一切的悲劇都是霓茶的擅自離開造成的……
真相總是這般荒誕,師徒二人心中皆是極為震撼,白若一倏然想到進村之時看到的種種怪異,這下才明白整個村子哪有什麼活人啊?!
神女陳述完整個故事,卻依舊語氣淡然:「爾等只道入夢才是幻境,實際上踏入華山畿的第一步開始,就已經在華胥幻境之中了,整個村子都是吾為霓茶織的最後一個美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