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少年心
「綺羅,綺羅……」牆頭上忽然有人在叫她。
這聲音熟悉極了,綺羅茫然地四處搜尋,卻終於在三丈高的牆頭上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少年身影。
少年忽然一躍而下,站在她面前,笑容燦爛:「綺羅,咱們又見面了!」
「小宣!」綺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清這少年時卻忽然怔住。
少年已經比她高一頭也不止,右半邊臉光滑如玉,黑眸里極有神采,可左半邊臉上卻遮了個黃金面具,看上去詭異極了。
「你的臉怎麼了?」綺羅心裡忽然有些發緊,小心翼翼地問道。「上次不小心受了點傷,還沒有好。祖父找人給我打了這個勞什子,等好了就摘了去。」石宣滿不在乎地說道,「沒什麼事的。要不是怕嚇著你,我才懶得戴。」綺羅這才寬了心,又抬頭看看高大的城牆,驚道:「你能從這麼高的牆上跳下來。」
「這算什麼,」石宣笑道,「這都是師父教的,就算是比這再高的城牆,也不在話下。」綺羅微微一怔:「慧理大師也在這裡?」
「沒有,」石宣神情黯淡幾分,「師父把我送回來了之後,在祖父這裡遇到了師叔,兩人大吵了一架,師父就走了。」這裡面的事情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石宣也不想多說,又拉著綺羅站在月光下仔細看了看,才說道,「今天白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沒事吧。」
「白天你就來了?」綺羅只覺的這個小宣現在真是神鬼莫測。「我一聽到守門的士兵說有個長安來的公主關在這,便猜到是你,但在這宮裡人太多了,想要來看你還得避開他們,省得他們老打壞主意,」石宣目光閃爍,語氣里卻是毫不在意地說道,「比如說我那二叔和三叔,就老是懷著鬼胎想給我灌毒酒,多虧我夠機靈才能每次都平安無事地逃出來,他們還老覺得是我運氣好呢。」
「那你今天看到我被你堂叔石虎欺負,也不出來幫我?」綺羅忽然想起他之前的話,白天的時候他就在宮牆上,什麼都看到了,居然當時一言不發。石宣有些尷尬地撓撓頭:「你不也沒什麼事嗎。」其實那會兒他雖然在宮牆上,但他沒有戴面具,哪裡願意出來見她。綺羅氣得打了他一拳,又伸出胳膊,嗔道:「這還叫沒事。」她的胳膊上烏青了一圈,很是怕人。
石宣果然很慚愧,捧著她的手小心地吹了吹,問道:「還疼不疼?」「也還好了。」綺羅有些不自然地縮回手,小時候青梅竹馬,兩個人時常拉著手一起玩,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妨礙,可如今卻好像有些不好。石宣顯然是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的,他拍了拍腦袋,忽然喜道:「有了,我這裡有師父留下的化瘀膏,效果很好的,你試試看。」
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都堆在地上翻揀,然後找到一個白瓷小瓶,喜道:「這個就是了。」綺羅有些好奇地看著一地形狀各異的小瓶子:「你帶這麼多東西?」「這些都是解毒的葯。」石宣有點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二叔三叔找到機會就要給我吃各種毒藥,他們下毒,我就吃解藥,不怕他們。」綺羅聽得目瞪口呆:「你怎麼不告訴你祖父?」她雖然只見過石勒幾次,卻是知道石勒是真心疼這個孫兒的。
「我不求他,」石宣撇了撇嘴,卻很是不情願的樣子,半晌才道,「他袒護師叔,把師父趕走了,我不喜歡他。」綺羅回想起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在宴席上見過一個光頭的和尚,就坐在石勒身邊,看上去地位甚崇,她恍然大悟:「你師叔是不是一個穿著袈裟的大和尚,鼻子很高,眼窩很深,眸子有些發藍。」
石宣點了點頭,不屑道:「就是他了,他叫佛圖澄,來自西域。祖父不知道為什麼那麼信他的話,還要封他做國師呢。這個人又陰毒又壞,最喜歡用毒藥,二叔三叔他們手裡的毒藥,不少都是從他手裡弄來的。他哪有我師父好,我師父濟世活人,從來不做壞事。」
