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燭夜
弦月挑開車簾問道:「雲夢,怎麼停了?」
雲夢正踮著腳往前張望,隨後搖搖頭,「不知道,好像是…….展大人讓停的。」
弦月只得轉過身掀起門帘,玉煙染看到,前面護送的兩列衛隊正向兩邊閃開,從中間走出一個藍衣婦人。
她的皮膚保養得很好,年紀應該並不大,但眼角眉梢流露的凌厲讓她看起來有些顯老。頭髮用一根簪子盤著,沒有打髮蠟。她穿著深藍色的襦裙,裙帶系得一絲不苟,偏偏裙子上布滿褶皺,看上去更加狼狽。
玉煙染看到婦人後,隔了一會兒才不確定地喊出來。
「燭夜……姑姑?」
燭夜是啟智殿的掌事女官。靖國凡皇子公主滿四歲后就去啟智殿開蒙,學習宗室關係、禮儀規矩。燭夜身為掌事女官,教導禮儀多年,就連當今皇上也是她給啟得蒙,因此雖身為婢女,但在宮中一向很受尊敬。
燭夜為人刻板嚴厲,對皇子公主一視同仁,從不放水遷就。曾經有一次教規矩的時候玉煙染仗著身份,出言頂撞,被燭夜狠狠罰了一頓。自那以後燭夜就對她格外嚴格,還經常到靖武帝那裡告她的狀,於是玉煙染也愈發厭惡燭夜。
此時燭夜看清了車裡坐著的人,面上也十分詫異。
她反應過來后,趕忙彎身行禮。
「參見公主。」隨後抿了抿嘴,有些慌亂,「方才……忘了避過公主車駕,是奴婢失儀,奴婢,奴婢這就退下。」話畢竟要離去。
「等等!」玉煙染出聲,隨即自己一撩門帘,跳下馬車。
展決端坐在馬上往這邊看著,他一早就認出燭夜是宮中女官,只是不知兩人之間有什麼過往,便也不動聲色,想看玉煙染如何反應。
「燭夜姑姑怎麼出現在這裡?」走近了才發現,燭夜的眼底一片青色,形容憔悴。
「公主有所不知,奴婢得了皇上恩准,如今已經放出宮了。」燭夜開口,聲音一如既往地啞然刻板。
「既然是皇上恩准,想必不會虧待了姑姑,怎麼姑姑卻是…...這副樣子?」
玉煙染看她神色不自然,恍然想到這附近除了侍衛就是太監,不方便說話,便將她帶到稍遠處的一棵樹下。
「姑姑現下可以說了。」語調輕緩,帶著安撫的意味。
燭夜再次詫異地打量她,那張還有些孩子氣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同了,眉眼間隱隱有若純太后的模樣,雙眸中閃著寧和深遠的神采。
原來燭夜竟是被逼出了元京。
燭夜的嚴厲向來對事不對人,只要規矩做得不好就會挨罰,挨了罰連皇上也說不得。
這是先祖定的規矩,皇子公主本就嬌氣,主僕身份有別本就不好教導,所以受女官訓誡一律不得求情。
依燭夜的性子,掌管啟智殿的這些年來,教導過的皇子公主不少,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其中就有柔佳長公主和柔芙長公主。
柔佳長公主是當今太后的親女,皇上胞妹。她的身份比起玉煙染也不相讓,而柔芙長公主是秦淑儀的女兒,與柔佳親近。她們當初啟蒙時也受過燭夜嚴厲的教導,因此懷恨在心。
雖然皇上記得昔年教導之恩,對燭夜十分尊敬,但他繼位後日理萬機,總有疏忽的時候,後宮又以太后地位最高,柔佳長公主便以燭夜身體不康健為由將她逐出皇宮。
生病的宮女是不能留在宮裡的,尤其是像啟智殿這樣經常有皇子公主出入的地方。燭夜只得離宮,但她早就錯過了放出宮的年紀,膝下沒有子女,家中也無親人,因此沒有固定居所。
她在城東的葫蘆巷置了一處小院,結果沒多久就遇了強盜,報了官卻一直抓不到犯人。
緊接著有戶人家找到她說是這院子已經被他們買下了,讓她趕緊搬走。
她去找賣房的人理論,卻發現人已經找不見了。
對方房契、買賣的字據樣樣齊全,且時間比自己要早,官府便命燭夜搬出。
這之後燭夜又輾轉換了好幾個地方,皆遇上類似的麻煩,身上的銀子漸漸不夠了,只得離開元京。
燭夜知道有人在背後搗鬼,對方也沒有刻意隱瞞,大方地讓她知道是兩位長公主尋她麻煩。
玉煙染聽了不禁沉默。柔佳長公主比她大十一歲,嫁給了鎮國公世子的嫡長子。她在元京有自己的府邸,行事方便,若是她想讓燭夜在京城待不下去,確實很容易。
但離柔佳啟蒙那會兒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沒必要現在才揪著不放,玉煙染猜測是柔芙求到了這位五姐那裡,讓她幫著出口惡氣。柔芙長公主只比玉煙染大兩歲,她知道她性子小氣記仇得很。
既然知道事情原委,玉煙染當然不能放著不管,她客氣地將燭夜請上馬車。
車裡茶水點心俱全,玉煙染親自斟了杯茶遞給燭夜:「燭夜姑姑,我剛從皇陵回來,還未進宮拜見皇兄,姑姑是否想要跟我回宮?」
燭夜握著茶杯,目光黯淡。
玉煙染瞧見她的神色,就道:「是我想岔了,姑姑莫怪。姑姑寧可獨自離京也不肯讓皇兄知道你的難處,想必是不願再回宮去的。」
皇上恩准離宮的人如果又回了宮,而且深究起來還是被自己的親妹妹逼得無路可走,這會嚴重傷了皇上的顏面,燭夜是看著皇上長大的,一定不想看到皇上左右為難,玉煙染能夠理解。
「我年紀尚小,在元京沒有外家,幫襯不了什麼。燭夜姑姑既然離京后沒有目的地,不如先去皇陵那邊避一避,我住的院子還好好放著,你去了可以直接住進去。那邊鄉民樸實,必不會欺你。過段時間,等我兩位皇姐的氣消了,我派人送信給你,你再悄悄回來,可好?」
燭夜嚴厲的目光直直盯在玉煙染臉上,難掩錯愕。
玉煙染靜靜望著她,等她的答案。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沙啞古板:「九公主的性情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以前玉煙染見了她都會厭惡地躲開,看都不願多看一眼。她離京前聽說去皇陵盡孝的公主要回京了,今日乍然見到,忽然很想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恍恍惚惚地就沒躲開她的車駕。
玉煙染摸了摸鼻子,認真說道,「不瞞姑姑,在皇陵的這一年感悟良多,許多從前不曾深想的事情都會浮上心頭。當年若不是姑姑的嚴厲教導,柔緲必定已經行差踏錯了許多步。如今想來,十分感懷昔年之恩。」
麗皇后從不斥責於她,即使她打罰宮人也幫她壓下。玉煙染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麗皇后很溫柔好說話,現在想來,那不過是想捧殺她,一點一點把她往歪路上引,最後好敗了名聲。幸而她每每行事出格,燭夜都會罰她,比罰別人更狠。她不願總被燭夜揪到錯處,那些錯漸漸就不犯了。
現在想起來,柔佳長公主對燭夜的步步緊逼也可能是對燭夜當年插手捧殺自己一事的教訓,這樣一來,還可能是她連累了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