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三天一轉眼過去了。第三天一早,文博箴和文卓閑都是天不亮就睜開眼。他們對視了一眼,文卓閑率先下了床,走到卧室中央的條案旁邊,條案中間,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隻葯盞。文卓閑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蓋子忽然「啪」的一聲從他指間滑落,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怎麼了?川兒的情況嚴重嗎?」文博箴「騰」地從床上下來,幾步走到文卓閑的身邊,一邊抓住文卓閑的手,同時惴惴不安地向葯盞中望去。葯盞中的藥液潔白如初,顏色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你確定中間沒出什麼紕漏?」文博箴問。
「骨穿我們給溪兒用了這麼多年了,還能出什麼紕漏?」文卓閑不可思議地說。
文卓閑和文博箴兩個人,頭抵著頭,對著那隻葯盞,你言我語地嘀咕了一個早晨,直到有人輕輕叩們,那是三喜的聲音,「文大夫,侯爺和夫人來了,已經在少東家房裡等半天了,他們差我來問少東家的毒驗得可有結果?」
文卓閑看了文博箴一眼,整理好衣服,走了出去。
三喜看見文卓閑從文博箴的房門裡走出來,很自然地點了一下頭,目不斜視地引著他往木楓川的院子里走去。
剛到院門口,迎面和木侯爺撞了個正著。
「文聖手。」木侯爺慌慌張張地將文卓閑拉到一旁,「你來得正好,先和我說說,川兒他到底是什麼情況?讓我心裡先有個底。」
「怎麼樣?」文卓閑挑眉看了木侯爺一眼,「不如去問你兒子。」
「問他?」木侯爺莫名其妙地反問,「難道楓川還在這裡面有什麼隱瞞?」
「他隱瞞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憑我的本事,可沒有在他身上驗到有什麼毒。」
木侯爺的下巴掉了半天也沒提上去。然後他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健步如飛地奔回兒子屋子裡去了。
木楓川正盤腿坐在床上,樊溪端著碗站在左邊,一勺一勺地喂他吃粥,木夫人坐在他右邊,時不時用絹帕拭著兒子的嘴角。忽然疾風撲面,旋風一樣的木侯爺瞬間出現在眼前,薅著木楓川的脖領子,將他從床上拖了下來。
「小孽障,你怎麼敢假裝中毒來消遣你爹娘。」
「爹,」木楓川本能地往母親身邊縮,「您老人家說什麼?」
木夫人聞言也一下站了起來,推掉木楓川的手,站到了侯爺一邊。
「怎麼回事?」木夫人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兒子。
「師兄?」樊溪手裡的一勺粥全撒到了地上。
「我沒有說謊,我真的喝了那杯毒果汁。」木楓川一眼看見文卓閑踱著四方步走進來,「師父,你快告訴他們,我確實中了毒。」木楓川忽然荒唐地十分想從師父那裡得到肯定地答案,他的信譽顯然比中毒還要重要。
「你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文卓閑背著手,「你身體里沒有毒。」
「怎麼可能,下毒這種事也可以兒戲不成?」木楓川氣憤地插起腰,「我要回滇南,找他們問個清楚,還我清白。」
「說什麼瘋話。」木夫人一把拉住兒子,「沒中毒還不好,難道你還要上趕著回去補喝一碗毒藥才肯善罷甘休。」
「師兄他確實喝了毒果汁,那不是兒戲。」眾人忽然聽見樊溪毒聲音,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木楓川,「也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師兄的毒自己解了。」
