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菩薩蠻

9.菩薩蠻

飛花點翠,風飄萬點,陽春三月,正值洛陽最美的時節。

宮城內外,柳色青青,連素日里有些巍峨的宮牆都被襯托得有了幾分盎然之意,卻唯有一處地方是難見春色的。

抬頭一方天,低頭小院踱步,不足百步便可將院子繞完一圈。自從一個月前,石勒下令將劉曜移到這裡囚禁后,如今劉曜身邊只剩薄姬服侍。而這院子里原來還能有兩個送飯的黃門過來,如今大門緊鎖,飯食一律從鐵窗送入,此外再也難見旁人的人影。

任是誰在這樣的地方幽閉囚居都會瘋掉,偏偏劉曜活得好端端的,半點都沒有瘋癲崩潰的症象。被收去了紙筆,便撿了枯枝沾了井水在地上寫字,一般的筆走游龍。又過了幾日,看守的黃門面無表情地帶了人來,說因是怕有人投井,便要指揮人封井。

薄姬看不過眼,過去央求那黃門道:「這樣窄的一口井,哪裡能投得了人下去,公公請高抬貴手。」那黃門瞪了她一眼,不陰不陽道,「咱家也是奉旨辦事,姑娘莫要為難我。」薄姬還不死心,褪下手上玉鐲塞給那黃門,又小聲懇求道:「公公,可否通容一下……就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

那玉鐲成色極好,透亮的綠意盎然,盈盈似一汪秋水,一望便是宮裡的上品。「這樣的好東西咱可不敢收,」那黃門卻只瞧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說道,「有句話本不該說,薄姑娘知道這是誰讓咱來封的井?」他頓了頓,見薄姬睜大了眼,倒是沒有賣弄關子,簡促道,「正是田大人。」

薄姬跌坐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侍從搬來大石,將井口牢牢封死。她面如死灰地回過頭去,卻一眼瞧見劉曜就負手立在屋檐下,面色閑閑,竟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干的事。

等人都走了,外院的朱門重新落了鎖,沉重的銅鎖落鑰聲激得人心頭一震,院子里又恢復了過往的死寂。

「起來,」劉曜忽然慢慢走到薄姬身旁,伸出了一隻手,「地上涼。」

薄姬一怔,伏在地上的身子忽的僵住。待她看到那隻手真的在自己面前時,這才顫抖著輕輕伸了過去。他的手指很長,相觸的時候隱隱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繭。不同於習武之人的繭在虎口,他的指繭在無名指側,摸上去就有點澀手,卻莫名的讓她從心底暖了起來。

「中山王。」她喃喃地靠近他,這次他卻沒有推開她,目光中罕見地流露出溫柔的脈脈神情。他對人並不嚴苛,甚至從無半句厲色的時候。可偏偏卻從骨子裡透出一種冷疏來,好似誰也不會放在心上。明明他如今不過是個階下囚,可不知怎地她卻比侍候石王還要小心翼翼。

宮裡從來就有養死士的傳統,都是些戰死的將領之後,無父無母的孩子,便被養在宮中,自幼受到嚴苛的訓練。她和田戡都是這樣的出身,兩人一同長大。這次田戡送她來劉曜身邊,明為服侍,實為監視。可她瞧不透眼前的人,也瞧不透自己的心意。

如今這月余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她幾乎是心頭狂喜,想也不想地便伏在他肩上,心裡快活得好像澆了蜜。

「薄姬,」他輕嘆一聲,聲音里透出幾分沉吟,「長安那邊出事了?」薄姬的身體僵硬如石,沉默半晌,微微顫抖道:「是,聽說那邊要遷都了。」劉曜低頭看她,目光好似剮到了她心裡。她倏忽間被刺痛,忽然不想剋制自己的感情,猛地抬頭,鼻尖相觸。她的氣息輕柔,有一股淡淡如桃花般香馥的氣息。他終是長嘆一聲,輕聲道:「薄姬,我已經快望知天命了。」

薄姬卻笑了,面色蒼白中透出一種往素里從未出現過的堅定神情:「薄姬無怨無悔。」劉曜卻只撫了撫她垂下的秀髮:「何必再累你。」

「薄姬情願,」她急急地開口,要在他面前正面自己已剖開的心,「您的長子南陽王已經下令遷都,您的女兒安定公主正在來洛陽和親的路上。石王不會放過您,您也需要薄姬替您做一些事情。」

