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春風不度玉門關(1)
我從內屜里取出一個打制精緻,雕有鳳鸞的紅木長匣,十指纖顫著拉開了活扣,緩緩滑出木蓋,露出保存完好的七根琴弦。
這是陳夫人拼上了性命從那生死修羅場上救回來的。
我用力扯了幾下,七弦靈力雖然破裂,然而外表完好如初,與普通琴弦無異。燭光一照,泛起溫婉細膩的光澤。
銀鈴兒我的永遠的阿妹叫我怎麼捨得拿你的命去換我一把琴?
「夫人,給。」
陳若隱以手度量幾分,又在琴面上比劃,悵然若失:「我重手重腳的,也不敢把原琴弦拆下來。……你離遠些。靠你現在微弱的仙術,完全制壓不住凰邀。」
「……敢問夫人,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你容我再想想。」陳若隱默然,「時日還長。」
一夜無言到天明。
「夫人,銀夫人來了。」清晨我和陳若隱正用著朝食,畫兒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領進一個身材高挑,著一襲銀綉雲海紋飛鸞細絲錦,頭戴鶴彩雙堇銀簪珮環玲瓏的少女,眉眼盈盈似春山遠黛處。
「姐姐,夫人。」
「來!快來!」我還來不及把胡餅吞咽下去,含糊其辭地招手,「用過朝食了么?」
「用過了。我聽說陳夫人回來了,可是把凰邀帶回來了?」銀鈴兒問。
「嗯……在房裡。」我老不大自在。
「噢。是好事!」銀鈴兒似乎並不太在意,伸手拿起一雙銀箸撩撥面片湯,默默放進我的碗里,「姐姐最愛吃福寶齋的桂花蜂蜜湯餑,青蒔做的也不錯,能有七八分可比擬。」
我不安地看看她。
凰邀久尋不至,銀鈴兒為此付諸莫大的精力與代價,然一朝聞琴找至卻有些出奇的鎮定與冷靜。
彷彿刻意隱藏著什麼。
「不得不說還是陳夫人神通廣大,這便尋回來了。」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笑笑放下箸子,「姐姐帶我去看看吧。」
我點頭,拉著她帶到浣花內居,取出琴身撫了又撫,勉強一勾嘴角,「找是找回來了,只不過是無法和琴弦融合了。」
「姐姐讓我瞧瞧。」銀鈴兒興緻盎然地接過琴,姿勢極為小心地摸摸光滑的弦,「好琴!」
「之前教過你琴的,而今可會一些了嗎?」我語氣溫柔,彷彿這樣就能減輕些進退為難的傷感。
「那首落梅花是習熟了的。我彈給姐姐聽。」
「好。」我心下微動,拉來香爐添上幾抹檀香,拿起香箸撩撥,使受熱均勻,「我和陳夫人幫你擇親,已經相中幾家還算不錯的。屆時你看看,覺得喜歡,你就告訴我。老大不小的了,別和你蕖姐姐一樣,等得仲弟等成了閨中怨婦。」
「……姐姐又開我玩笑。我可不想那麼早嫁人。」少女螓首蛾眉,十指靈巧靜聽松風彈,「姐姐,你替我去把那沉水香滅了,我聞不得那個味道。」
我愣了一會兒,「哦,好。」
我起身撥開珠簾去找插花后的沉水香,用銅勺一按按滅,甫一回頭便聽簾后沉悶的一聲痛苦呻吟,眼前便赫然顯現皓腕之上的一攤刺目的殷紅。
血!是血!
「銀鈴兒!」我尖叫一聲撲過去,當下便痛得癲狂起來,「你瘋了!?——陳夫人!……來人……來人!!找郎中!!」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害怕過,如同靜夜裡恐懼黑暗的孩子,還要怕得要命仍死撐著爬起來摸黑去找燈一樣,幾近意志崩潰。一隻手臂死死抓住她的身體,另一隻握緊了那被鋒利匕首割開來的手腕,想要堵死汩汩不斷往外冒的血紅。
銀鈴兒差點痛昏過去,依靠在我懷裡無助地呻吟。手腕上灑下來的紅雨染透了黑檀木的琴面,竟奇幻地煥發著白蓮般透明皎潔的光輝,與我木匣中取出來的七弦相互應和。而原琴上依附的凡間琴弦,則漸漸消失不見。
陳夫人聞聲破門而入,身後緊跟著段姑姑和楊媽媽,阿窈和青蒔聞訊趕來,嚇得面如土色。畫兒機靈,一把扯住不明所以的蕙蘭就跑出門去尋大夫。
我手腳冰冷如死屍,唯有手指縫裡不斷流淌出來的溫熱提醒著我我還有稍許的知覺。陳夫人當機立斷,扯過銀鈴兒的手腕就要止血,被她一個猛子抽回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過匕首再度往另一隻手腕上劃去,緊接著又插入了肺腑心臟,喉頭噗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悉數噴在琴上。
我大驚失色,要去攔卻來不及了,雙手脈絡被生生截斷,心口破裂涌血不止,終於仰頭一倒,為我所接住。
一身白衣被染成了紅衣,仍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我。
「姐姐……你——叫……他們……他們都出去。我、我有話和你說……」
陳夫人沉默著沖我頷首,領著哭成淚人的段姑姑和一眾靜如石像的侍女僵硬地步出浣花居。
「姐姐,……凰邀……回、回來了。被我……救回來了。」彼時每一個字從她嘴裡吐出來,都顯得晦澀拮据無比艱難。
我號啕大哭,肝腸寸斷。拿手握成拳頭拚命捶打著硬如磐石的地面:「你怎麼那麼傻啊!誰要你拿命給我修補琴……我什麼時候允許過你私自做主自以為是的!……銀鈴兒……銀丫頭……我怎麼救你……我的小銀鈴兒你叫姐姐我怎麼救你啊……」
「姐姐,我……死了以後,你可千萬……別……別忘了我。」目光炯然,清澈如水以見底。可口中的血卻隨著每說一句吐得越來越厲害。
「你說什麼胡話……」
「姐姐,銀鈴兒的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我早晚是要死的,不如為了你去死。也算是報了你的恩德,把這條命還給你了。姐姐!不曾想到,我這條賤命還有這等用處!」
她的眼睛突然睜的老大如迴光返照,杜鵑泣血般做著最後的訴托,「姐姐,銀鈴兒的命尚不足惜!何苦勞你為我左右為難!屠族之恨不可忘,何況是我這一小小女子做攔路石!不如我替姐姐做了決定,先斬後奏,了結了姐姐這麼多年來如鯁在喉的夙願。伯父伯母泉下有知,方能闔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