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鷓鴣天
宮城以西白馬寺旁,有偌大的一片達貨里,是洛陽最繁華的所在。這裡住著的多是富庶人家,錦衣貂車亦不罕見,此時青石板的路面上車聲轆轆,一輛青篷薄幕馬車趁著夜色悄悄駛過,唯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注意到馬車的四角系著紫金銅燈,這是宮裡才能有的御用之物。
車裡的人聽著馬蹄碾著碎石之聲清脆作響,心裡亦好似踏在坎坷的道路上,碾過曲折的複雜。她一時按捺不住,悄悄掀起薄簾一角,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卻見馬車「嘎的」一聲停在了一扇朱紅大門前。陪車的黃門輕聲道:「姑娘,到了。」她強行讓自己穩了心神,扶著小黃門的手下了車,整了整自己的裙擺,這才輕輕走上台階叩門。
也不過只等待了一瞬,對她而言卻如同無盡的漫長。大門漸漸開了,裡面探出一個不耐煩的守門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道:「什麼人?」
「可有位綺羅姑娘住在府上?」她摸索著將手隱在身後,不自覺地捏著手心綠色錦囊那個圓滾滾的東西,小聲道,「我奉命來送一樣東西。」
彷彿是沿著一條漫長的絕壁而行,綺羅只覺得自己牢牢地貼在石壁上,一側便是懸崖萬丈,底下怒濤翻滾,海音連天洶湧,永無盡時。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尖,一步步地向前挪著步,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若一步差池便粉身碎骨。
腳下不斷有碎石滾落的聲音,只消往下看一眼,便覺可懼。若是常人也許早該駭得心膽俱裂,可綺羅不知是哪裡生出的勇氣,竟然碾著步子仍在顫巍巍地走著峭壁,她死死咬住牙關,拚命向前挪動。可彼岸又在哪裡?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忽然放目想向前望望還有多遠,只一抬眼,忽覺前面一片暮靄沉沉,她心裡一顫,腳下突兀一滑,竟是一個踩空。
突然間有一點明亮的光透了進來,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只覺耳邊嘈雜都是人聲,似是有人灌了她幾口冷水,她吃力地咽了下去,只覺那水清涼如甘泉,竟似是透人心脾的愜意。她透過一口氣來,只覺胸口間那股絞痛漸漸沒有了,身體也沒有那麼燥熱難當,她眯了眯眼睛,喉嚨里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音:「水,水。」石宣身子一顫,目中透出極大的喜色,慌忙端著金碗湊到綺羅唇邊。
此時綺羅雖未睜眼,卻已有了點力氣,只覺喉嚨里渴得要冒煙,就著石宣手裡金碗大口喝水。石宣見一碗都見了底,忙對身後道:「快去盛水來。」
須臾間,有隻蒼老又滿是皺紋的手遞了碗水來,石宣接過碗,忽然怔住,回頭望著他道:「師父。」慧理大師瞧起來亦是幾夜未眠,眼眶下都是青黑,此時卻露出一點慈和的笑意:「毒解了就好。」
才幾日的工夫,石宣眼底已全是血絲,俊逸的臉龐亦突兀的有些脫了形。他似是有些愧疚,低頭半晌,似想向師父說句道歉的話。「好好照顧她。」慧理大師輕輕撫了撫他的額發,嘆了口氣,轉身悄悄離去。
中了劇毒的人,雖然解毒,也如大病一場。慧理大師早已開好了幾副調理的藥方,再加上石宣悉心照顧,等綺羅醒來時,一張小臉已經瘦得小了一圈。她眼神略有迷茫,開口道:「懸崖呢?大海呢?」
石宣被她問得怔住,半晌才道:「什麼懸崖,什麼大海?」綺羅瞧了瞧四周,只見身在一間富麗的房中,這才有些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到站在陡峭的懸崖上,下面就是大海,浪舌卷著我的腳,好像要把我拉下去,真是怕人極了。」
