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鳳求凰

33.鳳求凰

忘了那一晚到底喝了多少酒,第二日石宣醒來時,依然還在那間小小的酒館里,紅日已高三丈,明亮的陽光照射在室內的每一個角落,只是對面的位置上空蕩蕩的,卻不見昨夜對飲的人。石宣瞬時站起身來,終是帶了三分宿醉,衣袖一拂,卻把桌上的空陶碗帶落了,砰的一聲碎成幾塊。

腳步聲匆匆響起,進來的人是一身戎裝的田戡,只見他滿臉憂色地望著石宣,躬身道:「陛下,是臣戍衛不利,讓陛下受驚了。」石宣忽覺一陣頭痛難忍,見一旁侍從送來蜜水,便一口飲了,略鎮定了些便問道:「卿來時,還有人嗎?」

田戡道:「只有陛下伏案昏睡,還有個宿醉不醒的掌柜,臣已命人將他看管了起來。」

石宣扶了扶額頭,皺眉道:「帶他來見朕。」

那掌柜被幾個侍衛帶進來時,人如抖篩,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道:「小……小……小民……見過……見過……陛下……」石虎忍不住皺眉,「大膽,竟不行三跪九叩之禮?」那掌柜越發嚇得手足無措,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石宣擺了擺手道:「罷了,不用講究這些。朕有一事問你。」

那掌柜抬起頭來,獃獃地看著石宣:「陛下請講。」田戡見他無狀,忙怒喝道:「大膽!」那掌柜慌忙低了頭。石宣一時倒也好笑,對田戡道:「武威侯先退下,我有些小事要問他。」田戡應了一聲,便帶著左右都退了出去。

一時屋內只剩下了石宣同那掌柜兩人,石宣問道:「你不用緊張,朕只問你一樁小事,昨晚在朕來之前,還有人在你這裡喝酒嗎?」

那掌柜愣了愣神,面露難色道:「昨晚是中元節,小人的店裡來了許多客人,一時也記不得那麼多。」

「其中有沒有一個女子,一個人來的,嗯,個子也不高,穿著一件白衫子。」石宣慢慢環顧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昨晚臨街的那張竹桌,「就坐在那個位置。」

那掌柜轉頭看了看,想了一會兒道:「小人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位姑娘,昨天約莫是天擦黑的時候來的,是一個人來的,嘖嘖,那生的真是十分標緻。小人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姑娘,長得像仙女一樣,哎喲……」他自知失言,趕忙捂了嘴,偷偷看了一眼見石宣面上也沒有什麼異樣神情,便又老實說道:「小人給她打了一壇酒,她一個人也不要什麼小菜,就坐在那桌邊自飲自酌,後來小人的婆娘來送飯,又給她送了一碟自家棗樹上結的棗子,她倒是十分客氣,還額外多賞了幾個錢。我婆娘直說是遇著了貴人,生得仙女一樣的相貌,心腸還這樣好……」

石宣聽他啰唆個沒完沒了,不由得失笑道:「罷了,不用胡沁這樣有的沒的。朕問你她是什麼時候走的?走時說了些什麼沒有?」

那掌柜仰頭想了半晌,面露難色道:「小人昨晚灌多了黃湯,一覺醒來時便被外面的那位軍爺抓了去牢里,想來那位姑娘是早就走了的。」石宣面上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點了點頭,便起身欲離開。誰知那掌柜忽然一拍腦袋道,「小人記起一件事,昨日那姑娘好像是向小人的婆娘問起過靈婆的事。」

「靈婆是什麼人?」石宣果然止住腳步。

那掌柜忙道:「靈婆就住在十里坊,誰家遇到什麼生病遭災的事,紅事白事,都要找她算一算,端地是靈驗得很。小人的婆娘三年前與小人剛成親,一直沒有身孕,把我們倆口子急壞了。後來找靈婆一算,說八月就能有,果然靈了,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出來……」

石宣出了酒肆,便問田戡道:「派人去十里坊尋一位靈婆來。」

田戡竟也知道此人,卻是皺眉道:「陛下為何打聽這等低賤的巫卜之徒?」石宣望向了他,面露一絲疑色:「武威侯也知道這位靈婆?」

「既是陛下問起,臣不敢不答,」田戡面色微沉,說道,「這靈婆本是住在洛陽的,不知從哪裡學了一套妖法惑眾,在民間頗有幾分名氣,不少愚夫愚婦為她供奉香火。太和二年,她散布謠言說洛陽有三月之旱,竟使得百姓競相去洛河取水儲之,一時間民心大亂。先帝甚是惱怒,命人將她捉拿治罪。誰知京中無知愚民竟有數千人在大夏門前跪地為之請命。先帝便將她逐出洛陽了事,聽聞她後來便來到了鄴城,由鄴城令時時看管,不許她招惹生事。」

