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剪征袍
許是到了三更,只聽窗格「噔噔」響了幾聲。他立刻從淺寐中驚醒,抬頭看向窗外隱約的一道黑影。微微抬起手,卻只覺左肩酸麻——她竟倚著他的肩膀睡得香甜。他目里閃過一絲笑意,輕輕地挪開她的頭,低聲道:「是韓鈞嗎?」
「屬下來遲。」窗外的人回應的亦是輕聲。
劉胤心下一松,雙目間已是一片清明。
「事情都辦妥否?」
「都辦妥了。」窗外的人極快的從窗底塞進一個薄薄的東西來,「梁大哥先去找那人了,說定不會辜負囑託。」
劉胤目光閃爍間,已看清塞進來的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在月光下泛著寒光。他心中有數,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你通知他們都回去吧。」
「三哥,難道你不隨我們一起離開?」韓鈞語聲遲疑。劉胤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綺羅,心下盤算沉吟,劍眉舒展,慢慢道:「不用,我們回上邽再見。」
一路飛雪若鴻泥,裙裾飛舞,馬蹄聲急。
綺羅醒來時,發覺自己已坐在馬上,她只覺兩頰生風,心裡微覺不安,稍稍挪動身體,便覺後背又與那人貼在一起,只聞到他身上淡淡竹葉香氣。她怔了一瞬,方小聲道:「我們難道出來了?」
「看你睡得熟,便不想吵醒你。」劉胤笑著回答,語聲中自有三分寵溺。此時天光已是透亮,劉胤抬眼之見前面有個茶寮,便放緩了行速,說道,「你既然醒了,便去前面喝口茶歇一歇,用過早飯再回去。」
城外的茶寮多是修在驛站邊,接待往來旅人的。此時天色還早,茶寮里零星約有七八人在吃面,夥計見他二人牽了馬過來,忙倒了一大壺茶水,熱情招待他們坐下。劉胤要了兩碗素麵,又額外叮囑夥計給馬喂好口糧,這才坐到綺羅邊上。此時清晨微有寒風,城外又格外冷些,他見綺羅衣裳單薄,便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綺羅一手提了昨日贏來的玉兔燈,小心翼翼地擱在桌上,面色微微一紅,岔開話題,小聲道:「那樣高的永寧塔,我們是怎麼出來的?」
劉胤笑而不語,右手掌心翻開,卻是一個薄薄的鐵片。綺羅怔怔地瞧著鐵片,目中迷惑不解。劉胤笑道:「只要有此物在,天下哪有打不開的鎖?」
「你?!」綺羅呆了一瞬,忽然笑著啐他,「你果然是個小賊。」
「你可別小看此物,這是從上古名劍魚腸劍上截下來的一段,雖然無柄,卻在市井中開精銅鎖,在牢獄中解萬斤枷,就算是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兩人本是竊竊私語,可說到開懷處都不免聲音大了些,自是笑意融融。
他說的慎重其事,綺羅不免當了真,果真認真地端詳去,卻見那鐵片烏漆漆的,好似生了銹一般,也不知是從哪把破劍上折下的一截,除了薄一些,連劍刃都沒有,哪裡是什麼上古名劍?再看劉胤眉眼中的笑意,她驀地醒悟過來,捶著他的肩道:「你又誆我。」
忽然茶寮里進來了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小女孩,老婦人背著一把絲弦琴,小女孩抱著琵琶,兩人皆是衣衫襤褸,怯生生地走到綺羅身邊,小女孩望了望老婦人,這才小聲道:「這位小姐,可讓玉兒和婆婆給您唱一段曲兒詞?如果唱的讓您滿意,只求討一碗面。」
夥計一看到這兩人便皺起眉頭,趕緊過來拉開她們往外攆:「走走走,一大清早的來討什麼飯,晦氣的緊。」小女孩面上露出幾分懼色,可看著綺羅和劉胤衣衫華貴,心知他們定是貴人,也不捨得離開。綺羅瞧著那老人閉著眼,小女孩一直扶著她行走,看來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紀不過七八歲,卻這樣孝順,心下自是一軟,柔聲對夥計道:「讓她們坐下,也上兩碗面,我來付賬。」
