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眼皮有點重,手腳似乎被什麼箍著,掙不開地難受。樊溪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半晌,終於緩緩張開。眼睛聚不起光,他只覺得周圍一陣光怪陸離。
「大帥,他醒了!」他聽見有人在他身邊朗聲說道。
樊溪慢慢抬頭,發現自己坐在一張硬木圈椅上,手腳都被繞了幾道皮繩。周圍的環境十分陌生,這是一處寬敞的中廳,擺設華麗講究,偷襲他的黑衣人此時垂首站在他身邊,一個高大的人影斜斜地投在他腳邊,順著影子望上去,遇到的是兩道冷厲的目光,似乎要破開他的皮肉,釘到骨血里。
「你是樊溪?」盯著他的人背著手立在不遠的正前方,他身著赭石色的外袍,手腕上箍著兩條赤金的護腕,右手腕上,隱隱露出一點傷疤。
「你是誰?」樊溪問,「這是哪裡?」
「我,鎮北帥,陸晟淼,這裡,京城文昌侯府。」
樊溪不敢相信竟然輕而易舉就從綁架他的那人口中得到了問題的答案。只是,這兩個答案,怎麼聽都跟他八竿子也打不著。
此時陸大帥眯著一雙鳳眼,審視著樊溪。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木楓川,你可認識?」
「他是城外文濟堂的少掌柜,是我師兄。」樊溪語調平靜,面無驚懼。
「他們是不是還告訴你,木楓川是文濟堂掌柜文博箴的遠房內侄?」陸帥的嘴角吊著一抹冷淡的笑意,「他們怎麼說,你就怎麼信?」
「他們說?」樊溪心中一動,說實話,師兄和文先生的關係皆是鎮上所傳,樊溪並沒有從他們兩個人口中得到任何確認,他只是從未想過懷疑。
「巧了,」陸大帥向前走了兩步,壓迫感隨形而至,「文昌侯也姓木,他有個獨生的兒子,就叫木楓川。」
什麼?師兄是小侯爺?樊溪一時反應不及,難道平時話本看多了,正在做一個奇怪荒唐的夢?樊溪偷偷咬了一下舌尖。
「說吧,你勾引小侯爺,可是有人指使,是何居心?」
「勾引!」樊溪只覺得這兩個字刺痛,他立刻挺直了身體,「你若真是大帥,說話當有分寸。」
陸大帥冷笑,「分寸自然有,只是你幾日前留你師兄在房中過夜,又是什麼分寸,你當怎麼說。」
樊溪腦中嗡的一聲,可他並不退,眼睛與陸大帥目光相對。
「我師兄人在哪裡?」
「與你何干!」
樊溪閉口不言。
陸大帥低下頭,自上而下再次靠近,他的身量,即便樊溪站起身,也只能將將到他的肩頭。
「你師兄那日中了迷藥,你身為醫者,本該出手救治。你卻做了什麼?以魅惑之計,留你師兄在你房中過夜。」
「我沒有!」樊溪朗聲說道。
「那你倒是說說,那晚你師兄人在何處?」
樊溪咬緊雙唇,「與你何干?」
「我在邊疆奔走幾十載,什麼獐狐鼠狗沒見過,」陸大帥抬起頭,「你這副樣子,便是討打。」
樊溪側頭,閉目養神。
「陸嘉,取我的虎頭鞭。」
站在樊溪身邊的青年迅速從牆邊的架子上取下一根盤成卷的長鞭,陸大1帥接了鞭,反手一抖,那鞭身竟然展成幾丈,於空中蜿蜒,彷彿一條黑蟒出動。
「可想明白了?」陸大帥將長鞭末端的軟鐵握在手中,指間森森露出寒光。
樊溪一言不發。
陸大帥平生最恨軟釘子,長得再好看的軟釘子都不行。
「陸嘉!」
身側的黑衣青年不等陸帥再多言語,揪住樊溪胸前的衣襟,樊溪雙腳離地被拎起來,「咣當」一聲,胸口重重砸在實木條案上,震得他肋骨生疼。
陸嘉在他膝彎處又繞上幾道皮繩,樊溪並沒掙扎。
「你就說,那夜木楓川可是在你房裡?」陸大帥的聲音發狠,「你和他做了什麼?」
「我喜歡他!」樊溪偏過頭,語出驚人。
陸大帥一愣,軟釘子這麼快就變成了硬釘子?
「你說什麼?!」
「我喜歡他!」樊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咬得重。
「啪!」鞭子落下來,樊溪覺得腿根上被人剁了一刀。
「你可敢再說?」
「我喜歡他。」
「我便將你棉衣去了,教你跪在雪裡,你還敢喜歡?」
「我喜歡他。」
「關你三日,無食水。」
「我喜歡他。」
「痛也喜歡?」
「我喜歡他。」
「侯爺與我皆不容。」
「我喜歡他。」
「有悖常理!」
「我喜歡他。」
「為眾人所唾!」
「我喜歡他。」
陸大帥問一次,樊溪答一次,鞭子落下來一次。聲音越叫越高,鞭子也越落越重。
樊溪自問,自己從小在師兄身邊長這麼大,沒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為何平生頭一糟卻是如此毒打。
好疼啊!樊溪心裡打著顫,救命啊!