「慧理大師才是真的菩薩心腸。」綺羅深表贊同,兩人都想起當年慧理大師在孟津救人的事。綺羅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有沒有聽你師父說起過一種叫作牽機丸的毒藥?」石宣面色陡然變了:「你從哪裡聽到這種毒藥?」
綺羅對他十分信任,直言了當初石虎給自己下藥的經過。石宣越聽越驚,又扯過綺羅的手來診脈。綺羅知道他隨著慧理大師學過醫道,倒也不驚詫,笑道:「這個葯也沒有多厲害的。你看按照石虎說的,我還有十天就要毒發了,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呀。」
可石宣將她兩隻手腕都診過了,面上卻浮現出深深的憂色,急道:「你切不可小看牽機丸,這丸本身無毒,可丸里養的是蠱蟲,你將牽機丸服下后,一百日如果不服下解藥,丸衣就會化開,裡面的蠱蟲就會出來咬你的心脾,最後劇痛而死。我曾經聽師父說過苗疆有人用這種殘忍的毒物,中土卻不多見。」綺羅聽得呆了,結結巴巴道:「那就是說我只能活幾天了……」
「你別怕,」石宣安慰她道,「我會去找虎叔給你要解藥。」他是個行動派,說走就走,一轉身就躥上了數丈高的宮牆。
「唉,你別忙走,我還有事問你呢。」綺羅在下面大聲的叫。石宣胡亂地應了一聲,可人影早就消失不見了。
明堂里燈燭敞亮,闊大的堂室里最醒目的便是一張花斑的虎皮。
「將軍打算怎麼辦?」石虎的另一親信郭殷小心翼翼地問。
「什麼事怎麼辦?」石虎顯然不太在意,正在左臂受傷的地方纏著綁帶。
郭殷遲疑了一下,又問道:「田戡在大王面前很得信重,地位不一般。這幾天眼看著大王就要登基了,將軍若是與田戡修好,也可讓他在大王面前替您美言幾句……」他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虎打斷。
石虎怫然不悅:「我憑軍功掙功名,需要他美言什麼?」
郭殷勸道:「像田戡這樣的人,是大王的貼身近臣。位雖不高,卻舉足輕重。不指望他能為您美言幾句,也要防著他在大王面前說壞話,還是不要得罪的好。」
石虎卻不以為意:「叔王是我的親叔父,他心裡清楚我是怎麼樣的人,到時候論功行賞就是了!」郭殷心知他聽不進,只好嘆了口氣。石虎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吩咐道,「你把冉閔抓回來的那個公主悄悄安置好,給她好好打扮打扮。」
郭殷面露喜色,這位大將軍終於開竅了,知道要討好大王了。他喜道:「好,末將這就去辦,一定把這事辦妥,順順噹噹的把人送進太極殿去。」
「也不急著送進宮去。」石虎反倒是猶豫了,含糊道,「就先住在後面,這事還得找機會再跟叔王說。」
「虎叔,虎叔。」石宣像一陣風一樣沖了進來,倒讓明堂里的人都措不及防。石虎使了個眼色,郭殷便會意的在門外把守,他這才對石宣道:「小宣,來找我有什麼事?」石宣一伸手,直接道:「虎叔,把解藥給我。」石虎糊塗了:「什麼解藥?」石宣哪裡會跟他客氣,扯著他的袖子便翻了起來:「就是你給綺羅下的牽機丸,百日就要滿了,你真想讓她死啊。」
「哦,你說這件事啊,」石虎抽出袖子,倒是不急不慢道,「那葯是佛圖澄大師給的。」石宣皺起眉頭,怒道:「怎麼又是他?」石虎打量他,忽然露出一絲懷疑:「你怎麼識得那個狡猾的丫頭的?」
「我原來就認識她。」石宣含混地敷衍了一句。石虎注目他片刻,似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破綻。過了片刻,他忽然道:「解藥的事倒好說,只是大王想要把她配給夷人。」
石宣驚道:「此話當真?」
少年面上的驚疑與擔憂再也遮掩不住,石虎眉頭皺得更深幾分,心思一轉,伸出手指比了兩個指頭,又很快縮回了手。半張臉上遮著面具,看不出神情,可另外半張臉卻唰的一下白了,石宣咬牙道:「二叔欺人太甚,我要去找祖父評理。」
石虎微微一笑,望著少年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幕中。他興緻好極,抬眸轉向桌榻后的那張虎皮,花斑依舊,虎目圓睜。
獵獸要靠強弓,獵心要用什麼?