夥計還想說什麼,卻見劉胤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夥計自是咽了咽口水,對那一老一小道:「你們倆倒是好運氣。」說罷,便把銀子收在懷裡,自是去煮麵了。不一會兒,兩碗熱騰騰的湯麵都端了上來,綺羅把麵條端給老婦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婦人閉目不語,小女孩卻目中含淚,忽然跪下來對綺羅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這碗面,請讓小女先為您唱曲。」
「先趁熱把面吃了。」綺羅執意把筷箸遞給她,柔聲道,「兩碗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雙手發抖地接過筷箸,又看了看閉目不語的祖母,卻不敢動筷。劉胤看了她們祖孫一眼,忽然說道:「若是吃完后,就聽你們唱一曲。只是一個先後不同,不是平白所贈。」聽他這樣說,老婦人這才接過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順,見狀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面吃完了,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綺羅與劉胤對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幾分,這祖孫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給她們兩碗面,她們定不願意接受。果然,祖孫二人吃碗面后,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對二人行了一禮,小聲道:「我就唱一段曲兒詞報答恩人。」
說罷,她手揮琵琶,先叮咚彈了一段過門,老婦人鋪開四弦琴,微調絲弦,卻是配合得十分合拍。綺羅聽得新奇,這樣四弦之琴從未見過,而女孩抱著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劉胤走南闖北,卻是知道這祖孫二人乃是南方來的「踏搖娘」,通常老婦人奏琴伴奏和聲,女孩彈唱曲詞,為之解說。踏搖娘過去是漢魏時宮中的徘優,但如今只有南方還有遺存,聽著二人口音軟糯,看來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間,只聽那女孩柔聲唱道:
三月鶯飛草正長,洛陽飛闕見朱牆。
可憐深宮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聲曼曼輕柔,好似滾珠般撥在心間。綺羅一壁聽她唱,一壁卻有些疑惑,聽她歌喉圓潤,卻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裡方言。她側目望去,卻見劉胤面色微變,見她疑惑,劉胤便小聲解釋道:「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頓了頓,說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晉帝的次女,只因不是皇后賈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鏞城中,連奴婢也不如。」
他話音未落,只聽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兒郎氣度華,十四別家成棟樑。
金風玉露常相見,紅線同心在西廂。
這幾句綺羅卻是聽懂了的,這位深宮中的清河公主與一位匈奴兒郎深深相愛,兩人感情甚篤。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說,兩人婚事卻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給一位朝中貴胄,而匈奴兒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陽過著不順的生活,兩人心中雖有情,卻只能揮淚作別。
