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這一路,從深秋走到了初冬。
不過好歹是從北向南走,一路上樊溪也沒覺得特別變冷,反而離京城越近,他越是焦躁起來。在北疆的時候,一件事接著一件事,都太快,容不得人細想其中的滋味。木楓川算是同他表白過了?然後呢?回到京城,師兄弟顯然是做不成了,木楓川是小侯爺,如今軍功顯赫,萬萬不能憋屈在文章鎮,過回以往的生活。那麼他進侯府?他又算木楓川的誰呢?感情是一回事,過日子又是一回事,他決計不能因為自己耽誤師兄一絲一毫,他要把很多事情釐清,但是一個人要釐清兩個人的事情,談何容易。
樊溪的煩惱決計瞞不過師父文卓閑。
眼看京城近在咫尺,這天走到一半文卓閑發了話,「溪兒,在車裡窩了這些天,不煩也悶了,不過幾日就能到文章鎮,今日別趕了,你自己去附近走走,舒活筋骨散散心。」
能在見到那個人之前,多一點獨處的時間,梳理思緒,樊溪很是感謝師父的體貼。
馬車停在一片樹林前,樊溪跳下車,信步走進那一片茂密。這裡生長的是一片古松,棵棵枝葉茂盛虯結,參天蔽日,林間砍柴採藥人踏出的小路上鋪滿經年堆積起來的松針,踩上去軟軟的,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側耳傾聽,還有時不時傳來啄木鳥敲擊樹榦發出的聲音和松鼠跳躍於枝幹間的響動。
樊溪走了一會兒,總覺得自己後背發緊,似乎被什麼人跟著。錯覺吧,樊溪想,自己近日恐怕思慮實在過重了些。他正待停下腳步休息,忽然覺得眼前黑影一閃,一個玄衣人赫然站在了眼前。
樊溪的本能反應是轉頭快跑,然而他被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住了,「樊公子,留步,是我。」
樊溪仔細再看,眼前之人卻有七分面熟,他腦中靈光一現,「墨先生!」沒錯,這個人不就是往日陪師兄在文濟堂練劍,授予自己輕功,行蹤略顯神秘的墨錚,墨先生嗎?畢竟五年未曾再見,此時墨先生還續了短須,當年在文濟堂的時候,樊溪說不上與這位墨先生有多親近,不過如今林中相遇,倒也不必有什麼惶恐不安。
墨錚對樊一副客氣中略帶恭敬的模樣,」樊公子,一別經年,在下問公子安好,方才有失禮之處,還望公子見諒。」
墨錚算不上樊溪的長輩,但是論年齡比樊溪大十幾歲,而且也稱得上授業之師,樊溪決計擔不起墨錚一句「在下」,立刻上前施禮。「墨先生,你我在此偶遇,實屬難得呢。」樊溪的這一句也是藏有心思的,他方才總覺得身後有動靜,現在親眼見到人,怎麼想也覺得是被墨錚跟蹤堵到這裡的。
墨錚一笑,「樊公子聰慧,在下確實為與公子見面,等候多時了。」
「墨先生有事?」樊溪一時也摸不清就裡,墨錚與他的交集本來有限,又已經五年未見,實在想不出如今找他能有什麼事情。
「樊公子,過去五年,遊歷南北,你可曾留心過自己的身世?」樊溪聽到這麼個開場,神經一下繃緊了。他確實曾經朝思暮想地希望找到父母親人,只是限於當時自己年齡尚小,孱弱多病。師父提出帶他出文章鎮的時候,他本來暗自打算好,沿途留意尋訪,可是偏偏在就那個夏天,他同方倚一群人在京城聽雨樓里親眼目睹從離人苑裡賣出去小官如何遭遇凄慘。想到自己當年同樣被賣入離人苑,他又覺得自己的身世宛若一條傷疤,揭與不揭都是一樣疼。如果他的爹娘真就那麼狠心,親手將他推進火坑,他寧願自己獨自留下一點想象中殘存的溫暖。
此時,墨錚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樊公子,你可知道,你身上只有一半漢人的血脈,另一半來自滇南?「
」這怎麼可能?」樊溪從小的記憶中從未有過滇南這樣的字眼,師父,文先生,師兄,甚至三喜,他身邊熟悉的無一不是漢人,除了在蜀中聽那個慕容歡提過幾次滇南,他腦子裡壓根沒出現過這兩個字眼。樊溪迷茫地看著墨錚,有種強烈的不安的感覺。
此時墨錚卻向他走近了一步。「樊公子,你可否聽我慢慢和你說。」
墨錚的語調平緩,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樊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來自滇南,是花溪水族百花宮宮主的屬下,而你的母親,就是我的主人,百花宮主。二十年前,宮主被人蒙蔽,生下你。當年宮主未婚產子,你又非我族血脈正統,你一生下來,就為滇南眾多部族長老不容。而你又偏偏天生異貌,胎毛褪盡時,頭頂生出一簇火發,赤紅耀眼,恰逢當年滇南天災人禍,族中越來越多的人視你為異類,想盡辦法要將你除去。你的母親百花宮主殫精竭慮,只為護你周全,怎奈她勢單力孤,力有不及。在你四歲那年,滇南一帶連續有幾座山體崩塌,一時間,好多人跳出來要將此事怪到你的頭上。宮主萬般無奈,將你託付給一個信的過的族人,讓他帶你另尋安全的地方暫避。未料途中遇到大雨,那個族人帶你渡河時翻了船,你被暗流沖走,再無音信。這些年,我一直受宮主所託,在到處找你。」
