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驪姝(1)
男孩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皓齒,旋即又落寞下來,「可是誰去看母后的病呢?」
我被他問住了,一時語塞,面露傷感。
「青蒔。」
「夫人。」青蒔整頓衣裳起斂容。
「待會兒擇個空去求求蘇綾姑姑,說我拜託她找糯團丫頭。」
「是徐太醫之女?」青蒔請示。
「是她。」
「好,奴婢知道。」
我轉向澈兒:「澈兒,你母后的事交給衛夫人好嗎?」
鍾離澈乖巧點頭,又極有主意地想想,道:「可是一介宮婢,真會醫術不成?夫人莫要誆我。」
「衛夫人說到做到。」我巧笑著,「已經很晚了,澈兒先回去休息好嗎?澈兒應當知道,只有澈兒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母后才會高興,才會放下心來好好看病,你說對嗎?」
「夫人說的是。」鍾離澈看了我許久,終於慢慢地行了個常禮,「那麼,澈兒多謝夫人大恩。」
夜色漸濃,我和青蒔陪護著澈兒回宮,目送他由年長的嬤嬤帶入里室,才返回香荔殿。
澈兒臨進門一刻,突然轉過身子來沖我微微一頷首。
我微笑抬手致禮。
「奴婢一會兒便去找蘇姑姑。」青蒔說,「只是太醫院那幫見風使舵的,必定是得了皇上的默許才敢這麼放肆,否則皇後娘娘名分尚在,他們不管不問就不怕掉腦袋?夫人卻背道而馳偏向虎山行,央蘇姑姑遣糯團去看,就不怕皇上……」
「二皇子是個好孩子。」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沉默了許久道。
「是啊,可比淑慎帝姬懂事多了。真不像是個才十歲的孩子。」青蒔若有所思,「那麼夫人打算如何?」
我咬緊了牙關,恨恨道:「若不是皇帝,誠逸也不會死!現如今又拿皇後娘娘來當槍杆子使,真當人人都是可控制的玩意兒和棋子么?!封禪泰山?他也配!」
「夫人小點聲!」青蒔有些緊地左右看看,「這話若是叫人聽去,還要不要命啦!」
「……也罷,回去吧。」我垂下雙肩,有些無力,「怕是香荔殿那邊有人在找了。」我想了一下,「去偏殿。」
「噯。好。」
好在兩宮相隔不遠,抄了近道從後門入殿,不得不感嘆天家豪華,連偏殿都布置得甚是奢靡。我走進去一瞧,卻聽有誰女聲輕微,如銀鈴般悅耳,窸窸窣窣不知說些什麼。
悄無聲兒地拉開紫綃紗簾帳,重重珠簾之後兩個穠麗窈窕的身姿,伴隨著清靈的音調在簾帳后若隱若現。說的不是卻中原話。
我依稀辨得幾句,她們說的是驪文。誠逸曾經教過我驪族官語,是故聽得出些許。
其中一個聽到了動靜轉過頭來,見了我眉心微微一顰蹙。眼中流光顯露著納罕。
是一張帶著珍珠垂綹面紗的嬌小面容,從那珠簾般的流蘇之間,看得出其五官如雕刻出玉一般出奇的華美而姣好。高鼻深目,瞳孔碧藍,有著西域女子獨特的風情萬種,是與中原姑娘清秀婉約截然不同的異族韻致。
不過眼眸清寒,面色淡漠,是故顯得十分冷艷。恰如朱閣紗窗下傾瀉而落的月光皎潔,江南畫舫之上盈然而動的弦上春雪。這麼一比,頓覺宣宮之中所有環肥燕瘦的貌美妃嬪同她相比,也不過是明珠之下蒙垢棄影的魚目。
從未見過長相如此精緻的女子,我一時看傻了,呆若木雞地定在原地。身後的青蒔更是失聲輕叫出來。
年輕女子朱唇輕抬就是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聲音似空翠黃鸝乍鳴般清明靈動,啁啾婉轉,「敢問閣下是……」
我愣著頷首回應,「在下寧遠侯夫人舒氏。醒酒在此,不料擾了二位姑娘清凈。」
「沒什麼擾不擾的,夫人太客氣了——難道你們宣朝人,說話都喜歡拐彎抹角么?當真疲累!」女子點點頭以示禮節,語氣如同其目光一樣冰冷,讓人覺得不可靠近,「我叫靈烏。這是寒七。」
身後探出另一個年輕而模樣雋秀的西域女子,沖我甜甜一笑。比起靈烏,寒七顯得更平易近人些,長相也更甜美些。
我微微笑道:「二位姑娘西驪遠道而來,也算是我大宣朝半個客人。在下早聞說足下驪女雙姝芳名,百聞不如一見,果真是我見猶憐,傾國傾城之貌。」
「驪女雙姝?傾國傾城?」靈烏從鼻子里冷哼一聲,嗤笑道,「夫人這話靈烏可不敢苟同。什麼客不客人,未免太抬舉我們了。夫人是禮節於我姐妹,然別人不一定這麼想。所謂驪族王室宗女,說的再體面最終也逃不過成為國破山河的犧牲品的命運。還要被當做玩意兒給進獻上來,對著自己的滅族仇人賣笑求歡,當真比死還難受。可落到如今這步田地,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再美貌又有什麼用,徒生傷悲而已。」
「姑娘這話大有自傷身世之感。」我想起爹爹阿娘的死,有些感愧的共鳴,「不過姑娘說的也沒錯,身為一介弱女子,目睹著國破家亡的慘痛,除了憤恨傷痛又還能做什麼?恨自己非男兒,不能上陣殺敵,將遠來犯我者誅殺斷血祭奠亡靈才肯罷休。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夫人錯了。我驪族女子性烈,人人身佩錦錯彎刀,會三兩拳腳功夫。能打獵能耕田能放羊,哪比得你們中原女子之柔弱無用?像你們長公主那樣的巾幗,也只是少數耳。在咱們西驪,哼,敵人若是攻破了城,為了避免受辱,女子大多選擇取出貼身的錯刀,直接割斷自己的喉管了結性命。」