此時一旁吃面的幾個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聽著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緣錯難解,從經國難辭故鄉。
回首永嘉鴻雁度,寓落江南遭盜強。
「這是說到當年的永嘉舊事了。」劉胤微微嘆息,「永嘉初年,晉室被昭武皇帝率鐵騎所破,晉帝被擒,清河公主倉皇逃出洛陽,卻流落在江南為人奴僕。」
綺羅聽到這裡,忽然微微一怔:「難道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劉胤點了點頭:「就是昭武皇帝。」
老婦人皺起眉頭,手繪琴弦,竟錚錚然有飛騎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轉凄涼:
旌旗蔽日血織就,人似浮萍亦漂蕩。
重入金殿朝鳳冠,苦海深恨結仇梁。
幸我漢室有好女,珠玉金釵搏豺狼。
人道千軍難敵手,哪知巾幗勝紅妝。
一枝荼蘼春事盡,千古綺懷存蕪香。
輕舟自向南渡去,從此陌路是蕭郎。
相逢縱輕枉然顧,天水相隔兩茫茫。
……
她唱到此處,曲聲已轉激越。一旁的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為首之人拔出腰間長刀,指向老婦人,大聲道:「是誰讓你們在這裡唱這些大逆不道的曲詞!」
小女孩嚇得琵琶掉在地上,顫聲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婦人忽然說話,她閉著雙目,聲音蒼老,卻頗有幾分氣概,「此曲說的是前朝舊事,在建康可唱,在長安可唱,在洛陽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為首之人面色一變,惡狠狠地道,「將這兩人都抓起來。」他話音一落,身後幾個黑衣人便過來要綁這一老一小。
「住手。」綺羅氣得不輕,站出來大聲道,「你既然說他們大逆不道,就得說出理由來。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劉漢皇帝,如今是大趙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面露惡色,十分霸道地說道:「你們兩個人在此聽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併綁了。」
劉胤忽然冷哼一聲,走近一步,在那人耳邊輕聲說了句話。那人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三分遲疑之色,橫目打量劉胤,卻見劉胤劍眉入鬢,衣飾華貴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態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裡權衡一二,竟然一揮手,簡促道:「走。」
他屬下幾人倒是乾淨利索,立馬放了人,隨著他翻身上馬,竟然向遠處飛馳而去。
一場劫難來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嚇得淚水漣漣,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劉胤和綺羅重重磕了幾個頭,哭泣道:「多謝貴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綺羅蹲下身去,為她擦拭淚水,又取下發上銀釵,簪在她發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卻不敢起身。
那老婦人忽然轉向劉胤,一雙空洞的雙目直視著他道:「你是匈奴人?」
劉胤一怔,略是遲疑間,只見那老婦人忽然面露憎惡之色,重重地朝他啐了一口。竟是拉起小女孩,大步向茶寮外走去。
望著她們祖孫二人的背影,劉胤似有些發怔。還是綺羅頗是歉意的對他道:「是我不好,不該心軟,想不到她們……」
「不關你的事。」劉胤一抬手便擦去了額上的唾痕,露出一絲苦笑,「重入金殿朝鳳冠,苦海深恨結仇梁。漢人都是深恨匈奴人的,豈是一碗面能化解的。」
