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點絳唇
潼關近在咫尺,疾風如刀,箭簇如雨。
馬蹄落處飛沙走石,漫卷迷人眼目,吶喊聲交織著利箭穿雲的鳴響,驚得路旁人紛紛避讓不止。
最前的一騎上卻有兩人,其中年長那人面如金紙,正是從地牢中逃出的冉隆。他瞧上去似是受了重傷,而馭馬的人卻略年輕些,是他的弟弟冉閔。此時冉閔雙手牢牢抓緊韁繩,恨不能讓馬飛馳得更快些。雖是匹駿馬,但長途跋涉,又負擔了兩人的力量,嘴邊漸漸溢出白沫,快要跑的脫力了。冉閔何嘗不知要愛惜馬力,但此時性命攸關,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雙腿牢牢夾住馬腹,只恨不能插翅越過潼關去。
「二弟,放我下去。」冉隆突然說道,「我去引開後面的人。」冉閔一怔,當即拒絕道,「不可!你我兄弟同生共死,我絕不會捨棄大哥。」
兩人從長安的地牢逃出時,只搶到一匹駿馬,此時已不眠不休地跑了三個晝夜,而後面的追兵源源不斷,冉隆更在逃亡途中背上中箭,眼見著傷勢越發沉重了。冉隆打斷他的話,冷靜道:「你必須走,將消息傳回給大王,還有咱們大將軍。」他頓了頓,又道,「回去之後照顧好小妹。」
此時背上箭瘡發作,劇痛連心。冉隆毅然決然地推開冉閔,忽的竟躍下馬去。
冉閔大驚之下還未反應過來,冉隆卻已在馬上重重地抽了一鞭。馬受驚高高躍起,向前疾衝過去。冉閔回頭看時,大哥冉隆已遠遠地站在追兵之前,一人哪裡能阻擋千軍萬馬,只這一瞬,他便永生難忘。
冉閔雙目發紅,終是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尤自聽到風中飄來大哥最後的一句嘶吼:「快回洛陽!」
好日子過不了幾天,教習嬤嬤倒是不來了,卻有幾個手捧聖旨的小黃門來了奇華殿,這次傳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石王宣了國書來,要聘公主和親。」
阿霖聽完旨意,驚得跌坐在地上:「太子哥哥怎會答應讓我去和親。」
那小黃門面生得緊,一板一眼地說道:「小臣只負責傳旨,其他的事一概不知。」說罷拔腿便要走。阿霖當下面色發白,眼淚便如珠子一般落了下來。綺羅聞訊趕來,攔住那小黃門怒道:「這究竟是太子的旨意,還是南陽王的旨意?」小黃門哪裡理她,只翻著白眼道:「殿下速去承德殿謝恩,可莫耽誤了吉時。」
「去承德殿謝恩?」阿霖怔了怔,面上陡然色變,咬牙便向外衝去,「我要去找太子哥哥問個清楚。」
綺羅大驚失色,慌忙趕去追她。待她趕出去時,哪裡還有阿霖的人影。綺羅在宮中到底待的時間短,分辨不出道路,無奈之下只得找來宮女引路,這一來一去耽擱了不少工夫,等她趕到承德殿時,卻只見阿霖掩面哭著從裡面跑了出來。
「阿霖,阿霖……」綺羅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追她,可阿霖哪裡會停步,竟是哭著向殿後跑去。
「這究竟是怎麼了?」綺羅急忙攔住了隨著出來的小黃門,「公主殿下怎麼哭成了這個樣子?」
那小黃門到底發了點善心,嘆了口氣道:「姑娘快去勸勸看吧。這和親的事,怕是難轉圜了。」
未央宮后,便是御花園。綺羅追到水榭旁,卻見阿霖背對著自己,雙肩微微聳動。
綺羅替她想想,心裡也覺得難過,走近她身旁,低聲道:「你別傷心,總還會有辦法的。」
「還能有什麼辦法!」阿霖哀哭不止,抽泣道,「石賊派人送了國書來,大皇兄已經答應送我去和親了。」
從冉氏兄弟逃脫起,綺羅便隱約猜到了石勒是會動怒的。這大抵是遲早的事,卻沒有想到消息傳得會這麼快,石勒已經發現了劉曜送她回來勸降的事有詐。她心裡踟躕,也尋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將阿霖的手緊緊握住,卻覺得她掌心冰冷得很。
「我,我等不到他回來了……」阿霖的眼角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落,仿若有把刀子在她心上剮著,每一下都痛徹肌骨,「綺羅,你答應我。若是他回來,你告訴他……你告訴他……」她抽噎道,「告訴阿茂……就說我等不了他了。」