劉曜霍然睜開眼,目光一閃,眼底沉如墨色,神思巨動間卻沒聽清她嘴唇一張一合在急切地說些什麼。

「……薄姬一切都是情願的。」

獨有這最後一句擲地有聲。

「薄姬,」他沉吟了片刻,低聲道,「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了。」

「洛陽快到了。」冉閔從阿霖的鳳車外經過,行禮道,「公主今日在鎮上驛站好好歇息,明日再入城去。」

洛陽城外西庄鎮,臨靠洛水邊,入城前最後一處人煙繁茂的所在了。阿霖緩步走出房間,站在臨街的台樓上望著街市上的人來來往往。天色陰暗,看來是要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收著貨物,偶爾有婦人撐著油傘急急地跑過來,口裡大聲喊著,卻是來接賣貨的丈夫一同回家。綺羅悄悄地站立在阿霖身側,卻見她瞧得出神,嘴角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瞧這些人的日子過得倒也快活。」阿霖忽然開口。綺羅卻道:「公主只瞧見他們快活的時候,卻沒看到亂兵來時,他們逃命匆忙如螻蟻一般。」阿霖目光一黯,顯然若有所思。

天邊忽然有個小小的白點,阿霖一怔,忽然輕吹口哨。哨音清越,那小白點卻向她們直直而來,轉瞬便到眼前。綺羅定目瞧去,原來是只白鴿,此時溫順的停在阿霖掌中。

「這是父皇送來的信……」阿霖仔細打量那白鴿,忽然又驚又喜,從白鴿足上解下一個小小的紙卷。綺羅好奇道:「這鴿子是陛下養的?」阿霖點了點頭,急急地展開那紙捲來讀。綺羅見她動作嫻熟,心知這定是他們父女之間約定的傳信方式,她只是暗暗詫異,石勒將劉曜看管得那樣嚴密,竟然還能送信出來。

不過短短數行字,阿霖卻讀了又讀,雙睫上漸漸凝了淚。

「陛下信上說了些什麼?」

「父皇……父皇……」阿霖一時哽咽,背靠著台樓上的烏木柱,輕輕道,「父皇讓我勿以他為念,千萬不可入洛陽。」綺羅驟然一驚:「難道……」心中浮起了一個不詳的念頭。阿霖點了點頭,望向遠處。雨絲朦朧中,遠山輪廓森然,似若潑墨。她的手無力鬆開,綺羅瞥見飄落在地上的薄薄信箋末處,是朱紅的三個字:「父絕筆」。

筆致圓熟,正是她素日里見慣了的字跡。此時浸在雨中,筆墨渙散,沁得快要看不清了。順著冰涼的烏木柱滑下,阿霖緩緩坐到地上,膝蓋微微蜷起,已是滿臉淚痕。

「阿霖,」綺羅踟躕一瞬,還是硬著心腸催促她,「明日就要入城了,要早些下個決斷。」

「我好沒用,」阿霖捂住臉,低低嗚咽,「我什麼都不會做,什麼也做不了。我救不了父皇,也逃不出去。」綺羅咬牙道:「還記得我們上次在寢宮說的話嗎?」阿霖茫然地看了看她,彷彿聽不明白她的話。

「我替你去和親,你走。」綺羅一字一句道,「在長安的時候我們就換過衣衫,不會有人發現的。」阿霖心頭巨震,仰面望著她:「你怎麼會願意去……」

「阿霖,實話告訴你,」綺羅極快地說道,「我從長安出來前,已被石虎灌下了劇毒的牽機丸,百日就會發作。如今百日之期將滿,如果我不回洛陽,也無非就是一死。但你卻不一樣,只要你逃出去,就能回到你哥哥們身邊,你可以快活地活下去。」

「不行,你不能去送死,」阿霖搖頭道,「冉閔他們都知我倆身份,這事瞞不住的。你要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條。」

「根本就不用瞞,我料冉閔不敢說出實情,」綺羅面上浮現出堅定的神情,「一路冷眼旁觀,冉閔雖是羽林軍首領,卻更是石虎的心腹。石虎與石勒之間雖是叔侄,但久有猜忌之心,若冉閔兄弟說出我是假公主的事,他千里迢迢又送了個假公主回去,石勒定會先行責罰石虎。」阿霖望著她,似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眼圈忽的紅了。

