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眼兒媚
石勒的聖壽節正在八月十五,太極殿因遭了大火,石勒忌諱不肯再住,便讓石弘主持在鄴城修一座新的德陽宮。如今也不過剛起了地基,哪裡修繕的妥當,石弘極是擅伺上意的,又讓人在華林苑的太液池邊新搭了一畝涼棚,又命人從西域植了葡萄藤來,坐在涼棚下對著太液池而開夜宴,涼風習習,葡萄清香可聞,自有一番說不盡的爽朗愜意。
到了八月十五的正月,石弘心思靈巧的命人用水晶打造了一把龍椅,正擱在上首正座上,席間桌椅杯盤,具是水晶白玉,十分豪奢。然而微風一起,卻端然是清涼入心脾的。他又使人送了數名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來,在石勒座后打扇,果真無一絲暑意。
果然此舉甚得石勒心意,他難得的當眾誇獎了石弘孝順。石弘面上漲紅,激動不已,跪下領著眾臣叩頭道:「父皇春秋鼎盛,福祚萬年。」石勒面露笑容,對他擺手道:「今日是家宴,不須這樣拘謹。」
既然是家宴,席上多是石姓宗親。石勒性情豪爽,又重情誼,將石姓宗人盡皆封王封爵,此時放眼望去,人聲喧噪,也十分熱鬧。綺羅本不願來,奈何石宣執意要帶她來,此時兩人坐在略偏的席位,石宣小聲對她指點席上的眾人,只聽他指著一個正在向石勒敬酒的略胖壯漢道:「那個是越叔叔,他是我祖父的堂侄子,打仗可英武的緊。」
果然,這個叫石越的大漢頗是不善言辭,翻來覆去只說些萬壽無疆的話,倒惹得石勒開懷大笑。石勒飲過幾杯酒,環顧左右,問道:「宣兒呢?」石弘心頭一緊,趕忙起身,小聲道:「宣兒因為龍虎相衝的忌諱,不能坐在上席。」
石勒瞪了他一眼,嚇得石弘心頭愈發一緊,趕忙賠笑著過去找石宣。石勒年紀大了,加之嗜吃甜食,目力也不甚好,望了半天才看到石宣,他故意一沉臉色,對石宣招手道:「宣兒,怎麼也不來給祖父賀壽?是不是該打。」
石宣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跪在石勒面前:「祖父莫要責罰孫兒,孫兒有一件大禮要為祖父添壽。」石勒眯著眼打量他,倒是好奇,越發和顏悅色:「宣兒有什麼壽禮要獻給皇祖父?」
石弘心裡恨得咬牙,在旁仍陪笑道:「宣兒是個孝順孩子,今日帶的定是份大禮。」他刻意咬重大禮二字,因為今日宴席是他布置,他刻意打聽過石宣是沒有禮物運進宮來的,想來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玩意。
湖上明月初生,好似一塊碧綢上映著一塊美玉。月光皎潔,將那太液池裡荷葉上的水珠都襯得剔透極了,偶有幾滴落在湖面上,清脆可聞。
幾個內侍捧了杯盞站在一側,只等石宣祝壽。石宣不慌不忙,朗聲道:「宣兒發下誓願,從明日就啟程,走遍我大趙的山山水水,以畢生之力,為祖父描摹一副盛世疆土全域圖。」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描繪疆域全圖,這是古人都未能做到的盛舉,這份壽禮不可謂不重。只是這些年石勒南征北戰,再加上眾夷來降,淮河以北的廣大疆域幾乎都是大趙的國土。石宣發此宏願,固然是好。可一人之力何時能走完山水,描繪全圖?恐怕十年二十年間,都難以看到石宣送上的這幅全疆圖。
石弘與石恢對望一眼,面露喜色地跪倒道:「宣兒果然誠孝,令人感動。」石勒卻沉了面色,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晶盞,望著石宣道:「你當真要如此?」
坐在遠處末席的綺羅心裡緊張極了,未想到石宣竟然真的當眾提出此事,她一抬眸,卻看到對席阿霖的目光向自己投來,她在對自己微微點頭,目中卻是歡喜的。
石宣從身旁的內侍手中接過酒盞,一飲而盡,沉聲道:「孫兒以命起誓,定會為皇祖父送上這幅全疆圖,若不如此,孫兒死不入穴,不配宗姓。」死不入穴,不配宗姓,這是羯族最重的誓言了,石宣將話說到這份上,便是下定決心而為。
石勒面上霍然變色,連聲道:「好,好,好。」竟是不飲他送來的酒盞,起身拂袖而去。
好端端的一場壽宴,卻以此收場。石弘和石恢心裡都是高興的,對石宣假笑道:「侄兒不必放在心上,叔叔們會去勸陛下的。」說罷,都趕緊跟隨石勒而去。
