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大婚(1)
雲深一語未發,忽地俯下身,額頭抵觸在她的額上,一字字道:「你放心,他若待你不好,我便親手挖出他的心。」
雲韶駭了一跳,四目相對,雲深的眼神毫無說笑意味,她忙道:「哥,不會,我只是說說而已……」眼見兄長面色冷凝,心裡忽地浮起莫大惶恐,她連忙推開他,「好啦好啦,晚了,我也該歇下了,大哥,你也回去睡吧。」說完掀開背子鑽進去,感受到背後兩道視線久久鎖停,直到細微的腳步聲去,雲深離開房屋,她才輕輕鬆了口氣。
翻過身,望著早已看不見的背影,雲韶在心中默念。
大哥,你究竟要做什麼?
是日黎明,魚肚泛白,薄薄的晨霧散去,湛藍天幕下空氣清新,一看就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這天是欽天監專門選過的,雲韶一大早就被幾個丫鬟婆子輪番喚醒,拖著厚重的起床氣塞到沐浴桶中,熱騰騰的暖流漫過身子,舒服地呼出口氣,又險些滑到桶底睡過去。
「小姐、小姐醒醒!」青荷大著膽子伸手拍拍她的臉,雲韶迷濛睜開來,又聽她道,「快沐浴吧,沐完了還要梳發、上妝、穿衣、食麵,您這樣慢吞吞的要折騰什麼時候去,可不能誤了吉時!」
雲韶一個激靈,這才坐起來由青荷伺候。
沐浴完畢,穿著白凈的褻衣坐到梳妝台前,她的睡意已祛了不少,但見堆積如山的檯子上,各類花鈿、眉筆、脂粉不計其數,連象牙玉梳都擺了好幾把。她心裡一陣發憷,剛想逃便被一雙大手摁下去。
「大哥?」她吃了一驚,連忙捂住衣裳,該死,她現在還穿著褻衣呢!
「我來看看你。」雲深淡淡道,絲毫沒在意她的彆扭。
幾個丫鬟婆子你看我我看你,沒哪個敢請這位世子爺出去,最後一個婆子鼓起勇氣拿著象牙玉梳道:「大小姐,依著規矩該由老太君替您梳發,不過……這個,現在老太君不在,就由老奴代勞?」
雲韶輕咬嘴唇。
出嫁女要由家中長輩綰髮,給予吉利與福氣,可看今日,不止老太君,連王氏這些家中長輩都沒來,這樣的態度,她還能指望什麼?
「你梳吧。」雲韶道。反正她娘親早就過世,這平南侯府的長輩,不要也罷。
誰知一隻手及時接過象牙玉梳,「我來。」
「大哥?」雲韶看見鏡子里的男人一時想要回頭,卻被他按住道。
「別動。」
雲深接過象牙玉梳,插入發隙,烏雲堆雪般的青絲柔順異常。他沉默地抿著嘴,目光隨著手上的象牙梳一捋到尾,旁邊婆子連忙高唱:「一梳梳到老,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出路逢貴,五梳翁娌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來賀,九梳九子連環,十梳夫妻白頭!」
最後一梳畢了,雲韶望著銅鏡里兄長冷峻的臉,心頭一酸直想哭。
大哥分明是故意來這裡的,她知道自己沒有家中長輩梳發,所以親自過來,不惜放下男兒身份,拿那雙戰場殺敵的手來拿玉梳。一想從今往後再也不能經常見到他,雲韶心裡難過得要命,轉身抱住他。
雲深身子一僵,看著小丫頭緊緊摟在腰上,握緊的拳頭幾次鬆了又緊。
青荷道:「世子,小姐,時辰不早了……」
雲深點頭,拍拍她道:「丫頭,鬆手。」
雲韶瓮聲瓮氣應了,鬆開手。
雲深蹲下身,看見她臉上淚痕無奈道:「多大人了,還哭。」伸手抹掉她眼淚,「你啊,待會兒上了妝不能哭了,知道嗎?」