第二日清早便要出發,公主早已收拾齊整,一身大紅嫁衣,端坐在房內上,就連頭上也蒙了大紅的錦緞。冉閔看到時頗有幾分意外,點了點頭道:「公主倒是識時務。」他一轉頭,卻覺得少了個人,目光觸到櫻桃,便露出疑問的神情。櫻桃小聲道:「貞樂郡主昨夜著涼發燒,怕入城送嫁不太吉利。今日就不入城了。」

冉閔點點頭,他自己也存了心事,此時心亂如麻,也無暇去顧忌這等小事,匆忙道:「既然收拾好了,就上路吧。」因為頭上蒙了喜帕,故而由櫻桃扶著公主上鳳轎,身形移動間,冉閔似覺得有什麼不對,喊道:「慢著。」

公主身形一滯,停住不行。冉閔走到近旁,一時驚疑不定,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忽然身後有人道:「還是我來服侍公主吧。」來人頭上系著一道額巾,未施粉黛,滿臉病容,瞧上去頗是憔悴,不是貞樂郡主是誰。她匆匆過來扶住了公主,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上了鳳轎。

冉閔看到了她,疑慮打消,又要趕著時辰入宮,便點頭道:「起轎吧。」

這一路卻不是很消停,貞樂郡主生了病,在轎子里受不得顛簸,走不了多久就派櫻桃出來說要休息。冉閔本不耐煩,可奈何櫻桃說話細聲細氣,瞧上去讓人拒絕不得,也只能應了她。

一路走走停停,過了晌午,總算到了洛陽城外。冉閔示意眾人停住,又遣人問道:「公主還需要再歇息一會兒嗎?」這次櫻桃卻過來請他:「公主請您鳳轎里說話。」冉閔微微遲疑,便跟著她上了鳳轎。十六抬的鳳轎里頗是寬敞,裡面擺置書案卧榻,坐幾個人也綽綽有餘。冉閔撿了張綉墩坐下,聞到淡淡的馨香傳來,便眼觀鼻不敢抬眼。

忽然聽到咯咯一聲輕笑,少女的聲音近在耳邊:「你看看我是誰。」

冉閔心頭巨震,再也顧不得失禮,抬頭時已怔住,大聲道:「怎會是你!」面前的少女身披綵衣鳳裙,頭上的喜帕卻被揭下,隨意地丟在地上,一張芙蓉面上笑吟吟的哪見半點病容,不是綺羅是誰。

冉閔站起身來,已是怒不可遏,拔出腰刀道:「公主到哪裡去了。」

「冉將軍急什麼,快坐下,」綺羅笑嘻嘻地對他擺了擺手,小聲道,「我有事情與你商量,還請將軍輕聲些,免得到時候將軍不好收拾。」冉閔又驚又怒:「我跟你有什麼好商量的?」

「咳,將軍不會還在打主意去追回安定公主吧。」綺羅也不著惱,翹起了二郎腿,笑道,「我既然敢叫你進來,自然是公主現在已經安全了,不會再被你抓到了呀!」

「你這奸詐的丫頭!」冉閔把刀架在她雪白的脖頸上,惡狠狠道,「我先殺了你,再回去向大王請罪。」

「你一條賤命不打緊,」綺羅滿不在意地推開了他的刀,「只是恐怕你們石大將軍也要被你牽連了。」

「你說什麼!」冉閔一愣,卻琢磨不透她話中含義。

「你真是笨,」綺羅望著他道,「你就沒想過,要是送了真的安定公主回去,到時候怎麼向石王解釋之前我是個假公主?」

冉閔一遲疑,已是後退了一步。這事他如何沒想過?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想這麼多了,之前送錯公主,大不了是挨石王一頓鞭子,現在把真公主又弄丟了,這次可是要丟腦袋了。綺羅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搖頭不屑道:「連我在長安待了沒幾日,也看得出石王對你們左衛將軍不放心得很。你想把事情攔下來,恐怕別人也不會讓你如意。」