「你再說一遍!」綺羅的呼吸簡直要停住,「你要等的人叫什麼……」
阿霖悚然一驚,指甲深深地掐入綺羅的皮膚中,顫聲道,「你識得慕容茂?」
綺羅望著阿霖滿是淚痕的小臉,忽然覺得心上一冷。阿霖的心上人竟然是慕容茂。
腦海中浮現出冰天雪地里的那一幕,那個年輕英俊的侍從高高躍起,向敵人衝去,可最終卻無力地跪在冰上,無數利箭從他身上透過,鮮血浸的四周都變了顏色。那幅畫面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脫口險要對眼前傷心欲絕的阿霖說出實情,可一抬頭,她卻看到幾叢花枝后,有人對自己搖了搖頭,目中透出堅定決然的神情。
阿霖屏住呼吸,怔怔地望著綺羅,忽然心底浮起一絲不妙的猜想,追問道:「你見過阿茂是不是?他是不是在父皇身邊?難道大皇兄和太子哥哥都在騙我,他們都告訴我阿茂去西羌尋晉王了。你快說,他們是不是在騙我!」
「沒有,」綺羅面上閃過一絲哀憫,輕聲道,「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阿霖霎時間一顆心落回腔內,可她一想到自己即將遠去和親,又陷入了更深的悲傷中。綺羅踟躕再三,含混道,「若是我以後見到,會……會向他轉達公主的話。」
「你若不想去和親,可以再去求求太子。」雖然明知道這希望微乎其微,綺羅還是小聲的說了出來,「太子殿下與你一母同胞,也許會顧念骨肉。」
「我若不去,大皇兄和太子哥哥也許不會責怪我,」阿霖閉上雙眼,用力的搖了搖頭,雙手捂住了臉,可指縫間都是淚水滑落下來,「可有朝一日若阿茂回來,他們便會遷怒於他。」
綺羅慢慢挪開腳步,向回去的小徑走去,也許留阿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會更好。綺羅存了心事,一路上漫不經心地分花拂柳,心裡想的卻是阿霖適才的神情,那樣傷心欲絕,她隱約能夠猜到九分,慕容茂便是阿霖心心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這樣一想,她心中越發愧疚,阿霖性情率直,待自己又這樣好,可還是不得已對她隱瞞了實情。
忽然她感覺有人跟在她身後,便刻意放慢了腳步,立在了一樹垂柳旁。少頃,果然背後的人低聲道:「剛才的事多謝你在阿霖面前遮掩。」
只聽這聲音,她心下便是一滯,眼前的柳絮輕揚,陽光下一照,仿若在眼前掀起了無數細密的銀針,打著圈一般漂浮在空氣中。她抿了抿嘴角,回過頭來,迎面正迎上劉胤的一雙碧眸,此刻目光中大有探究的意味。綺羅雙腿微屈,聲音清泠:「南陽王不用謝我,我也不忍告訴她實情。」
這幾日也算數次相見,可劉胤每次見到眼前的少女,都覺得她目光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疏離。他刻意的與她離得近些,似想分辨她內心真實的想法,語氣越發溫和地說道:「你能這樣想便是最好。」慕容茂的事他早已知道了,可他卻不能告訴阿霖。綺羅心裡鬥爭一瞬,本不想說的話還是脫口而出:「南陽王是真心拿公主當手足,不想傷了她的心才不告訴她實情。還只是因為南陽王需要公主心甘情願地去接受和親這個結果?」
劉胤眼中寒光一閃,此時站近了瞧來,這少女雖然低垂了雙眸,腰板卻挺得筆直,倒並不似想的那樣怯弱。他沉默不語,自有一種如峙山嶽的威嚴迫人。
很多話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綺羅眸中亮光閃爍,心中更見雪亮,語聲便越發咄咄逼人:「南陽王老成謀國,哪會真把骨肉親情放在心上。」她此刻心中氣苦,抬起頭來,卻看到站在劉胤身後的那小黃門,正是適才去奇華殿傳旨的人。她更加印證心中猜想,這都是劉胤在弄權,眸光冰冷道,「我說的對不對?」
她仰著頭,似只聽他一個答案。其實她心裡無數次告訴自己,是的,南陽王就是這樣的人。可她偏偏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希望他能為自己辯解一句。
