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身世(1)
「舅舅!」長孫鈺不甘心,皇帝、容倦都在他手裡,戰都沒戰,憑什麼認輸。
然而他不知道,高手過招,很多時候成敗已在一瞬間定局。
葉泰沒再看這個外甥,走前兩步,向端緒帝行禮:「皇上,君臣一場,臣有兩句話想說。」
端緒帝對這個妻兄感情頗為複雜,道:「你說。」
葉泰彎了彎身:「今日之事,是臣一人主意,皇上要殺,殺臣一人足矣。九皇子固然有心帝位,但不會弒父,皇后固然心疼兒子,也不會殺夫,是是非非,皇上心中明白。當年承蒙皇上知遇,委任兵馬大將一職,平敵寇,展抱負,於願已足,皇上容臣活這麼久,是臣之幸。」
「你……」端緒帝一愣,「你說什麼,朕沒想殺你。」
葉泰笑了,容倦也勾下唇角。
端緒帝的為人,別人不清楚,他們怎會不知道。
長孫武矯情偽意,既希望臣下和他君臣和睦,又對一切功高的臣子猜疑,之前容山河建了多大功勞,他說殺就殺,當然了,沒對容山河動手,動的是他唯一的妹子……這些曲折原委,二人心知肚明。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所以葉泰會在風口浪尖辭位,也是想明哲保身。
如果沒有長孫鈺的野心,他也許就成功了。
容倦眼裡有些嘆息,對這個老臣,他有兩分敬佩。
忽然,葉泰身子一歪。
容倦眼疾手快扶了把,卻被他反手抓住。
「容倦,你父母之事是我主意,和我妹無關,你……別動她……」
抬眼,葉泰嘴邊溢出黑血,竟是服毒。
然而那一雙大手狠攥住他,力道之大,青筋暴起。
容倦嘴角輕挑,神色平靜:「是與不是,王爺清楚。」
葉泰眼中飛速閃過一抹失望,接著嗆咳兩聲,黑血直涌。他雙目逐漸失焦,嘴唇哆嗦,最終蒼涼搖頭:「報應、報應……」說完直直向前倒去。
「舅舅!」長孫鈺驚呼,搶上前扶住,謝風泉等臣亦跟上,連喚王爺。
容倦收回目光,漠然看向上首,端緒帝一臉驚愕,有些悲痛。
長孫鈺眼看唯一的救星沒了,憤怒揪起容倦:「是你!你為何害我舅舅,為何殺他!」
容倦淡淡道:「鬆手。」
長孫鈺怒喝:「不松!」
一道寒光閃過,長孫鈺急忙鬆手,但有兩根手指沒來及,生生切斷。
看著落在地上的拇指,他劇痛攻心:「啊啊啊,我的手!!」
眾人都愣住,誰能想得到容倦敢當庭斬掉皇子的手指,接著寒光一閃,劍尖直指長孫鈺,但見他冷然抬目,道:「誠王伏誅,首惡已擒,諸位,還要繼續嗎?」
面面相覷,最終謝風泉跪倒。
「皇上、端王,臣知罪!」
「臣也知罪!」
「臣是受了誠王威脅,皇上饒命!」
……
一場風波,消弭無形。
倒在地上的長孫鈺痛不欲生,惡毒地看向容倦,他又輸了,又輸給他,為什麼老天總是偏愛他,雲韶是他的,皇位也是,不公平、這不公平!
容倦壓根沒正眼瞧他,收了劍,拭去血珠,向端緒帝道:「皇上,如何處置。」
端緒帝搖頭:「朕乏了,你看著辦吧。」
這句話,是巫蠱案后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如今朝堂上下,大小事宜,幾乎都是容倦做主。
容倦道:「來人,將長孫鈺押入大牢,交由刑部問罪。誠王葉泰,雖犯重罪,但念在臨死悔悟,不予追究,保留王爵,嫡子承襲。」
語音一落,羽林衛將士沖入,轟然應是。
北衙禁軍繳械投降,謝風泉等大臣惶然相顧,原來這養心殿外早就是羽林軍侯著,幸好他們懸崖勒馬,否則真打起來,驍勇善戰的羽林軍不到半個時辰,就能把他們連鍋端。再看向容倦,萬分敬畏,這個男人,果真是不可戰勝的。
此時養心殿內的風波結束,南衙禁府外,雲韶和周延峰動了手。
她的武功遠遠比不上他,但以死相纏,周延峰又下不了重手,一來二去,竟拖到百招。
而這個時間裡,容倦已平息叛亂。
「雲韶,你非要與我為敵嗎?」一個錯身,周延峰目露沉痛。
雲韶蹙眉,微喘:「不是我和你為敵,大勢所趨,你應該明白!」
她一個嬌弱女子,又是大病初癒,就算大哥教給她的劍法精妙,也敵不過周延峰這等悍將。可惡,這榆木腦袋怎麼就不開竅!
