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也許是沾了文章鎮山清水秀,空氣清新的光,弟弟住進文濟堂幾天之後,便有了起色。這一天,木楓川守著弟弟看書,忽然覺得床上那個小小的身體動了一下,他立刻抬起頭,只見弟弟睜開眼睛也正看向他。
「弟弟,你醒了?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喝水?」木楓川一邊問,一邊湊到弟弟身邊,弟弟的目光越過他的臉,繼而望向掛起的床帳。「那個是什麼?」木楓川順著弟弟的目光也看過去,床頭的帳邊掛著一串紙疊的小鶴,一共五隻,用一根金線穿著,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紗正好照在上面,那幾隻小鶴變得金燦燦的,輕輕晃動。
「小鶴掛在這裡陪你,你喜歡嗎?」木楓川問。
「誰折的?你折的?」弟弟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木楓川,「大哥哥,你是誰?」
文博箴花了很多時間探查,終究沒能找到弟弟失意的原因。「也許弟弟實在不願意記起侯府里發生過的事情吧。所以他睡了這麼久,是要把記憶都留給夢境。」文博箴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於是文博箴編造了一個簡單的故事,弟弟從此相信他是被從樊松山的溪水邊撿回來的。木楓川給弟弟起了新的名字,弟弟也很喜歡,從此大家都叫他樊溪。
住在文章鎮,和樊溪在一起的日子,木楓川每一天都過得格外用心,樊溪就這麼在許許多多的格外用心中慢慢地長大。
木楓川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用油紙包起樊溪換下的第一顆乳牙,爬到房樑上放好,然後告訴樊溪,這樣他的新牙很快就會長出來;他曾經抱起樊溪放到自己的膝頭,教他第一次提筆描紅,跟他講述進學讀書會是多麼有意思的事情;還有許多次雨後,他們手拉手跑去尋找彩虹的盡頭;還有某個晴朗的夜晚,他們頭靠著頭仰視夜空,猜測流行雨的來處。他平生第一次和人吵架動手,是因為他的溪兒被那家的孩子欺負;他只為一人沏茶添水,是因為那段時間溪兒啞了嗓子,那茶杯里他特意加了麥冬,他看著溪兒飲下時,白玉般的頸上,剛剛凸起的喉結輕輕跳動;他曾經親手洗凈樊溪藏在床上被他在睡夢中弄髒的衣褲,又悄悄疊好放到枕邊。他的第一次怦然心動,第一次悸動渴望,還有許多的,更多的,最多的情感都牽挂在溪兒一個人的身上。
常相念,勿能忘。
纏眷於往事情懷中的木楓川終於翻了個身。夜涼如水,相思如夢,木楓川想要見到樊溪,一刻都等不了。
木楓川回到京城,公事總要先辦。他在家中休沐了幾日之後,便被皇上召見進宮。他在北疆五年的功績實打實的擺在那裡,再加上木侯爺這麼多年真金白銀在朝中積攢的人緣,他一到金殿,就在一片稱頌之中,不出意料地被加封五品定國大將軍,到了這個品級,自然有資格在京城拿一塊封地,開府立院。木楓川跪在鸞座之下,滿懷希望地等著皇上發話。
半晌,木楓川終於聽到頭頂響起皇上的金口玉言,「這個這個這個,定國將軍封地建府的事情嘛,戶部尚書你怎麼看?」
皇上怎麼不按常理出牌呢?木楓川低著頭,偷偷從側面將餘光掃向戶部尚書的臉。
戶部尚書是個每根頭髮都梳得一絲不苟的小老頭。他一聽到皇上招呼,立刻出班跪在了木楓川的身邊。
「皇上,京城地狹人稠,連牆接棟,如今實在是連根針也插不進了。」
「愛卿,你看,這個的話呢,閣老說的,確實所言不虛。」皇上好像在和木楓川說,眼睛卻看著木侯爺。
「不過,朕這裡已經收了不少摺子,朕也在考慮環繞京城再建一圈輔城,只是這個丈量規劃,建一圈還是建兩圈,或者乾脆一次建個三圈五圈,都要從長計議,時候到了,朕讓愛卿第一批去選自己的府邸。」
木楓川自打回了侯府就一直睡客房,他的親弟弟和親妹妹一直霸著他的院子不肯讓,再加上木楓川日夜心事重重地盼著樊溪,已經好幾夜都沒睡好。木侯爺也好不到那裡去,他夜夜被那兩個小兒在床上連打帶踢當沙袋,上朝沒睡過去已經是萬幸。於是在皇上眼裡,木家父子倆此時雙雙黑著臉,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