綺羅細品曲詞,只覺心中一緊:「難道昭武皇帝是被這位清河公主給……」劉胤對她點了點頭,語聲平平,「昭武皇帝入洛陽后千辛萬苦找到了昔日的愛人清河公主,可洞房花燭之時,亦是眼睜睜看著枕邊人把利刃刺入自己心間的一刻。」
綺羅面容發灰,失聲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昭武皇帝有何對不起她?」
「對不對的住誰又知道?清河公主的父皇昏庸無道,賈後視她如草芥,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可她最恨的,不是亂了她家江山的叔父伯父,也不是那些弄權奸臣,而是亡了她家天下的昭武皇帝——這也只是對於我們而言是這樣。如果在清河公主看來,昭武皇帝先佔她的城邦,再俘她的幼弟子侄,成王敗寇間,感情早就消磨盡了,」劉胤慢慢道,「上輩人的事,牽連了不知幾世因果,又怎麼說的清?」
綺羅抬頭想了想,忽然道:「我記得你說過,昭武皇帝是另娶有皇后的。」劉胤點頭道:「是啊,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氏,出身匈奴五部的貴族。」也姓呼延?綺羅微微一怔,不免想起母親來,但隨即又想到天下同姓之人甚多,呼延是匈奴大族,也不足為奇。便說道:「這就是了,清河公主定是惱恨他始亂終棄,另娶新歡,故而才要殺他。」劉胤啞然失笑:「也只有你把這等血海深仇都看做兒女情長了。」兩人議論了一陣,都是唏噓不已。
三個月後,煙塵滾滾,直從洛陽闔閭門而出,滿城的人俱站在街上相圍而望,私下裡議論紛紛:「最前的那位將軍是誰,一身銀甲,偏又生得這樣黑壯。」
「這都不認識,這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如今已是中山王了。」發問的人似有羞愧,連聲讚歎道:「果真名不虛傳。」又有人插口問道:「那站在大將軍身旁斟酒送行的老者是誰?看起來亦是十分威嚴。」
這次解答的人似也不知,皺眉道:「那位遮莫是哪位王爺?大概是替陛下來送行的。」那老者身穿一件黑色長衫,身材十分魁梧,卻正是當今半壁天下之主石勒,他不喜那些繁瑣儀仗,竟連轎輦也未帶,只著一身便服。黃門李桓侍立在側,從金壺中斟出一杯玉漿。石勒接過,卻遞給了石虎,正色道:「叔父老了,不能再親征,你此番去長安,也算是遂了朕的一樁心事。」
石虎跪倒在地,銀甲錚然作響,他接過酒來一口飲盡道:「臣定為陛下活捉劉熙,送他來鄴宮替陛下佐酒。」
此情此景忽讓石勒想起數年前出征之時,石虎曾立軍令狀活捉劉曜,自己亦起誓要重賞這個侄兒。此時自己的子孫俱站在身後,領兵出征的仍然是這個侄兒,彼時情形竟格外清晰,一瞬時的愧疚只從心頭一閃而過,石勒哈哈大笑:「望你不負朕恩。」
送別酒已過,就該添袍上馬。李桓早已用金漆盤捧好征袍,石勒身為帝王,自是不便動手的。石弘與石恢二人身份雖符,可此時卻都心下冷哼,不發一語,面色頗是難看得很。武威侯田戡站在其側,他心念一動,看了石弘石恢二人一眼,卻又沒有開口。
其他眾文武身份大抵是不夠的,而且礙於石弘石恢在此,誰敢多事。眼見著竟是無人為石虎添袍,偏偏石勒也不開口,好似沒有意識到這個重大的疏忽。石虎眸中一沉,已有薄薄怒色,便準備自取了征袍上馬。
站在石勒身後的石宣忽然上前一步,拿過金漆盤上征袍,迎風而展,披在石虎肩上,朗聲道:「侄兒祝叔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石虎感激的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馬,自是率著千軍萬馬出城而去。望著煙塵北去滾滾,石勒轉身時已是沉了臉色:「若不是今日有宣兒在,你們想如何?」石弘一臉不屑之色,卻不得不低頭道:「兒臣實不願看他這樣囂張。」
「無知的孽障。」石勒斥罵了一聲,卻是黑了臉。
中山王府中,阿霖手中的筷箸忽然掉在地上:「我怎麼覺得今日心神不寧的,王爺什麼時候回來?」
侍候她的櫻桃撿起筷箸遞還給她:「夫人您忘了,王爺今日是出城去練兵,該不會太久的。」她覷著阿霖的臉色,又小心道,「大王出門前叮囑過,讓夫人多吃些東西,您又有了身孕……」