「綺羅,」石宣聽她說的可憐,幾乎要落下淚來,忍不住將她緊緊摟入懷中,「我再也不會讓你去什麼懸崖上了。」
綺羅依靠在他懷中,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松竹香氣,只覺仿若回到了小時候,她滿心都是安定的,目中閃著淚光,小聲道:「我也再不想去了。」
石宣將她摟緊,只覺經此一遭,她竟瘦得這樣厲害,身上的骨頭都好像突兀的硌了出來。
他心裡一酸,自己對不起她,還是讓她受了這樣的罪。綺羅忽然覺得有幾分異樣,略有些不自然的便想推開他。
門口有人清咳一聲,有人笑道:「呀,才多久,就這樣難捨難分。」聽到有人打趣,兩人同時驚覺,綺羅趕忙用力推開石宣,探頭看著門口只見阿霖笑吟吟地端著一個朱木漆盤進來,裡面盛著熱氣騰騰的兩個金碗。
綺羅笑著打岔道:「這是什麼好吃的,聞著就覺得餓了。」阿霖笑道:「這是我做的魚羹,你不是總說要嘗我的手藝嗎?」阿霖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好,綺羅一聽便有了食慾,忙道:「這一病可真是太值了,居然能吃到阿霖親手做的美味。」
「又胡說。」石宣皺眉望她。綺羅忙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道:「下次不敢了。」阿霖望了望二人,只覺說不出的融洽和悅,忍不住笑道:「哎呀,你們兩個人真是,可讓我肉麻死了。」綺羅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作勢要打阿霖。阿霖笑著閃開道:「再打我,可就沒有好吃的了。」
跟在阿霖身後還有個瘦而高挑的女孩,此時亦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捧起盛魚羹的金碗道:「讓奴婢來服侍姑娘吧。」綺羅微微一怔,看向了她:「櫻桃,你也來了。」阿霖笑著點頭道:「這次多虧了櫻桃,若不是她冒險把解藥送來,你也不會這麼順利渡過難關。」
石宣看了眼阿霖,張了張口,似想說點什麼,可阿霖瞥過一個警示的眼神。他便閉口不語,面上卻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櫻桃捧著碗,跪在床邊要喂綺羅。綺羅怎會讓她喂,忙拉了她的手柔聲道:「櫻桃,這次多虧了你救我。」
室內的氣氛有些微妙的複雜,櫻桃亦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阿霖。還是石宣為她們解圍,他趕忙接過金碗,又拿起小勺,笑道:「還是我來喂。」阿霖「噗嗤」一笑,這下綺羅又紅了臉。
櫻桃忙道:「讓奴婢來。」伸手便要去搶那金碗,兩人的手指相觸,櫻桃面上有些發紅,石宣卻毫不在意,只拿著小勺一點點地喂到綺羅嘴邊。綺羅起初有些不習慣,但石宣執意要喂,便也由得他了。
「阿霖,櫻桃,你們都在,」綺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目光卻探尋的往門外去看,「怎麼不見貞樂郡主。」
「貞樂郡主……」阿霖微有遲疑,還是說出了實情,「貞樂郡主被石王嫁去東夷了。」
綺羅面色驟變,半晌才透了口氣,可眉目間都是凄然的神情。石宣趕忙扶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傷還沒有好,這些事過段日子再說。」