「太和二年?」石宣頗有些詫異,「朕怎麼依稀記得,那年果真是大旱了數月的?」

「是,」田戡低聲道,「這也正是先帝未將她從重治罪的緣由。」

有鄴城令親自帶路,尋那靈婆便不費周章。靈婆的居所在鬧市之中,門口卻很清凈。乾乾淨淨兩間竹屋,只是並無門窗,唯有一道厚厚的竹簾,隔住了內外兩重天色。一行人挑起竹簾進去,便覺眼前陡然黑了下來。

那靈婆卻是個十分瘦小的婆子,身材消瘦,面上蒙著厚厚的黑紗,她本鎖在角落裡,此時見了石宣卻忽然拜伏在地,一雙手撐在青石板上,乾枯如雞爪一般。石宣等人都是微服而來,見狀具都詫異,卻見那靈婆身邊還有個相貌平平的瘦弱少女,開口說道:「請貴人們見諒。靈婆奶奶只有見著貴人,才會這樣下拜。」

田戡卻是不信的,皺著眉頭插口道:「哪有這樣神怪,必是有什麼閑人來聒噪過。」那靈婆忽然抬頭,直直地瞧了他一眼,田戡只覺得那眼神空洞深幽,竟有幾分深不可測的意味,更是變了臉色,卻聽那瘦弱少女插口笑道:「諸位都是富貴人,何必和靈婆奶奶一般見識。」

田戡不怒反笑,瞧了瞧左右道:「咱們都是一身綢緞衫子,除了瞎子,誰不能瞧出富貴來。」

那靈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重重哼了兩聲。那少女會意,自是伶牙俐齒地冷聲道:「旁人的富貴是從娘胎裡帶來的,您卻恐怕沒有得過多少父母雙親的恩澤。」此言一出,田戡勃然變色。他出身貧寒,少年從軍,從來都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甚少有人知道他生而喪母,父親又是個無賴漢子,喝多了酒失足落水而死。田戡幼時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孤苦日子,若無祖父叔伯照拂,恐怕是連飯也吃不飽的。

這些事田戡從來忌諱莫深,除了家中親族,很少有外人知曉,想不到這少女竟能一言道破。他瞧這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也不便對她發作,面色難看之至,只對著石宣道:「小人……在外間等您,若有事叫小人便是。」石宣點頭道:「是,請自便。」那少女瞧著他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此人印堂發黑,怕會有血光之災。」

「你說什麼?」石宣沒有聽清,又追問了一句。那少女卻不肯再說,她回過頭去,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望了望靈婆,見她面有倦色,忙把她扶到角落的一張竹榻上躺下,又拿了薄被細心蓋好。等她忙完了,方才轉過頭來,目光從石宣身上掃過,小聲說道:「今日靈婆奶奶累了,不能回答貴人的問題。我叫阿玬,有什麼事貴人問我便可。」石宣亦是壓低了聲音,說道:「阿玬,我有件事要問你。」

阿玬吐了吐舌頭,笑道:「貴人是想問昨日是否來過一個女子?」石宣大喜過望:「她果然來過,她現在人在何處?」阿玬剛想說話,忽聽得竹榻上靈婆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阿玬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忙過去伏在榻邊,也不知靈婆說了幾句什麼,阿玬點頭低聲道:「是,阿玬知道了。」等她再回來時,面上便多了幾分歉然之色,小聲道:「貴人,靈婆奶奶有吩咐,關於那位姐姐的事,阿玬不能說。」

偌大一座鄴城,尋人豈不如大海撈針一般,石宣好不容易得知綺羅的一點蹤跡,哪裡肯這樣罷休。他見這靈婆的居所十分的狹小簡陋,心知她們兩人定不寬裕,忙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道:「我並無別的意思,只想知道一點她的音信。」阿玬見了金子,果然目光閃亮了一瞬。可那靈婆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緣分天註定,強求又有何用?」石宣心中早有計較,此時驗證,卻也只是心口略有一澀,苦笑道:「是了,我與她原是無緣的。執著生煩惱,原是早該放下的,是我愚鈍了。」他見兩人都無話可說,便欲告辭離開。

阿玬心中不忍,手捧著那錠金子追到門口,小聲道:「不是靈婆奶奶刻意隱瞞。實則那位姐姐所算之人,所算之事,原是與貴人沒有多少關係的。」石宣點了點頭,卻不肯接過,只道:「這便贈給靈婆。」