石虎出門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倒是溫存的,便連囑咐人替她添膳時,也是鮮有細緻的命人多燒幾樣她愛吃的菜色來。她本是心情平和了些,可此時聞著最近的一盤燴羊肉,忽覺得腥氣的緊,一時沒了胃口,皺眉道:「派人去請貞樂姊姊過來,和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櫻桃似有些為難,偷眼忽見管家石福從旁路過,忙鬆了口氣,喊道:「管家,管家。夫人要請武威侯府上的如夫人來。」說著,她神色十分鬼祟,偷偷摸摸地又給管家遞了個眼色。
石福卻是極沉穩的,不滿地瞥了櫻桃一眼,便對阿霖回稟道:「夫人,這可十分不巧了。昨日武威侯派人傳了口信來,如夫人感了風寒,這幾日怕是不能出門的。」
「果真?」阿霖卻有些擔心,忙道,「府里還有治風寒的葯,給姊姊送些過去。」
「夫人,您就別操心了,」櫻桃眨了眨眼,笑著道,「武威侯對咱們郡主上心得很,哪用您巴巴地送葯去,早就請宮裡的御醫去診治了。」
阿霖想想也是如此,便道:「那也好,過幾日我再去看她。」
石福岔開了這個話題,忙道:「若是夫人覺得乏味了,王爺出門前交代過,宮裡的伶人俳優都可以叫到府里來,唱些戲文,演些雜耍給夫人看。」
阿霖卻是毫不感興趣,木然道:「既是如此,就叫來演幾齣吧。」
「咱們掌柜的,自從洛陽回來,可就有些不一樣了。」
「有何不同?」
「你個呆書生,過來過來,我給你細細分析分析……」
「天然居」的櫃檯后,饒舌的阿福正和沈書生竊竊私語,阿福天生就是說書的好料子,眉飛色舞講個沒完沒了。便連后廚的小胖也湊過來聽他說話,唯有桑娘一伸雞毛撣,在阿福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都沒事幹了吧,連掌柜的也好意思議論。」
「怎麼是議論?」阿福白了她一眼,「咱們這是關心掌柜好不好,你沒看到掌柜最近這段日子茶不思飯不想的,沒事就一個人待著傻樂,人也瘦了一大圈。」
小胖一邊嗑瓜子一邊發急道:「果真是瘦了?那我趕緊去給掌柜的煲烏雞湯、鯽魚羹,燒份紅燒大排給她好好補一補!」阿福撇了撇嘴,這次連沈書生也聽得明白了,拖長聲調念起詩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唯有小胖茫然不解:「這是怎麼個意思?掌柜的想吃桃子了?那好,我現在就去給她做。桃肉羹,胡桃酥,我都是拿手的!」
桑娘也白了他一眼:「你個吃貨,快回你的廚房去。」說罷,又去趕開阿福,「去去,都幹活去。別趁著掌柜不在就偷懶。」
阿福伸了個懶腰,嘻笑道:「掌柜哪裡是不在?你去後院看看就知道了。」桑娘聽了他的話,將信將疑地走到後院,果然只見一角淡黃的裙裾在門邊閃過。她有些好奇地墊步跟了過去,卻只見綺羅果然跪在後院的水井旁,背對著自己,卻不知在做什麼。
她心下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幾步。只見綺羅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在胸前,閉目喃喃自語,而她面前還有一尊小小的香爐,香煙裊裊而上,好像是對九天的祝禱。
綺羅語聲溫柔,似是低語在和人囑託什麼。青天白日的,又哪裡還有人在。桑娘被她嚇得不輕,忍不住湊過去看,到底有了動靜,綺羅被她驚動,不由睜開眼睛。陡然見到桑娘,綺羅亦是被嚇得倒退幾步,忙把香爐藏在身後,面上卻有幾分尷尬。
桑娘有些好笑:「掌柜的,你居然跟一個香爐說話。」
「沒……沒什麼香爐呀……」綺羅居然還睜著眼說假話。
桑娘毫不客氣地揭穿她:「我都看到了,就在你背後的手上。」
「哪有!」綺羅面色一紅,兀自狡辯道,「這院子里氣味大,我只是熏熏香。」
桑娘啞然失笑:「頭一回見到有人熏香熏整個院子呢。」綺羅咯咯笑了起來,趕忙躲著她繞著後院跑了起來。兩人追打玩鬧了一陣子,都歇了下來,兩人倚著牆都揉起雙腿。
「綺羅,你有心上人了?」桑娘素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也不跟她繞彎,一雙圓圓的黑眸望向了綺羅。