一時間人都走了乾淨,獨有石宣一人跪在地上,也無人扶他起來。綺羅瞧著心裡難過,悄悄走到他身邊,小聲道:「走吧,回去再說。」
「你們明日什麼時候走?」不知何時阿霖也走了過來,卻是直截了當地問他們道,「我若是你們,寧可早走,絕不會晚。」
「多謝你,阿霖。」石宣站起身來,便對阿霖行了一禮,一手拿過了綺羅手中的外披,下意識地便拉住了綺羅。綺羅縮在石宣身後,好似想隱藏自己。阿霖的目光掃過她,小聲道:「多一念不如少一念。有些事情,瞻前顧後想得太多,反而不一定是好事。」綺羅心思靈巧,瞥了她一眼,攥緊了衣角不言語。阿霖心裡卻是懂她的,她嘆了口氣,想了想也不好多勸,便就著過來扶她的宮人而去。
「綺羅,你想好了嗎?」石宣忽然抬眼直直地望著她,「你可願意跟我一起走?」
「我……」綺羅張口結舌,忽然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若問本心,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石宣目中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卻不再問她。只牢牢地拉著她的手,飛也似的帶著她往出宮的方向奔去。
「小宣,你走慢些……」綺羅被他拉著跑了一段,只覺得兩人奔在長長的甬道里,身上的衣袂擺動翩躚,在城牆上投下的影子似乎要飛了起來。可石宣哪裡聽她的,只扯著她奔得飛快。一路上偶有宮人經過,都紛紛避閃他們,都投來訝異的目光。綺羅又羞又惱,忽然猛地掙脫他的手,大聲道:「石宣,你到底要做什麼?」
石宣立定腳步,回頭望她。月色溫柔的投下來,在他面上勾勒出深淺不一的影痕,那半邊金面具便顯得越發突兀冰冷,他怔怔地望著綺羅,嘴唇急速抖動:「是,我從來不敢問,我不敢聽你的答案。今日我便要問你一句,你是否願意跟我走?」
何時見他,都是一副滿懷信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堅定神情,這才是她自小便認識的那個石宣。她從未聽到過他竟是這樣的聲音,是顫抖的,是飄渺的,甚至還是惶恐的。她心裡微微一澀,輕聲道:「你厭倦宮闈,想遠走高飛,你計劃好了一切,去周遊天下,繪製你皇祖父的疆域全圖,這些計劃打算,你從未告訴過我吧。在你心中,我又算什麼呢?只是你所有宏偉計劃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陪襯品?」
石宣眸色驟深,他猛地將綺羅的手攥緊,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的,我不是這麼想的。」
「你是怎麼想的,有那麼重要嗎?」綺羅苦笑,微微偏過頭去,「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又是怎麼想的?」她輕輕地掰開石宣的手指,一節一節,小聲道,「你籌謀一切、決定一切,總是毫不客氣地打斷我,你其實從來不敢真正面對,我要的是什麼。」
「你……」石宣怒極,額上青筋迸起,半面金面罩相掩,愈發有些猙獰。他深深地望了綺羅一眼,忽然鬆了手,轉身大步離去。
「小宣,小宣。」綺羅在背後喚了他幾聲,卻見他頭也不回,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綺羅愣了半晌,忽覺得冷風吹得身上寒冷,下意識地想裹緊衣袍,這才發現自己適才帶的外披還在石宣手中。兩人在一起時,他從未讓自己拿過什麼東西,總是他順手就接在手中,就連高安也取笑他:「咱們世子總為綺羅姑娘拿東西,這些都是女孩家用的,真是讓人笑話女氣的緊。」石宣也不以為意,反而就手拍打了高安一下,罵他:「就你多嘴。」他從來不拘著她,每逢她想出門,他總是陪著一道,任她挑選東西,他就在一旁拿著,從無半點煩色,總是不離她身旁數步。
可如今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竟無半點眷意。她初起覺得心下有些發酸,莫名覺得心裡好似空了個洞,嗖嗖的往裡灌著冷風。她想追趕幾步上去,柔聲細語的向石宣解釋幾句,這麼多年的情分是在的,何必這樣難堪。她想到這裡,便也加快了步伐,急急地向前趕去。