阿霖在旁瞧著,只見石宣先用木勺拂去了魚羹上的浮沫,這才舀著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餵給綺羅,動作小心極了,面上蘊滿深情。綺羅本來沒有什麼胃口,但見他這樣來喂,便也一口口都吃了凈,可神情到底是鬱郁的。櫻桃不敢說話,阿霖想了想,卻勸解她道:「既然來到這裡,便該想到會有這樣的命運。貞樂郡主出嫁那日,我也見到了那個東夷王子,雖然讀書少也粗鄙了些,人卻很老實忠厚,該不會虧待了她。我們女子,求的不就是個一心人嗎?」說著阿霖面上笑意更濃,望著石宣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打趣,「小世子,你說是嗎?」
石宣面色有些尷尬,說道:「我出去熱熱葯。」便端著碗出去了。
瞧著石宣關了門出去,阿霖這才小聲對綺羅道:「這個石宣還算不錯,對你也還算是上心。」綺羅面上浮起羞澀,嗔道:「你亂說什麼。我們只是幼時的玩伴,感情自是要好的。」
「是嗎?」阿霖目也不瞬地望著綺羅,促狹笑道,「我怎麼覺得某人好像不是這麼想的。」綺羅微微一怔,她抬頭望向阿霖,剛想辯解幾句,忽然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她拉了阿霖的手坐到床邊,輕聲道:「阿霖,我怎麼覺得你有些不對勁。」
櫻桃正在一旁收拾碗筷,忽然手一抖,碗摔在地上,幸好金碗十分結實,倒沒有摔壞。阿霖略有些不自然地轉過頭去,不自覺地摸了摸髮髻:「我哪有什麼不對勁。」
「就是有的,」綺羅忽然扯住她的手,強行扭過她的頭,仔細端詳著她,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怎麼做了婦人的打扮?」
按照國朝之禮,女子滿十五及笄便可梳髻。只是少女多做額發覆眉的雙平髻,發頂飾鮮花或是珠玉,垂下雙辮以示雲英未嫁;可如今阿霖一頭烏黑光華的青絲皆被盤起,在耳邊鬆鬆挽了個驚鵠髻,這分明是出嫁婦人的打扮。
綺羅握緊了她的手,忽然心裡緊張極了,目也不瞬地望著阿霖。良久,只見阿霖笑著抽出手,輕輕道:「我現在是中山王的侍妾。」
竟是石虎?綺羅怒極,大聲道:「是不是他逼迫你。」她雙目欲噴出火來,便要起身去找石虎拚命。阿霖按住綺羅,反倒安慰她:「不是他逼迫我,是我自願的。」
綺羅張了張口,怔怔地望著阿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喃喃反覆道:「你怎能,你怎會……」她話難以說出口,可眼角卻有了淚意,「難道你忘了你的心上人?」
「我怎會忘?」阿霖輕嘆了口氣,目中透出一絲溫柔的神情,「我從未有一刻忘過他。可我不能提,甚至想也不敢想。事到如今,我只能希望他好好活著,忘了我,以後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綺羅想起了冰面上中箭如刺蝟一樣的慕容茂,如何都說不出實情,只是面上珠淚滾滾而落。阿霖笑著為她拭去腮邊淚水:「你別哭,這並不是壞事。」綺羅悶然不做聲,可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阿霖站起身來,輕輕嘆了口氣,小聲對櫻桃道:「你好好照顧她,等她好些了,我再來看她。」
世子府並不大,阿霖走到門口,卻見石宣正在等她。見到阿霖蓮步輕移,衣袂翩翩而來,石宣似有些尷尬,想了半天,才說道:「那件事,你沒有告訴她吧?」阿霖搖了搖頭,卻並不意外:「沒有,我怎會告訴她。」
「那就好。」石宣偷偷地鬆了口氣,再望向阿霖的目光中越發多了些複雜的神情,「難為你願意為她做出這樣大的……」他雙齒差點咬到舌頭,「犧牲」兩個字幾經輾轉,還是難以出口。
「世子不必掛懷,不止是為了綺羅,我也是為自己。」阿霖面上並無表情,她微微瞥了一眼石宣,「我也需要為自己尋一個依靠。」石宣有點錯愕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只見她裙裳若煙霞,更襯得人娉婷婀娜,似神仙妃子一般。
明明是她以命去救綺羅,可她竟推得乾乾淨淨。他有些怔神地望著阿霖,彷彿有些不認識她,片刻,方帶了十分的敬意說道:「若是虎叔因此為難你,我會去為你解決。」
