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身世(2)
那一刻,雲韶清楚看見皇帝臉部線條舒展,緩緩搖頭:「不。」
「任何威脅到帝位的,不管什麼人,朕都能除掉!」
容倦笑了。
輕懶漫倦又帶著深刻的譏諷,「就像之前?」
「就像之前!」
長孫鈺逼宮要殺他,端緒帝二話不說傳他來。
這就是帝王,冷酷無情,永遠只有自己。
終於認清這一點,他反而輕鬆了。
「那不知皇上,要如何處置我。」孤冷的笑,帶嘲。這次,他連臣也沒自稱了。
端緒帝愣住,慢慢坐倒龍座,神色頹然。
這些日子,他把承乾宮給了容倦、命他監國,朝中上下都是他的人,如今容倦要反,輕而易舉,他沒想到老子沒有反,兒子反了。
事已至此,唯有冷笑:「你要替你爹報仇?」
雲韶也看著容倦,如果他說是,她會不遺餘力的幫他。
容倦注視端緒帝,眼中掠過一道寒芒。
「報什麼仇。」他唇角上挑,譏梢又冰冷,「細說起來,我還該叫你聲父皇。」
「你說什麼?!」端緒帝失聲,雲韶亦訝異挑眉。
什麼意思,父皇?他是端緒帝的兒子?
殿中兩道目光緊鎖,容倦不緊不慢道:「當年容妃臨盆,容夫人攜子探望,皇上忘了嗎,那孩子也在襁褓,尚未滿月。」
換言之,兩個孩子年紀相仿,都是嬰兒,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
「你……你……」端緒帝驚而起身。
容倦又道:「傾月宮大火,容夫人母子皆在宮中,皇上不知道的是,那時容妃已然生產,皇上更不知道的是,容夫人當時就在搖籃邊,抱著那個孩子!」那時候,容妃誕子,容夫人抱著小皇子愛不釋手,順手將自己兒子放在搖籃。哪知火勢突起,濃煙滾滾,下人們抓了她往外跑,渾不知抱錯了孩子!
「天,那你是……」雲韶失聲低呼,視線不停在容倦和皇帝間遊走。
留在火海的是容家孩子,那容倦不就是端緒帝的皇子!
端緒帝已震驚得說不出話,指著容倦的手指哆嗦不停。
「容夫人眼看兒子葬身火海,悲痛昏倒,醒來后把一切告訴容山河,容山河沉默很久,指著那個孩子說,以後,他就是『容倦』。」容倦神色漠然,淡冷的語調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皇上,這齣戲,夠不夠精彩。」
端緒帝呆若木雞。
他對容家有愧,卻不後悔,直到一切大白,晴天霹靂。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朕殺了他妹妹,殺了他兒子,他為什麼不反,為什麼!」端緒帝嘶吼出聲,猙獰的面容恐厲如魔,容倦沒有回應,淡漠神情如一潭死水。
雲韶心念一動,忽地想起之前也問過類似的話。
那時容倦說因為我。
不,不全是,容山河要保下這個皇子是一重原因,而另一重……
「皇上……」雲韶低低開口,這是她進殿以來第一次和端緒帝進言,疲憊又透著憐憫,「您還不明白嗎?無論您逼大將軍到什麼地步,他都不會反。因為,從未有此心。」
砰咚。
端緒帝坐倒在地。
他錯了嗎、錯了嗎?帝位心術,平衡之道,他以此對容山河,卻使君臣離心。還有誠王葉泰,這些肱骨重臣接連離去,是否都是因為他的猜忌?
端緒帝顫巍巍抬目,下首處,那張酷似容妃的臉面無表情。
他忍不住張口:「倦兒……」
不,不對,他不是容倦。
鈞。
長孫鈞。
當年欽天監選名,定的,原是這個字。
「你為何不早告訴朕……為何不早告訴朕……」皇帝呢喃,若早知道,他不會放他在容府。容山河夫婦離世,容家地位一落千丈,這些年,他一個孩子,又是如何撐過來的。
「呵,」輕輕的一聲嗤蔑,容倦看著這個慈父心腸發作的人,只覺可笑,「你疑容山河,你要殺容妃,如今卻又告訴我你要善待她的孩子?長孫武,你不覺得可笑嗎?」
「那如何一樣,你是朕的骨肉,你流有皇室血脈,倦——鈞兒,你該叫長孫鈞,你該叫長孫鈞啊!」端緒帝急切道。
容倦對他的憎惡到達極點,不怒反笑:「是嗎?」他勾了勾唇,微彎的眉眼弧度凜冽,雲韶心一突,便見他赫然抬起左臂。袖管滑落,上面無數道傷疤縱橫交錯,新的、舊的、深的、淺的……她咬緊唇,儘管沒再添新傷,每次看見仍很心疼。
端緒帝瞪大眼,只聽容倦冷然道:「你看清楚,上面每一道傷,都拜你皇室血脈所賜!」
雲韶一凜。
這些傷是他自殘,但都是因為寒疾在身,不得不放血止疼。
又怎會和皇家血脈扯上關係?