石勒的二子對石虎久有敵意,此事眾人皆知。冉閔雖然年輕,卻不是魯莽之輩,瞬間已想清這其中利害關鍵,頓時背上冷汗涔涔,看向綺羅的目光中少了幾分敵意:「願聞其詳。」

「石王需要的只是一位安定公主來和親,他此前見過我,已經深信不疑。其他人又怎敢提出異議?至於真相,」綺羅笑了笑,指天又指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冉閔是個果決之人,他瞬間已拿定主意,便道:「好。只望你勿要失信。」綺羅撇了撇嘴:「我又不嫌命長。」

車駕緩緩,重又上路。冉閔到底有些不放心,又親自跟在車旁,腳步遲疑,似是有話想說。

「你要是想讓世人都知道你把真的公主搞丟了,不妨就做得再明顯些。」綺羅索性拉開車簾,沖著他道,「真沒瞧出你還是上過沙場的人,心裡一點都存不住事。」冉閔一同她說話便容易上火,雙目一瞪,還沒開口,卻見綺羅扭過頭去,窗口卻又露出了一張柔和俏麗的小臉——是貞樂郡主。冉閔頓時便想換個表情,但臉也有發僵,不自然極了。貞樂郡主噗嗤一笑,靦腆道:「小冉將軍快到前面去引路吧,別再惹我們公主生氣了。」她已經很自然地稱綺羅為公主了。

鳳車轔轔向前行了好久,冉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不如幾個小姑娘鎮定。他用力一拍腦袋,快步趕了上去。

「今天的事真是太險了。」貞樂郡主掩好了車簾,拍了拍心口,心有餘悸道,「也不知公主殿下現在逃到哪裡了。」

「陛下既然寄了信出來,自然會為她籌謀安排車馬。」綺羅卻沒她那樣緊張,望著她道,「你很害怕?」

「我……」貞樂郡主回想了一下早上的經過,這計策原也容易,使綺羅換上阿霖的衣衫,蒙上喜帕上鳳轎就是了,公主的侍女那麼多,少一個原也不容易發現。可綺羅行事卻很謹慎,她刻意叮囑貞樂郡主先說自己病了,又在冉閔起疑時突然出現,這招障眼法何等高明,冉閔見到貞樂郡主,放下了戒心,怎還會去細究公主是不是真的?貞樂郡主突然覺得,綺羅也許更適合去做這個和親的公主。一想到在她身旁,貞樂郡主便覺得沒那麼害怕了,笑道:「我也不怕。」

「那就好,」綺羅靠著車壁,閉上了眼,「騙過冉閔容易,去騙石勒卻沒這麼簡單了。」貞樂郡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可綺羅的思緒卻早已飛出了車外。

一路歸程遙遙,不知道阿霖走到哪裡了。她一想到那封「絕筆」的書信,忽然心中抽了一下,難道五叔真的死了?他能等到再見一面嗎?

鳳轎到了闔閭門外,照禮制該是有司禮樂的官員出來迎接。可門樓上鼓聲響了三徹,卻遲遲沒有人來。唯有宮門前的承露金盤上有水聲滴答,卻是昨夜的夜雨積存,此時正泊泊地向低處傾瀉。

冉閔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問身旁黃門道:「可將公主已到的消息傳給大王?」那黃門到很老實,「早已通傳進去了。」

「怎麼還沒人來?」冉閔踱步不止,卻是在自言自語。綺羅向貞樂郡主耳語幾句,貞樂郡主會意點頭,下了鳳轎,走到冉閔身旁,輕聲說了幾句。冉閔一皺眉頭,忍著放低聲道:「這又是她的鬼主意?」

「將軍,公主殿下是為了您好。」貞樂郡主語氣軟軟的,聽起來溫柔極了。冉閔擺了擺手,喚來了一名校尉,對他道:「去向大將軍通稟一聲。」

那校尉剛領了命去,闔閭門此時卻開了,從裡面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些的黃門,尖著嗓子道:「中山王昨夜薨了。大王傳令,讓公主先去金鏞城為父守孝。」

冉閔驚得呆了,大聲道:「你說什麼?」那黃門顯然不會再為他重複一遍,目中閃過厭惡的神色,說道:「還不快讓人帶公主去守孝。」冉閔目瞪口呆地看著宮裡的侍從直接將綺羅的鳳轎抬走,他怔在原地,竟有幾分手足無措。