平日里總覺得世子府不算遠,可真走起來,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到的。她心裡不由有些埋怨石宣,竟然真是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也不等她一會兒。沿著銅駝路走出永安門,便不是官道了。青石板的路旁少了銅燈,夜色又晦暗,倒有幾分陰森。
綺羅起初有些害怕,走了一段之後便也漸漸膽大了些,誰知轉過一個路口后,忽然足下一絆,險些跌倒在地。她身手輕健,倒也站穩,留神看去,卻頓時有些生氣,不知是誰這樣缺德,在地上竟然撒了許多銅釘。還未等她細想其中緣由,卻只覺肩上一痛,不知從哪裡鑽出了幾個無賴之徒,將她雙手縛住,而身旁還有一人說道:「這小娘子的皮相不錯,可別弄花了她的臉。」綺羅被他們捆得動憚不得,不由怒道,「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小娘子簧夜私奔,是你沒王法,還是我沒王法?」為首那人是個年輕男子,生的卻很不錯,只是面上多了些酒色之氣,望向綺羅的眼光亦不懷好意。綺羅打量他們幾個,便知大概這人是漢人,跟隨他的那幾個無賴瞧起來都是年輕的胡人,應該便是洛陽城裡的浪蕩子了。這些人慣是在洛陽游混慣了的,著實不好招惹。綺羅審時度勢,頓時軟了口氣,輕聲道:「我是世子府里的侍婢,還要趕回去侍奉主人,請諸位高抬貴手,明日我就送些好酒給諸位大哥。」
那男子倒沒想到她竟這樣審時度勢,不由怔了怔,遲疑道:「你是世子府里的?」綺羅趕忙道:「是啊,我身上還帶著世子府的令牌。」那男子點頭示意,幾個胡人便鬆了手,綺羅身上哪有什麼令牌,她揉了揉酸痛的手,便伺機奪路而逃。誰知那男子一眼便瞧破了她的企圖,冷哼道:「要跑到哪裡去。」說罷,伸手便去抓她的右肩。綺羅哪裡是他對手,往後跑了幾步,卻被他堵在了城牆的死角處。
她被迫無奈,張口剛喊了一聲,那人便堵住了她的嘴,冷笑道:「小妮子,也不打聽你元祁元三爺是什麼人,還敢在我面前弄鬼。」綺羅喉頭荷荷幾聲,說不出話來,雙目盯著他好像要噴出火一樣。那人越發得意,冷笑一聲,卻對身後幾個胡人說了幾句話。綺羅猛然怔住,他們竟然說的是匈奴語。她心下驚疑不定,望向這人的眼光越發警惕。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要把自己賣到什麼地方去。那人說完話轉過頭來,倒未想到綺羅能聽懂自己的話,只冷笑著用漢話道:「別費心思了,落在我手上的,就沒有一個能跑得掉。若是識趣,就乖乖的聽話,少吃苦頭。」綺羅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卻溫順地點點頭。不過這人卻不敢再信她了,仍叫人將她綁住。
幾個人趁著夜色綁著綺羅往城北而去,一路上綺羅都很聽話,既不掙扎也不鬧,乖乖地跟著他們走。那幾個胡人都鬆了些手,對她減少了些警惕。眼看著路過了貨殖里一帶,都是些佛院寺塔,行人更少,那幾個人神色越發輕鬆。此時有一人騎馬而過,誰都沒有防備之時,綺羅忽然翻身倒地,滾到那人馬前拚命掙扎。她連那人的面都沒有看清是誰,只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萬萬要抓住。
綁他的人都是大驚,紛紛上前去抓她,誰知那馬上的人銀鞭一揚,竟將那幾個胡人都打了開去。為首那人厲聲道:「公子莫管閑事。」馬上的人也不應他,只將右手微抬,卻用銀鞭捲起了地上的綺羅。這幾人怎願意吃這麼大的虧,爬起來便欲再上,誰知便是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他陡然摘下了風帽,露出了黢黑的一張面容來。這幾個胡人看清他的長相,紛紛後退幾步,為首那人更是俯身拜倒,叩頭道:「小人元祁,拜見中山王殿下。」
「孤讓你在城中打探消息,可不是讓你無事生非。」石虎冷哼一聲,語意似有不快。綺羅本欣喜自己得救,可知道這人是石虎時,頓時又高興不起來了。而且聽他話意,綁自己的元祁還是他的人。元祁在地上叩了幾個頭,再無適才跋扈的氣勢,小聲道:「屬下知錯。」