劉胤沉著臉不說話,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福滿是他慣用的心腹,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怒斥綺羅道:「你好大的膽子。」
不說倒也罷了,她最聽不得的便是這句,此時眉峰顰起,索性說得更直白些:「安定公主也好,陛下也罷,都不過是你南陽王弄權的棋子。莫要打著陛下的幌子,為自己行方便。若是陛下此刻在,也不會忍心去送公主和親!」
「我需要時間。」劉胤望了她片刻,方開口道,「石勒大軍轉瞬即到,必須要爭取到時間。」
綺羅冷笑道:「是啊,對南陽王來說,現在沒有籌碼可以和石勒對抗,公主正好可以用來談談價碼。你根本就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枉太子殿下和公主都把你視作主心骨。」
劉胤面無表情,只側過頭去,望著近處的一枝玉蘭。枝上粉里透白,有一股幽幽的香氣,本是極濃稠的氛圍,偏生兩人間只剩利刃相對的冰冷。綺羅等了許久,卻不聞劉胤開口。她心中冷冷一笑,向他行了一禮,頭也不回便走了。
「這女子好生無禮!」福滿望著綺羅遠去的背影,尤自氣鼓鼓地道,「王爺怎能被這樣卑賤之人侮辱。」劉胤擺了擺手,神色微倦:「你去看好太子,在阿霖出降之前,不得有任何差池。」
「韓大人已經親自帶人去柏梁台了,」福滿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又問道,「王爺心裡真正的打算是?」劉胤沉默片刻,唇中方吐出兩個字:「遷都。」福滿心頭巨震,只覺背上汗出如漿。
和親的旨意傳出,國朝唯一的公主即將遠嫁和親,這本是舉國上下慶祝的大事。可奇華殿出乎意料的沉默起來,每日里除了掌管司禮的女官穿梭其間,準備公主出降的事物,奇華殿中竟是一片死寂沉沉。偏生石勒的國書催的甚急,一道和親的國書之後,接著又派和親使者來,讓安定公主三日後就準備好儀仗出降洛陽。
三日轉瞬就逝,今夜已是公主在宮中的最後一夜。自打用過晚膳,阿霖便不發一言,只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出神。
綺羅見她晚膳沒用幾口就放下筷著,便溫好金銀花露,又加了幾匙她平素最愛的桂蜜,放在她手邊矮几上。忽聽阿霖極低聲道:「我想見一見太子哥哥。」綺羅看了看左右,見無人方輕聲道:「這幾日我悄悄去柏梁台看過,韓鈞帶人一直守在外面,想見太子殿下恐怕不易。」
誰知阿霖聞言反而面色略緩,竟有一點點滿足的神色,小聲道:「我便知道,太子哥哥是不捨得讓我去和親的。」綺羅心下黯然,原來她到底還是在乎的,哪怕只是最無用的一點骨肉親情,對她來說仍是這樣的重要。
「若是您想要見,」綺羅咬了咬牙說道,「我再去柏梁台試試。」阿霖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別去了,太子哥哥如果知道了,心裡更加難受。」綺羅「嗯」了一聲,兩人靜默相對無言,卻聽窗外風聲穿林,簌簌如波濤起伏。「阿霖,」綺羅忽然極輕聲道,「明日讓我替你去洛陽。」阿霖心頭一顫,看向綺羅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複雜:「你……」
「石勒見過我,他一直以為我是安定公主。」綺羅語聲又輕又快,「我替你去和親,不會出差錯的。」阿霖似有所動,可一想到石勒的殘暴,便不寒而慄,懇切道:「不行,我自己不願意去,怎麼能讓你孤身犯險。」
「我只是個弱女子,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綺羅下定了決心,說得反而輕鬆起來,「我之前跟他們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秉性,反而更容易相處。」阿霖仍是搖頭,只道:「不好。」忽然殿門被人推開,有人大聲道:「不,你們誰都不要去和親。」