「將軍先回去歇著吧,」黃門又瞥了一眼冉閔,「大王這會子心情不好,未必有心情見你。」

金鏞城名字裡帶個城字,卻並非真正的城池,而是漢魏時就修在宮城裡的一處禁苑,前朝國破時被毀,幾經修繕,如今宮牆裡澆築了銅漿,如銅牆鐵壁一般,更加密不透風。宮內本就少有植花木,金鏞城附近更是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唯有當中一扇鐵門,卻只有七尺高,尋常高大一些的人彎腰側身才能進去。鐵門中間還牢牢地鎖著一把銅鑄大鎖,鎖眼裡都有銹斑,隱隱發綠。

此時銅鎖倒是被打開了,鐵門微微開了半扇,向里望去,卻是寂靜一片。綺羅立在銅門外踟躕半晌,竟是不知是否該踏足而入。

跟在身後的黃門等得不耐煩,一腳便踹到她的膝蓋上,如訓斥奴隸一般:「還不快進去。」

綺羅絆倒在地,還未爬起身來,那老黃門毫不客氣地將她推進鐵門,又重重地落了鎖,口中兀自道:「還把自己當公主呢?不知死活的東西。」

進了門就是個小小的院子,亦是光禿禿的,地上有些沙石,依舊不生寸草。四面牆壁高大,越發顯得這方小院子逼仄陰沉。綺羅忽然覺得心裡有些發慌,快步進了堂屋,卻見屋子正中擺了一具薄薄的棺木,棺材上的黑漆都斑駁脫落了。棺木旁跪了一個素衣的女子,獃獃地望著那棺木不語。

綺羅悲從中來,快步過去,卻見那棺門連合也合不上,尤自開了一條縫。

她縱然千般不信,萬般不願,卻也還是透過那條縫隙,看到了棺木里躺著的人熟悉的臉龐,雙目緊閉,鬢髮微白,神態卻很安詳,仿若睡著了一般。

「他說,綺羅若是來了,」跪在棺木旁的女子便是薄姬,此時她如同老了十歲一般,未施粉黛,滿目都是空洞的神情,麻木地說道,「……讓綺羅別哭。」

「五叔……」綺羅無聲的在心底喊了一聲,雙手死死地攀住棺木,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似哪裡被剝離了一塊。離別前那日,劉曜對自己交代了許多事,卻獨獨沒有告訴她的身世。細想起來,這些時日相處,她也問過許多次,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他每次都欲言又止,總道:「等你及笄之後,五叔再告訴你。」她那時總想,自己還有幾個月就及笄了,到時候再問五叔也不遲。

可沒想到,真到了今天,五叔卻已再也不能開口言語。

那樣從容不迫的一個人,對自己笑語言猶在耳,手把手教習字,平素里或有嚴厲,對自己更多的卻是溫和,如長者,更似父親。她自幼便沒有父親,最憾之事莫過於此。常希望有一日能夠遇到自己的父親,撒嬌在他懷裡,聽他溫和的斥責。

直到那一日在冰上遇到了五叔,綺羅終是覺得心裡空缺的這個位置有了填補。可如今就連這樣的一個人,也離自己而去了。她的確沒哭,因為已經哭不出淚來。她的雙目睜得大大的,努力想多看棺木里的人一眼。多希望一眨眼的工夫,他就醒了過來,溫柔地拍拍自己的頭。

「阿霖走了嗎?」薄姬忽然開口,聲音卻沙啞得很。

綺羅一怔之間,已明白薄姬什麼都知道了。薄姬微微一笑,神色凄然:「那就好,他到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一雙兒女。」她目光轉向綺羅:「還有你。」

「五叔走的難過嗎?」綺羅壓緊了心底的酸澀,忍淚問道。

「不,他很快活,」薄姬木然地搖搖頭,「他一邊喝著摻了鶴頂紅的酒,一邊讓我抱了琵琶來,給他彈一曲《陽春》。」

劉曜愛聽琵琶,這已不是什麼秘密。綺羅心裡一動,忽然想起了長安宮城的未央宮裡,掛著的那把螺鈿繪鴛鴦的五弦琵琶。

「他說這場夜雨下的真好啊,讓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洛陽,也是這樣的雨夜,聽人彈過一曲《陽春》……他還說,最好便是少年時,輕衣裘馬,陌上獻曲,猶愛玉容紅……」