「滾吧。」石虎淡淡道。元祁帶著幾個胡人如蒙大赦一般趕緊逃開了。
綺羅只覺腰上一緊,卻是石虎將她攬到了馬上,她頓時有些警惕道:「你要做什麼?」石虎睥睨了她一眼,不屑道:「你這未長開的丫頭片子,還指望孤對你作什麼?」綺羅又羞又惱,掙扎著便欲翻身下馬。誰知石虎反而壓住了她的肩,說道:「難道你不樂意了,定要孤做些什麼才是?」端然一副無賴口吻。綺羅對他本有三分忌憚,此刻都拋到九霄雲外,惱怒之下開口便罵道:「你這卑鄙無恥之徒……」石虎不以為意,反而貼面與她更近了些,兩人呼吸可聞,連空氣中似乎都有些曖昧的氣息在流動:「孤對你如何卑鄙了?」綺羅此刻突然有了懼意,石虎端然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一般人物,若他真要與自己為害,如何能逃脫的掉,想清楚利弊,她頓時放軟了姿態,垂了垂眼眸,長長的睫毛似蝶翅微顫:「中山王是英雄豪傑,斷不會與我為難。」
「你倒是能屈能伸得很!」石虎愕然一瞬后,唇角抹起一絲玩味的笑意,手順著她的肩頭慢慢向下,輕輕摩挲著她滑柔的小臂:「怎就養成了這麼姦猾的性子?」綺羅只覺得皮膚一陣陣戰慄,她強忍著心中的不適,顫聲道:「阿霖與我如親姊妹一般,王爺真忍心傷她?」
石虎聞聲果然手有遲疑,沉默半晌,終是鬆開了手,他揚了揚韁繩,目中流轉過一絲不明的神色:「走吧,送你回世子府。」
這樣一耽擱,過了約略一個時辰,綺羅才摸黑回到了世子府。
一到門口,卻見府門未掩。她心裡鎮定了一瞬,想了想一會兒見到石宣該如何說,這才收斂好衣衫,慢慢走了進去。
誰知石宣卻不在東廂房裡。她這才想起,石宣該是住在正堂院子里的,這些日子只是為了陪她,才搬到東廂房的外間來住。想到這裡,她心裡越發愧疚,便向正堂過去。
正院倒也不遠,幾步路便到了,高安站在院外,見到綺羅倒是愣住,有些不自然的行禮道:「姑娘。」綺羅輕輕「嗯」了一聲,拾階欲上。誰想高安竟然攔住了她,面色微微有些尷尬:「姑……姑娘……咱們世子歇下了……」
他話音未落,忽聽裡面砰的一聲,竟似是器皿摔破的聲音。綺羅微微怔神,皺眉看向高安。他本就是不擅說謊的人,這下更是臉色紅得好像豬肝一樣,向後退了幾步,不敢抬頭看向綺羅。綺羅有些遲疑地看了看高安,轉頭向院子里望去。
院子里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酒罈子,酒味濃郁,還沒能散開。正屋裡房門緊閉,屋裡卻有燈,明晃晃的分明是有人在的。綺羅心裡醞釀好了賠不是的話,再不遲疑,快步走了過去,一伸手便推開了房門。
房裡素凈的很,牆上張著一把弓,除此之外,便只有些簡單的書案陳設。靠西窗是一張卧榻,此時榻上躺著的人正是石宣,他衣冠不整,胸口袒露,鼾聲如雷,竟似是熟睡中。唯有右手摟著一個身材削瘦的年輕女子,那女子全身未著寸縷,伏在石宣身上。此時她抬著頭,一張小臉俏美秀麗,恰與綺羅相對,晶瑩若黑寶石一樣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惶恐的神情。
綺羅一下子僵住,站在門口,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女子忽然滾下榻來,連滾帶爬地跪在綺羅腳下,渾身如玉的肌膚上遍布著曖昧的桃花痕迹,瞧起來何等的旖旎春光。她叩頭如蒜搗,聲音宛轉如鶯啼:「奴婢……奴婢該死。」綺羅只瞧了她一眼,便不想再看,她轉過頭去,低聲道:「櫻桃,快把衣服穿起來。」
櫻桃彷彿是受了驚嚇,這才反應過來,從地上隨手撿起一件深色的外衫,一時也不分是誰的,便惶惶然披在身上。她羞愧難言的含淚垂首,小聲啜泣著:「姑……姑娘……求您,求您……」她略咬了咬牙,「求您允我在世子爺身邊伺候,奴婢是絕不敢與姑娘相爭的。」
此情此景,綺羅一時怔住,只覺胸口氣血翻湧,竟尋不出什麼話來說。偏生櫻桃哭得哀切,全不是平日里端莊沉穩的模樣,一張秀面上眼淚、口脂糊得到處都是,此時忽然膝行幾步,死死抱住綺羅的雙腿不放。
綺羅木然地回過頭,靜靜俯視著她:「櫻桃,你還要我說什麼?」櫻桃流淚拉住她的裙裾,仰起面來,凝泣道:「姑娘,求你原諒櫻桃……」她的雙眸很明亮,雖然含著淚,亦是楚楚動人的。