「此次若不是為了保全我所有族人,我怕是也早選擇割刀自盡了。」她說罷輕蔑地看向吃驚的我和青蒔,言語間帶了輕微的諷刺,「夫人覺得如何?」
「方才第一眼只覺姑娘美艷清冷,如今聽君一席話,只剩滿懷欽佩。」我面露難色,「姑娘著實不易,余能體會姑娘的苦處。」
「能體會?」靈烏語氣輕挑,置若罔聞,「看夫人的樣子,也應該是從小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地長大的吧?無憂無慮,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我們西驪女子的強悍,又哪裡曉得我們西驪女子的苦衷?!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作壁上觀式的言論!夫人一句輕描淡寫的體諒,就能把所有的家國之恨,黍離之悲給一筆帶過了么?」
「差矣,差矣。」我笑了,打著紈扇的手也不覺輕快起來,「姑娘怎麼就知道,我是在金尊玉貴,鐘鳴鼎食之中長成的呢?」
「難道不是?我瞧你柔柔弱弱的,穿著又如此體面。在你們以門第為貴,講究門當戶對的大宣朝,能嫁的進侯府的,能不會是個正經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知道你們的官制,你出身如此顯赫,想必你父親不是二品也是三品吧?」靈烏很是不屑的樣子。
「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父母在我七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在這世上親人,就只剩下我的姨母和表兄。我原先所謂顯赫的茶貢造使夫人的身份,也不是吃祖上蔭庇得來的,而是在以我們這個農本商末的大宣朝,破天荒地靠制茶蒔茶得了皇上的歡心,才獲封的。」
我當然沒有告訴她我是原狐女遭受過屠族的慘痛經歷,卻詫異自己能如此平靜地將不堪回首的過往娓娓道來,「是不是很諷刺?可我再怎麼體面,在朱雀府也是飄如陌上塵,慶幸我遇到了我的夫君,我嫁給了他,是我這輩子最引以為樂的事。無論時隔多久,憶起那晚紅燭羅帳他的笑容,我都是甜蜜的。可是他死了。靈烏,他死了。」
「在聽到我夫君戰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想活了。」
靈烏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沒想到,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苦笑著搖搖頭,「靈烏姑娘。你恨我們大宣的帝王,你怎麼知道我不恨他?我對他的恨一點兒不比你的少!是,沒錯。他帶給過我榮耀,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這份殊榮。可也正是他,給我舒雲意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我不怕告訴你,因為他的疑心,我好幾次險些死在他手裡。」
「誰讓他野心大發地去攻打西驪,如果不是他,我的夫君也不會戰死沙場!我也不會孤零零地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如同沒有依傍的孤魂野鬼。」
「……如此看來,是靈烏拙見了。只知其一之金玉其外,不知其二之敗絮其中,未曾料到夫人也有這般多的苦處。原來靈烏和夫人,還真是同病相憐人。」靈烏一改之前鄙薄之色,很是喟嘆,「我見過寧遠侯。寧遠侯衛氏誠逸,當真人中龍鳳之俊彥也!聽說便是他施的巧計攻下了我們泮城。若他不是敵國的將領,我想我會極欽佩他的。」
「不過夫人,你我才認識不過半刻,你就這麼信任我,把所有事都告訴我?」
誠逸,誠逸……我喃喃,眼睛頓時又有了酸脹的感覺,強扶起一個完整的笑容給她,把那淚意給生生捱了回去。
「我舒雲意看人憑的是感覺。我若是要相信一個人,便會選擇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還有一個不便說明的心裡動因,那便是我壓抑了太久,需要有個和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潯陽江頭琵琶女,將一番心事全付予瑤琴地宣洩一番。
我未曾料到我這個回答使她很滿意,靈烏昂昂頭,豪邁如男兒地一拍打自己的胸口道,「我們西驪人最講信義,夫人信我,我也信夫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