他信步走出明堂,卻徑直來到了後面的偏院中。是有些話該叮囑一下那位長安來的安定公主了。
「這麼晚了公主還沒有安歇?」他推開門,只見阿霖坐在屋內的竹榻上,旁邊的小几上放著冷了的飯菜,卻是一口都沒有動。阿霖神色冷冷,頭也不抬,便道:「出去。」石虎淡淡一笑,在她身旁坐下:「你心裡定在埋怨我心狠手辣,不肯放你一條活路。」
阿霖並不理睬他,只重複那句冰冷的話:「你出去。」石虎只當她不過是個孩子在發脾氣,推了推面前小几上的硃色漆盤,難得的和顏悅色道:「多少吃一點,何必和自己過不去。」阿霖驟然發怒,伸手忽的掀了那漆盤,咣當幾聲那飯和湯都灑在地上,淋漓滿地。
門外的郭殷聽到動靜,趕忙進來,卻見石虎面色如常,一時也不清楚什麼狀況,便低聲對石虎道:「這位公主脾氣可硬的很。」
「硬氣的人我見得多了。」石虎擺手讓他退下,忽的徑直走到阿霖面前,抬手便掐住她的脖子,迫的她不得已抬頭與自己對視。阿霖雙足在空中亂踢,拚命地掙脫他的掌控,口中兀自含糊不清地咒罵道:「你這該死的惡賊。」石虎淡淡一笑,彷彿毫不在意:「等明日叔王登基,自會送你入宮去服侍君王。你識相的話,就好生聽話。不然……」
他的手微微守緊,阿霖很快被掐滿面通紅,喘不上氣。石虎突然鬆了手,低笑在她耳邊警告:「你是知道的,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你要是敢不聽話,惹怒了叔王。我定會率軍揮師西去,到時候你的哥哥們,你的國人都要因你而成亡國奴。」
阿霖雙目簡直要冒出火來,直視著面前惡魔一般的男人。無數詛咒的話語都要罵他,可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心裡很清楚,這些話絕對不只是威脅。一種徹骨的寒意逆著她的脊背而上,瞬時讓她覺得冷透了。
太極殿外,燈火徹明,裡面人影穿梭,極是忙碌。
石宣立在玉階下,便要使人通傳,石勒近身服侍的黃門高安正好帶人捧著一大摞奏摺出來,一眼瞧見石宣,便迎過去道:「小郡公,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祖父在殿裡面嗎?」石宣頭也不抬,只顧向上去。
「二公子帶了東夷的使臣來了,正在與大王商議要事,這會兒可不能進去,」高安慌忙攔住他,借著手裡的琉璃燈照了照他鐵青的臉色,關切道,「小郡公怎麼臉色這樣差,可是出了什麼事。」石宣身子一僵,臉色更加難看:「我現在就要進去。」
「小郡公可不要胡鬧,」高安大驚失色,苦口婆心道,「現在非常之時,小郡公要想想去世的世子爺。」
去世的世子便是石宣的父親石興。高安從前便是服侍石興的內侍,自然一門心思替石宣籌謀,他拉著石宣向旁走了幾步,低聲道:「過幾天大王就要登基了,諸王的位份還沒有定下來,儲君……」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儲君的位置,你的兩個叔叔可都盯著呢。這個節骨眼上,一點兒錯都不能有。」
石宣怔了一怔,澀聲道:「如果不能救綺羅,就算當上儲君又有什麼意思?」
「是誰在外面喧嘩?」石勒的聲音從殿中傳出,顯然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動靜。高安臉色發白,忙遮掩道,「是老奴,老奴該死。」
「祖父,」石宣不顧高安的阻攔,毅然決然地推開了大殿厚重的大門,「是孫兒要見您。」高安大是著急,扯住石宣的衣襟,簡直要哭了出來:「小郡公,請為您的母親想想。」石宣面色堅毅,毫不為所動。這情形被石勒看得清楚,他指著石宣道:「讓宣兒進來。」