綺羅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也不願否認,沉吟一瞬,亦是爽快地點點頭,面上都是甜蜜又喜悅的神情。
「看來阿福說的沒錯,」桑娘自言自語道,「應該就是那天在洛陽和你一起賞燈的那位公子吧,他瞧起來倒是很……」她說了一半,好似在思索怎麼措辭。綺羅聽她提起心上人,果然十分上心,忙問道:「他怎麼樣?」桑娘心裡暗笑,卻皺著眉頭,似乎十分難以啟齒。綺羅頗是關心,搖著她的雙臂道:「好桑娘,你有話就直說嘛,覺得他到底怎麼樣。」
「噗嗤」一聲,桑娘頓時笑出聲來:「瞧你急的。好似要說你的准相公壞話一樣。那樣斯文的一個人,能挑出什麼錯來?就連阿福和沈書生他們都說一看就是位尊貴人,難得的是又和氣周到的緊。」
止不住的笑意漾到面上,綺羅的神情里頗有幾分甜蜜。桑娘瞧著她笑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那天在街上見著,真是嚇了我們幾個一跳。」
「很久前就認識了,只是他大概沒有注意過我……但我……我心裡一直都是有他的。」唯有在同齡的桑娘面前,綺羅才敢說出心底的綺思,「後來發生了一些誤會,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他了。沒想到又這麼機緣巧合……」
她的聲音極低極低,少女的情愫卻都寫在眉間心上。此時她心裡想著的,全然都是那日分別時的情景。劉胤把她送回孟津,那時候他們才驚奇地發現,店裡的韓鈞他們都不見了。綺羅有些著急,可劉胤卻不以為意,只說韓鈞他們都是慣走江湖的,想是有要緊的事要辦便先走了。
他小心地替她系好錦袍上的風扣,眉眼間都是憐惜顧盼,對她柔聲道:「我過幾個月便來接你。」
她滿心不願和他分開,少女初識情滋味,有誰願意分離半刻?可到底有幾分自矜還在,她面上微紅,卻不言語。他好似一眼就能看穿她心裡的想法,又溫柔的向她解釋:「上邽還有許多事未解決,等此間事了,定會接你過去。」
她一抬頭,就看到他溫存深情的雙眸,當下心裡一跳,只覺雙頰發燙,哪裡還說得出半個不字來,微微地點點頭。他將她攬入懷中,呼吸可聞間,卻是他的輕柔聲氣:「我會寄信給你。」
可此去再無音訊。臨行時,他留了一隻小小的香爐給她,青瓷如玉,橋耳玲瓏。一去數月了,香灰積了半寸后,卻始終音訊全無。可她還是無怨無悔,夜夜在後院里燒著夜香,只有雙手觸到那溫潤的香爐,她便覺得心安。好像一顆心落回了腔內,只覺心底五臟,無一不是被熨燙過的溫暖。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過去讀到書上的話,尚且不解何意。如今唯有一點香煙裊裊而上,她才明白這其中的繾綣無盡。
等了三個月了,他還是沒有來信。綺羅從懷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琮,在手心裡攥了又鬆開,再低頭時,那溫潤的白玉上多了一層薄薄的汗漬。
上邽為秦州重鎮,昔日劉曜在此設大單于台,也曾修宮室三百間,雖不如長安那般闊大,少了雲台迴廊,殿閣便顯得越發狹小了些。天色漸暗,宮人們早已執了燈炬而來,在殿角燃上仿若瓊脂的沉煙臘。
「陛下,陛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進殿來,滿頭都是大汗。
劉熙放下手裡的書卷,沉聲道:「什麼事這樣慌張?」
「皇後娘娘正在生產,哭喊了半宿了,太傅大人說請陛下過去看看。」
恰此時,蠟燭燒到盡處,殿內驀的暗了下來。在黑暗裡劉熙靜默了半晌,方道:「朕這就過去。」
卜皇后的寢宮長秋殿就在正殿西側,過去不過數步路。隔了院牆,遠遠地就聽到裡面的哭喊聲震天。其中最尖利的是一個女子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好似是忍受著千刀萬剮一般的苦楚。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平日里貞靜端莊的皇后的哭喊聲。他忽然生出一種怪異之感,腦海中頓時浮現出皇后的面容,團團一張芙面,鳳眼細長而翹起,望人總是脈脈含情。起初他也覺得瞧著親切,剛成婚時兩人感情甚協,皇后很快就有了身孕。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自是十分看中的,幾乎日日都到長秋殿去,可卻有一次無意中見到她責打宮人,便在這殿里的花樹下,她坐在一張錦凳上,底下跪著一個小宮女。他驀地只覺驚詫,又瞧了有人將那嚇得昏死的宮女拖出去,遠遠地大約瞧清那好似是自己書房裡素日服侍的一個小宮女,不知為何觸了她的霉頭。
