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終歸會亮,人總是要醒。樊溪眨巴著發酸的眼睛,高燒退後,他渾身的關節就像在醋缸里泡過一遍,他剛動了動手腳,靠在身邊睡著的人也隨著醒了。
「溪兒!」木楓川翻身一骨碌,立刻跪在床頭邊的地上。
「對不起。」木楓川手裡攥著樊溪垂下來的一隻手。
「對不起。」木楓川眼裡的心痛都要化成水。
「對不起。」木楓川盼著能聽見樊溪的嗔吼。
「你沒事吧?師兄。」樊溪竟然對著他笑了一下。「你是中了什麼套了?什麼人乾的?」樊溪的聲音如一縷清風,鎮痛解表。
木楓川方寸已亂,他該說什麼?怎麼說?說侯爺下的套,套自己的親兒子,設計年下給自己套出個親孫子?
那自己是誰?樊溪是誰?文先生又是誰?秘密註定要用越堆越高的謊言來埋藏。
「京城裡的木大掌柜的,一場宴擺到了醉春樓的女兒鄉,我怕是不小心吃錯了東西,趕緊跑回來,不想...」木楓川覺得喉節干成了一塊石頭,粗糲地磨著他的嗓子。
「幸好。」樊溪溫和地看著木楓川,「聽說青樓里的女子多情,我這身子倒是乾淨些。」
「溪兒!」木楓川覺得自己要瘋了。溪兒何止是乾淨,他是初雪,是梅香,是盛著瓊漿的琉璃盞。
竟這樣被自己親手弄髒了。
兩日後,上元佳節。
「師兄,來看看這個,」樊溪裹著件寬大的酒紅色大氅,下擺垂到雪地里。文濟堂的小院裡外掛滿火紅的燈籠,燈籠垂下的穗子里,飄出寫著燈謎的字幅。「你若是猜中五個燈謎,我這裡有獎勵。」樊溪朝木楓川不住招手,「你要快些,要不都讓三喜他們猜沒了。」
木楓川手裡捏著一把字幅,笑著走向樊溪,「數數,我手裡有幾個。你讓著師兄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接住。」樊溪從大氅里「嗖」的扔出件東西,木楓川單手接在掌心。是個晶瑩剔透的吊墜,淺茶色,內嵌一朵梅花。
「自己收的松香熬的,裡面是去年開的梅花,一直加在書里。算不上真的琥珀,給師兄隨意把玩的小東西。」
木楓川把掛墜小心地掛到脖子上,貼身藏進衣服。
他臉上顯出幾分不悅的神色,「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自己跑去後山白松林,那裡時有土狼。」
「師兄還信不過我的輕功嗎?上個樹什麼的總不在話下。」樊溪一張口,木楓川就剩沒脾氣。他將樊溪拉到近前,揉了揉他的頭髮。
過罷上元節,這年也算過得七七八八了。文濟堂開業,文先生接診,木楓川讀書練劍,樊溪研讀醫典,三喜帶著眾夥計忙裡忙外,一切都是本來的模樣。
「啪!」一張信箋被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木侯爺臃腫的身體平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文博箴還和你說什麼了?」他沖躬身站在地上的墨錚嚷嚷。「那個小孽障呢?」
墨錚低著頭,「文先生說,他也是從夥計口中問出的隻言片語里猜的,侯爺真要追查,還是應該去問小侯爺本人。」
木侯爺轉頭望向身邊,一個魁梧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旁,他手上拿了被丟在桌案上的信箋正在讀。這個人額寬眉細,鳳眼如雪刃。尚未出聲,身邊已快速捲起肅厲的寒氣。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一字一句都透著生鐵味兒。
「川兒絕無可能做這種事,問題一定出在那個小兒身上。」他盯著木侯爺,「侯爺不要忘了,他血統不純,擅惑人心。何況,」說話人一頓,「他是從那種地方帶出來的人。」
「晟淼,你也不必過於執著這些,畢竟他當時還那麼小。這件事情確實也有一些內情,我稍後說與你。」木侯爺搖著頭,「墨錚,去把小侯爺叫回來,就說,說我身體抱恙,急著見他。」墨錚聽命轉身走了。
殘雪未盡,樊松山深處的白松林里,一處活水自高處潺潺而下,一個身著湖藍深衣的少年一手抱著葯簍,一手撐著下巴,坐在一塊青石上,正望著溪水發獃。有隻小松鼠叼著個松果,一陣風似的路過,回頭瞧見那少年的模樣,竟然愣了愣,松果啪嗒一聲滑到雪裡。
這個地方樊溪再熟悉不過,當年文先生和師兄來山中採藥,就是在這處溪邊拾到了他,把他帶回家,並給他取名樊溪。十歲之前,文先生或是師兄帶著他來,十歲以後,他自己會偷偷來,獨自看朝陽晚霞,聽松鳴鳥唱,思量少年的心事。四歲以前的記憶被時光沖得很淡,他的爹娘是誰,家在哪裡,他是如何一個人遺失在這樊松山深處的,已經沒有絲毫印記。可這幾年,他總不自覺地往這裡跑,也許是想借著景象憶起點什麼,也許是希望遇到回來尋找他的親人,儘管如今他仍是孤零零地坐在原地,冥冥之中,誰又知道呢?
