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出了正月,文濟堂漸漸忙碌起來。鎮子里,上了年紀的老人,有些沉痾舊疾,到了日子需要到醫館里取葯,順便聚在一起把年裡年外的事都攤出來互相說叨,許多話都是在自家車軲轆一般說過很多遍,早被門裡小輩們厭棄。如今年紀相仿的幾個人湊在一起,倒是誰也不嫌誰啰嗦。也有年裡吃得太膩,酒喝大的,這幾日胃裡泛酸,嘴裡沒味兒,頭暈肚子疼,就著文濟堂離得近方便,跑過來,尋一些能藥到病除的快方子。還有個別年輕的媳婦,禁不住年裡被婆家上下一通催,偷偷跑來問得子的秘方,文博箴常年一張公事公辦的冷臉,倒容易讓她們張口問出自己真心想問的話。
文卓閑和樊溪邁進門,看見文博箴正坐在醫堂問診的小方桌後面,對面坐了一個臃腫的中年男人。那人頭頂上頭髮估計已經快禿沒了,四周的頭髮被拚命地往一起攏,勉強梳了個小髮髻,孤零零地頂在一顆大腦袋上。此時,他一隻肥大的胳膊正把桌上用來診脈的小枕頭壓得幾乎找不見。文博箴已經收了探脈的手,低頭在記方子的紙上畫符。
「文大夫,要不你還是再給看看,我真的覺的我只是癆病,你看我成宿成宿睡不好,一躺下就咳個不停,喉嚨里白天黑夜都堵著塊東西,連個餛飩都吃得不盡興,連過年都過瘦了。」
文博箴也不知道是在聽還是沒有在聽,手底下一張符畫得快飛起來了,半晌才眼睛也不抬地說,「上次就和你說過,你這是梅核氣,開了半夏厚朴湯給你,可按時吃了?」
「吃了,吃了,不見好,過了年反倒重了。」那男人伸著的一隻胖,意思是要文博箴再給他摸摸脈,幾根手指快要戳進文博箴的嘴裡。文博箴偏著頭,「孫茂,孫先生,過年可曾忌口?」
孫茂小眼睛飛快地眨巴了幾下,「小小地吃了一些酒,下酒菜沒敢多放辣,文大夫囑咐我的,我記著呢。」
文博箴把寫好的方子向前一推,「梅核氣忌食辛辣,忌食甜膩,忌重油酒水,你若做不到,也不用麻煩跑來我這裡。」說到這裡,文博箴終於抬起眼眉,一雙眼睛看的卻是坐在孫茂後面下一個候診的病人。
「文大夫,你真不用再看看?我這凳子可還沒坐熱。」孫茂一著急吐沫星子就亂濺,「就算是什麼梅,什麼和氣,你不如開些貴重些的葯,」孫茂把聲音壓了壓,卻故意保證讓屋子角落的每個人都能聽得真切,「我內兄在京城剛剛升任了廷尉獄掌囚。」
「你這病和他有關係?」文博箴皺了眉頭問,孫茂趕忙擺手,文博箴把方子拍到孫先生眼前,「那你吃什麼葯和他更沒關係。」
孫茂顯然大為不滿,又不好當著周圍坐著的鎮上熟人發作,較著勁兒把那方子再推回去,「聽說文濟堂可代客煎藥,今日就有勞了。」
如果遇到急症,或是年老行動不便的病人,文濟堂確實可以幫著在醫堂把葯煎好,並且分文不取。然而面對這位膀大腰圓,大呼小叫了一個早晨的孫茂,文博箴顯然沒打算這樣做。他一雙眼睛早把對面這人踢了出去,然而孫茂屁股上如同安了鉚釘,就是不挪,他的胖手在自己那張方子上恨恨地扣著,彷彿跟紙上的字有仇,文濟堂里頓時生出一股叫人緊張的安靜。
這時,樊溪不聲不響地走了過去,他把被孫茂壓住的藥方從桌面上抽出來,輕聲說了句,「孫先生旁邊稍坐,我去煎藥。」說罷,轉身徑自進了櫃檯。
文濟堂的櫃檯後面有一整面牆那麼大的百子櫃,樊溪取了配藥的小籮就要開抽屜,忽然孫茂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從背後傳來,「我才看清楚,這位不是「瘟」,樊小公子嗎,柜上又不是沒有其他夥計,我這葯就不勞你大駕了。」
樊溪的後背微微一僵,看似隨手把方子連同配藥的小籮遞給蹲在一邊正在給蜜丸上蠟的三喜,說了聲:「有勞三喜哥了。」三喜急忙擦了手,嘴裡不停說著,「我來,這冒煙動火的事,當然我來。」
文卓閑從剛才進門,就撿了一把對窗朝陽的椅子,不知從百子櫃的哪個抽屜里抓了一把赤棗干,翹著腿含在嘴裡慢慢嚼,他一雙眯縫著的眼睛彷彿在看戲。這會兒,不知道他是不是咬到沒剃乾淨的籽,牙齒間咯嘣咯嘣的直響。
孫茂勉為其難地挪了窩,他坐到櫃檯近前的一張高凳子上,身邊還坐著兩個等著取丸藥的鎮鄰。
