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這時山下上來另一隊人,為首的一個男子年近六旬,眼眶深陷,兩片薄唇少有血色,乍一看在他的臉上幾乎找不到那一張嘴。他穿著一身細紡的雪青色的長袍,頭上裹著雪青色的頭巾,走路的時候懸起一隻右手,那隻掌心裡攥著一根明晃晃的法杖,杖的手柄上鑲嵌的冰翡翠顯然被持杖者摸索了很多年,現出深泉般的幽綠的顏色。
幾個荼山部族的族人見到他,立刻迎接上前,紛紛施禮招呼,「恭迎族長!」
「那是荼山部大巫出身的族長。」一個武士悄悄跟樊溪說,「他是跟咱們百花宮最不對付的一個,簡直水火不容。」
木楓川也聽見了這句話,他立刻警覺地擋在了樊溪的身前。
「我們荼山部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外族的人插手了?」大族長上來就劈頭蓋臉地丟下一句,一雙幽深的眼睛在樊溪身上撇了一眼,便對樊溪和他身後一隊百花宮的人視而不見了。
「這裡躺著的人統統給我抬回寨子里去,我自有安排,其他不是我們部族的請儘快離開吧。」
「這算什麼態度,難道我們在這裡救人還救出罪過來了?」木楓川實在聽不了那人說話的語氣,冷冷地回了一句。
大族長沒料到有人敢如此對他說話,他僵住身體,連頭帶脖子一起轉過來看向木楓川,那架勢就像根成了精的棒槌,「漢人?你們百花宮到底是宮主當家,還是漢人當家。」
木楓川剛要接他的話,卻被樊溪拽了一下胳膊,樊溪小聲說,「算了,人已經救得差不多了,我們犯不上根他計較,早點回去,不要讓母親擔心。」
木楓川生生將抬手就要擊出的三拳六式都壓在了腳趾頭上將原地踏出一個坑來,但他終究還是沒動。
他只當再看不見那位大族長,「走,溪兒,咱們回家。」
「等等我,你們都等等我。」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剛要離去的幾群人都往同一個方向望去。一個中年女人連滾帶爬地跑到近前,見到她時大族長登時皺起眉頭。
「小妹,你怎麼來了?」
「小安,小安今天也在這山上,他還沒有回家。」那女人說。
「你說誰?小安?」大族長几步走到女人面前,「你確定?」
「沒錯,大哥,就是你親外甥小安,他前些天賭石輸了,不服氣,一定要到這山上的舊礦坑裡再碰碰運氣,我實在攔不住他,今天他一早就上了山至今都沒有回家。大哥,你救救他!」
「小妹,你急糊塗了,亂說什麼,咱們滇南如今哪裡還可以賭石?」大族長的目光掃過眾人,很多人都低著頭不敢出聲。「你們帶著她,去把受傷的那些人都清查一遍,看看小安在不在裡面。」大族長吩咐說。
」沒有,都沒有,我方才上山的時候都已經看過一遍了。」那婦人哽咽著說,「大哥,小安怕是困在就礦坑裡了,我要進去救他。」那婦人邊哭邊往敞開的那處洞口裡闖。
「攔住她,快給我攔住她!」大族長厲聲說道,「你們,你們給我進洞找人。」
有人攔住了婦人,卻沒人敢往洞里去。
「你們沒聽見嗎?」大族長將手中的權杖往高處舉了舉,他周圍的人紛紛往後退了好幾步。
「小宮主,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去吧。」百花宮裡的武士簇擁著樊溪和木楓川就要下山。
「小安!小安!你聽見了嗎?阿媽來了,阿媽來救你了!」那個婦人瘋了一樣掙開攔住她的幾隻手,又要往洞里沖。
「誒,你別。」樊溪本能地快步趕上去攔住了婦人。
那婦人撲在樊溪的身上大哭,「我要找我的兒子,我這個當媽的不能丟下我的兒子!」樊溪的睫毛如蝶翅般忽閃,他心中翻滾,當年丟了自己,阿媽可也曾如此傷心慟哭,不能自已?心裡這樣想著,樊溪眼角竟有一絲濕潤。
「算了,你們都待在這裡別動,我進去看看。」樊溪身後傳來木楓川的聲音,他手裡拿著火折,人不知何時站在洞口。
「師兄,你千萬小心!」樊溪來不及再多說,木楓川在一個只有他能看清的角度,寵溺地沖他笑了一下,縱身跳進洞中。
「這到底是什麼洞?什麼是賭石?」樊溪急急地問在場的所有人。