「不必,」阿霖斷然打斷了他,再看他的眼神里更是似笑非笑,「我既然能出來看綺羅,世子就不必擔心中山王會為難我。」說著她指了指門口,一輛中山王府的馬車正等在外面。她說話語速極快,唯有說到中山王三字時微微一頓。
等她走了好久石宣才反應過來,她的父親劉曜,當初不也是被稱作中山王的嗎。
石宣心裡倒有些看不透劉霖了,索性不去想此事,他緩步走回去看綺羅,剛走到門口,只聽裡面有個女子的聲氣細聲細語道:「姑娘,您不用為阿霖公主擔心。她既然能來看你,想來中山王對她是不錯的。」石宣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說話的人該是櫻桃,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侍女也有這樣的見識。他推門進去,笑道:「是啊,剛才虎叔專門還派人駕車來接她,看來對她是很不錯的。」
綺羅悶悶不樂半晌,小聲道:「可那人終歸是她的殺父仇人,我一想到這裡,便心裡難受。」
「總比嫁給我祖父,或者是某個野蠻的夷族首領強吧。」石宣柔聲安慰她,「虎叔今年剛過而立,素來一心只在軍務上,身邊也沒有姬人服侍,為人頗有擔當,她也不算所託非人。」
心裡好似有刀在剮,只覺血肉都被刺得生疼,綺羅早該想到的,自己有石宣看護,可以保一時平安,可阿霖和貞樂郡主能怎麼辦。貞樂郡主被石勒嫁給了夷人,阿霖又是真正的安定公主,知道實情的石虎怎麼會輕易放過她。她心裡難過極了,忍不住嗚咽一聲,伏在枕上小聲地哭了起來。
石宣一見她哭了,心裡更是著慌,忙摟著她柔聲安慰:「綺羅,我打定了主意,等你好一些,我就帶你離開這裡。」綺羅抬頭看他,一時竟怔住。兩人話聲喁喁,自是旁若無人。櫻桃心裡微微一澀,端起了漆盤,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這個時節太陽落了山,暑氣便也差不多快散了,沒有白日那樣炎熱。世子府離中山王府不過隔了兩條街的距離,阿霖擺了擺手,讓門口等候的宮人都退下,想慢慢踱步回去。侍候的宮人頗是緊張,叩頭道:「中山王回去發現您不在,特地派小的來接。還請如夫人上車。」
「如夫人」三個字頗有些刺耳。阿霖唇邊露出一抹諷刺,仰起頭,卻是徑自向前走去。那些宮人侍從惶恐至極,紛紛跟在她身後。
越是如此,她便越發不甘心,手裡捻著金絲刺繡的帕子,流蘇隨著步伐微微顫抖。
「怎麼這會兒才回來?」甫一進門,卻見石虎當門而立,抬眼望著她。阿霖停下腳步,抿了抿唇,剛想開口,便聽身後的宮人極惶恐,忙跪倒對石虎道:「如夫人執意要走回來,小人們實在勸阻不住。」
「是我的錯。」阿霖面上露出一點愧色,「坐在車轎中有些氣悶,便想走回來。」
石虎眼風掃過阿霖,卻見她如青竹一樣窈窕的身形微屈,小心翼翼地陪著不是,面上亦是一副謙卑的神情,便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少頃,只聽他問:「她怎麼樣了?」
阿霖微微怔住,心裡忽然一跳,故作鎮定道:「大概是……全好了。」石虎皺起眉頭,深深地看了阿霖一眼,遲疑片刻,方緩了口氣道:「不可再有下次。」
「妾再不敢了。」阿霖目中含淚,盈盈向他拜倒,「謝王爺深恩。」
如夫人出門的時候連招呼也沒打一聲,石虎興師動眾地派人去接,本以為至少是雷霆風暴一場,想不到竟這樣輕易便化解了。那幾個宮人一時都怔住,有些錯愕地望著石虎,卻見他背了手,信步而去。
夕陽已落,庭院里尚有餘暉,阿霖唇角銜了一抹冰冷的笑意,不帶半點溫度。
櫻桃去膳房裡收拾好碗勺,卻見旁邊的爐子上燉著一個小盅,旁邊有個小侍女扇著火。櫻桃便問道:「府里還有人生病了?」
那小侍女皺眉道:「夫人也熬了三天沒睡,剛才說胸口悶得很,老毛病又犯了。」櫻桃心裡微動,便對那侍女柔聲道:「妹妹,你去歇一會兒,我替你煎藥吧。」那侍女到底年紀小,微微一猶豫,便很是愉悅地把扇子給了她,徑自跑出去玩耍。