綺羅輕輕撫了撫她散落在肩頭的秀髮,卻一眼瞥見她略是不自然地偏過頭,露出了肩頭鎖骨邊的深重紅痕。綺羅驀地眸色變深,苦笑著搖了搖頭,狠下心來用力推開了她,快步向外走去。
外面風寒露重,甚涼。綺羅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世事荒謬得緊,這算怎麼回事。
房裡依舊燈火明亮,櫻桃卻未趕出來,屋裡傳出若隱若無的鼾聲,想來石宣還熟睡著,他是真的喝得太醉,這樣的動靜竟沒醒來。高安有些緊張地望著綺羅,張嘴似想說什麼,踟躕半晌,結結巴巴道:「世子爺心裡……心裡很苦……又喝多了……喝多酒……」綺羅轉頭直直地望著他,雙眸晶亮。高安被她目光所攝,一時竟不敢再望她。
天色微白,日光如金。
洛陽城外的小山丘上,綺羅依舊身著一身淡黃衫子,頭上戴著一頂深色的緯帽,只露出烏髮如雲,她時而轉頭向回望去,目中卻無多少神采。
許是過了半柱香的工夫,一輛馬車緩緩而來,停在了山丘上。阿霖扶著宮人的手緩緩下了馬車,看到綺羅時卻微有怔忪。綺羅將背上的包裹提了提,笑道:「我要走了,還好有阿霖來送我。」
阿霖仔細望她的神情,卻見她眼角微有淚痕,心中忽然微有感傷,輕聲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是他的過錯。」
「我們之間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綺羅搖了搖頭,轉眸看向遠處,「以後莫要提他。」
阿霖有些迷茫,再看綺羅面上並無多少悲喜,便輕嘆:「你們……還是有緣無分……」綺羅澀然一笑,忽然抬眼看著她:「不說這個了。阿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我?」阿霖初有訝異,很快明白了綺羅目中的含義。她不自覺將雙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腹部。綺羅順著她的手,目光終於停留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驚喜道:「阿霖,難道你已經?」阿霖頗有幾分羞赧,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綺羅的笑容頓時明亮起來,歡喜道:「太好了,阿霖,你要做母親了。」阿霖面帶紅暈,含笑望她:「你是我最好的姊妹。若我的孩子出生,你說他叫什麼名字好?」綺羅一怔,遲疑道:「這名字難道不該由他父親起?」
阿霖固執地搖頭:「不,我不要他起的名字。」語氣堅決,是不肯動搖半分的。綺羅偏頭想了想,說道:「我希望她是個小姑娘,長得與阿霖你一樣漂亮。名字……就叫作穗兒好不好?」
「嗯,穗兒,」阿霖雙目發亮,輕輕點頭,「我希望她年年歲歲平安,像麥穗兒一樣好生長。」
兩人相視而笑,漫步在山丘上,輕聲談笑,忽而好似回到了長安宮中那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該走了。」綺羅看了看天邊的燕子,輕聲道。她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城裡的方向,四野空蕩,他還是沒有來送她。阿霖知她心裡難過,拿出一個小小的金線荷包遞給她:「這個帶著。」綺羅接過荷包,想打開來看,阿霖摁住了她的手,「這個不急,上路再看。」她一招手,便有宮人駕著馬車而來,綺羅點了點頭,扶著宮人的手臂上了馬車。
阿霖想了想,有句話還是問了出來:「你會去長安嗎?」綺羅微有怔神,目色黯淡了幾分,卻沒有接話。阿霖有些憐惜地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道:「無論你去哪裡,都要愛惜自己。這天底下,總還有我這樣一個姊妹在挂念你。」
綺羅心裡抽痛了一瞬,忽然忍不住眼淚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你是個好姑娘,」阿霖任她靠在肩上流淚,有些心疼地撫著她的背,小聲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照顧你,你會找到這麼一個人的。」綺羅擦了擦眼淚,頜首而應:「我知道的,我會找到那麼一個人。」