說到最後,她語聲已微不可聞,心中巨痛難忍,淚水終於悄無聲息地涌了出來。

院子里靜極了,薄姬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壇壇的老酒,拍去封布上的塵土,一壁對著劉曜的棺木絮絮喃喃,一壁一碗碗地灌著自己。綺羅瞧著她亦同樣傷心,便也取了碗來喝。

「綺羅,他還有句話是給你的。」

「嗯?五叔留給我什麼話?」綺羅心下微奇。

「他說,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把這句話告訴綺羅,她想知道的事都在這句話里。」

綺羅微微出神,她想知道的事?五叔指的一定是關於她父母的事了,可這兩句話又有何意?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看向了薄姬。卻見薄姬苦笑著搖搖頭:「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兩人相視一笑,又對飲了一口酒。

辛辣入喉,綺羅被嗆得大聲咳嗽。薄姬望著她且醉且笑:「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不會喝酒。」

「誰說我不會喝?」綺羅卻不服氣,惡狠狠地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她咂咂嘴,這酒比當年她和小宣一起偷喝的姚二嬸家的酒要辣得多,一股熱線順著喉嚨直到胸腹間,暖洋洋的竟也頗是暢快。兩人你一碗,我一碗,喝的不亦樂乎。薄姬似乎說了許多話,可迷迷糊糊地,誰又記得清呢。

約是半罈子老酒下肚,綺羅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待到第二日她醒來時,院子里竟然空空如也,莫說是薄姬,連堂屋正中的那具薄棺材也不見了,若不是一地的空酒罈子還在,她簡直覺得自己是做了場夢。

時間倏忽間變得慢了起來,仿若日出和日落都變得格外難捱。除了每天有個老黃門來送飯,再也見不到旁的人。綺羅倒是不懼孤獨的,從前母親去世時,她便是孤身一人了,又有什麼可怕的。她用貼身的匕首在牆壁上淺淺地畫痕,每一痕便是一日,畫了大約十來道痕迹后,她算了算日子,約莫再有十天就到百日之期了。

可奇怪得很,為什麼一點要毒發的感覺都沒有呢?

這個念頭只是轉瞬即過,她倒不是很在意,娘親活著的時候便說過,生死有命,何必太掛懷。

「祖父,您就讓我去打獵吧。」太極殿里,一個清俊的少年伏在石勒的榻邊,只是懇求不止。

「不許去。」石勒就算是休息時,手上也離不開奏摺,此時目也不移,卻是一口否決了。

「祖父,求您了,你就讓我去吧。」那少年倒是不氣餒,「我在這裡都快憋瘋了。」

平素里叱吒風雲的王者,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可面對唯一的孫兒,卻總有幾分舐犢之情,石勒放下了奏摺,搖了搖頭,歲月到底無情,在他額上留下極深的刻痕:「你上次的傷還沒好,再養些時候,等天氣涼了祖父再帶你去北邊狩獵。」

「我身上的傷早就好了。」少年有些垂頭喪氣地站起身來,卻下意識地側過頭來,他的左邊面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一直延伸到脖頸以下,瞧上去猙獰極了,與他右邊光白如玉的臉頰成了鮮明對比。石勒心裡一緊,瞧著孫兒的眼光越發的痛惜,面上卻不願帶出,只道:「孤讓國師給你做的金面具怎麼不帶上?」

少年勾頭看著腳尖,卻不說話。

「田戡,」石勒大聲喊道,「去給小郡公帶上面具。」

田戡早就在殿外侍候,聞言匆匆過來,扶著少年笑道:「小郡公,國師那裡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臣帶你過去。」

「我不去!」少年忽然仰頭,望向石勒,大聲道,「祖父!我不覺得這張臉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他喊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大殿。

「宣兒!宣兒!」石勒大聲喊他,可少年哪裡回應。

「這孩子!」石勒被氣得咳嗽連連。

田戡殷勤地給石勒捶背,小聲道:「小郡公年紀還小,還不懂得您的苦心。」

「唉,要不是他父親走得早,孤也不會這樣為他操心,」石勒的眸中浮現一抹濃濃的憂色,「去看著他,別讓他再出什麼意外。」

少年一口氣跑過華林苑,又跑出了大夏門。守城的士卒卻攔住了他,恭敬道:「小郡公,您有出宮的令牌嗎?」少年自然是沒有的,他有些喪氣地站了會兒,忽然向北望道,「那邊是什麼地方?」