周延峰閉目半刻,緩緩道:「誠王於我,有救命大恩,此恩不報,枉自為人。」
「你!笨蛋!」什麼恩情值得拿命去報,再說了,那是造反,天地君親師,還得講個大義所在呢,這人怎麼就說不通。
抿唇,心生一計。
雲韶忽地閉上眼,直挺挺向後倒。
周延峰大驚,以為是剛才動手不小心傷到她,箭步上前抱住。
「雲韶!」
情急之下,叫了她的本名。
雲韶聽出其中的關切深情,心微動,下一刻驟睜雙目,並指戳向他穴道。
周延峰猝不及防,被點了個正著。
砰咚一聲,雲韶摔坐地上,她揉著被摔疼的部位,抬眼望望周延峰:「周統領,既然我怎麼說你都不聽,也只有請你冷靜一下了。」
墨白和秋淮趕過來看到這幕,都驚掉下巴。
尤其墨白,雲韶要來攔周延峰,他是知情的,看公子那意思也是隨她,但周延峰身為禁軍統領,他根本沒抱希望,哪知道王妃真得攔下來了。
秋淮快步趕上去,向雲韶好一通賠罪,接著又狠狠給了周延峰一個耳光:「老周,你糊塗!」葉泰確實救過他,但再大的恩情,也不能拿造反還吶,好在端王妃攔得及時,否則就要鑄成大錯了!
「王妃,您沒事吧?」墨白小心攙起人,不停打量,生怕哪裡磕著碰著。
雲韶搖搖頭,問:「你們王爺呢?」
墨白當下將養心殿的事說了一遍,道:「王爺如今和皇上兩個人在裡面,王妃要去看看嗎?」
兩個人……雲韶直覺有些怪異,便道:「嗯,去看看。」
養心殿里,沒有掌燈,昏暗的光線投射在端緒帝身上,說不出的落寞。
「倦兒,你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做得很失敗。」
端緒帝語氣疲憊,容倦直言道:「是。」
端緒帝立刻有些不悅,但下一秒又倦怠擺擺手。
現在,太子死了,老四昏迷,老九下了大獄,剩下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就連最知心的皇后也打入冷宮……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現在,他真成了寡人。
唯一能傾訴的,就只有眼前這個侄兒。
「倦兒,你告訴朕,朕是不是真錯怪了老九跟皇后……」端緒帝困惑,「朕想過,老九再混賬,也不像會用巫蠱術的,至於皇后……她跟朕夫妻這麼多年,也應該不至於為了兒子害朕。可朕想不明白,這個案子是你經手,應該沒有錯處,為什麼……」
說到這兒,他搖頭。
容倦站在交界處,逆著光影的輪廓格外模糊。
「皇上,你沒想錯。」他開口,淡漠,「長孫鈺和皇后沒以巫蠱害你,是我設局。」
端緒帝瞪大眼:「你說什麼?!」
容倦道:「易修之是我的人。」
端緒帝完全震住,這個衝擊,比先前長孫鈺逼宮,還要大!
「為……什麼……」他顫聲問,「為什麼,朕如此信你,倦兒,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什麼?
容倦低眸。
沉寂了這些年,隱忍了這些年,為這一天,他熬盡心血,如今,終於到了大白的時候。
「因為,容家。」
「容家?容山河?」端緒帝怒吼,「朕沒有對不起他!」
容倦微微笑了:「是嗎,那容妃呢?」
端緒帝瞳孔驟然放大:「容妃……傾月……你怎麼會知道……」他一個不小心碰倒茶杯,嘩啦碎響,在這空曠殿中尤為心悸。容倦沒有回應,只微笑注視他,端緒帝忽然大叫:「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會知道傾月宮的事,那時你那麼小,怎麼會知道!」
噠噠。
腳步聲停在宮門口,雲韶擰眉,傾月宮,究竟發生了什麼。
容倦微側目光,知道是她來了,沒作聲。
端緒帝已有些癲狂,死死盯住容倦,彷彿想從中看出什麼。後者一派寧靜,啟唇:「二十年前傾月宮大火,除容夫人外,無一倖免。此事傳開,宮中皆言此乃天火,乃是上天降罪。只因容妃太美,恐將誤國,所以早早收去性命,是嗎?」
端緒帝臉色泛白,雲韶心裡隱怒,什麼時候女人的美貌,也成了一種罪過?說什麼禍國殃民,這比起給她扣的災星帽子,更是無稽!