墨錚的一席話和當日慕容歡無意間和他說的遙相呼應,樊溪新潮起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信,又該信多少。」你怎麼能斷定,你找的那個人就是我?「樊溪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問墨錚,「墨先生可有證據?」
」我其實並不能完全確定,所以,還要請樊公子除去束帶,讓墨某看看公子的頭髮。」墨錚說。
樊溪的身體輕微地發抖,不用看,他當然知道在自己頭頂上於百匯附近確實有一綹紅色頭髮。小時候師兄幫他洗頭髮的時候,不止一次告訴過他,還搓在手心裡,稀罕地給他看過。
即便如此,樊溪也不可能立刻接受墨錚對他說的一切,因為一切都太突然,太不可思議。
「縱使我的頭髮有異,人海茫茫,你又是尋著什麼線索,找到我這裡?」
墨錚單眉一挑,樊溪的回話幾乎確定了他確實有紅髮,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心中不覺感慨萬千。
「公子說得不錯,人海茫茫,找個丟失的孩子談何容易。起初我在滇南找了幾年,足跡幾乎踏遍所有村寨,卻一直沒有一點小主人的消息,就連宮主一度也失去信心,幾乎崩潰。是在下固執己見,沿著一些蛛絲馬跡一路向北沿途查詢。後來我想到京城是南北聚合,四海匯聚的場所,消息最全,就算大海撈針,我也願意一試,所以後來我隻身來到京城,為了能在京城長久安身,以便慢慢調查,我憑藉這身功夫,靠上了侯府這棵大樹。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理清了京城四通八達的人口買賣的明市,暗市,一個一個的找,最終鎖定了一處叫離人苑的地方,我打聽到,同小主人年齡,丟失時間對得上的,一共有三個孩子當年被賣進離人苑。五年前,我在聽雨樓救下其中一個,可惜他頭上並未生有紅髮。不過,我沿著他的線索,又千里迢迢查到北疆去找另外一個孩子。沒想到那個孩子當時從離人苑裡送出來是賣給北疆狼王,偏偏他在路上自己掙脫牢籠,逃了出去。我本以為他會回到中原漢地,就又一路南下,來來往往,追查了兩年,後來發現他竟然留在了北疆,還在木楓川的麾下作了近衛。我私下探清,確定他也不是我要找的小主人。那麼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最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我打聽到那個孩子當年被賣進離人苑沒幾個月就又被轉賣了出去。我只好從頭再查。最終竟然查回了木侯府。我查明你就是十五年前被木侯爺從離人苑買回府邸。所以,我推斷你應該就是我要找的小主人,我唯一需要證實的就是你到底有沒有紅髮。」墨錚說著,又上前一步,抓住了樊溪的手腕,「小主人同那個姓文的大夫,這幾年一直四處奔波,居所不定,我才打聽到你們人在北疆,想著去北面找你,沒想到,這麼快在這裡遇到你,小主人,十幾年功夫不負有心人,墨錚終於找到你了!」
「既然如此,那墨先生不如和我一同迴文濟堂,我想師兄也應該在那裡等我了,我們可以一道把事情再做查實。」說實話,樊溪對墨錚所說仍然將信將疑。沒有人會在長到二十歲,被什麼人空口白牙的一席話就能對自己的身世做出判斷。
「你師兄,木楓川?」墨錚的嘴角露出冷笑,「小主人,難道至今都不恨他?」
「我為什麼要恨師兄?」樊溪帶著三分警惕,七分不解地問。
」你難道忘了,木楓川對你做過什麼?」墨錚的語氣咄咄逼人。
樊溪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那好,我就當那件事你們是你情我願,不過,小主人不妨再聽我說另一件事。」墨錚說著,臉上忽然籠罩起一層厚重的憤恨和痛苦。
「小主人就沒有想想,那個木侯爺,當初為什麼要買下你?而且還花了高價。你當年只有四歲,買你進府,無論是拿你作使喚隨役,還是對你真懷了齷齪的主意,你都太小,至少要再養上十年八年。若是那木侯爺說他發了善心,那他幹嘛不再多救幾個,當時離人苑裡與你同齡的還有兩個小童,為什麼木侯爺就認準了要買你,而不是其他人?」
這個問題樊溪還真的沒有多想過,他一直都覺得他進侯府是機緣巧合,命運使然。然而墨錚接下來的一句話,如同冬日驚雷,讓樊溪徹底震驚了。
」小主人,」墨錚痛苦地停頓了片刻,「他們買你,是要用你的身體作葯,給當年的木楓川解毒!」
樊溪彷彿被人當頭一棒,連著後退了好幾步。他耳朵嗡嗡作響,卻仍然可以聽見墨錚咬著牙接下來說出的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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