櫻桃仔細煎好葯,小心地端著去了後院的正房,進了內院,只見屋裡都掛著幔帳,將四壁都遮得嚴實,又隔了幾扇屏風,隱隱綽綽也看不清楚屋內的景象。櫻桃心裡有點發慌,小聲喚道:「夫人,夫人。」
少頃,便聽裡面有人輕咳了幾聲,接著便聽到程氏略沙啞的聲音道:「端進來吧。」
門是虛掩著的,櫻桃低著頭捧著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輕舉妄動。程氏在內屋的西側榻上卧著,一臉病容,見她倒是怔住,遲疑道:「怎麼是你?」
櫻桃端著葯盅,仔細跪在榻旁用銀絲篩濾過藥渣,直到葯湯清澈見底,這才親自試過葯,小聲道:「世子怕其他的宮人們伺候不周,特意讓奴婢來伺候夫人。」程氏聞言果然面色緩和些,又見她動作小心,神情恭謙,不由點頭道:「是個謹慎的孩子。」她就著櫻桃的手服了葯,又問道,「宣兒呢?」
「還在東院里陪著綺羅姑娘,」櫻桃轉眸瞥了瞥程氏,見她眉頭微皺,便送了茶盞讓她清口,低聲道,「今日中山王府上的如夫人也來看過綺羅姑娘,還陪著說了好一陣子話。」
「哦?」程氏大是詫異,「中山王何時納了一位如夫人?怎會和綺羅認識?」
「難道夫人竟不知道?」櫻桃秀眉微顰,似想說什麼卻有些難啟齒。程氏果然上心,面上冷了神色:「你快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她見櫻桃不答,更是連聲厲色道,「難道你敢欺瞞我?」
櫻桃目中忽然蘊了淚,小聲道:「綺羅姑娘並不是真的安定公主,她出身民間,是無父無母的一個孤女,後來又不知怎地成了安定公主的侍女,冒充公主入洛陽和親。而中山王新納的這位如夫人才是真正的安定公主。」
程氏聞言神色頓變,手中茶盞摔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好一個大膽的賤婢。」櫻桃慌得跪在地上,含淚叩頭道:「奴婢不敢欺瞞夫人實情。」
「你是個好孩子,」程氏也覺不該對她發作,強笑著讓她起身,「你還聽到什麼,都說出來。」
「夫人千萬別與世子爭執,免得傷了母子感情,」櫻桃仰著頭,拉著程氏小聲啜泣道,「世子對綺羅姑娘感情深厚,奴婢適才在門外,聽到世子對綺羅姑娘說,要帶她一起走。」
「他們想走到哪裡去!」程氏勃然大怒,掀開薄被,咬牙道,「我不會讓宣兒被她迷惑了心智。」櫻桃又著急又惶恐,可她哪裡拉得住程氏,眼見得程氏連披風也沒披上,竟是直直地沖了出去。石宣見程氏去而復來,大是詫異,問道:「母親,您怎麼來了?」
程氏氣得面色發白:「這還是你父王的府邸,難道我來不得?」卧在床榻上的綺羅見程氏臉色不佳,忙撐著起身對她行禮,輕聲道:「夫人。」石宣大是心疼,忙扶住她:「你身子還沒好,別起來。」程氏看了看他們二人,嘴唇竟有些發抖,指著綺羅道:「你,你真要為了她什麼都不管不顧?」
未想到母親這麼快就得了消息,石宣心下一橫,抬頭道:「母親,我確實是決定了,要帶她一起離開這裡。」程氏神色慘淡,髮鬢微顫,抬著的手指忽然也沒了力氣,哆嗦道:「你……你跟你父親一樣!」
「像我父親有何不好,至少他與他心愛之人兩心相印,願意為彼此而死。」石宣本不想忤逆母親,此時卻覺得一口氣憋在心中,忍不住把心裡藏了許久的話都說了出來。他言詞犀利,一句句如刀一樣直插到程氏心上,「我現在覺得父親,是做了一件頂英雄頂正確的事。」
石興當初暴亡的隱秘,一直是宮中的禁忌,當年知曉內情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再加上石勒嚴禁人提及,更是從此無人知曉。石宣是怎麼知道的?程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石宣,仿若被抽去了全身的血液,面上再無半點血色,她張大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綺羅瞧著驚極,慌忙拉著石宣道:「你胡說些什麼!」
