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大婚(2)
雲韶抿緊嘴唇,本就慌亂的心神更如亂麻,身下雲深用力一提,徑直穿過雲天崢,走向大門。
那裡,似早已有人等候。
一個清冷和緩的聲音慢慢響起,宛如初見時的悅耳之篇,珠落玉盤,碎玉擊冰,儼然成了她此生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見過娘子。」
雲韶感覺自己的心腔都快跳出來了,是容倦,他來了,就在她面前!
這時侯雲停快步出來。
「容王爺。」他向著對面行了一個大禮,「我大姐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請你一定要善待她。」
「自然。」聲音一頓,在雲韶看不見的地方他背轉過身,當著場中他帶來的青年才俊和平南侯府諸人,豎手為誓,「神明為證,今日若能娶得雲家女,容倦此生不再納一妃一妾,不敢叫她受一分一毫委屈,如違此誓,神人共棄!」
人群聳動,不單是那神人共棄的誓言之狠絕,更是那句「不納一妃一妾」。在這個男人三妻四妾的年紀,能說出這番話,那得多愛那個女子啊!在場的女子們不由嫉妒起雲韶的好運,男人們也欽佩他敢於立誓的勇氣。
雲天崢一愣,沒料到當初容倦的話竟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還是以立誓的形式,他看看雲韶,又看看容倦,終究長長嘆了口氣。
雲深面色如常,背著小妹踏出府門。
在一票吹吹打打的歡呼聲中,輕輕將人放入轎中。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八抬大轎,由里而外,都是精緻奢華至極,轎子四角的寶石晃人眼花,雲深望了眼,深吸口氣起身。衣角被人拽住,他看見那雙小手緊緊抓著,不願鬆手。
「丫頭……」一瞬間,真正意識到分離的男人眼眶一紅,竟有將人搶出來的衝動。
喜娘見慣這種場面,笑吟吟打著喜帕上來:「新娘子上轎,別家兄~」邊說邊去拉那新娘的手。
雲韶手勁很大,抓著不放,那喜娘兩三下也著急了,強笑著道:「新娘子,該起轎了,可別誤了吉時。」
雲深聞言,狠狠抽走衣角,大步走到容倦面前:「走吧。」說完閉上眼,生怕自己後悔。
容倦退後一步,極為罕見的略微欠身:「多謝。」
他翻身上馬,騎著良駒行至轎旁,揮手——喜娘立刻尖細著嗓子叫道:
「起轎!」
鑼鳴聲起,儀仗開前,八抬大轎後面跟著數不清的嫁妝,那是內務府給雲韶備的六十六抬,從金花生金桂圓到綾羅綢緞首飾珠寶,再是田產鋪子銀票地契,十里紅妝,綿延不絕。
街道上,兩側高樓聽到動靜的人們紛紛探出腦袋,孩童被大人拘在懷裡,手中捧著紅色糖果歡喜不已,閨閣女兒們芳心夢碎,卻又忍不住去看高頭大馬上一身喜服的容倦,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即使穿了喜服,那塵世的氣息依然沾不到他身上半分。
彷彿九天之上的謫仙踏月而來,用那八抬大轎娶走神仙妃子。
嫉妒、羨慕、心澀、酸苦……每個人的眼睛都隨著那長長的迎親隊伍,走過一遍又一遍。
「小姐……」青荷與秋露伴在轎旁,偷偷往裡面塞進乾果。
雲韶想著大哥、雲停,還想到雲天崢,眼裡蓄滿淚水,哪裡吃得下。
青荷小聲道:「多少吃一些,進了新房,便要到晚上吃了合巹酒才能進食。」
雲韶強迫自己吞下些,又見秋露塞進幾本小冊子。
她隨手翻開,只見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交纏在一起,頓時手抖,將那小冊子丟開。