他本想替那宮女求個情,可忽然瞥到她皺眉的表情。那一瞬時他只覺得自己的這位皇后竟是這樣的陌生,一雙鳳目早不見平日里宜喜宜嗔的情態,偶爾一瞥,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嘴角也是微微撇下的,兩片薄唇里只吐出兩個字:杖死。
聲音輕悅的如同前夜在錦帳中的溫柔情話。他便止住了前去求情的腳步。
從那后,皇后待他依然溫柔又熱切,如同新婚時一般,每每與他相對,依舊嬌羞含情。可他再無半分對她的熱度,便連尋常的照例也省了去,甚至懶去她的寢宮。宮裡新添了張、陳二位美人,張美人是朝中要臣的女兒,陳美人是皇后的表妹。皇後半點怨言也無,還依照她們父兄的官職,循例晉了張選侍、陳修容的位份。
有這樣一位皇后,真真是無處可挑剔的,宮內宮外誰人不說她的賢德。偶爾瞧著她的端莊笑容,他只疑心自己那日是聽錯,可回頭讓內侍掘了東苑的早已封了的內井,裡面端端便是四五具宮人的屍身,他瞧著心中發冷,對皇后的心思便越發淡了。
皇后懷胎十月,還是要生產了。寢宮裡一片喜色,早已掛起了彩色的帷幔,一旁是長御宮人的叩泣聲,混作一團,亂鬨哄的好生熱鬧。
他本能地駐了足,好似要逃開這如魔障一般混沌的地方。偏生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一抬頭,只見是卜泰含怒的目光直視而來:「陛下,這裡面九死一生的,是您的皇後娘娘。」
好似是聽到了窗外父親的話語,皇后的哭聲陡的轉了凄厲,越發竭心儘力,如同在應和。
「哇」的一聲兒啼,劃破天際的寂靜。眾人此時都忘了各自的忙碌,紛紛矚目投向長窗。片刻后,皇後身邊的宋長御抱了一個錦布包裹的嬰孩出來,大聲道:「恭喜陛下,是個小皇子。」
卜泰大喜過望,竟不顧失禮,過去抱起那嬰孩,摟在懷裡時,已是老淚縱橫。
「大喜!」
「大喜!」
一聲聲喜報從宮裡一直傳向宮外。人人都面有喜色,好似行將沒落的帝室有了如日中天的支撐。劉熙亦是鬆了口氣,側目看了眼那長窗,忽覺這現世荒謬的緊。
涼夜風清,他走到殿外迴廊下,始覺得氣息順暢些,廊下杏花開的正好,一叢叢粉骨朵一般,大團的擁簇吐艷,暗夜中更見幾分嬌柔明媚。他心內忽然一動,一時竟想起了那人鬢旁的一枝杏花,只覺伊人遙遙,玉腮粉面,卻宛如眼前。他正沉思間,只見天際劃過一道潔白的影子,他目力極好,一定神已是望清這是內禁飼養的信鴿,毛色純白,十分漂亮。他短吁一聲,口中發出一聲輕嘯。那信鴿果然朝它而來,穩穩停在他肩頭。
果然是有人訓過的鴿子,他輕輕拂過鴿背上的羽毛,目光忽然定住。只見鴿子的腳脖上綁著一支白色的玉琮,正是御用的信物。這鴿子在長安城中飼養了何止百千,可腿上能綁上玉琮為信物的卻都是父皇親手所馴,不過寥寥數枚,為何此時竟會出現在上邽?他目色陡深,輕輕解下鴿子腳上的玉琮,裡面果有一卷小小的信箋。
薄薄一頁,似沉如千斤。他攥在手心片刻,竟不知是否該展開。許是紙箋背面透出的一抹胭脂色刺傷了他的眼目,他輕輕展開了信件。他眯起眼,不過一瞬已掃過了寥寥數行小字,瞳孔卻忽的鎖成一點,一時站定在原地,竟覺得渾身的血液被抽到頭部,耳中嗡嗡作響,想笑亦笑不出來,卻原來,自己竟是天下第一大號的傻瓜。
好一個皇兄,一直騙自己躲在上邽,由他去四處征戰。他在深宮之中,竟不知皇兄竟早已密會過了綺羅。
許是由妒生怨,他腦海中如有火燒一般,忽得又對自己生出了怨忿。躲在上邽,如何能做一個天子?他被惱怒的情緒沖昏了頭腦,暗暗發誓,就該像父親一樣,在長安宮中,做一個真正的帝王。
頓足,然後提步,便向南宮門疾行而去。
身後原本隱匿的內侍此時顧不得藏身,慌忙大喊:「陛下要去哪裡。」可他哪裡會搭理,腳下竟是全然不停,只向那宮門的方向疾奔。
那內侍頓時慌了,一壁跟著跑,一壁對身旁的侍衛道:「快去稟報韓將軍,陛下怕是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