一個山族打扮的人看了看四周,還是接了話,「小宮主常年不在滇南所以不知道。咱們這山上盛產翡翠玉石,成色好原石經過匠人雕琢成器,運到各地售賣,曾經有幾件珍品在京城賣出過天價。山裡的礦石我們山族的人開採了幾代,能挖的都挖得差不多了,如今這生意已經漸漸凋敝,本來沒什麼可做的。然後不知道誰想出了個新鮮主意,後來再挖出來的原石,不再割開,而是拿來下賭,誰也看不見裡面翡翠玉石的真實成色,就靠看這個原石的外皮,透光來猜能值多少錢,如此倒手,一塊石頭不出器件也能被賣來賣去,掙上好幾遍的錢,這便是賭石。」
「沒錯,「一個百花宮的人接過話,」賭石說穿了就是賭博,根本不是真正生意,好幾個賭石的場子接連不斷因為有人願賭不服輸鬧出了事端,事情還越鬧越大,後來升級到幾個小一點的部族之間衝突不斷。所以我們滇南的幾個大部族的首領好幾年前在一起制定盟約,嚴謹賭石。明裡禁了,暗地裡卻還有人離不了這生意。」那人說著看了一眼大族長,「因為可採的原石越來越少,就有人為了牟利跑到已經廢棄的舊礦坑裡碰運氣,因為賭石的石頭不會被切開,所以哪怕能從礦坑裡挖出個普通的大石頭,沒準也能賺到錢,可謂無本萬利。」
「舊礦坑怎麼能隨便進呢?好幾年沒人進,裡面做支撐的木頭早就朽了。而且你也挖,我也挖,誰知道裡面到底挖了多深。」有人搭話說。
正說著,那個洞口忽然如怪獸吐火一般,噴出大團大團的煙塵。
「怎麼回事?」
『裡面肯定有什麼地方又塌了!」
「糟了,那裡面剛進去人,還出得來嗎?」
樊溪一躍而起,搶到洞口。
「小宮主,快攔住小宮主。」幾個百花宮的武士瞬間圍了上來,將樊溪攔在中間。
「師兄!師兄!」樊溪對著洞口拚命地喊叫,沒喊幾聲,嗓子已經啞了。
「小宮主,裡面危險,萬萬不能進去。」
」可是師兄還在裡面。「樊溪看向身邊所有人,彷彿要討要一點不那麼可怕的說法。
」小宮主,我們在外面再等等,也許只是虛驚一場,木將軍伸手不凡,不會有事情的。「一個武士趕緊安慰樊溪。
「不是,可是師兄在裡面,我在外面,不能這樣!「樊溪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洞口上面的石頭土塊猛然落下,差點砸到他。
「保護小宮主!」百花宮的武士一擁而上,將樊溪往旁邊拉。樊溪拚命地掙扎,「可是師兄在裡面,我怎麼能在外面,你們放開我,我要進去。」
正在拉扯之間,洞口更多的沙土卷著石塊紛紛落下,伴隨著還有地上傳來的輕微震動。
「不好了,這裡怕是要塌了,所有人快往後撤!」一時間所有人都向山下退去。
「師兄!師兄在裡面!」樊溪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道,架著他的人沒有料到,被他一下掙脫,樊溪矯捷地閃過眾人,飛奔到山頂的洞口,洞口的一多半已經塌下來,只剩下還不到臉盆大的一個開口,樊溪雙手扒住那開口處,徒手用力將土石向外扒開,他拼了性命在扒土,可是那洞口塌得越發猛烈,眼看那個唯一的出口越收越窄。「小宮主!快離開!」百花宮的武士也跑過來,有幾個跟著樊溪一起在洞口扒土。
「師兄在裡面!他在裡面!」樊溪彷彿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他漆黑緊縮的瞳孔里只裝著這麼一個洞口,一個此時連接師兄和自己之間唯一的通路。
忽然,樊溪的手心一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指,樊溪不及多想,奮力抓住了那隻手,他在那一瞬間用盡平生所有力氣,將裡面的人往外拉。洞口本來塌陷的一邊被硬生生地撞開,木楓川如同還沒出胎的泥塑,裹著一身的塵土闖了出來,他一隻手臂下還加著一個人,那人垂著腦袋沒了知覺。
「小安!我的小安!」先前找上山來的婦人一頭撲過來,一把抱住木楓川從洞里救出來的那個人,「小安,你怎麼了?你睜開眼睛看看阿媽。」那婦人哭天搶地地喊。木楓川猛烈地咳嗽了幾聲,才說出話,「他沒事,卡在裡面了,裡面太黑,我看不清,哪知道卡著他的那根木頭還支著頂棚,我剛給搬開,裡面就往下塌,我帶他往外跑,他是嚇暈的。」木楓川說這話的時候還帶著點小得意,沒想到當胸一拳被人砸了個正著。
光天化日,誰敢打他?木楓川凌厲的目光本能地迎著拳風看過去,卻見樊溪站在他跟前,面色蒼白,氣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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