殿里不過數人,石勒高坐在殿上,寶座巍峨,燈光又晦暗,遠遠地瞧不出他面色。在他身旁是一個光頭的大和尚陪坐在側,便是石勒最信重的國師佛圖澄。石勒的兩子石恢和石弘都沒有坐的份,只能站在一旁侍候,大殿近門處,還坐著幾個頭上只扎一根辮子的人,瞧上去很是魁梧,大概便是東夷來的使臣了。
那為首的使者面容雖然兇惡,可著實會說話,一瞧石宣便笑道:「這就是陛下的嫡孫了?果真龍章鳳姿,不同凡響。」他的漢話說得音調也怪,石勒卻聽得大悅,撫著短須微笑不止。石勒雖然還沒登基,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連身旁人都不敢亂稱陛下,偏偏這位使者有意討好,一口一個陛下叫的順極了。他又覷著石勒的面色,諛詞如潮,「蒙陛下看重,將那安定公主賜給我們東夷國和親,我們大王子感激涕零,恨不能飛馬前來洛陽,當面叩謝陛下的深恩厚意。」
石勒哈哈大笑,極舒心懷:「爾吉是個知好歹的,讓他莫辜負孤的美意,來洛陽就不必了。」
東夷來使都是石弘一手促成的,此時怎能少了他,果然石弘也假笑著奉承道:「父王的胸懷寬闊,堪比堯舜。連安定公主也未自己享納,卻賞賜給東夷國,這是何等的寬闊心胸。」這比喻卻有點不倫不類,石宣何等精乖,故作不解地抬頭道:「堯禪位於舜,舜禪位於大禹,他們雖然都是古時候的大聖大賢之人,但哪裡能和祖父相比?」
堯舜雖然聖賢,但都沒有傳位給自己的子孫,卻把帝位拱手給了外人。果然石勒聞言面色有些不豫,眼風掃過石弘,這已是頗不悅的表現。石弘僵笑著退了下去,腳步有些發沉,心裡暗暗咒罵石宣。
石宣向前幾步,忽然在殿中跪下,高聲道:「祖父,孫兒有事相求。」石勒不以為意:「講。」石宣覷了覷石勒神色,忽然奓起膽子道:「孫兒的父親死得早,自幼也缺少教誨。想斗膽向祖父求一個恩典,請祖父先答應了,不然孫兒不敢講。」
此言一出,殿里眾人都驚住了。石弘與石恢對望一眼,目中流露出驚疑不定的神情。石勒想起早逝的長子,心裡頗是傷感,略沉吟便道:「你有何求?孤可允你。」
石弘鼻子快要氣歪了,心裡亦是發酸,大哥死了這麼多年,想不到父王還是這麼偏心。這小子肯定是要皇太孫的位置,他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籌謀都要成空,瞪著石宣恨不得連眼珠子都瞪出來。石恢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失態,手卻在衣襟下比劃了一個斬殺的動作。石弘心裡略寬,這小小毛孩當了皇太孫又怎麼樣,看他能得意幾時。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石宣定會開口向石勒要皇太孫的名位了,只有站在殿門口的高安驚慌失措,殺雞抹脖子的向石宣比劃著什麼。
「孫兒想討長安來的安定公主為妻。」石宣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渾然不顧所有人震驚的神情。
殿門未閉,陡然一陣寒風刮進來,殿內風燈忽而搖晃,光影搖曳不定。人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東夷使者更想不到這等變化,面色發青的便要站起身來說話,偏生石弘心裡卻安定了些,向使者使了個眼色示意勿要做聲。