端緒帝也一臉不解地望著,容倦凝視左臂,深寒眸底一片冷寂:「自出生起,胎毒入骨,七情六慾,皆為毒蠱,你可知胎毒,從何而來。」
「毒?鈞兒,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中毒?」端緒帝愕然。
雲韶似有所悟,輕聲:「胎毒……難道是容妃娘娘……」
容倦掃她一眼,沉寂的眼神微有讚許,然而下一刻抬目,凌厲如刀。
「不錯,胎毒自母妃而來,皇后每月送的避子湯中,摻一味寒蟬,此物無毒,但經年累月深入體內,便會虛乏體弱。母妃懷身,此毒隨之入胎,到了我的身上。」
「什麼?!」端緒帝大驚。
他是讓葉皇後送避子湯,但她在湯中摻葯的事,他一概不知。
雲韶抿唇,所以他會性子淡漠、孤冷決絕,因為不能動情,否則胎毒就會奪命。所以他不能讓人近身,因為左臂傷痕,無法向世人解釋。所以外面傳言的冷情潔癖,都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被迫而為。
她心痛得要命,情不自禁的拉住他的手。
那冷硬的線條逆在光影中,微微抖動,似宣洩快感,似報復快意,他看著端緒帝的表情由驚轉怒,再變成懊惱痛悔,沒有漏掉每一絲表情變化,只覺心中豢養十多年的毒蛇終於放出來,它叫囂著痛快,它要把這些年的怨恨痛苦還回去,它要讓眼前這個男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然而手邊,一個細微的溫度拉回了他。
容倦側目,看見那張小臉滿是疼惜地凝望著他,把那刻骨的仇火一點點撫平。
「韶韶……」嘶啞喚道,他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臉。
「我在。」雲韶握住他的手,「我在這裡,我會一直陪著你。」
目光融化,他摟住她的腰,抵上額。
「遇你,是我之幸。」
雲韶笑了,這個男人的情話有時蹩腳的很,但她喜歡。
端緒帝看著親密的男女,忽地想起當年,他和皇后、與容妃,都有過這般,可是這個位置坐久了,不知不覺就會變,變得疑神疑鬼,誰也不信……他突然很想看看,容倦會不會也這樣。
「朕會下詔,恢復你的身份。」端緒帝說。
雲韶挑眉,恢復身份,也就意味著大位落定,她的男人,真要當皇帝了?
「但朕有一個條件。」端緒帝定定凝視他,「你不得再向葉家復仇,還有鈺兒,你不要傷害他。」
這個時候,還要保葉家?