向北的一片琉璃頂顏色要深許多,朱牆卻比太極殿還要高上三丈。

「那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關的什麼犯人?」

守城的士卒撓了撓頭,為難道:「好像是從長安送來的小公主關在裡面。」他轉了轉眼珠,看著少年,討好道:「小郡公想進去看看不?」少年須臾間漲紅了臉,連連擺手:「我去看那公主做什麼!」他想了想又問道,「你可知道虎叔在哪裡?」

「石大將軍昨天出城去捉逃犯了,好像剛回營。」

少年眼睛一亮,飛也似的跑了。

銀胄鐵騎的大營就設在宮城東南的明堂,然而此刻,石虎卻不在明堂中。明堂里人來人往,瞧上去繁忙極了,石宣一連問了好幾個人也沒問出石虎在哪。他出來的時候,迎面卻遇上了兩個叔叔石弘和石恢。

「二叔,三叔。」石宣向他們打了個招呼就要走。

石弘略點了點頭,對他頗是疏遠。可石恢卻極是熱情地迎了過去,拉著石宣好一陣噓寒問暖。又道:「今天難得見到大侄兒,怎麼上這兒來了?」石宣自然是有事要找石虎的,可他卻不願和這兩個叔叔說太多,只道:「是祖父讓我來的。」果然,石弘眼中抹過一點暗昧不明的神色,石恢也識趣地住口不問。兩人對望一眼,石恢說道:「今天立夏,暑氣燥的緊,侄兒上你三叔府里去坐坐,咱們好好喝幾盅如何?」

石宣本是不想去的,奈何石恢連連勸說,實在拗不過他,便也只得跟著去了。三人剛離開不久,石虎便回來了,身後卻跟著一個踉踉蹌蹌的女子,頭上蒙著黑布,雙手還縛著繩索。親兵不敢多看,低頭向他稟報:「適才小郡公來過。」

「哦?」石虎自然掛心,一壁為那女子解開手上繩索,一壁問道,「人呢?」那女子手上繩索一松,便猛地推了他一把,想往外跑。可她頭上蒙的黑布,哪裡分得出方向,還沒跑兩步,便正好撞到守門的親兵身上。石虎一抬手,便把那女子的手腕擒住。只聽那親兵回稟完石宣的事,這才不緊不慢地為女子解下頭上蒙著的黑布。

是一位嬌俏的少女。雖然頭髮蓬亂,未施脂粉,依然看得出是個面容姣好的小美人,只是此刻雙目赤紅,狠狠地盯著石虎。親兵乍見姝色,驚得說不出話來。石虎也不在意地擺擺手,又道:「去把冉閔叫進來。」

過了晌午,銅鎖忽然有動靜。送飯的黃門已經來過,怎會又有人來。綺羅回頭去看,只見來人卻是薄姬。

「是你?」綺羅微微一怔,打量薄姬的眼光便有幾分不同。她身穿著一件大紅的踞裙,裹著煙紫的抱臂,妝容極盛,唯有鬢邊隱了一隻小小的白花,卻與這周身不搭。薄姬面上微紅,卻顧不得解釋,只道:「綺羅,你趕緊逃走,大王要把你嫁給夷人了。」

夷人?綺羅愣住,忽然覺得從腳心到頭頂都是冰涼的。薄姬越發著急:「從前讓你和親,是大王想招降長安那邊的劉氏兄弟,可現在他們已經遷都上邽,中山王又自盡。大王惱怒萬分,不會再把你嫁給宗室,要把你嫁給那野蠻無比的夷人。」

東夷遠在千里之外,東北苦寒之地,傳說其族不通禮數,生食人肉,野蠻無比。

「沒時間再說這些了,你趕緊走,」薄姬拽著她一邊往外跑,一邊說道,「我從田戡那裡偷了鑰匙和令牌,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發現的。」