天邊燕子來了又回,好似在訴著不舍的夏意。
簌簌清風中,女子在馬車中輕輕打開了阿霖遞給她的那個錦繡荷包,裡面是一張薄薄的紙箋,蓋著太極殿的璽印,是一張出自宮內的路引。有了這個在手,從此一路向西,都不會有人攔住她的去路。她心念微動,瞬時已知這是誰送的。她其實很想回頭看一眼,卻生生忍住。紙箋的下面,壓著一枝幹了的紫藤,纖細的條蔓上綴著密密的細朵,曾經飽滿的花房如今乾癟下去,紫色也不再濃重,迎風卻仍有淡淡的馨香。
阿霖凝視著她遠行的方向,有薄薄的淚意盈於睫上。她頭也不回,忽然輕聲道:「出來吧。」
城門邊的一棵老槐樹旁,轉出了一個俊逸的人影,唯有面上那一半刺眼的金色面具,掩住他滿眼的悲傷。
「她走了。」阿霖仍不回頭,語聲卻是平淡的,「你讓我給她的東西,我已經轉交了。」石宣沉默了一瞬,眸光微有變化,還是問出了口:「她有沒有什麼話?」阿霖轉身凝視著他,只覺他面上的傷感與黯然都有幾分不真實。她心裡氣極,想開口諷刺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到底忍住了。她站了半晌,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了他,輕飄飄道:「綺羅什麼都沒有說,但我想她並不想再見到你。」
石宣縮著手,下意識地便不想接過,低著頭,悶聲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喝了酒……做錯了事。她不會原諒我。」他神情低落,竟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宣世子,」阿霖有些怔神,沉思了片刻還是開口,「我想這並不是你做錯事的緣故,就算沒這件事,她還是不會同你一起走。」石宣雙手攥緊,目中再也無法掩飾郁色:「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你們大抵是太熟識了,」阿霖望著他神情,斟酌措辭,「就像你所說,你和綺羅一起長大,你們如兄妹,如摯友,但獨獨是少了幾分男女之間的情愫。宣世子細想想,我說的可對?」她直視著他的雙眼,與其說是刺傷他,倒不如說是一種試探。果然石宣勃然而有怒色,他面色一沉,旋即抿緊雙唇。
阿霖轉頭間,又問道,「宣世子昨日說的那幅疆域全土,可還要繪之?」石宣黯然道,「我母親以死相逼,我哪裡都去不了。」阿霖並不意外,她點點頭,又正色道:「昨晚有個中山王手下的無賴,險些傷了她。」石宣微微一怔,目中墨色更深,卻聽阿霖又道,「還有我身邊的那個侍女,借給你府上照顧綺羅,現在綺羅也走了,把人還給我吧。」
「是誰?」石宣一怔,抬起頭看她。阿霖面上再無半分溫柔,一字一句都似是從齒縫裡迸出:「櫻桃。」
他有些不知所措,怔然未語。阿霖面上劃過一抹極其嘲諷鄙夷的神情:「你若不忍心,便找個地方趁早打發了她。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對你可不是什麼好事。」說罷,她一鬆手,那東西落在地上,她轉身便上了馬車。
車輪轆轆而去,揚起煙塵散漫。
他佇立良久,終於艱難地彎下腰去,輕輕撿起了地上的東西。
一隻金蟬、一隻玉蟬,一般大小形制,具是精雕細做而成,連四肢也纖毫畢現。此時卻都蒙了些灰土,反倒失了光潤。
他凝視著小小的金玉雙蟬,良久,到底牢牢攥緊在掌心。
漫天煙塵里,似有不知名的農夫在山野間閑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
石宣一時聽得怔住,竟不知所在何處。須臾間,卻見那農夫扛著爬犁,搖著頭從田埂上走過。石宣喚道:「老伯,老伯,你唱的是什麼歌?」那農夫對他一笑,卻未答他的話。只繼續地高聲唱歌: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他的歌聲嘹亮,高亢似入雲霄之中。可聽到石宣耳中,卻如重鼓所敲,一時雙眼發黑,踉蹌後退幾步,他慌用手掩口,只覺掌心泛潮,待他伸掌看時,只見金玉雙蟬上殷紅點點,血漬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