阿霖和綺羅同時轉過頭去,卻見太子闖進殿來,面上都是焦急之色,他大聲道:「阿霖不許去,綺羅也不許去。」
「太子哥哥。」阿霖眼眶一紅,衝過去伏在太子的肩頭,哀哀地哭泣起來。綺羅有些局促地向後縮了幾步,卻覺得太子的目光正朝自己望來。她慌忙低下頭去,手裡卻攥出汗來。
正此時,只聽殿外靴聲橐橐,韓鈞帶著一行侍衛快步趕了進來,他見到太子便跪倒在地,口中說道:「殿下,請您回宮!」
「滾!」太子一聲怒吼,一腳踢到來攙扶他的黃門身上。他的面上不正常的泛紅,神色極是激越,「孤的妹妹要被送到敵人那裡和親,這是奇恥大辱!孤決不答應!」阿霖顧不得人前失儀,聞言淚落如雨。綺羅在旁瞧著,心裡卻是嘆息,這同胞兄妹二人宮中長大,難得竟都能存下真性情,五叔對他們果然愛護有加。韓鈞面色鐵青,他對太子本來就沒有多少恭敬,一揮手便欲讓侍衛動手。
「住手。」殿門前忽有人出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劉胤身上鎧甲未卸,眼眶亦是青黑,顯然這幾日極是勞累。
太子素日里就尊重兄長,此時見到他,卻罕見地衝過去大聲道:「大皇兄,你為何要送妹妹去洛陽?就連昔日漢武帝也齒於送女和親,更何況咱們匈奴的大好男兒,怎能送自己的姊妹去敵人那裡!」
「為了父皇,」劉胤的回答卻極乾脆,「若不送阿霖過去,石勒就會殺了父皇!」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一片寂靜。
太子張開口,喉頭「荷荷」作響,雙拳緊握,卻說不出話來。匈奴男兒雖然驍勇,但卻以孝義為先。敵人以父親的性命威脅,此事莫說只是送妹和親,就算是要自己的頭顱,也得二話不說乾脆地割下來!
早已想到他若開口,定會是言辭振振。綺羅心裡冷笑,望著劉胤的目光中卻多了幾分不屑。
「來人,將太子扶回去休息。」劉胤見太子無話,便吩咐身旁侍從道,「太子殿下身體有恙,明日便不用送公主出城了。」
幾個剛才被太子踢開的黃門這時候都爬了起來,假惺惺地要去攙扶太子,卻見太子的目光中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們更加喬裝作致,不住地瞟看劉胤的神情。
「適才對太子無禮的,」劉胤看也不看他們,冷聲吩咐道,「都去自領五十大板。」
這下那幾個黃門都嚇得不輕,慌忙在地上叩頭請罪。連韓鈞亦是色變,五十大板不多不少,也足夠要了半條性命。太子心裡雖然惱怒,但他到底是個寬厚仁善的人,不忍旁人因他受責,反而出言道:「算了,饒了他們這次。」
幾個黃門更加叩頭如蒜,連連對太子叩謝不已。太子心裡到底難受,又望了望妹妹阿霖癱坐在地的慘淡神情,想勸慰幾句,卻也只覺詞窮,一扭頭便向外走了。
韓鈞得了劉胤的默許,忙帶人趕去護送太子,一時寢宮內的人都散盡了,劉胤走近幾步,扶起蜷伏在地上的阿霖,忽然雙膝一曲,竟是向她跪了下去。
熱血轟地湧上阿霖顱中,她手足無措地扶起劉胤:「大……大皇兄……」
「父皇就拜託給你了,」劉胤雙目直視著她,卻見她驚得連淚也忘了拭去,兀自亮晶晶的掛在腮邊,他對她躬身拜到底,沉聲道,「從今往後,阿霖妹妹就替太子殿下和我在父皇身邊盡孝。」
阿霖的手兀自僵直地伸在半空中,似想抓住什麼一般,可到底什麼也抓不住。她嘴唇微合,面上不知是哭是笑:「臣妹牢記在心。」
得了這句承諾,劉胤心底長吁了一口氣。他又安頓好奇華殿內事物,又叫來侍奉女官一一問好明日行路安排。公主和親不同於出降,除了侍奉禮儀的女官,只有四個陪嫁侍婢可以隨行。公主陪嫁的侍婢都是宮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高門貴女,相貌出眾不說,自幼訓練有素,舉止應對十分得益。
為首之人便是太原王劉隗的女兒貞樂郡主,劉胤將所有事項都問過一遍,又叮囑了她許久,卻見貞樂郡主雙眼哭得紅腫,自是不願意去洛陽的。劉胤柔聲安慰道:「堂妹莫哭,叔父也不願意見你這樣。」阿霖冷聲道:「我也不要她陪我去。」貞樂郡主又是委屈又是傷心,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卻低聲道:「臣女願意去。」
