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等不到榮盛齋,幾個人開始隨性地閑逛,買零嘴吃。有小瓷碗裝的豆腐腦,豌豆黃,酸梅湯,酸辣粉,有鮮湯里溫吞著的薺菜小餛燉,酒釀湯圓,魚片粥,有在油鍋里上下翻滾的油糕,芝麻球,臭豆腐,有頭上包了巾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的人,支起明火,將牛羊肉串成串,幾十串擺成個扇面在煙火里烤,滋滋冒油的肉串上被撒上厚厚的香料,有人支著沸水的鍋子,水上里蓋滿一層紅辣椒,肉片,肉丸,蘑菇,油豆腐,就這麼往鍋里一涮,盛出來,澆上辣油麻醬,各種食材的香翻滾在一處,隔著老遠就往人鼻子里鑽。
那些賣小玩意兒的,胭脂水粉的攤前擠滿姑娘小媳婦,捏麵人和吹糖畫的前面已經有了幾個就地打滾的小童,賣文玩字畫,玉石擺件的攤主忙著招呼穿長衫,揉核桃的老爺。還有人手裡拿著小冊子,專門跟著落單公子,低聲跟在後面說了幾句什麼,有的公子甩了袖子呵斥幾句走了,有的公子忽然停下,跟著到街邊,細細地去翻那些冊子,邊看還邊警覺地四處張望。
很多雜耍藝人,耍猴的,算卦的,正骨的,拔牙的,說書拉胡琴的,唱曲彈琵琶的,夾雜在賣東西攤子中間,讓人看不過來,聽不真切。
樊溪跟著其他幾個人兜了一大圈,眼睛往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車上多看了幾眼,「樊公子,你等等。」方倚鬆開他的手,幾步跑到那攤子前,挑了兩串最紅的,轉身回來,塞到樊溪的手上。
「方公子,何必破費。」除了師兄,還沒有其他什麼人給樊溪買過東西,樊溪手拿著糖葫蘆不知所措。
「樊大夫,我們父子自從來到此處就一直勞煩樊公子照顧,今天我受文聖手所託,照顧好你是我的本分。」
樊溪推辭不過,拿了一支糖葫蘆,咬住一顆含在嘴裡,「有點太甜,這糖也熬得太硬。」樊溪心裡想,怎麼跟師兄帶回來的味道不太一樣?
幾個人又逛了半天,也沒看見有舞獅子和散紅包的隊伍,陳商找了人打聽才知道,舞獅隊要等到晚上才會出來,跟著煙火一起壓軸。這德寶堂的排場也太大,幾個人又嘖嘖讚歎了一番。
可惜他們還是沒經驗,沒有提前在京城預定可以過夜的客棧,煙火獅子這樣的紅火也只能做罷。
「我實在吃太多了,一口也吃不下了。」曹范拍著肚子,一副難受的樣子,「不如咱們現在就去聽雨樓,從這裡走過去,還有很長一段路,聽說拍賣開始之前還有很多歌舞噱頭。」
」曹公子還真是飽暖思......哼哼哼。」丁嫡乾咳了幾聲。
聽雨樓並不在東市,他們走了半天,也沒看見什麼有醒目的高樓廣廈叫聽雨樓,而且越走連人流都不那麼密集了。
「曹公子,你到底認識那個地方嗎?咱們別是走錯了吧!」陳商問。
「應該就在這附近,你著什麼急,再看看,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曹范這樣說,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沒底。
「是這裡吧?」方倚指著一棟頗為清麗別緻的院門,此處其實不怎麼出挑,門前甚至有點冷清,唯一讓人側目的是門口守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
曹范猶猶豫豫地把腳蹭過去。
」請問,這裡是......」他還沒把話說完,就被其中一個壯漢打斷了,「有帖子嗎?」
」有,有。「曹范趕緊往懷裡摸。
曹范拿出的帖子被掃了一眼,兩個壯漢將門左右一推,「幾位公子,裡面請吧。」
眼前便是傳說中的聽雨樓。
一進門,一座高大的影壁,上面未描一件鳥獸花卉,卻用工筆細墨題了一篇不知出何人只手的《雨霖鈴》:
風弄東簾,雨濕西窗,初皺南塘。庭后萬紅不滿,左也一汪,右也一汪。常常不過幾盞,
夜短入凝香。思不得,是有亦無,檐上停雲琉璃珠。
影壁下一個一身素衣的侍應悄然無聲地站著,他垂著眼,兩手交叉搭於身前,恭恭敬敬地正候著進門的人。曹范試探地將手裡的帖子地往前一遞,那侍應便做了個「請」的手勢,一行五人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繞過影壁往院子深處走去。
這影壁後面果真別有洞天。沒有貴氣的高台碧瓦,不見呱噪的鴇娘伶官。小巧別緻的樓台水榭如半掩嬌容的美人,隱約於碧樹繁花之間,露出只牆片瓦。不經意迴廊曲折蜿蜒,五步見一鏤花窗,窗后映出的景緻處處不同,一步一景,或翠竹,或棉柳,或玉蘭,或丁香。空氣根本嗅不到任何脂粉氣,飄著都是花香,出出進進的應侍皆是清一色的素衣打扮,有人輕聲慢語地說話,所有人都將腳步放得很輕。