石宣見到母親的情狀,心裡也後悔,便欲過去扶起母親。誰知程氏忽然一把推開他,撞撞跌跌地沖了出去。
石宣想去追母親,可剛邁步便頓住,垂頭喪氣地站在原地。綺羅望著他,埋怨道:「你怎麼能這樣對你母親說話。」石宣悶然不語,他狠狠地用靴底蹭著地,良久方道:「這是個傷疤,不揭破,母親永遠都不會醒。」
綺羅張了張口,也覺得他父母那輩的事是一筆糊塗賬,大抵是說不清誰對誰錯的。半晌,她方嘆氣道:「但你母親心裡的那點支撐自己的幻想,大概也被你打破了。」石宣嘴上不說,心裡也是悔了的,只道:「過幾日再去向母親賠罪。」
轉眼就到了六月中,正是三伏最熱的時候。石勒身體肥胖,耐不得熱,每日里宮人們都從冰井中掘了冰成筐的往太極殿送去,仍是解不得暑意。石弘便進言道,太極殿一帶都是土丘沙地,四面又無屏障,難免更蒸熱難當,不如在鄴城以北再修一片宮殿,權作避暑。
石勒沉吟不語,卻是動心了的,便召問群臣意見。誰知石虎出言反對,直言道連著三年大旱,洛水以西都是饑民千里,國庫空虛,哪有閑錢大修宮闈,豈不會惹得民意沸騰。石勒默然不語,再不提此事,卻將石虎調至襄國練兵。
到了七月,洛陽突降暴雨,天似漏了個窟窿一樣,瓢潑大雨一連十餘天未停歇。到了七月初七這夜,電閃雷鳴,轟隆作響,半個洛陽城的人都睡不安穩。
綺羅看著窗外大雨,心裡頗有些不安,總覺得要出什麼事。石宣怕她受驚,早就趕回來陪她,此時寬慰她道:「你且放寬了心,京里的九龍渠是漢明帝時就建好的,數百年都安然無事,能出什麼事。」誰知到了二更里,忽然一聲驚雷震得人心頭巨動,隱隱竟有人聲吶喊。石宣面色一變,站起身便向西南望去,只見宮城中隱隱起了衝天火光。
「高安,」石宣大聲喊道,「快備車馬,我要入宮去。」
綺羅將他送到門外,只覺一顆心都是惶恐的,忐忑道:「千萬要小心。」石宣接過她手裡的油鬥笠,披在身上,倒露出幾分笑意:「能出什麼事啊。」他環顧左右,又柔聲道,「你要是害怕,就讓櫻桃去房裡陪你。」綺羅拚命點頭,眼底有些濕潤。
一直等到天明,石宣方從宮裡回來,大抵是因為受了凍,臉色有些發僵,只簡促道:「太極殿遭了雷,幸好宮人警醒,提前叫醒了祖父。現在祖父倒是無事的,只是徐妃她們受了點驚嚇。」綺羅覷他臉色,知他有話沒有說完,便揮手讓屋裡的人都退下,櫻桃目中閃過一絲失望,仍然隨著眾人退了下去。
等到人都走盡,綺羅親自倒了茶遞給他。石宣接在手裡,卻不言語,隔了半晌方澀聲道:「我趕過去時,二叔和三叔都在殿內。他們說找高人測算過,祖父屬虎,今年又是整壽,與屬龍之人多有衝撞,今日太極殿火起,便是龍虎相鬥的詔示。」
綺羅一怔,抬頭望著他:「你不就是……」
石宣面露苦笑:「是,宗親之中只有我屬龍。」
綺羅大驚失色:「你祖父真的相信了這樣荒謬之論?」
「祖父當時心情不豫,斥責二叔三叔幾句,讓他們都回去了,」石宣搖搖頭,目中流露出一絲傷感,「但他也沒有見我,卻讓人宣了國師進去。」綺羅心裡也替他難過,低低喚道:「小宣。」
只見石宣忽然回頭望了眼宮城的方向,他的聲音里透著深深的倦意:「這宮裡一點意思都沒有,二叔三叔他們隨時都想害我,怕我和他們爭搶皇帝的位置。可我又何嘗想過那個位置?什麼父子兄弟,什麼骨肉親情,都是假的。這裡冰冷得很,一點意味也沒有。」
「綺羅,我們走好不好?」他忽然回過頭來,定定的看著她,「天涯海角,我們去哪裡都可以。」綺羅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慌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心底似有個聲音,應該拒絕他。可她搜羅盡了心底的言詞,卻找不到半句可以拒絕他的理由。她輕輕從他手裡抽出手,小聲道:「你……你祖父,應該不會允你任性。」
「我知道,」石宣的聲音忽然變大,他有些氣惱地走到窗邊,望著屋外依然未停的大雨,狠狠地握拳砸了一下窗欞,「等為祖父過完了聖壽節,我便去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