劉胤只覺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才安撫她們離開了奇華殿。他剛行到殿外薔薇花廊下,忽然聽到一個泠然的女聲在身後道:「王爺真是好手段。」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在身後。
夜靜了下來,涼風吹得花廊中枝葉微顫,在月下顯出婆娑的影子。
「三言兩語就哄了太子與公主為你賣命,」偏她的語氣里似是裹了毒的利刃一般,直截了當地戳到人心裡,「在洛陽的陛下怎麼算也算不到,最可怕的不是外敵,而是內賊。」
他猛地一回身,望著她的目中仍不帶半點怒色。他壓抑得越好,綺羅卻越發覺得眼前人陰沉可怕。好像故意與他作對一樣,她偏偏想戳破他的偽裝,讓他露出本性來。她還想開口,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身前,近處聞到一股淡淡幽香,他的聲音依舊很低:「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就憑你也敢來威脅我?」
在他面前,好像一切虛偽都是多餘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像被剝了衣衫,簡直是赤裸地立在人前。她心裡一跳,慌忙躲開他迫人的目光,嘴上兀自強硬:「只可惜你沒算到你父皇為何要派我回來,要我在這裡一日,就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
「你是想讓我厭惡你,打發你隨著阿霖一起遠去洛陽?」他不動聲色,語聲中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
「讓我去洛陽,我若去陪公主和親,還能為公主助力,」綺羅被他揭穿心事,索性赤裸裸道,「你若留我在長安,難保日後我不會挑唆太子與你為難。」他神情卻很從容:「我若真忌憚你挑唆,何不直接取你性命?」
綺羅心裡一寒,可她隨即直起了背,咬牙道:「你若殺了我,太子殿下絕不會饒了你。」他有些玩味地打量著她,唇邊似笑非笑:「你對自己倒是很有自信,真以為太子對你有情?」綺羅面上漲紅,憤然道:「你這樣一個無君無父,無親無友的冷血之人,妄談什麼有情無情?」
忽然她的唇被封住,她一時漲紅了臉,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什麼。他銜著她的唇,仿若在咀嚼一點芬芳甜蜜,良久,方輕輕鬆開了她。
「你無恥!」她惱怒地揚起手,猛地向他臉上扇去。
他輕輕隔開她的手,笑中帶著幾分戲謔:「既然你已給了我這麼多罪名,我不介意再多一項。」他沒有半點盛怒之下的狂躁之態,反而顯得悠閑從容,「你有這些謾罵之詞,不妨留到洛陽去罵。」
綺羅嚯然睜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一時又羞又惱,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
劉胤低頭望了她一眼,只見她神情迷惘,心底忽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月華滿地,似銀霜流瀉,少女便立在一叢半吐芳蕊的薔薇下,身上淡藍色的衫子被風吹動,雖滿身不飾珠翠,連面上也未施粉黛,偏偏凝脂面上一雙明眸中光華流動,自有一番清麗動人難以描畫。這少女雖好,可惜性子太烈,確是不能留在宮中。
公主出降,乃是長安城數十年未有的盛事。雖是倉促之間,宮中亦準備了足有數十人的儀仗相護,華蓋頂帷,箱籠車,轎皆是一片耀目的紅。其中宮人皆依例支賜了珠子一匣,細色北緞十匹,人人皆是喜氣洋洋。
唯有端坐在翠鳳輦上的女子雙目赤紅,看得出是哭過的,如今雖然重新粉飾妝容,依然遮不住滿臉的憔悴。送親的禮官是宗親中輩分最高的太原王劉隗,他滿頭鬚髮半白,捧著儀冊搖頭晃腦地念了好長一篇駢四文六的長篇儀詞,念了半日也未念完。他的親生女兒便在出降的女官之首,亦是雙目通紅,只咬唇不敢哭出聲。