「姑娘們呢?」曹范小聲問了一句,丁嫡趕緊沖他「噓」了一聲。
不知道繞了多久,前面終於出現了一座兩層的樓閣。
「各位公子,就是這裡了。」那應侍低頭,躬身退下。眾人正不知何去何從,從門裡婀娜地走出來一個眉目清秀的姑娘,她手上捧著個香檀木的漆盤,漆盤上面放了撒了香露的溫熱軟巾。姑娘款款地向一行人施禮。
曹范第三次遞上帖子,趁機偷偷摸了一把那姑娘的手。姑娘笑盈盈的沒有作聲,她等每個人都擦乾淨手臉,嚶聲道,「各位公子,請隨我裡面坐。」於是五個人跟著一雙繡花軟鞋,進了那座樓。
這裡面的格局頗像戲樓,中間一座半高檯子,檯子前面許多紅木桌椅圍成扇形。離檯子最遠的一處牆邊用紅繩圍出一個小場子,那處場子裡面已經站滿了一半來看熱鬧的人。二樓都是包廂,有絡紗擋著,看不見包廂裡面的人,只是偶爾會看到幾個寬寬窄窄的剪影被映在起起落落的隔紗上。
姑娘領著一行人,走到離檯子不遠不近的一處桌子,「各位稍坐休息,馬上奉上茶點。」待那姑娘走後,五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輕出了口氣,從進來腳上就踩著紅毯,沒人不是走得小心翼翼。等到各自落座,這時他們才注意到,原來中間的檯子上已經坐了幾個姑娘,那些姑娘皆是一身輕薄的嫣紅紗裙,半露酥胸,赤著玉足,散著秀髮,彈琴輕唱。
「果然不俗。」丁嫡展開扇子,一隻腳饒有興緻地在紅毯上打上了拍子。
「陳兄,你快看左邊那個,那個姑娘胸多大。」曹范用手直接指過去,迎面卻點到了回來送茶點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不驚不惱,自顧自放下一套汝瓷茶具,四個雪瓷小碟。
一碟白杏仁,
一碟南瓜子,
一碟落花生,
一碟小胡桃。
曹范「嘿嘿嘿」地將手指收回去,雙手一拍大腿,「這五十兩花的,真值了!」
座上其他人都趕緊將頭扭開,沒人想讓人知道自己是跟著這位爺來的。
不一會兒,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後面供人站著看的那個小場子也變得頗為擁擠。
「時辰差不多了。」曹范小聲說。
只見檯子上方才還在彈唱的姑娘們抱著琴,款步從後面退下。須臾,舞台下面不知動了什麼機關,竟然生出一縷縷的白煙,如幻如霧,將檯面蓋住了薄薄一層。頃刻,鼓樂齊鳴,二三十個姑娘,披著彩紗從舞台四面湧入,那些姑娘各個生的美艷窈窕,下身穿著寬擺高叉的羅莎裙,上身只著一件抹胸,彩紗遮背,翩翩起舞。曹范立刻直了雙眼,好像忽然生了什麼頸肩的毛病,連頭帶脖子從左擺到右,又從右擺到左,一眼都捨不得落下。
「不是說今天出來賣的是個小官嗎?」陳商小聲問,「那個人呢?」
這時旁邊座位上一位三十多頭商賈模樣的人回過頭,「這位仁兄,現在還只是熱場子,好戲都在後頭呢。」
果然,歌舞了一陣,那些姑娘向兩邊分開,舞台中間空出最顯眼的一個地方。
「這是人要出來了?」丁嫡用扇子遮著半張臉,眼睛藏在後面咕溜溜地轉,人們紛紛往後台門看,可是看來看去,沒見到半個人影。正當看客們開始騷動的時刻,舞台上方出人意料地亮了數十盞燈,有金燦燦的紙鉑混著花瓣繽紛而落,緊接著,發著光的絢麗的顏色裹著一位身著丹青色長衣的年輕公子由大廳上方款款而降,飄然地落在了舞台中央。
「就是他了!就是他了!」陳商興奮地說。
樊溪不由自主往那年輕人臉上看去。
一雙多情桃花目,兩片含笑點絳唇,玉肌墨發,纖腰唱腿,果然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此時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主事,從旁邊走上舞台,站在了那「美人兒」的身邊。
「諸位爺,今日我聽雨樓特別獻上的,就是這位叫」珞凌兒「的小官兒。」他頓了一頓,珞凌兒自幼藝從離人苑,芳華初綻,情竇未開,他願在今日跟隨有緣的貴人,春宵共度。「下面坐著的,站著的一眾看客,開始小聲議論,指指點點。
樊溪注視著珞凌兒的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的雙眸深處,樊溪看到的是深藏其中的幽怨薄涼,珞凌兒含笑地站在那裡,自己倒好像也是個看客,那主事嘴裡說的其實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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