「你喝了毒果汁之後,都去過哪裡?吃過什麼?」文卓閑問。
「我喝了毒果汁之後就被溪兒拉上車直接帶回來了,我一路上和溪兒吃的喝的都在一處。」
「師兄說得沒錯。」樊溪對眾人說。
「那在你喝毒果汁之前呢?你吃過什麼,特別是長期服用過什麼葯沒有?」文卓閑緊接著問道。
「師兄身體一向很好,不曾吃過什麼葯。」樊溪說。
「不,我吃過。」木楓川看了一眼樊溪,樊溪正詫異地轉向他。
「我其實吃過很多葯,我在北疆的這幾年,一直和溪兒書信往來,溪兒經常在他的信里提到他想到的一些解毒的方子,其中很多都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木楓川瞟了樊溪一眼,頓了一下,「我知道這些方子根本沒人用過,我就自己先照著方子熬藥,試著服用,若是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妥,或者有什麼奇怪的反應,就記下來。我想著如果溪兒將來如果真要用這些方子,至少我已經幫他驗過,不會有什麼明顯的危害,要不怎麼讓人放得了心?」
「師兄!」樊溪難以置信地張著嘴巴,「你試了哪幾副藥方?」
「你寫的,我都試了一遍。」木楓川有些尷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彷彿做錯事的小孩兒,被先生抓了個正著。
「五年裡,我們來來往往幾十封信,我有的沒的,提到過的方子有二三十個,你都試了一遍?」樊溪問。
木楓川求救似的看向師父,「我每個方子也就吃一個來月,其實就是當茶喝,總之沒吃出什麼毛病。也許這次反而歪打正著了?」
「都是些什麼樣的方子?」文卓閑一把拉過樊溪,迫不及待地問。
樊溪明顯被木楓川的一番話說蒙了。「師父,我有些根本是信手寫的,哪裡還記得。「
」師父,沒關係,溪兒的信我都留著呢,我這就找出來,還有我自己記下的一些身體反應,我都拿給師父慢慢看。」木楓川一邊說,一邊打開抽屜,「不過,師父看完,要記得還給我,這些我都要留著的。」
「對對對,文聖手,你快拿去好好看看,看看這孩子是不是哪副葯把腦子吃壞了。」木侯爺恨恨地說。
「如果真的是這些方子里的葯可以解毒,那溪兒不是也有希望了?」木夫人看向文卓閑,「還要請兩位多費心。」
文卓閑和文博箴湊在一起,三天沒有出門,將木楓川拿出來書信里夾帶的藥方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誰都沒有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接下來的三天,木楓川被兩位文大夫關在藥房里,從頭研究到腳,又從腳研究到頭,依舊沒有任何發現。
看起來,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將這些藥方按照書信往來的時間順序,依次讓樊溪照著木楓川的方法服用。只是在此之前,文卓閑和文博箴都認為應該先給樊溪再做一次骨穿,確保他的身體狀況可以支撐接下來的治療。
親身體會過這其中的滋味,木楓川比以前任何一次更心疼樊溪,樊溪表現得越是無所謂,木楓川越是覺得心裡發慌。
「溪兒的事情定在哪一天了?」木侯爺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往文章鎮跑,一開始是為了兒子,後來就純粹變成了跑來看房子看地。
「後天。」木楓川說,「我要留在這裡一直照顧溪兒,不回侯府。」
「我知道,」木侯爺一副淡然處之的樣子,「我後天也過來看看他,對了,陸大帥回京述職,也是這兩天到,我安排他們父子在文濟堂相見,」木侯爺斜著眼睛瞟了兒子一眼,「在陸大帥面前,你也放激靈點,明白嗎?」
「我對溪兒一片真心,何必做腔作勢。」
木侯爺一甩袖子,徹底放棄了這個冥頑不靈的兒子。