綺羅伴在鳳輦之側,悄悄抬起頭來,在接親的人馬中一番搜尋,卻意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的目光恰好也對過來,雙目交錯的瞬間,她脫口便要叫一聲「小冉將軍。」可觸到的目光卻十分冰冷,目中彷彿帶著刀子一般,惡狠狠地從綺羅身上剮過。
「小冉將軍好像帶著孝。」櫻桃作為隨親的侍女之一,站在綺羅身後,忽然悄悄地扯了扯綺羅的衣袖,指向了冉閔頭上。綺羅一怔之間,見他一身銀甲縞素,腰上的一條孝帶在滿目喜色的人群中更加顯得格格不入。她還想探究一番,冉閔卻轉過頭去,不再看她一眼。
容不得她想太多,已聽到劉胤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太子殿下抱恙未起,孤替殿下送皇妹出降。」他今日換了一身北珠綠領的長氅,從女長御手裡接過鑲銀絲的硃色漆盤,取出三釵白玉的龍鳳頭冠,親手為阿霖戴好。
匈奴嫁女,儀禮與漢人多不相同。只是如今歷朝多年,國人衣食起居漸漸也隨了漢制,就連儀禮也與漢人相仿,一般也有采吉問名的六禮,只是省略了許多繁冗禮節。劉胤身為長兄,自當主持儀典,他先行至未央宮外,接過宮人送來的香,在殿前進過,又有人來引阿霖去進香。
綺羅瞧著正詫異,只聽身旁的貞樂郡主低低道:「未央宮是先皇后的居所。」她這才恍然大悟。卻見阿霖雙膝跪倒在殿前,引香而拜,雙目垂淚,櫻唇輕啟,仿若喃喃有聲。忽然有一位老婦人從旁而出,雙手扶起阿霖。阿霖一見到她眼眶便紅了,緊緊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儘是不舍之情。那老婦人柔聲安慰了她幾句,又替她整過被風吹亂的額發,動作溫柔至極。那老婦人安慰過阿霖,目光卻又往禮隊中掃來,貞樂郡主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這是太原王劉隗的母親秦老夫人。」櫻桃小聲對綺羅道,「她是先皇后的姨母,也是貞樂郡主的祖母。」說話間,秦老夫人向貞樂郡主投以了一個鼓勵的目光,雙唇微微彎起一點笑意,可這笑意到底是苦澀的。與此同時,櫻桃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個不屑的弧度,「貞樂郡主身邊卜氏、陳氏那幾個,平素里在貴人面前何等殷勤,一見公主要去和親,都躲得不知道哪裡去了。」
綺羅卻恍若未聞,她遙遙地望過去,只見未央宮的大殿陰暗,看似都覆了一層薄薄的塵土。唯有大殿中間掛著一隻螺鈿繪鴛鴦的五弦琵琶,以伽檀為槽,光耀可鑒,上面錯著金縷紅紋,影成雙鴛,耀眼如新,大抵便是阿霖提起過的那支琵琶了。
劉胤等了一會兒,忽然清咳一聲。接著便有宮人奉來七寶金銀器皿,一併銀絹與珠翠芙蓉花若干,這些都是御賜的公主添妝之禮。半晌卻無人接過,直到綺羅感覺到一道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是貞樂郡主哭得失了禮,忙墊步向前接過,正欲躬身退下,只聽他低聲道:「此去艱難,照顧好阿霖。」
此番東去洛陽,依舊是月前行過的那條路,只是心境卻不相同。一路上阿霖罕見的沉默寡言,就連膳食也用的極少,瞧得出是心情極差的。隨駕的侍女都未在阿霖身邊服侍過,不知她性情,也不敢輕易相勸。貞樂郡主終日里以淚洗面,也不怎麼說話,只有綺羅瞧著阿霖可憐,沒事便去陪她解悶。
這日又到函谷關,綺羅笑著對櫻桃道:「這下你算是到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阿霖鮮有的也悅色地說道:「如果願意的話,我去和鄭將軍說一聲,就放你回家去吧,不用隨我去洛陽了。」這是何等好的消息,櫻桃雙目發亮,跪在車中叩首連連。
入了關城,阿霖便讓人去喚守將來。誰知過來的守將卻是個矮胖的中年人,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見了公主也不知儀禮。問了幾句方知,數日前鄭頎便接了調任,舉家都搬走了,如今這位新守將姓張,是從平陽來赴任的。阿霖問了半天,也不知鄭頎調任到哪裡去了。這位張守將倒是很直接,說道:「接親的冉將軍一進城就問這事,俺是真不知道鄭家搬去哪裡了。」