「喜哥兒,勞駕你麻利些,我待會兒還有客來家。」孫先生晃著腦袋,「我內兄,連同嫂子帶著表小姐要過來看我呢。我這內兄剛提任,年裡都是應酬,我請了許久,人家今日才得空,我要趕著去鄭屠戶家拿定下的肘子,還要沽酒,正午之前不一定趕得及,慢待了官府的人可是不好。不過呢,幸虧我們兩家一直走得親近,他們算不上外人。」孫茂說著,又開始噴吐沫星子。
「茂兒兄弟,你家那位表小姐還未出閣嗎?」旁邊一位老者隨口問道,我記的她比你家大小子還年長十歲不止。」
「您老操的什麼閑心,我家表小姐,那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又是京城的戶,哪裡就隨便委屈了?您認識的那幾個種果子的粗糙人,想都不要想,人家挑夫君,必須能過京城年考,長相要在城裡街上叫人回頭望,」孫茂瞟了一眼正在低頭用石臼搗葯的樊溪,「身體沒什麼毛病也是最起碼的。」
坐在另一頭的老者很想岔開話題,「不用只說你內兄的好,這幾年你家不是也風光得很,宅子翻了再翻,蓋出那麼多間房,就等著租給今年來京考試的生員,賺大錢吧。」
孫茂連連點頭,胖臉上笑出幾道打橫的皺紋,「可不是,今年我家娘子還要給來租屋的房客預備三餐飯食,那些讀書人不沾煙火,去年幾次有人熬粥都差點兒燎了屋頂。今年我家租屋帶賣飯,省了房子還多賺銀子。」
一位老者挑了挑大拇指,「難怪數你家生意在鎮上做得最大,誰也沒有孫茂老弟和你家娘子算得精。」
閑話說到這裡,三喜提了灌熬好葯湯的陶罐出來,另一隻手提著幾個竄好的紙皮包,笑嘻嘻地對孫茂說:「孫老闆,您的葯熬好了,夠三天的量,餘下的,我按分量天數給您包妥了。」
「那就謝謝喜哥兒了。」孫茂拍下一顆碎銀子,「對了,我聽說,你這裡配藥,附送石蜂糖,我的呢?」三喜瞟著樊溪乾笑了幾聲,「那個,不好意思,我們今天貨還沒來得及補全,沒有石蜂糖了。」
蘇茂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伸手從櫃檯上的零錢罐里掏出幾個大子兒,拎著藥罐兒,夾著紙皮包,「呼哧呼哧」地邁出文濟堂的大門。
這個時候,誰也沒注意文卓閑,他無聲無息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也跟了出去。
「孫老闆。」孫茂聽見有人喚他,停住腳轉身,看見是方才在醫堂里無所事事的那個陌生面孔。他攥緊了手裡的東西,有些不耐煩地問,「敢問你是哪位,尋我何事?」
文卓閑臉上掛著笑,「孫老闆,您不認得我,我只是路過此處的游醫。方才我細觀孫老闆的面色,氣息,覺得孫老闆不至於有癆病,但怕是有氣虛的影子,在屋裡有文掌柜在,不方便提醒,畢竟是別人開的醫堂。」
孫茂頓時緩和了臉色,「我就說嘛,文博箴這個人,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是冷冰冰的,幾時真的在意我們這些病患。我自己早就覺得可能是氣虛,今日還想求我內兄引薦個京城的大醫館去看看,可不能再讓文博箴耽誤下去。」孫茂往前湊了湊,「照您看,我這個病要不要緊?」
「只要用對了方子,便不打緊。」文卓閑依舊笑嘻嘻的,說:「京城最大的藥鋪德寶堂,你去買他們整根的老山參,帶著須子燉,每日一盅,最補中氣。」
「對嘛,這聽著才像正經治病的方子。」蘇茂得了寶似的,對著文卓閑說了許多奉迎客套的話,高高興興地走遠了。
文卓閑望著蘇茂遠去的背影,鼻子里也冷哼了一聲,邁腿回了醫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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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核氣通常就是胃酸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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