到了樊溪骨穿的這天,文卓閑,文博箴,木侯爺和木楓川都守在他跟前,其實頭天晚上木楓川一直呆在樊溪房間里,樊溪沒開口,他就老老實實地睡了一夜的地板。
「溪兒,再忍一次,以後我不要你再受這樣的苦了。」木楓川坐在樊溪的床頭,像樊溪小時候那樣,讓他趴在自己的膝頭,抱住他的身體。
「我早就習慣了。」樊溪顯然不習慣在人前,尤其在木侯爺面前,和木楓川如此親密,他偷偷地掙扎了一下,反而招來木楓川十指與他牢牢地扣到一起。
文卓閑執針,文博箴在一旁協助,本就是天衣無縫的安排。
文卓閑的手法嫻熟利落,樊溪的背脊剛剛有些綳不住的弓起,針就扎到了位置,稍作停留之後,便可大功告成的退針了。
「我讓他們把熬好的粥端進來。」木侯爺今天是帶著侯府的廚子來的,特意一早給樊溪煲了山藥黑米粥。
木侯爺還沒及轉身,忽然看見文博箴扶住了文卓閑捏著針的手腕。臉色微變地問,「怎麼回事?」
文卓閑的手腕微不可見地在發抖。
「抽不出來,好像卡在那裡了。」文博箴握住文卓閑的手,指關節收緊,似是用了很大的力。
「啊~~~!」樊溪再也忍不住,痛叫出聲。
「文先生,輕一點。」木楓川著急地喊。
「溪兒這麼多年一直做骨穿,怕是脊骨裡面有什麼變故。」文博箴說。
「我知道,我入針的時候並沒有碰到什麼異樣。」文卓閑頭上見了汗,「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這三個字竟然出自文聖手之口,屋子裡的氣氛空前緊張起來。
「捻一下試試。」文博箴說。
文卓閑的手卻遲遲未動。
文博箴扶住文卓閑的肩膀,將他輕輕推到一旁,「我來。」他說著又看向木楓川和趴在木楓川腿上,牙關緊閉的樊溪,「溪兒,堅持住;川兒,抱緊他。」
說完,眾人眼看著那根釘進樊溪腰間的長針,在文博箴的手指間,開始慢慢旋轉。
「呲啦」一聲,布料被扯破的聲音,凄厲尖銳,只見樊溪手裡抓著一片衣襟,他的裡衣左右分開,胸前赫然幾個泛紅的指印。
「溪兒,快叫出來,哭出來!」木楓川緊緊扣住樊溪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要抓就抓我好了。」
木侯爺急切地湊上去,「文先生,文大夫,文掌柜,好了嗎?現在能拔出來吧。」
文博箴不說話,眼睛緊緊地盯住手裡的針,換了個方向,一邊旋轉,一邊往外拔。
「啊!啊!啊!」樊溪幾乎是在慘叫了,他在木楓川的懷裡抖得像窩在巢中迎著大風大雨的小鳥,沒完沒了冒出來的冷汗很快濕透了木楓川的外袍,進而滲到了他的腿上,冰涼刺骨。
「溪兒不怕,馬上就好了,都會過去。」木楓川撫摸著樊溪,竭盡全力地想要給他一點安慰。
「溪兒受不住了,師父,文先生,想想辦法。」木楓川的聲音裡帶著的哀求的意味。
「好像要再往裡推一下才行。」文博箴偏過頭,文卓閑趕忙用袖子將掛在他眼角睫毛上的汗珠擦乾淨。
「溪兒,好孩子,再堅持一下。」木侯爺頭上也冒了汗,他舉著兩隻手,不知道該干點什麼好,忽然靈機一動,嘴裡冒出一句,「熬過這關,我們木家接你進侯府,讓你名正言順地跟川兒一起過日子。」樊溪似乎聽見了,他艱難地抬了一下頭,恰好此時文博箴手裡的針又往裡推進了一節。
所有人都聽到樊溪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楓川哥哥!」
「我在,我在呢,都是楓川哥哥不好,害了你。」木楓川的眼淚奪眶而出。
與此同時,文博箴的手往外迅速一抽,銀針終於從樊溪的身體里拔了出來。
「好了,好了,沒事了。」木侯爺甩了一把臉上的汗。文卓閑扶著文博箴退到旁邊的椅子上,兩個人腿都是軟的,一屁股坐了下去。此時,床上的樊溪身上所有的力氣彷彿隨著銀針一同被抽了個乾淨。木楓川抱著給他翻身的時候,他的身體柔若無骨地癱軟在了床上。
「快,水,還有熱毛巾。」木楓川頭也不抬地吩咐,木侯爺一手拿一樣給遞了過去。木楓川才剛將一口水喂進樊溪的嘴裡,樊溪忽然挺直身體,嘴裡的水盡數吐了出來,他的手緊緊摳進被子,痛苦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溪兒,你這是怎麼了?」所有人剛剛放下的心,隨著木楓川慌張的叫喊,立刻又懸到嗓子眼兒。