石勒也是很意外,瞧了石宣許久,方道:「你想清楚了,就是要求這個?」石宣仰起頭來,半張金箔打造的面具讓他原本俊朗的面部都隱在黑暗中:「孫兒想清楚了!」石勒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神色卻很冷淡:「將小郡公帶下去,看管起來。」
「大王。」高安滿臉是淚,撲在石勒腳下,顫聲道,「大王請看在過世的世子爺的份上……」
石勒駐足在石宣身旁,低著頭看著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祖父,」石宣毫不畏懼的大聲道,「請祖父出言無悔。」石勒眸中的失望再難隱藏,搖了搖手:「帶下去。」
綺羅早晨醒來的時候,發現院子里多了個人,她有些狐疑地走過去,卻見石宣只著一件青色長衫,剛剛打完了一套羅漢拳,正用帕子擦著額上的汗。
「你怎麼又來了?」綺羅瞧了瞧她,又望了望數丈高的宮牆,「該不會又是翻牆進來的?」石宣笑眯眯地望著她:「這次我可是光明正大的被祖父送進來的。」綺羅一怔:「出了什麼事?」石宣側著臉細細打量她,只見她鵝黃的衣衫襟口處綉著一枝淡淡的芙蓉花,繡得精巧極了,她起身行動間,那芙蓉花的影子便微皺起,繞的枝葉相疊,光影里無數細小的金塵飛舞,似鍍了薄薄的金。
「祖父要把你嫁到東夷去,我求他別把你嫁走,祖父被我將的下不了台,就把我關起來了。」他臉上忽然有點紅,還是沒好意思說出其實他是要求娶綺羅的話來,好在他帶著面具,也看不出來。綺羅大是感動,眼眶一紅,低下了頭,淚水卻止不住地順著下顎往下淌。
「唉,哭什麼,」石宣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口裡兀自不住取笑她,「好幾年不見了,還是個小愛哭鬼。」綺羅又好氣又好笑:「誰愛哭啦。」到底卻是櫻唇微啟,露出了一抹笑容。
「又哭又笑的,羞也不羞。」石宣刮她鼻子。兩人忽然都笑出了聲,仿若回到了幾年前,在孟津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你先將這個吃了。」石宣突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金匣子,打開只見裡面是一粒烏溜溜的藥丸。
「這是解藥?」綺羅捻起藥丸,似要看個仔細。石宣點了點頭:「是虎叔讓人送來的。」綺羅一聽到石虎,便有些面色不快。她吞了葯,拍了拍手道:「就不和他計較了。」
外面忽然鐘聲響起,聲音清遼,響徹禁城,驚得遠處天際一排大雁排行而起,不住在空中盤旋啾鳴。石宣微微一怔,默默數了數,說道:「是祖父登基了。」語聲里有一絲淡淡的悵然。
綺羅心念一動,登基這樣大的事卻把石宣關在這裡,石勒看來是真的惱怒這個孫兒了。她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有什麼好想的?」石宣懶懶地回過頭去,雙手枕在頭后,「我倒更樂意待在這裡。」過了好一會兒,石宣忽然道:「你知道嗎?我今天才得知,我父親當年是為了一個女子死的。」綺羅頗是詫異,倒從沒聽石宣提起過家世。
石宣提著腳下的石子,好像在發泄著什麼,悶然道:「當年我父親愛上了一個漢人舞女,不顧我母親懷著我,非要把她娶回家。母親又驚又怒,差點動了胎氣。」綺羅長大了口,結巴道:「怎……怎麼會這樣?」她忽然想到劉曜提起過他的妻子時的神情,難道夫妻不該相愛一世嗎?