阿霖瞧見櫻桃面色發白,便安慰道:「你別著急,大概是新下的調令,底下的人還不知道你家裡搬到哪裡去了。」綺羅也道:「你父親若不搬走,這次難免要和小冉將軍起爭執。你就留在這裡吧,再派人去找你父親。」人人都看出來這次來接親的小冉將軍脾氣不大好,看到誰都沒什麼好話,就像個一點就炸的炮仗一般。
櫻桃叩了叩首,將臉深埋在衣袖間:「奴婢願意服侍公主殿下,不想回家去了。」綺羅還想勸解,卻見阿霖點了點頭,神情木然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
綺羅私下裡便勸櫻桃:「你可真想好了?若是去了洛陽,再回家就難了。」櫻桃出神片刻,慘然笑道:「姑娘不知,我在家裡便是庶出的女兒,從未得過嫡母與父親半句溫和言詞,我娘的日子,更是不提也罷……此前是我想差了,現在反倒明白,若不是這次能去服侍公主,父親鮮有的與我娘說了幾句話,倒讓我娘歡喜了好幾日。如果我回去了,我娘的日子該更難過了。」
似鄭家這種人家,也有一官半職,看似富足無憂,但卻不會風平浪靜。綺羅替她想了想,也覺得心寒,嘆了口氣只好作罷。櫻桃望著她笑了笑,反倒安慰她:「姑娘不用為我擔心,公主和姑娘都對我這麼好,我過得快活得緊。」綺羅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有我在一日,總不會讓你吃苦的。」
忽聽背後有人冷笑道:「你不過也是個下賤的丫頭,還敢口出大話。」
櫻桃雙手一涼,顯然是聽出了身後人是誰。她唯唯諾諾地看了一眼綺羅,想替她說幾句話,但不敢張嘴。綺羅卻不是這麼好欺負的,她回頭便刺著冉閔道:「我說不說大話與你何干,小冉將軍如今這樣出息了,連女人說話也要偷聽。」
冉閔瞪著她,臉色鐵青:「你這個狡猾詭詐的女人!」
「咱們各為其主,」綺羅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你們計不如人,還如潑婦般咒罵豈不是更丟臉。」
幾個人吵得厲害,貞樂郡主聽到了動靜,便也過來看看。卻見冉閔氣得呼呼喘氣,櫻桃局促不安地望著腳尖,而綺羅偏著頭亦是一副生氣的樣子。貞樂郡主的目光掃過他腰間孝帶,壓低了聲音道:「小冉將軍,請節哀順變。」冉閔面色一白,瞬時似被滅去了所有的盛氣,面上突兀地便顯出幾分落寞來。
櫻桃面色發白,結結巴巴道,「是……是……」靜默了片刻,冉閔再開口時,聲音里也有幾分澀然:「我哥哥是在逃回去的路上中亂箭而死的,我沒敢回頭看。」綺羅咬了咬嘴唇,想起了冉隆年輕的臉龐,目中閃過一絲憐憫,卻不願讓他看到,快步走了出去,櫻桃快步也追了過去。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貞樂郡主輕聲道:「其實她心腸很軟,不是那樣……那樣的人。」
「本將軍也無意和她做這些無謂的口舌之爭,」冉閔臉色由青轉白,眼底一片幽暗,「她也是自身難保了。」貞樂郡主愫然而驚,仰面望著他:「將軍這是何意?」冉閔定定地看向貞樂郡主,見她面上驚慌失措的神情,忽然生了一絲保護之心,只含混道:「不干你的事。」
出關之時,忽的天色驟暗,一陣狂風卷的滿地煙塵散漫。忽如其來的飛沙走石,迷得人睜不開眼目。待這陣狂風過了,眾人相互打量,卻見人人都是滿頭滿臉的塵土,竟像是從土裡滾了出來的。也不知是誰先笑出聲來,平素里一路鴉雀無聲的送親隊伍里此時都是笑聲,倒是緩解了眾人離開家國的悲愴之意。
唯有阿霖回身捧起了一把地上的沙土,輕輕捧在胸前,再回望關城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舍。這是她自幼生長的地方,此生未離開過的故土,如今分離在即,不知何時可還。綺羅走近她身旁,輕聲道:「阿霖,你還會回來的。」阿霖側目望她,只見她目中都是確信不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