陸大帥停下手,他真沒想到這張美人皮下竟是一副硬骨。
「果然下賤。」他沖著樊溪吼道。
樊溪眼裡帶著譏諷,「你尊為統帥,私刑相逼,與匪何異?」
「好啊,你又是什麼?」陸大帥頭上冒了青筋,「你不過是離人苑裡,買來的孌童。」
「胡說!」樊溪厲聲高呵。
他猛地閉上眼睛。
一個小小的身體,埋在厚被裡,瘦弱的幾乎看不見,一個柔和的聲音縈繞耳側。
「好孩子,你落於樊松山溪畔,被我們拾到,今後便在此住下吧。」那是文先生的聲音。
「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沒關係,我叫你樊溪可好?」那是師兄帶笑的樣子。
「我名樊溪,四歲落於樊松山溪畔,」樊溪一句話喘成幾段,「文先生帶我回家,師兄對我很好。」樊溪盯著陸大帥的臉。「你不準胡說八道。」
「你自然不用信,」陸大帥覆手而立,「你的賣身契如今壓在侯爺的箱子里,應該是同木楓川騎的那匹『無痕』的買據收在一處,我閑下來沒準借出來給你瞧瞧。」
樊溪喉結滾動,「你住口!」這一聲吼出來,陸大帥覺得耳膜震著疼,他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再看樊溪,只見他嘴唇顫抖,眼底泛紅,說:「你滿口污穢,雛狗不如!」
「啪!」陸大帥這一鞭子下去不小心灌上七分的力。
樊溪頓時覺得半個身子發麻,耳朵里嗡嗡亂響,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暗,桌椅板凳反而閃著奇怪的光點。
「我這是,要昏過去了嗎?」樊溪心想。
時間回到兩個時辰前,文濟堂的餐堂內,三喜點著一個年輕夥計的鼻子,「你傻不傻,那人說是樊公子的朋友,你就信?」
被罵的人顯然很不服氣,「那人又不像壞人,他只是問了樊公子人在哪裡,我就指了白松林給他,是樊公子見不得人,還是白松林見不得人?」
「除了少掌柜,你哪知眼睛看見樊公子還有別的朋友?這人蹊蹺。」三喜嘬著牙,」我這眼皮亂跳,可別出什麼事情。」
「你們少掌柜呢?」三喜猝然回頭,身上立刻冒出一層雞皮疙瘩,門口立著一個人,手裡還拿著劍。「墨先生,我們少掌柜他,」三喜一句話沒有說完,木楓川也出現在了門前。
「樊溪呢?」木楓川的聲音更大。
三喜往後一指,「墨先生請回頭,我們少掌柜這不是來了?」
「你們可見到樊溪?」木楓川心急火燎地問。他手裡拎著一個沾了泥的葯簍,臉色從未如此難看。
說實話,三喜一年都不想再聽到有關樊溪的任何問話,他抖著膽子問,「少掌柜在白松林沒遇見樊公子?咱們也沒看見他回來過啊。」
「墨先生,快隨我去樊松山,三喜,你叫上所有夥計,樊溪不見了!」
「公子,且冷靜。」墨錚抓住木楓川的一條手臂,「我可能知道他的下落。我們出去說話。」
三喜眼見木楓川與墨錚出了餐堂的門,自己杵在原地沒敢動。須臾,只聽木楓川大叫,「我這就去京城,無痕,無痕!」
真是奇怪了,三喜摸著鼻子思忖,平時那麼穩重的一個人,怎麼一沾上樊公子的事,竟如此一驚一乍的。
木楓川裹著一身急風驟雨,刮進了老侯爺的房門。房中,木侯爺坐在太師椅里,左手的手心拍著右手的手背,愁眉苦臉地和坐在對面的一個人說著什麼,「卓閑啊,你倒是說句話嘛。」木楓川進門的時候正好聽到這一句。他不由一愣,卻見父親對面坐了一人,穿著藕白色的長衫,收了一雙袖口,那人神色慵懶,宛若是身形瘦下來的木侯爺,他斜靠在椅子里,半躺半坐,呷著茶嗑瓜子,瓜子皮在腳邊落了一層。
木侯爺聽到動靜,一見是討債兒子,招手道,「川兒,文聖手在此,還不快給你師父行禮。」
木楓川躬身施禮,坐在侯爺對面的文卓閑眯起眼睛,「川兒乖,大半年不見,又竄個子了,我就說嘛,我那健脾強腎的方子管用吧,要不然你就是你爹這種身量。」他掐著眼眉,睫毛眨了眨,「我們那位文濟堂的大掌柜是不是過得太清寒了,飯給你吃得飽嗎?這麼一臉菜色。」
「師父,溪兒不見了。」木楓川語氣焦急。
木侯爺不敢相信兒子回來,正眼都沒看他,張嘴就是樊溪。
「川兒啊,父親這次叫你回來,」講出去的理由是什麼來著?木侯爺拍了一下腦門,說:「是要告訴你,這兩日我一躺下,胸口就憋悶得緊。趕巧你師父從外面遊歷今日回府,我請他給我把把脈,你也住下,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
「你那是吃得太飽,積食壓的。」文聖手咬開一顆瓜子。
木侯爺直翻白眼。
「父親,溪兒不見了,可是你接到城裡來了?」木楓川急得什麼似的。
「你看我就那麼閑?」木侯爺沒了好氣。
「那我陸叔父呢?」木楓川不依不饒。
「老爺!」石榴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小侯爺?」見了木楓川,他立刻愣住。
「什麼事?大呼小叫的,怎麼家裡越有客人,越都不給我作臉。」木侯爺苦惱地問。
「那個,」石榴一雙新鞋直搓地磚,「就是,我方才看見,陸大帥身邊的陸將軍,抓了個長得特別好看的小郎君,人進了側院,陸大帥就命人關了大門,我模糊聽見裡面吵吵嚷嚷的,好像還動了鞭子。」
「你說什麼?!」木楓川揪住石榴的衣領,彷彿下一刻就能扭斷他的脖子似的,「快帶我去!」
話音未落,木楓川已然出了門,石榴也被他連滾帶爬地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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