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陸得祥

第10章 陸得祥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極輕極柔,綿綿的,陸得祥這才把思緒收了回來。伸手探向屋檐外,手上清涼涼的,不一會兒就被雨絲打濕了。他意識到,下雨了。他忽然想起吳婕前來關照的話,甩了甩手上的雨絲,貓洗臉似地撫了一下面頰,就到後院間查看去了。

等一切收拾停當,陸得祥重又回到帳房間躺下,居然沒有了睡意。

夜就像畫家筆下濃墨堆砌的畫,揮潑的不夠瀟洒,少些天地間和諧的韻味兒,只有剪影,讓人感到沉甸甸的。

房間依舊還是悶熱。

得祥睡不著,索性起來泡了壺茶,坐在窗前,無言以對,只是慢慢地品。糧棧靜悄悄的。望著窗外的夜空,滿眼都是凄迷的雨線。像絲像簾,根根植入地;又像糧棧倉垛縫隙中滲落下來的面塵,飄然起一層霧的感覺。絲絲鄉愁就像這雨線,扯也扯不斷,拂又拂不去。

那還是在幾年前,母親託人把自己送進白水鎮的和安糧棧。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日子,天下著濛濛細雨,他由林叔陪著,坐車來到白水鎮。那輛老掉牙的車走的好慢,就像患了病的癆鬼,一路上喘著粗氣,吃力地爬行著;臨到鎮上就停下來,說什麼也不肯走了。開車的師傅說,他的車走不動了,勞駕各位下車幫幫忙,把車給推到鎮上。坐車的人發著牢騷,誰也不肯幫忙,借故魚貫似地下車走了。

車上只剩下他和林叔。林叔是個熱心腸的人,也挺幽默,勸開車的師傅莫光火,小心傷肝,就像這老掉牙的車一樣。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林叔忙上忙下,直到汽車重又發動起來,車尾冒著嗆人的煙味兒,突突突地向鎮子爬去。

那天,到了鎮上沈宅已是下午時分,沈掌柜因有事出去,是鎮上的商會會長差人叫去的,說有事商量。不過沈掌柜走時留下話說,讓林叔候著。

林叔和沈掌柜原本一面之交。林叔在機廠的發電站做事,因常到鎮上來,又喜交朋友,時間一長就和沈掌柜有了交情;再加上一說起來還是大同鄉,就多了幾分知己的感覺。

陸得祥從學校畢業后,林叔建議給得祥找個差事乾乾,免得在家裡閑著,那樣會把人學散的。經林叔這麼一說,母親也就同意了。在縣城謀個差事並不難,想找一個體面的差事還是一件不易的事。除了學校,教會醫院及買賣人家之類,就是縣府的衙門和警署。這年月,好人不幹警察,進縣府,看似像個人,得學會圓滑,人太有骨氣是吃不了政府飯的。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林叔捎話過來,說鎮上有家糧棧,想找個能寫寫算算的,林叔想讓得祥前去試試。他已和糧棧的掌柜講好,定個日子先去「府上」見見面,看看行不行,可今兒真不湊巧,碰上沈掌柜不在。

傭人給林叔沏好茶,沈太太很客氣地和林叔說了些應酬話,便仔細地端詳著得祥,那眼神像是國舅娘相姑爺,招的是附馬。

陸得祥站在林叔身旁,顯得羞澀而矜持,像個女孩子,這樣的場面畢竟是第一次。那天,得祥穿一身學生裝,在配上母親納制的千層底布鞋,雖濕過幾次水,但顯的乾乾淨淨。穿在得祥的身上,到也精神,有幾分老成的樣子。

「今年多大啦?」沈太太問。

「十五。」得祥答道,很乾脆。

「在哪完的學?」

「雲師私立學校。後來又到省城讀了中學。」

沈太太點點頭,有了幾分滿意。她知道戴雲師開辦的私立學校在邊城是屬一流的,那時,她在女中讀書就曉得此事。戴先生教書治學很是嚴謹,邊城有不少達官要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戴的學校。她還想讓得祥寫寫字。字是人的門面,從字也能看出人品的一面,沈太太這樣想。凡進和安做事的,人品不能壞,倘若壞了人品,沈太太是不會要的,那樣會有損沈家的名聲。

傭人準備好了筆墨和紙。

陸得祥走到桌前,感覺手有些抖,生怕字寫得不好,給林叔丟了面子。

林叔站起來,走到得祥的身邊,溫和地說:「不用急,慢慢寫。」

沈太太掏出手絹隨意拂了拂眉宇,微笑道:「隨便寫,寫什麼都行。」話很客氣,聽那牙音好像寫好寫壞都是無所謂的。

陸得祥一時想不起寫什麼好,就像秀才考狀元,眼瞅著題目不知從何下筆,心想名落孫山是肯定無疑的了。

筆尖的墨已經落在紙上。還好,定定心,略一思襯,移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晉,陶淵明的詩句。雖遠古了些,得祥還是很喜歡這樣的鄉村意境。躍然紙上,算是一次商家的應試。

沈太太拿起得祥寫好的字看了看,還是蠻好的,很有些功底,不愧是戴先生的學子。只是這內容,她無意間鎖了一下眉骨,旋即,喜上眉梢。放下紙,沉思了片刻,回身落座又聊了一些別的。

陸得祥說的很慢,很謹慎,也很藝術,畢竟是初次應職,像科考似的。

沈太太對林叔說:「留下吧,一會兒先生回來立個字據,你做個保。」

「那太好了,我替得祥的母親謝謝沈太太了。」林叔心裡一喜,這件事辦的很體面。

在沈太太的眼裡,對陸得祥的錄用,無意間撿了一個舉人。這於沈家的糧棧來說,即便是養著,也是門面。

科舉的廢除,學堂如學宮。就如妾等於如夫人一樣。民間對學堂的認知有了分別,官府也確認。小學的視為秀才,中學的為舉人,以此類推。這樣的比附,往回說,大清已走了二十多年,但在沈太太的潛意識一直揮之不去。

從那天起,陸得祥就留在和安糧棧的帳房間。

在和安,得祥並沒有走拜師學藝這一途徑。沈掌柜只是吩咐讓朱子韜帶一帶,熟悉一下賬房間的事宜和生意上的門道。

拜師,非血緣關係的民間傳統。儀式並不複雜,程序契約式的關係確定。民間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進了門,重在修行;傳授、指撥、點化全在心緣。成,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再走路,腳跟就穩妥多了。

雨漸漸的大起來,從屋檐落下的雨水濺滿地面,發出連貫性的嘩嘩聲,像一曲憂傷的夜曲在低鳴。風好像又大了許多,雨順風勢把從屋檐落下的雨水經風一抖,飄落進敞開窗欞的屋間。

陸得祥感覺到臉上有些雨意的潮濕,用手揩了揩,想的太多了,有點苦澀。收住眼線,起身落下窗子,剛才還是滿耳的雨聲傾刻間便關在了門外。

熱漸漸消退了,屋裡有了涼意。陸得祥洗罷臉,開門就勢把洗臉水潑向院中。站在屋檐下看著這潑墨似的雨夜,「這雨下的真不是時候。」他嘆道。伸了一個懶腰便回屋睡覺去了。

幾個片斷,雪泥鴻爪。

那一夜,居然無夢無語,心地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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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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