樊溪一旦靜下來,腦海里能想到最多的還是他四歲以後被帶到文濟堂的生活,日子鮮活跳躍,朗朗在目。文先生很好,先生雖然話不多,但是一日三餐,冬寒夏暖,進學習武,調養身體,都是文先生默默地為他安排妥帖。師兄很好,雖然人太忙,每日文韜武略,書劍難離手,還要時常出入京城,上下為文濟堂打理事務。但只要稍有空閑,師兄就會圍著他轉,陪著他,護著他,哄著他,有什麼好玩好看的,只要他多瞧上一眼,轉天師兄會送到他手裡。因為他身染異毒,文章鎮里每一個孩童都繞著他走,街巷鄰里悄悄喚他「瘟童」,他不是不難過,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說不出地厭憎自己,有幾回來到樊松山他差點縱身跳入溪水,據說那明澈的水流是山頂的積雪所化,用它可否洗去滿身的病痛?
幸好,他有師兄!
春天師兄帶他踏青,夏日師兄帶他捕蟬,秋夜下,師兄去山谷捉來螢火中放到他院中,假裝他們置身雲端星海,還有落雪的冬天,師兄一大早在他窗前壘好雪堡,堆起雪人,搓好雪球,等他出門,師兄自己甘願給他當靶子。
可是樊溪自小身子弱,真的也玩兒不了什麼。隨師兄去趟京城,回來十有八九要發燒。這些還好,最惱人的是每隔六個月就如期而至的夢魘,他要為了抑制身上的毒性作骨穿。樊溪很慶幸師兄永遠都是陪在病塌邊的那個人,哪怕深夜醒來,他不必睜眼,也能感到自己被溫暖熟悉的氣息包裹,不能再安心。
師兄什麼都是好的,做什麼都是對的,雖然幾天前發生的事情他不敢細想,不過剝去疼痛和羞恥,刻骨銘心的尚有師兄熾烈的胸膛和帶他沖頂的奇妙,會有第二糟嗎?樊溪發現自己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驚慌得差點從石頭上跌下來。
「樊溪!」有人在背後喚他的名字,樊溪不自覺地回過頭,一道黑影如帶風的鴉羽即刻刮到近前。
「原來,你就是樊溪。」一個精幹的青年人彷彿從憑空里冒出來,「有人要見你,跟我走一遭。」聲音未落,他一隻手已經探出,來抓樊溪的手腕。樊溪向右疾閃,水藍色的髮帶卷著烏黑的髮絲從那偷襲人的指尖滑過,柳條一樣的身形不做停留,向後縱出幾丈,腳點在卡在溪流中的一塊團石上,狀若點水的蜻蜓。「你是什麼人?」樊溪側目問道。
「身法不錯。」來人哼笑,年輕的臉上,傲氣十足。「話不要問太多,費我的事。」黑影瞬間而至,再次襲向樊溪。
樊溪轉頭,人已經跨到了溪水另一邊,眼角瞥見一棵老松,枝幹虯節,樹冠直衝而上,他不做猶豫,腳點幾下,飛身棲於樹頂橫出的一條杈尖,黑衣人如影隨形,竟也到了,伸手去抓他的腳踝。樊溪縱身一躍,輕如雀鳥,指尖彈出數只松針,黑衣人側身,卻見那些松針從眼前輕飄飄的飛過,並未灌注任何內力。
「原來是只軟腳的兔子。」青年朗聲大笑,帶著勁風呼嘯而來,樊溪不願戀戰,從另一處梢頭急速落下,雙腳落地,卻是一軟,人直接跪了下去。糟糕,樊溪倒抽一口冷氣,受過傷的腳踝尚未消腫,竟不能著力。剎那間,手刀已至,砍向他白皙的後頸,樊溪身體頓時一軟,倒在了身後黑衣人的臂彎里。
「溪兒也真是,越大越不聽話!」木楓川抄手走在樊松山鋪滿松針和殘雪的山脊上。囑咐過三番五次,不要一個人上白松林,正月沒出,人又跑過去,這次被我抓到,定要小小地懲戒一番。
「懲戒,懲戒。」兩個字從木楓川喉嚨滑到胸腹之間,竟竄出股邪火,變得旖旎誘惑起來,木楓川順手從路邊松枝上撈了一把雪,擱到嘴裡嚼。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木風川恨恨地想,腳下的山路上竟被他踏出兩道坑坑窪窪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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