容倦負手於後,淡淡神色好似沒有起伏:「之後,皇上下了禁令,不準任何人再提此事。可不知為何,謠言越傳越廣,民間盛傳大夏第一美人容傾月是妖妃,所懷之子是妖孽轉世,老天降下天火,焚身而亡,乃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謠言傳到容府,本在病中的容夫人悲怒攻心,短短三月便離人世,容大將軍痛失妻妹,其後半年隨之而去,這些,皇上想必也清楚。」
端緒帝的臉色已近死灰,他閉眼,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場火是誰放得,謠言又是誰傳得,皇上,當著容妃和大將軍的在天之靈,你能說句實話嗎?」
死寂。
養心殿似乎從沒這般安靜過,雲韶聽到自己的心跳有節奏的鼓動著,忽然間一串長笑,端緒帝睜眼,笑得蒼涼:「好啊,朕還是小覷了你,不錯,那場火是朕讓皇後放得,謠言也是朕的授意。」
「為什麼!」似再難按捺,雲韶驚訝看見平日風輕雲淡的男人咬了牙,每個字都從齒縫裡迸出,「為什麼要那麼做,她的肚中,還有你的孩子!」
滔天的怒恨,攜裹摧毀一切的狂暴。
她有些愣,因為印象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這麼失態。
端緒帝眯眼:「孩子?——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朕才不能留她!」
「容山河手握天下兵馬,她又身為皇貴妃,容家之勢,前所未有,若再生下皇子,一旦有反心,朕的江山岌岌可危!本來這些年一直小心著,撿著日子寵信,又叫皇後送避子湯藥,哪想一朝不慎,還是有那孩子!她焉能不死?」
容倦似乎呆住了。
這個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
包括雲韶在內,都以為這一切是葉皇后做得,她和容妃爭寵,故意縱火,皇帝只不過是偏袒她。誰能想到,根本不是,一切是端緒帝授意,皇后只是個執行者。
而根源,還是那四個字。
功高蓋主。
「朕也不是無心之人,那孩子,始終是朕的骨肉。所以朕選在她臨盆時動手,想要留下孩子,誰知道容夫人那時抱你進宮,守在身邊,朕沒辦法,才令人放火。」
結果不必說了,容夫人抱著小容倦逃出來,容傾月和她的孩子一起葬身火海。
雲韶捂住嘴,沒想到真相如此難接受。
側目去看容倦,男人的臉容完全隱沒在黑暗中,沉冷得可怕。
端緒帝嘆了口氣:「朕也不想這樣,但事情已經發生,只能繼續。朕怕他謀反,先命人放出謠言,本想再慢慢解他兵權,卻不料他自己交出虎符,辭去帥位……朕還是,錯看了他。」以為他會謀反,以為他心生怨懟,可交出虎符那日,那個人的面容蒼白平靜,好像在說一句很平常的話。
——皇上,虎符還您。
君臣一場,容山河,你當真沒有怨?
端緒帝面上透出兩分茫然,二十幾年了,回憶這段往事,饒是帝心似海,也難猜透。
雲韶想起容倦講給她的故事,心中忽生莫大不平。
大將軍一輩子出生入死,換來什麼?猜忌、殺招,這樣的皇帝,值得他付出嗎?
望著容倦匿於黑暗的身影,突然很心疼,背負這樣的仇恨長大,他該多苦。
抿緊唇瓣,忽地走上去,抓住他的手。
男人手掌冰冷,和平日的溫涼不同,是一種徹骨的寒。她忍著冷意,兩隻小手緊緊包裹住,容倦顫了下,側眸,幽深冷寂的眼裡慢慢注入暖意。
「沒事……」
沙啞的聲線像抽離了所有力氣,他慢慢抬頭,看向端緒帝。
「後悔嗎?」
「什麼?」
「殺容山河,你後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