秋露在外面道:「這是奴婢準備的,府里老人說了,每個新嫁娘都要看。」
雲韶連喝幾杯茶水才壓下心頭那股燙熱勁兒,這些男女之事別說看了,她上輩子都經歷過好嗎?只是長孫鈺那人對此興緻缺缺,二人也向來例行公事,但如今是容倦,與他、做那些親密事,應該又會不同吧。
心裡這麼想著,又將小冊子丟的更遠。
轎子這般一搖一晃,也不知走了多久,雲韶頭頂上的鳳冠壓得生疼,睡意卻在這顛簸中萌生出來。她眯著眼,迷迷糊糊的,眼前赫然閃過一段畫面。
是許久不曾做過的前世夢魘。
紫宸殿中,森森冷意,四下無聲,卻是宮婢、太監俱已伏屍,整座殿內,只有一身龍袍的長孫鈺不斷後退,滿面驚恐地瞪視眼前人。那人素甲銀盔裹滿鮮血,手中長劍寒光冷爍,劍尖上,一滴鮮血凝而未落,他緩慢揚起劍鋒,指向長孫鈺。長孫鈺在求饒,嘴裡不斷說著什麼,可她聽不清,只看口型似乎是什麼「皇位」、「不要」之類的話。那人沒有分毫猶豫,只一抬手,斬掉他一臂,又一揮下,卸掉他一腿。
長孫鈺痛得死去活來,哀哀慘嚎的模樣,她本該覺得快意,可不知為何,心底被一股莫名的恐慌佔據,她死死盯著那人背影,只想攔住他,不叫那鮮血淋漓的劍上再沾染更多血跡。可她動憚不得,只能看著那人一劍一劍揮下,從耳、鼻,再到十指、四肢。她心寒得要命,只想遠遠躲開,又心知肚明不能走,因為一走似乎又會錯過最重要的情景。
長孫鈺被削成人彘,還留了口氣在。
那人走上去,劍尖抵在他下巴上,迫他抬起頭。
長孫鈺大概走投無路,也發了狠,他不再求饒,惡狠狠地瞪著他,忽然瘋狂大笑,狀若癲魔般。
「雲深——逆賊!」
猛地驚醒,冷汗不知何時汗透後背。
她怔怔呆望,失焦的瞳孔緩了許久才重新凝聚。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逆賊?大哥?
這是什麼意思?
周圍靜悄悄的,那些喇叭、嗩吶、鑼鳴、鼓點都一下停了,整個世界靜若死寂,她抓緊喜服,感覺心一瞬間墜入寒潭,冷得徹骨。
噠、噠。
轎門上響起輕輕的兩聲叩響。
雲韶沒有回應,青荷這才小聲地在轎旁提醒:「小姐,該下轎了。」
她恍惚一瞬,這才驚醒今日是大婚,忙將先前那個可怕的夢境甩出腦子,用力晃晃,又深吸口氣,平靜下來。
掀開粉色的轎簾,邁出細步落在毯上,她彎著身子出來,喜帕遮擋下只能看見腳底大紅的絨毯,望不見底。
「新婦跨火盆——」喜娘扯開尖嗓喊道。
雲韶看見眼前擺上一個火盆,輕一抬腳欲要跨過,驀地,那火盆里的焰光鮮亮似血,她一下子想到剛才那個夢,頓時腳下一軟,差些摔下。
好在沒有,在周圍人細細的驚呼聲中,一隻溫厚寬大的手掌覆上腰肢。他將她一攬摟入懷中,穩穩邁過火盆。雲韶靠在他胸前,聽著那結實有力的心跳,這才慢慢安定下來。
不能再想了,那只是個夢,而今天是大婚。
她反覆強調,逼迫自己把那個不詳的夢境拋到腦後。
這時,旁邊有人笑道。
「新郎這是等不及了。」
「哈哈,依我看直接送洞房吧!」
雲韶推開他,站穩,禮部司官大喊:「入門,拜堂!」
絲竹之聲復起,恭賀的、道喜的、湊熱鬧的,場子頓又熱起來。雲韶視線受阻,低頭仔細腳下,在喜娘攙扶中步入大門。進了喜堂,耳邊人語更沸,她才稍安定的心又緊張了。
「一拜天地。」司官高聲唱喏。
雲韶跪下身,向著門外高天廣地拜下。
「起——」司官又唱,「二拜高堂。」
容倦雙親已故,所以拜的是兩位先人牌位。但有眼尖的看見,容王爺拜得並不十分真,略略躬了下身便罷。
「再起——」司官提了口氣,「夫妻對拜!」
雲韶側轉過身子,和眼前的男人面對著面。她只能看見他精緻的雲紋靴底和喜服邊緣的鴛鴦紋路,心忽地撲騰撲騰跳個不停。這一拜下去,她便是他的妻,天長地久,歲月無雙,她會與他白首終老,還是如前世情斷人亡?