「昨天二叔和三叔請我去喝酒,告訴我的,」石宣回想二叔戲謔的神情,更是覺得心裡好像堵了塊大石頭,「母親難產九死一生,方才生下了我,我是長孫,又是嫡出,祖父大感欣慰,便為母親做主,不讓我父親娶那漢人女子。父親執意不肯,與祖父起了爭執。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漢人女子忽然中了劇毒,藥石難解……」他說到這裡,聲音忽然轉低,小聲道,「我父親為了救她,不知為何竟也沾染了毒性,兩人都毒發身亡。」
聽起來平平的幾句話,細思來,卻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綺羅想安慰他,小聲道:「你……你父親是為了愛的人而死,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是心甘情願了,可我和母親又如何……」石宣苦笑,深深地低下頭,雙手掩面。其實還有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二叔言辭閃爍,似是指給漢人下藥的便是石宣的母親。但身為人子,怎能懷疑自己的母親。
綺羅拍了拍他的背,想了半天,才學著慧理大師的口吻輕輕說道:「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強求不來。」石宣抬頭望著她,目中晶瑩而真摯:「綺羅,你知道嗎,若我有了妻子,一定會一輩子對她好,絕不負她。」
過了兩日,卻是石宣的母親程氏來接他。
程氏約莫四十餘歲的年紀,穿著一件素白的道袍,髮髻散開,竟做方外打扮。她的膚色白皙,容貌清麗,只是平素里不苟言笑,瞧上去倒有些讓人難得親近。她不說話時嘴角微微向下,似是帶著幾分冷漠的神情。自從石宣的父親去世后,她便了斷塵緣,常年在城外的玉真觀修行。
高安引著她進了小院,石宣一見到她便愣住,站了一會兒方過去,小聲喊道:「母親。」程氏也不理睬他,徑直撿了小院中間的石凳坐下,隔了半晌方道:「你可知錯了?」
「兒子……」石宣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程氏,只覺母親臉上的神情冷峻得很,好似隔在九霄雲外一般,他悶聲道,「兒子沒錯。」隨侍在側的高安驚得手一抖,慌忙拉著他跪下道:「夫人是專程為了您才進宮去求陛下的,您可不能不知好歹。」
程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卻落到站在一旁的綺羅身上。她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綺羅,問道:「你就是長安來的安定公主?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綺羅。」綺羅低下頭,語聲細若蚊吶。程氏目光明亮,好像能洞穿她心底。反倒是石宣微微有些不安,慌忙攔在綺羅身前,擋住母親的目光,說道:「不干她的事。」
「我知道這事不怪她。」程氏轉目兒子,忽然揚起右手,清脆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是替你父親打的。」
「夫人!」綺羅和高安都驚住,異口同聲地喊出聲來。
「你們兩個,我可以帶出去,」程氏卻不理睬他們,她緩緩抬目,眸中寒光幽深,「但你父親的覆轍,我不希望你重蹈。」石宣肩膀微微顫抖,終是順從地叩頭道:「是。」
如今石勒已經登基稱帝,大行分封之事,次子石弘封了秦王,三子石恢封趙王,就連新出生的幼子石瑤也封了衛王。石勒的長子石興雖然已逝,仍舊追為昭憫太子。程氏將他們領回府中,讓人安頓了綺羅的住處,卻自是領著石宣進了內室。
綺羅頗為石宣擔心,好不容易等到他出來,卻見石宣一臉坦然:「母親沒有把我怎麼樣,只是讓我在父王靈位前思過。」
「那就好。」綺羅拍了拍胸口,想起程氏冷淡嚴厲的樣子,隱隱有些同情石宣。
石宣目光一閃,卻想起在內室里與母親的對話。母親問他:「你知道我是怎麼讓你祖父放你出來的?」他想了想道:「是祖父垂憐父親的緣故。」程氏搖了搖頭:「他對你失望至極,原本準備封你做皇太孫,詔書都擬好了,又臨時撤了回去。他這次就算能饒了你,也不會饒了那個姑娘。」石宣陡然心驚,卻聽程氏淡淡道:「是我告訴你祖父,你的二叔三叔都覬覦太子之位,獨你年幼,不會為他掣肘。」石宣有片刻的踟躕,心裡忽然有些發涼。
祖父對自己超乎尋常的疼愛有加,難道竟有這層意味在裡面。比起成年又野心勃勃的兒子,手握大權的侄子,自己這個幼稚的孫子反而是對他而言最沒有威脅的一個。祖父需要的,可能就是這樣的一個儲君。對於帝王而言,骨肉親情反倒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不斷地制衡勢力,平衡身邊的人,既不能放任一方太強,有了驕縱之意,又不能打壓過甚,生了怨懟之心。
母親犀利地戳破的,難道真的是祖父內心最深的想法?