樊溪僵直了片刻,好容易才呼出口氣,「師父,我好像還沒過去。」樊溪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
「怎麼,還是疼得厲害?」文卓閑和文博箴一人拉起一隻手腕,按在樊溪的脈門上。
「師兄,」樊溪的目光艱難地尋找著木楓川的臉龐,「我這次真的,真的好辛苦,你能不能,」樊溪費力地喘出幾口氣,「你能不能親親我。」
「好,好,師兄親你。」木楓川俯下身,掛著淚珠的嘴唇落在樊溪皸裂的雙唇上,極盡溫柔地親吻著他。
「這樣,好些嗎?」木楓川憐惜地將樊溪貼在臉上的亂髮,撥到耳後,輕輕將樊溪抱到胸前,又親了下去。
樊溪的身體忽然又在他的懷裡僵住,木楓川覺得有一聲慘叫被硬生生地卡在了樊溪地喉嚨里。
「糟糕。」文博真和文卓閑同時抬眼看向對方。
又一次令樊溪頭暈目眩的陣痛過去,樊溪濕潤地眼睛里透出渴望和絕望夾雜在一起的神情,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木楓川,他問,「師兄,你還喜歡我嗎?」
木楓川不住地點頭,
「可我好像還沒聽你親口說給我聽。」
「溪兒,我喜歡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每一日每一時,都好喜歡你。」木楓川哽咽著說,「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治好你,咱們以後再也不吃那麼苦的葯,扎這麼疼的針。」
「好,師兄,你說的,我信你,我一直都最信你。」樊溪的一絲微笑剛剛在嘴角邊漾開,卻瞬間扭成了一個痛苦的弧線。又是一陣劇痛,樊溪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與之抗衡,只能任憑疼痛撕扯扭曲。
時間在流失,桌子上堆起大大小小的藥瓶藥罐,屋子裡的氣氛越來越凝重。文卓閑和文博箴用盡方法,可是仍然不能給樊溪止痛。
樊溪面色蒼白的幾近透明,他血液里的水分好像也全被榨成冷汗,流幹了,喉嚨嘶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已經昏厥過好幾次,卻又從昏迷中疼醒。
木楓川手足無措地抱著樊溪,一副丟了魂的樣子。
「就剩下烏曼砂還沒有用。」文博箴手裡拿著一隻封得嚴嚴實實的罐子。
「那還等什麼,孩子要熬壞了,多少銀子都不是問題。」木侯爺在一旁不住催促。
文卓閑卻沉吟不語。
「師父,救救溪兒。」木楓川哀求地看向師父。
文博箴嘆了一口氣,「此葯毒性極強,用下去,輕者記憶受損,重者......」
「重者怎麼樣?」木侯爺緊張地追問,
「重者會變得痴痴傻傻。」文博箴的語氣沉重,「所以不到走投無路,萬萬不能拿出來用。」
「給溪兒用吧。」木楓川的語氣倒是平靜許多,「溪兒變成什麼樣,我都要,我不用他記得我,我只要他不疼。」
「等等,」木侯爺搓著雙手,「不管怎麼說,溪兒是陸大帥的親兒子,這樣的決定,能不能等盛淼趕回來再說,我今早收到信,他應該一時半刻就到文章鎮了。」
幾個人正待商量,樊溪卻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的身體彷彿狂風暴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殘葉,在又一陣疼痛的席捲下,竟然出人意料地平靜下來。
「溪兒!溪兒!」木楓川輕輕地搖著樊溪的身體,再一次貼上樊溪的雙唇,就在他的嘴唇貼上樊溪的一剎那,木楓川彷彿被巨蜂蜇到,驚恐地抬起頭,「師父!師父!溪兒他,他沒有呼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