冷酷無情的世子爺唯獨在這個妹子面前才有這般和緩口氣,幾個丫鬟婆子佇立不語,也沒哪個有膽子敢說什麼出嫁哭了不吉利的話。
雲韶擦乾眼淚,道:「青荷,上妝。」
青荷應是,招來三個丫鬟,幾人幾雙手圍著她,在那張臉上擺弄了大半時辰,雲韶閉眼由她們折騰,聽到外面傳來炮仗的聲隱約想到前世,似乎那個時候的她不同於今日愁腸百結,而是歡欣鼓舞的等著去見心上人。看來,嫁人這種事,一次和兩次的心境也是不同的。
這般迷迷糊糊想著,幾個丫鬟退開,雲深望著鏡子中的人眸光一亮。
太像了,兩彎月眉,秋瞳剪水,芙蓉牡丹不及其艷麗,寒梅素雪不追其高華,清貴端方,往那處一站便如神仙妃子不可方物。他的嘴唇動了動,想喚什麼,終究沒喚出來。若是雲韶能看見,便知兄長那唇形喊得,分明是一聲「娘」。
丫鬟婆子們人人屏吸,誰也想不到大小姐打扮出來這般驚人。說什麼牡丹花開動京城,大小姐分明便是北方佳人傾城傾國,那姿容、那身段、那氣韻,十個謝知微也難追上。
接下來是喜服,早已試穿過,極為得體。
雲韶展開手臂由她們伺候,綾羅為衣,明珠為綴,衣角裙擺綉著的鴛鴦石榴宛如活物,隨著她的舉動栩栩如生。她瞧了眼那頂鳳冠,綴滿金珠看著分量不輕,不由替自己脖子惋惜了下,道:「那個稍後再說。」
有雲世子在,沒人敢對雲韶這些不合規格的舉動置喙。雲深靜靜看著小妹,堅毅的冷容慢慢露出一分笑意:「很美。」雲韶眨眨眼,看著這個唯一的親人,忽道:「若是母親也在……」
雲深淡淡打斷:「她在天上看著。」
雲韶抿唇點了下頭,這時外面的炮竹聲越來越響,期間還夾雜著鑼鳴人語,甚是熱鬧。秋眠飛快衝進來,手裡捧著一張紙條:「大小姐,世子,第一首催妝詩來了!」
雲韶接過展開一看:「雲華郡主貴,出嫁王侯家……」後面的還沒看至,忽然被人抽走,拋到一邊。
她看著雲深道:「哥?」
雲深不以為然:「才一首,不看也罷。」
長兄為父,對於她現在這個光景,大抵是雲深說什麼是什麼吧。她坐下來,由著金菊她們塗抹豆蔻,這期間,第二首、第三首……一直到第七首,她終忍不住道:「這下總該給我瞧瞧吧。」
一個王爺,一連七首催妝詩,這是何等的顏面。
雲深也算認可了,將最後一首給她。
雲韶雙手塗著指甲,向秋露使個眼色,秋露打開一看,念道:「天上瓊花不避秋,今宵織女嫁牽牛。萬人惟待乘鸞出,乞巧齊登明月樓。」她對詩詞一道頗有研究,聽到這首撲哧一聲笑開。好個容倦,竟會偷懶,這首催妝詩分明是一個姓陸的詩人所作,他卻拿來敷衍她。不過一想這是第七首,她也沒那麼多計較,只抬目眼巴巴望著兄長,看他這位未來大舅子擺足架子沒。
雲深碰到她的目光豈會不知其心意,微微一笑,道:「去吧。」
雲韶歡喜站起身來,青荷立刻揚聲道:「上面!」
很快,一碗熱騰騰的清水面送至屋中,一個婆子笑道:「大小姐,吃了這碗『福壽麵』,此後多福多壽,白首白頭。」她依著話將面吃凈,連湯汁也未剩下,青荷拿手帕替她擦掉油汁,又補了些脂粉,秋露取來鳳冠給她戴上,那沉甸甸的重量登時壓得脖子一沉。
婆子道:「世子爺,請您負著大小姐出去吧。」
雲深沉下身子,由她爬上自己的後背。
這不是第一次負她,以前的粉糰子那麼小小一點,如今已經這麼大了。他壓著紛雜的心緒低聲提醒:「抓緊。」
雲韶「嗯」了聲,雙手摟緊他脖子。
大哥的後背還是那樣寬廣,沉厚得讓人安心,此後一別,嫁作人婦,她未來的夫君又能否像大哥那樣護著她?