「我走了,那你怎麼辦。」綺羅突然站住,望著她道,「你把我救出來,田戡會饒了你嗎?」

「田戡不會將我怎麼樣的,」薄姬眼眶一紅,咬唇道,「我如果不救你出去,我怎麼對得起……他。」

「你們誰都別走了。」門外有人淡淡道。一片雪青的衣袂映入眼中。銀胄鐵騎的聲名從來不是虛傳,石閻王的名頭更沒有半點虛假。薄姬望著站在門口的石虎,下意識把綺羅擋在自己身後。

「你讓開。」石虎向前一步,語意頗寒。

「大將軍想要做什麼……」薄姬牢牢地護住綺羅,雙肩微微發抖。

「我數到三。」他聲音依舊平平。

「一,二……」

薄姬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勇氣,竟然面對著殺人如麻的石虎,一步不移。

石虎忽然一扯薄姬,將她擲在地上。她抬頭時,心裡一寒,卻見一把雪亮的利刃架在她的脖子上。

「不關她的事。」綺羅深吸一口氣,便衝過去想要阻止石虎。

「那就是關你的事了,」石虎忽而直視著她,兩人離得很近,他抓住綺羅的手腕,在她耳邊的聲音雖低,卻如一聲驚雷在心底炸開,「是不是啊,長安來的假公主。」

「誰說我是假的?」綺羅手腳忽然僵住,他知道了。她心裡只有最後一點點希望,鼓足勇氣,乍著膽子道:「你可有證據?」

「不知死活,」他極不屑地偏過頭,目中寒光如冰,「等會兒讓你們真假公主見個面,才是有趣。」

阿霖被他抓住了,綺羅心裡頓時涼了。他突然鬆開了她,她這才看到自己的手腕已經被抓得一圈青黑。薄姬急紅了眼,扯著石虎的衣袖,大聲道:「綺羅,快走。」石虎一轉刀刃,便要揮劍而下:「你真是活膩了。」

「大將軍,劍下留人。」忽然有人高聲喊道。

卻是田戡匆匆跑了過來,他身上戎裝未卸,急匆匆的從遠處跑來,此時他滿臉急色,大聲道:「大將軍,大將軍。」田戡適才剛回帳中便發現自己的印信和鑰匙都不見了,他猜想大概是薄姬出來救人了,心裡本是惱怒萬分。可此時看到石虎把刀劍架在她脖子上,他那一瞬的惱怒和憤慨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只一心要救她出來。

石虎微微一怔,劍鋒停在了離薄姬的脖子只有一寸的地方。

「師兄……」薄姬微微側頭,一雙美麗的鳳目含了淚,餘光掃到了那人臉上焦急又心痛的神色。我便知道你是捨不得我的,她心裡微微一笑。面上卻是十足的凄婉無助,忽然她飛快地瞥了綺羅一眼,目中閃過一絲奇怪的光芒,竟然身子微微向前一傾。

利刃刺入她美好的脖頸中,鮮血須臾間噴薄而出,濺了綺羅和石虎一身。

綺羅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那一瞬,她離得最近,看的清楚,是薄姬自己撞上石虎的寶劍的。

「薄姬!」田戡痛呼一聲,飛也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滿身鮮血的薄姬,只覺心底痛極。

「我……我好冷……」薄姬輕輕閉上雙眼,眉頭微顰,好似無限痛苦地睡去。

田戡心裡大慟,緊緊攬住薄姬還未冰冷的屍身,只覺萬念俱灰。石虎站在一旁,手裡提著血跡未乾的寶劍,只是一言未發。田戡欲哭無淚,忽然抱起薄姬的屍身,再不看石虎一眼,大步流星地便向外走了。

「她是……」綺羅望了望一地的鮮血,說了半句,便咽了回去。只有她和石虎知道薄姬是自殺的,可她怎麼能說出來。

如果她說了,薄姬就白死了。

她忽然覺得後背發涼,她心裡很清楚薄姬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好像之前五叔吩咐過讓他在石勒面前離間石虎一樣,薄姬是田戡看得最重要的人,只有她的死,才能真正促成石勒的心腹與石虎反目成仇。

過了很久,石虎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綺羅一個人。

在田戡抱著薄姬離開的時候,這一世田戡與石虎的仇都不可能消解了。

這一瞬時,她腦海中浮現出五叔的樣貌,瀟洒飄逸,如玉如琢。

有的人真的很可怕,縱然是死了,也好像在用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活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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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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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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