「罷了。」皇上將手一揮,「定國將軍駐邊辛苦,朕就准你一年的假,在家好好休養生息,孝順父母。」
休息自然是好事,但是開不了自己的宅子,難道要溪兒和自己今後一直擠住侯府的客房?從金鑾殿里出來木楓川愈發心煩意亂。
在皇上那裡沒能得償所願,木楓川決定至少在爹娘面前挑明心意,他與樊溪相守一生,總歸繞不過父母這層。
「娘,」木楓川站在木夫人的屋裡,他不是特別拿得准侯爺態度,所以自作聰明地決定先到母親這裡試探,他心裡打算好,母親若是反對,他至少還可以撒撒嬌,都有迴轉餘地,母親萬一同意了,木侯爺那裡自然不成問題。
屋裡,木夫人皺著眉頭,用一張陰晴不定的側臉對著木楓川,裡屋隔著的帘子垂著,木楓川影影綽綽地看見他的親弟弟和親妹妹好像在裡面,難得有片刻的安靜。
「我和溪兒都是真心的。」木楓川望向他的母親。
木夫人沉默不語。
木楓川將心一橫,「我此生只要溪兒一人,絕不會娶妻納妾。」
「好了沒有?」木夫人忽然冒出一句。
木楓川一時辨不清母親這幾個字的意思,不是「有完沒完」,不是「給我閉嘴」。這句「好了沒有?」似乎暗示著他徹底傷了母親的心,所以母親要用另一種方式質問他。
木楓川心中狂風驟雨般推演著接下來的情形,他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強硬?感化?撒嬌撒痴?還是兼而有之,他正翻江倒海地醞釀著情緒,忽然聽到木夫人又開了口,「到底拉出來沒有?」
「我拉好了!」木楓瀾的聲音從帘子那頭傳出來。
「沒有問你,我在問妹妹。」
「夫人,小姐還是拉不出。」那是婢女石榴的聲音。
「怎麼回事,都三天了,楓萱這是腸結了嗎?」
「娘,我拉好了,我要出去玩兒。」木楓瀾再次打斷了木夫人的聲音。
「我也要和哥哥一起出去玩兒。」木楓萱顯然坐不住了。
「今日還不行,石榴你就去給楓萱取麻子仁丸來服。」
「娘,我不吃藥。」木楓萱尖起嗓門叫。
「我拉了很多,我要出去玩兒。」木楓瀾跟著叫。
忽然傳來「咣當」一聲,是有人踢翻了馬桶,婢女石榴立刻驚叫出聲,「夫人,不好了,小少爺拉肚子了!」
「什麼?」木夫人拎起裙子就要往裡沖。在一旁早已聽得目瞪口呆的木楓川一把抓住母親的胳膊,「娘,我跟溪兒。」
「行,行,行!」木夫人不耐煩的敷衍木楓川實在無法接受。
「娘!您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要和溪兒共度一生。」
木夫人一把甩開木楓川的手,回頭瞪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纏人?明天就把溪兒接進侯府來陪著你,滿意了吧。」木夫人說罷,頭也不回地進了裡屋,把木楓川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身後。
自從進京一腳踏進侯府的大門,木楓川就積了滿胸滿腹的驚詫,失落,委屈。許多年,他習慣了獨佔家人的目光和心思,如今卻連一點點渣都沒有給他剩。他在北境喝的沙子,堆起來足夠蓋間容身的小屋,然而他滿懷期待地希望能夠給自己和心愛的人掙下方寸之地,如今卻仍是水月鏡花,說好的努力就有的回報呢?還有他藏在心底對向樊溪揭開真相的極度恐懼和憂慮,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的那份等待親人歸來的迫切和相思,所有這一切,都被木夫人那個匆匆轉身的背影串在了一起,木楓川不堪重負地發了片刻的呆,然後飛也似的跑出了母親的房間,跑出了梅苑,繼而無痕載著他跑出了侯府,跑出了京城,一路跑迴文章鎮,木楓川一頭扎進自己在文濟堂的舊居,再也不肯出來。
文博箴看著木楓川的忽然沒頭沒腦地跑來,平靜的臉上連個波紋都沒起,他不緊不慢地告訴木楓川,「你來得正好,卓閑和溪兒不日也要到了。」再沒有多說什麼,文博箴兀自忙他自己醫堂的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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