他還沒有想透其中環節,卻聽母親的話毫不留情地打破他最後一絲幻想:「你祖父封了你兩個叔叔為秦王與趙王,可功勞最大的石虎,卻只封了中山王。」
剛剛逼死了一個中山王,又封給石虎。石宣頓時明白過來,想了想道:「那虎叔一定忿忿至極了。」
程氏嘆了口氣,交握的手心冰涼,望著兒子的目光中卻鮮有地浮現了一絲淡淡的溫情:「你比你父親聰明多了……」她替兒子攏了攏衣襟,輕聲道,「快去見你祖父吧,向他認個錯。」
的確,此時的石虎已不能用忿忿來形容,簡直是要暴跳如雷。他連為自己修築的王府也沒回,徑直去了明堂,一進屋便掀了桌案,簡直要把房裡的東西全都砸光。冉閔跟在身後,小聲勸解道:「王爺,萬事都等回了府再說。」
石虎眼目赤紅,雙手牢牢攥緊:「陛下什麼意思,竟然這樣辱我!」
冉閔不敢再勸,轉身悄悄掩了殿門。他在明堂下立了片刻,忽然嘆了口氣,細思一下陛下的心思,竟也替石虎覺得心寒。
「裡面怎麼了?」不知何時,阿霖也過了來,面上神色卻很複雜。
「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冉閔沖她擺了擺手,小聲道,「現在別進去招他。」阿霖微微一怔,忽的露出一絲極滿足的笑意,很快便掩了神色,卻對冉閔道:「這裡服侍的人都不習慣,我想要個人。」
冉閔面露一絲尷尬:「是玉琪照顧的不周嗎?」明堂里素來沒有侍女,石虎又要求嚴禁走漏消息,冉閔和郭殷商量了一下,便讓自己的妹妹冉玉琪照料阿霖。
「不,玉琪性子很活潑,我很喜歡她,」阿霖微笑道,「只是我很思念跟我一起從長安來的宮人,想找家鄉的人說說話。」冉閔心裡鬆了口氣,可隨即又遲疑道:「若是那綺羅是不行的。」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貞樂郡主也被關押著,很難弄出來。」
阿霖一望便知他心思,斷然道:「我不會為難你,不用去找綺羅和貞樂郡主。當時我身邊服侍的有個叫鄭櫻桃的侍女,你把她找來陪我說說話。」冉閔也知道自己的妹妹玉琪活潑有餘,可平日里被嬌慣的很,最愛舞刀弄槍,著實不是能照顧人的材料。他便乾脆地說道:「這個容易,我這就去辦。」冉閔見她點頭再無他話,便轉身去替她辦這件事。
阿霖轉目又望向明堂緊閉的大門,卻是若有所思。
程氏看著兒子的身影離開,目中閃過一絲不舍,忽然嘆了口氣,她身旁的小道姑小聲道:「您要走了嗎?」
「還有一件事了結了便回去,」程氏沉聲道,「去請那個公主過來。」
綺羅走進王府內室的時候,裡面只有程氏一人,她背對著門口,抬頭望著中堂上掛著的福壽畫。
「我上一次回來這裡,宣兒父親的棺木就停在這,」程氏敲了敲身旁的花梨幾台,低聲道,「那會兒這屋子裡的人多極了,人來人往,穿梭不停。我就站在這裡看著,覺得人人都陌生得緊。」
石宣兩三歲的時候,父親便去世了。那會兒程氏應該還很年輕,紅顏昭盛之時,卻拋下幼子帶發出家,這其中的曲折難以尋抹。綺羅悄悄打量著她,卻見她頭也未轉,一頭如墨烏絲鬆鬆地散在腦後,似一瀉春水。綺羅在她面前,莫名地覺得有一種迫人的壓力。她低著頭,半晌方道:「我聽小宣說過,您……您是很不容易的。」
