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1)
才過五更天,我就從床上爬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輕手輕腳走到桌邊鋪開了紙筆,先在信封上頭的紅框內寫下幾個大字。
裴少卿裴卿竹親啟……
我用的是篆書,手執白玉狼毫蘸墨揮腕,於灑金宣紙面上洋洋洒洒,一氣呵成。不過一刻鐘便麻利地完成了一封書信。喚來剛起床打著呵欠的畫兒,讓她交去裴府。
畫兒雖然呆憨憨的,但也有腦子清醒的時候,傻不愣登地看了看書信又看了看我,「夫人,這麼大的事,怕是書信一封也太草率了些。畢竟此婚嫁之事不是尋常的門當戶對,關係到舒家切身利益和裴府的人情,畫兒覺得夫人還是親自去找裴少卿談一下,這種事情當面談談比較妥當……」
眼看著又要開始沒完沒了起來,我嚇得不輕,趕緊叫停:「得得得!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事情太急,我今天又要出去一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想把哥哥的事兒給耽擱了。只好又麻煩他一回,縱然不好意思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你快去,叫青蒔來伺候就行……也不用伺候,你讓丫頭多睡一會兒也成,我自己來。」
畫兒緊張了:「夫人又要去哪裡?要做什麼?身子才好乾什麼又要胡來!我要告陳夫人去!」
「你敢!」我狠狠一瞪眼,拿氣勢嚇唬住她,「不許跟他們講,尤其是楊媽媽和陳夫人。老人慣會擔心,沒得到時候我沒事她們倒把自己嚇壞。我一會兒自己去,誰也不許跟著。聽到沒有?」
畫兒一咧嘴要哭了,嘴巴一張一合快速地吸氣,發出抽噎般的前兆。
「不許哭!」我一個喝令,硬是把她的哭意扼殺在了喉嚨里。
我站起了身替自己簡單收拾了下,「快些去,不許耽擱了,知道嗎?」
被我一罵,畫兒哭也不敢哭又覺得好委屈,只哭喪著一張臉嗚嗚啊啊地應著去了,一邊走還一邊拿小爪子撓頭。
我嘆氣,隨隨便便綰了個靈蛇髻穿了一身天青色雲裳就要出門去找清鳴。
跟了我三五年,清鳴馬是最熟悉我的。
但是沒想到一出門就撞見了陳若隱。
我石化在原地,沖著她尷尬地笑笑,「夫人好早啊!」
陳夫人懷裡抱著一隻不知什麼東西,類於一只小貓。上下看了看我,輕嗤一聲說:「一大清早的,又要跑到哪裡去撒野?」
「哪裡哪裡,無非是要出去找朝食。」我一臉無辜。
「蕙蘭新做的豆乳酪你最愛吃的,伍媽媽昨日親自烤的燒雞熬的白玉菜心粥。還有餑面片湯和鮮蝦餛飩,扣子心細怕你胃口不好,又和蕙蘭商量了,連夜給你做的椒鹽仁碾酥油瓜子芽,蒓菜熟羹烙燙鱸魚片。你還要吃什麼?」陳夫人一轉身跨進門,小心護著懷裡素錦裹著的不明物體。
我嘿嘿訕笑著打馬虎眼:「那我出去溜達一圈,回來和你們一起吃。」
「果然是我老婆子老了,管不住你了。」陳夫人哼哼道,「你這腦子裡成天在想什麼,我還不知道?你給我坐下,我有東西給你。」
「什麼啊。」
「其實……你過來啊,站那麼遠幹嘛?怕我吃了你嗎?」
「來了嘛。」我跑過去一撩裙擺在她身邊坐下,「我來看看夫人給我帶什麼了。」
「我先問你個問題。」
「夫人問吧。」
「……你……你還恨他嗎?」陳夫人猝不及防突如其來地問了我一句,我毫無防備。
我一震悚,旋即低頭落寞下來。
「我已經不記得他了!以後也不許再提!」
懷裡錦衾一掉落,層層紗帳一般的絲綢被陳夫人修長帶玉的白指撥弄開,小心得像在處理傷口。果不其然,花瓣似的白色被一塊塊剝離后,露出雪白光潔的絨羽,上有凌亂斑駁的血痕。