看來皇帝心裡,對皇后還是不一樣的。
容倦搖頭:「不。」
「為什麼!」端緒帝激動道,「葉泰已經死了,皇后也被朕貶入冷宮,如今大夏在你手裡,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們?」
雲韶搖頭,放與不放,只有當事人能決定。
容妃被皇後下毒,容家近乎滅門,這樣慘烈的局面,又哪是一個放字能決定的。
容倦啟唇:「我可以饒了皇后,也可以不追究葉家,但長孫鈺,我一定要殺。」
「他是你弟弟!」
「那又如何。」容倦漠然道,「他不也殺了太子和長孫鉞嗎?」
端緒帝頹然搖頭,容倦再不看他一眼,握著雲韶的手,走出大殿。
殿外,陽光正好,新鮮氣息湧入肺腑,多年陰霾一掃而空。
他握緊身邊女子的手,長長呼出口氣。
「結束了。」
「嗯。」雲韶歪過腦袋,「不過我還有些不懂。」
「什麼不懂?」
「你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按時間推算,事發的時候,你只是個嬰兒。」
容倦笑了,從懷中取出一張布帛。
那布帛有些年月了,邊角泛黃,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那是容夫人的筆墨,她從得知老爺忍氣吞聲起,便寫下一切,塞在容倦的襁褓中,因為太恨,所以叮囑復仇。雲韶撫過字跡,似能感受到上面的怨怒,而他,自小便背負起這些,踽踽前行。
「容倦,啊不,也許該叫你皇子?」
「我是容倦。」男人淡淡道,「永遠都是。」
沒有容家為他做得一切,他活不到這麼大,比起長孫鈞那個陌生的名字,他更願意用這個。
雲韶抿唇笑笑,知道他心意,幾根手指攀繞發梢:「阿倦,這些年,辛苦你了。」踮起腳尖,主動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成婚以來,一直是他主動,她這樣破天荒的親吻,如一根細細的羽毛,落在他心尖。
「韶韶。」男人嗓音嘶啞,赤果的目光恨不能把她就地正法。
忽然王德海快步趕來。
「端王爺,啊不,鈞殿下。」王德海的表情看起來已經知道一切,敬畏躬身,「皇上有令,請您立刻去承乾宮。」
容倦有些捨不得離開,雲韶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前戳戳:「好啦,快去吧,晚上回來賞你。」她笑里多幾分挑逗,容倦臉色微紅,捉住手指放在胸口,「韶韶,等我。」
「嗯嗯。」
雲韶揮揮手,目送他遠去的背影,心中瞭然。
得知一切的端緒帝,已沒有選擇,眾多皇子中,有能力繼承儲位的只有容倦。
太子、皇上,這些對她感覺就像一場夢,前世,拼了命幫人爭,換來身死族滅,今生又要成鳳,不禁想起畢方和寒覺的批言,畢方在她手心寫的「鳳」,看來要成真了,那麼寒覺的話呢?
紫薇與破軍圍繞她身邊,紫薇是帝王星,如今看來是容倦。
那麼破軍,那顆七殺之星,又會是誰?
天下禍亂、緣起於她,這個批言,會實現嗎?
回宮沒坐多久,一個小太監傳話,皇后想見她。
「有什麼事。」
「奴才不知,娘娘只說請王妃一定要過去。」
雲韶沉默,進宮以來,葉皇后對她一直不錯,可惜世事弄人,她是害容家的幫凶,她卻是容家婦,再見不過徒增尷尬。
「罷了,走吧。」
冷宮,草木枯黃,甚是荒涼。
雲韶到的時候,宮中下人們驚了一跳,連忙相迎,十分殷勤。
現在誰不知道皇宮裡邊端王爺獨得聖眷,這位端王妃自然水漲船高,是如今最最尊貴的女人。
雲韶沒什麼架子,讓他們退下,踏進門檻。
葉皇后憔悴了很多,形容蒼白,瘦弱的身子迎風似倒。她枯坐殿中,見雲韶來,那兩隻深凹下去的眼睛才散出兩點光。
「雲丫頭,快過來。」葉皇后歡喜地拍拍塌邊,想叫她坐下。
雲韶立定,微微嘆口氣:「皇後娘娘,有什麼話,您說便是,能做得到,我會儘力,做不到,多說無用。」
葉皇后眼裡的光一分分磨滅,她看著雲韶右臉上的疤痕,苦笑:「想不到如今會是這般光景,既然如此,我就明說了。」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瓷瓶,「這是生肌玉露膏,能治好你臉上的傷,不留疤痕。」
雲韶目光微凝:「您有什麼條件。」
葉皇后道:「我已是廢后,能有什麼條件,只求你勸容倦,饒鈺兒一命。」
外人都知道端王夫婦感情甚篤,誰能勸得動端王,必然只有端王妃。
雲韶自忖她若開口,容倦說不定會答應,但……
搖頭。
「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他已經贏了,鈺兒是階下囚,對你們沒有任何威脅,為什麼還要殺他?」葉皇后不禁道,「雲韶,你真這麼狠的心嗎?」
「狠心?」雲韶挑起嘴角,「娘娘,我臉上這道傷,就是拜他所賜呢。」
葉皇后愣了,雲韶撫著右臉傷痕,低聲道:「我可以不計較他逼我自毀,但我的哥哥因此而死,我無法原諒他。何況就算我可以,容倦也不能。」
「你還不知道吧,他其實不是容家的孩子,他姓長孫,名鈞,是容妃之子。這些年,你們對容家做得一切,你覺得他會原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