程氏輕嘆道:「又有什麼不容易呢,天天對著青燈古佛,倒覺得死反而是件頂容易的事,活著卻很辛苦。」綺羅想了想,說道:「您覺得活著辛苦,只是因為您的心累了。世上有很多人明明生活艱辛,卻不得已仍要勉力求生,不敢放過一絲機會。」程氏轉過身來,默默凝視著綺羅,目光忽然停在她的脖頸間。一隻小小的玉蟬系在她鎖骨下,瞧上去甚是靈巧可愛。程氏微怔,半晌方不冷不淡地點點頭:「是個聰明的孩子。」
侍女們輕手輕腳地端了漆盤過來,上面是一應茶具若干,都是銀絲細做,並不豪奢。另有一隻白瓷壺,並兩隻同色的瓷杯,通體都頗瑩潤,看上去是常用的舊物。
「快要回去了,」程氏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又道,「陪我喝盞茶吧。」
綺羅順從地在她身旁坐好,只見程氏也不用侍女服侍,輕舒皓腕,提盞沖茶。匈奴人也好,羯人也罷,都酷愛飲酪,少有人喝茶。除了劉曜之外,綺羅第一次見到有人會用這樣嫻熟的手法沖茶,只覺得程氏動作舒緩,精心地分茶拂沫,每一舉手投足都如詩似畫,賞心悅目極了。
少頃,一盞熱茶便在她眼前。白瓷如玉,更襯得茶湯澄碧,乳沫分明。綺羅端起白瓷杯,只覺一股茶香幽幽,清淡中夾雜著一點苦意。程氏推過幾個小銀碟,裡面盛著姜鹽等物,道:「若喝不慣,加點姜鹽相佐。」綺羅搖了搖頭,想起過去劉曜所教的沖茶之法,分以乳沫,擊沸茶湯,待茶盅里幻出山水雲霧紋后,方才小口啜飲,慢慢品著茶中清幽,只覺口齒生甘,頗有回味。
程氏果然動容:「你也會煎茶?」
「略學過一點。」綺羅端正地將杯盞放在桌上,小聲道,「入口雖有苦澀,但回甘更覺清甜。」程氏朱唇微動,面上終於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輕輕點頭,再不多話,緩步出了王府。
明堂外忽有人笑道:「中山王看起來心緒不佳?」
石虎一愣,還沒說話。偏偏門外的人不請而入,徑自推門走到石虎面前,手持一串佛珠,雙目粲然生輝,大笑道:「世人都替中山王不值,獨有老僧為您慶幸。」
石虎目視那老僧,咬牙道:「國師何必再取笑我。這二十年來身當箭石,衝鋒陷陣都是孤沖在最前,陛下只不過端身拱手,坐享其成。南追劉岳,北趕索頭,東平齊魯,西取秦州,生擒劉曜的是本王,連克十三座州郡的是本王,成就大趙功業的也是本王。陛下居然將那幫蠅營狗苟之輩都封了王,這也就罷了,卻為何要辱我至甚,封我做什麼中山王!」
石勒登基,將石氏宗親都封了王,足封了有數十人。中山王是從前劉曜的封號,劉曜被石虎生擒,下場又這般慘烈,怎能讓石虎不心生憤懣。他越說越氣,一掌劈在牆上,甚是沉重:「陛下若這樣猜忌我,我情願卸甲歸田,辭了這勞什子王爺不做也罷!」
佛圖澄忽然手捻佛珠,哈哈大笑起來。石虎被他笑得莫名,震怒道:「國師笑什麼?」
佛圖澄大笑道:「天下英雄,不過寥寥。貧僧笑王爺為了豬狗之輩,竟然英雄氣短,豈不可笑至極。」
石虎一怔,忽的收斂了怒色,沉吟道:「願國師教我。」
「大王只看到劉曜落魄而亡,便自覺恥辱,」佛圖澄誦了一聲佛號,雙目湛湛道,「卻不見他當年身為從子,追隨昭武皇帝南征北戰,建立赫赫功績,又開創天下基業定都長安的雄圖之時。在貧僧看來,今日的您與當年的劉曜到有幾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