慢慢彎下身,伴著一聲「禮成」,她看見那人伸出手,穩穩握住她。
「別怕。」低緩的聲線如暖流,緩緩注入心底,撫平那些不安與褶皺。
她用力捏了下他的小拇指,也許,她該對他、對自己多幾分信心。
「送入洞房——」
司官這一聲落,登時沸反盈天、震耳欲聾。
「快送進去,出來好吃酒!」
「今天不灌他個三百杯,老子不姓陳!」
「嘿,端王爺大喜,你哭什麼?」
「我哪是哭,是高興!之前還以為容老將軍要絕後,沒想到啊……嗚……」
「開枝散葉、早生貴子!」
……
雲韶感覺被簇擁著往裡去,耳邊都快炸了,忽然一隻手環過肩膀,道:「且慢!」
容倦眉梢一挑,那些擁著雲韶的貴女小姐們紛紛放了手,他摟著人往前一步,目光掃視,人們不自覺靜下來。
「洞房不急,本王先帶王妃向各位敬酒。」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雲韶亦也驚訝抬眼,即便隔著喜帕依然盯著他。
容倦這是做什麼,瘋了嗎?
他難道不知道歷朝規矩,從沒有女子在大婚宴席上敬酒一說,這不止違背祖規,也是、也是違背禮法的啊!
「王爺!」墨白嚇得臉都白了,上前欲勸。
容倦冷冷道:「本王與王妃夫妻一體,這杯酒本王能敬,王妃為何敬不得。」他任妄慣了,手一揮只道,「喝得留,不喝走,本王絕不強求。」
賓席靜默,人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話來。
那些位高權重的如謝風泉、魏嚴之流,冷麵皺眉,想出言阻止又礙著名頭,畢竟也不是人家的爹媽,何況論起權位,他一個王爺還在百官之上!
謝風泉給長孫鈺連使眼色,希望他阻止容倦這荒誕做法,長孫鈺卻似乎沒有領會,眼睛一動不動望著雲韶,甚為失態。魏嚴去看長孫鉞,這個四皇子是知道容倦的脾氣,趕緊扭頭看天看地,裝不知道。他摸摸鼻頭,老子又不傻,才不去觸這霉頭呢。
就在這時,門外一聲傳報。
「太子殿下到——」
賓客聳動,誰能想到大夏的太子爺也親臨此地。
人群自覺分開條道,長孫銘身著明黃四爪朝服,頭戴冠冕,大步流星而來。他身後跟著個杏黃衣裳的女子,眉眼驕縱,不是福寧公主又是誰?
「太子哥哥!福寧姐姐!」在一旁吃著糕點的昭陽一下跳起來,兩隻眼睛笑眯成縫。
長孫銘看她一眼,笑了笑,而後向容倦拱手:「端王爺,恭喜啊恭喜啊,孤待父皇母后的旨意,來晚了,還望見諒。」
容倦對這個太子還是給幾分面子的,微低頭道:「豈敢。」
太子拍拍手,立刻有人抬上兩幅匾額。
紅蓋頭一掀,一匾上題:至高至明日月,另一匾題:至親至疏夫妻。
眾人默不作聲,倒吸口冷氣。
日、月,敢用這種字眼的,也不怕擔謀反罪名。
長孫銘看見眾人臉色便知他們想什麼,笑了一笑道:「這匾額,一是父皇所題,一是母后所選,父皇說了,願你夫妻二人和和睦睦,家事安寧。」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是皇帝的手筆。不過帝后題匾,這份殊榮哪怕是當年太子、四皇子大婚都未有過,這是不是有些太過了?這時候就有聰明的跳出來說,這是皇上的恩德啊!皇上感念容老將軍一門忠烈,所以如此善待他的獨子,正是天恩浩蕩!
於是眾人一致感念皇帝恩德,由內而外誇了個遍。
雲韶聽了個大概,心裡卻有幾分明白這匾額多半不只是為容倦,還有一些原因在自己。太子身上的五石散是她解的,長孫銘生性仁德,必然為此沒少出力,端緒帝又歡喜太子懸崖勒馬,在他那功勞簿上記了雲韶一筆,所以才有這樣兩個舉世無雙的匾額出來。
「容兄,禮已成了,新娘子為何還在這兒?」長孫銘送完禮,便走上去狀似親熱的拉閑話。容倦不聞不動,又將一起敬酒的言論說出來,長孫銘愣了一瞬,看看雲韶,心頭驀地升起兩分感慨。
他當年對庄清婉,即使情根深種,亦絕難為她做到這個份兒上。
這個雲華郡主,也許,是個有福氣的。
「好,今天你是主,我們是客,客隨主便,孤就先與你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