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呼吸也漏了兩拍。直到試探著伸手去摸那光鮮亮麗的羽毛,摸到一手潮濕的紅血。鶴身劇烈一動,抬起一雙清亮如水晶的眼凝睇我,開始叫喚起來。我心頭一陣纖顫,急忙轉過頭去。
陳夫人表情古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白鶴。
是的,是白鶴。如假包換,童叟無欺。
我的聲音出奇的冷,「夫人帶他回來幹什麼?他早就該扔進腌臢破敗的污泥地,墜入十八層地獄生死修羅場,日日夜夜遭受鞭撻和凌遲之痛,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見他的,你沒日沒夜都在想。你還沒有忘記他。我只是滿足你的一個願望而已。」
「不不不,我一點兒也不想見他!我早就不記得他是誰了!他是生是死與我何干?他死的慘,那是他應得的,是他欠我的!」我生氣了,就要站起身往門外走,「夫人若是專程來給我這個的,我想大可不必!走了。」
「可是我方才打開衣襟前問你時,還沒有說是誰。」陳夫人說,「你卻回答得又快又狠。」
「……」
「我帶他來就是讓你見最後一面。他誰也不記得了,就記得你。」
「……」
「這輩子云鶴算是完了,好在本體還在,我若是放歸仙山,還能修鍊。說不準千年之後又是一個雲鶴仙。」陳夫人又說,「我現在來徵求你的意見。殺人的是他,屠族的是他,替你去死的也是他。人在你手上,你想要怎麼處置,悉聽尊便。我不來干涉。」
我不說話,任由她把白鶴塞進我的懷裡,又將我生硬的雙手硬扳到白鶴的身上。
她自己走出門去,腳步漸遠,看著她的背影,我突然說了一句:「這世上狐和鶴,或許本來就是冤家。」
老婦停在半空中要跨向門檻的腳步一停,又重重踏了下去,沒有回頭。
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枕墊上抱著雲鶴髮呆,本來要去找誠逸的想法也給打亂了。只得暗中怒罵陳夫人這老虔婆沒有眼力見,又無可奈何地調整了姿勢好讓他躺得舒服一些。(……)
很矛盾,很煩。
白鶴抬起頭摩挲著我的衣裳,我想逃避,終於沒有,任憑它叼著我的衣角擺弄,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幽幽嘆氣。
「知道么?你罪孽深重,既然落在了我手裡,我就應該把你徹徹底底地殺了,不留後患。這樣世上就再也沒有雲鶴了。」我無奈地看著他,「看見那把琴了嗎?那是你犯下的錯造下的孽。若是沒有陳夫人,我連它都沒有了。天帝死有餘辜,而你,你不過仗著我喜歡你。」
最後一句話說出,頓時熱淚盈眶。
白鶴似懂非懂,只管用光潔如玉的長喙蹭著我的下巴。眼眸明亮有神簡直比溪水還清比泉流還亮比那九曲江上終年氤氳不散的霧氣還要輕柔還要如歌如畫,彷彿那就是一雙人的清眸。
「我過去多喜歡你啊,喜歡到白天思夜裡想,喜歡到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粘著你陪你說話,喜歡到你隨口說一句喜歡合歡花我就院前院后都種滿了柔銀樹,一天換一朵簪在髮髻上。喜歡到還沒下朝課就偷偷溜出去跟秋姨母要你喜歡吃的春蹄露,就是被小師父氣得打板子也不亦樂乎。喜歡到肯替你上刀山下火海去取你渡劫時所要用的靈鹿珠,還割破了渾身的皮膚差點燒了自己的頭髮。在你心疼地摸著怪我不聽話我還甘之如飴地眯眯笑一邊揉揉傷口說不疼,其實我疼得要命,可是你跟我一說話一摸我的頭髮和傷口,我就一點都不疼了……」
「可是我現在恨透了你。」我涼涼一語。
狠狠一咬牙,眼淚很不識相地流下來滴在它潔白的羽毛上:「雲斂歌啊雲斂歌,我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