婆子叫道:「新婦出門啦!」
端王府,雲華園。
昨兒前忙了整整兩日,才將這院子拾綴出來,華貴的絨毯鋪地,紅色的綢帶掛墜,喜福二字貼滿門窗,連那漆紅柱上也掛了頭彩。雲華園很大,從大門到二門中間共有三庭,二門至三門又有數間客廳,這酒桌宴席多設在庭院中,瓜果佳釀、珍饈美味,應有盡有。也有數桌擺設廳中,那便得是位高權重、身份尊貴之人才有資格進入。
墨白守在二門,看著兩個禮部官員笑臉迎客,暗自慶幸皇帝派了人來,否則這架勢,說幹了嗓子也不成。
「王大人,裡面請——」
「謝大人您也來啦,快請進。」
「公孫老將軍可把您盼來了,四殿下就在裡面呢,我叫人帶您過去?」
「喲這不是魏大人嗎?」
「誠王爺到!」
……
墨白面上端肅,心裡暗驚。
公子這一場大婚來的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左右二相、六部官員來齊便罷,竟然誠王、四皇子都過來了,四皇子與公子一向交好倒沒什麼,可誠王素不與人往來,今天親自到場,這面子給得也太大了吧?
很快,九皇子也到了。
長孫鈺臉上掛著謙和有禮的笑容,一一和大臣們往來應對,只是眼下兩團青淤,不細看根本看不見。他走到門口,只問:「舅舅到了嗎?」他只有一位舅舅,那就是當今葉皇后的胞兄,誠王葉泰。
禮部官員連連應是,將他引到誠王那一桌。
途中遇到長孫鉞,二者亦是相視一笑。
這大喜的場子,誰也不會主動找不痛快,即便暗地如何洶湧,表面上該有的和氣還是不少一分。
有人道:「怎不見新郎?」
有人回:「自然是去接新娘子了。」
這話叫在場的會心一笑,不過也有人暗道以端王身份,本不必親自迎親,如今這樣給臉面,看來對那位雲華郡主是真心的。
朱雀大道。
容倦一身喜服,高踞馬頭。他牽著馬兒,聽著耳邊吹鑼打鼓的聲響,望著街道上奔跑討要糖果的孩童,慢慢壓下心底那一絲迫切。
本以為修得無情法,端得止水心,原來真到這一日,那份心切如此清晰。
「王爺,稍後到了侯府,會有人阻攔,您不必急,只需以催妝詩應對,其餘的交給我們。」一個俊俏公子抖開摺扇,笑吟吟地給他支招。
容倦點了下頭,這些人,是皇帝專門派來幫他的,有金榜題名的才子、有舞文弄墨的佳客、有琴棋書畫的大家、還有豪邁海量的酒客,聽說到時的攔娶會很艱難,希望雲韶不會太讓他為難。
很快,容倦就知道錯了。
平南侯府門前,里三排外三排的人牆,最前面的是文人墨客,吟詩作對博古通今,連金科狀元都被對得面紅耳赤,接下來的論畫、論藝,好不容易闖到最後,又是一隊西山大營將士攔路。
「我的天,平南侯府到底是嫁女兒還是嫁神仙……」有忍不住的呻吟出聲,差點沒求爹爹告奶奶了。
容倦淡淡瞥他眼,這不是雲天崢的手筆,是雲深。
只不知這位未來大舅子從哪兒請來這麼多奇人異事,連皇帝派來的人都要求饒了。
理好袍袖,上前。
一位將士抱壇道:「王爺,照規矩,喝滿二十壇進,請——」
「二十壇?」一個貴公子叫道,「你這是哪門子規矩?」
眾將士齊聲道:「西山大營雲主帥的規矩!」
容倦面不改色,其餘跟他來的酒客對視一眼,有人道:「我先來!」
一壇接一壇,酒水不要命地往肚裡灌。
喝到第十八壇時人已經不行了,趴在地上算好的,已經有人衝到一邊吐去。餘下的見勢不妙,頓時一哄而上。
「喝什麼喝,先見新娘子才是要緊的!」
「就是,要喝改日陪你們喝!」
「走走,接新娘子啰!」
人們一擁而上,把攔在門前的將士沖了個底朝天,好在那些將士有雲深授命,沒有真攔,半推半就也就叫他們過去了。
長門之內,幽篁之外,容倦的目光順著毯席追至盡處,待見大門開啟,一抹硃色壓在雲深背上徐徐而出,頓覺心口猛跳,接著慢慢松出氣。
來了。
「新娘子出來啦!」
「終於出來了!」
「快看!快看!」
「罩著喜帕看不見呀!」
……
不知這府門前圍了多少人,每人一聲那嗓門直追炮仗,雲韶低著頭什麼也看不清,突然一雙黑色底靴出現在視野。
「韶兒……」是雲天崢的聲音,他似乎蒼老疲憊許多,「爹爹對不起你,望你日後與王爺舉案齊眉,白頭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