「我們不能平白收貴人大禮。」靈婆忽然又開言了,「阿玬可以為你測算一樁別的事,你可要算?」

石宣本是個洒脫的人,提得起亦放得下,當下便搖頭苦笑道:「打擾已久,並沒有什麼要算的,這便告辭了。」阿玬目中滿是同情,親手挑起竹簾,將他送至門外。

「你們還會有一面之緣。」

阿玬的聲音極輕,似有似無:「只是這一面該不該見,卻是連老天都瞧不準的了。」

石宣心神一顫,剛剛熄滅的念頭此刻全都復燃:「此言當真?」他心念既動,忽地覺得胸口一滯,眼前發黑,一口氣提不上來,雙膝一軟,竟栽倒在地。

「皇帝病了?」太后回宮所聞的第一個消息便讓她心情不悅。一旁的冉、程二女皆面有驚憂之色,太后越發惱怒,沉著面斥責冉玉琪道,「如此不成體統,還不回去思過。」發作完玉琪,這才帶著程蓉去了皇帝的寢宮。

然而等她見到了皇帝,也無法喜怒不形於色。病榻上的石宣臉頰深深陷了下去,面色焦黃,緊閉雙眼,瞧上去竟似是病入膏肓之相。程太后大驚:「你們是怎麼伺候的皇帝?」石宣身旁近身伺候的黃門李桓跪泣道:「自那日陛下見過了靈婆,回宮就病了。這幾日飲食不進,昏迷中只是念著……念著……」太后又驚又怒:「念著什麼?」

李桓哆哆嗦嗦地道:「念著『起咯』『起咯』,奴才聽得也不甚清爽。」

太后沉吟片刻,已是變了臉色,她轉過臉去,見太醫滿頭大汗的為石宣施針,一顆心亦好似被尖針所刺。石宣雖在昏迷中,也知疼痛,痛哼了一聲,眉頭緊縮起來。

太后忙問道:「施針可有用?」太醫擦了擦額上汗珠,顫聲道:「陛下這等奇症,恐怕是積鬱於心,小臣醫道淺薄……」

正說話間,石宣悠悠醒來,見到太后在側,便輕喚道:「母后……」太后忙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手心潮熱,一時心下大痛,眼淚險些涌了出來:「我的兒,你何以這樣想不開……你要心疼死為娘嗎?」程蓉本侍立在太後身邊,此時見侍從送葯過來,忙接過相去服侍石宣喝下。

誰知石宣猛烈地咳嗽了起來,他面色潮紅,一見程蓉便伸臂去推她,程蓉沒有防備跌倒在地,葯也打翻了。石宣聲音嘶啞,哪裡說得出完整的話來,反倒是咳嗽的驚天動地。太后忙擺擺手讓程蓉退到一邊,她心如刀絞,摟住了石宣哭道:「我的兒,別說了,塊躺下。你要什麼,為娘都答應你,只要你能好好的。你想娶誰,不想娶誰,為娘也都依你。」

太醫亦是趕過去給石宣施針,忙碌了好一陣子,石宣終於停止了咳嗽,卻是眼一閉,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太后凝視著熟睡中的兒子,心中難過極了。她一側頭,卻見程蓉神情黯然的侍立在旁,目中都是哀傷的神色。太后看看兒子,又看看侄女,心中越發不是滋味,明明是年紀相仿,才貌相當,為何兒子就一點也看不上蓉兒?但兒子已經病成這個樣子,太后那點爭強好勝的心此時都熄了,她無力地揮揮手,輕聲吩咐道:「你回去吧。」程蓉終於忍不住委屈,嗚咽著捂著口跑了出去。

石虎匆匆入宮,見狀忙道:「太後娘娘稍安,昨晚陛下去見了洛陽的一位靈婆。想來是衝撞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臣已讓人把這靈婆抓了起來。」太后大怒:「是誰帶皇帝去見這老妖婆?」石虎微默一瞬,低聲道:「是武威侯田戡,他正在外面跪著請罪。」

太后怒不可遏:「讓他跪在外面,沒有哀家的旨意,誰都不許讓他起來。」石虎轉念一想,太后這個時候還不忘用田戡來拿捏他。想清楚這一層,他越發齒冷,應了一聲,自是去傳旨了。見石虎的背影離開,太后忽然偏頭對一旁的李桓道:「去傳哀家的旨意,秘密讓人宣靈婆來見。」

李桓一怔,抬頭望向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哀家老了,不能再折損了他父親這點唯一的血脈了。」太后嘆了口氣。

無人知道太后所秘密召見的靈婆說了些什麼,一直到日頭偏西,太后才讓人把靈婆帶走,她面色疲憊至極,彷彿一夜之間老了數十歲。李桓試探地問道:「太後娘娘,此事如何處理?」

「心病還須心藥醫。」太后露出一抹苦笑,看向熟睡不醒的皇帝,「你在宣兒身邊也不短了,你覺得以為如何?」

這一句話竟讓李桓渾身一顫,他抬頭望了太后一眼,字斟句酌道:「陛下的心病,老奴知道,娘娘您也是知道的。」卻見太后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個轉,便移了開去,輕聲道:「去叫魏王進來。」

石虎跪在玉階下,靜靜地等著太后開口。太后索性單刀直入,問道:「那個呼延綺羅,是不是在你手裡?」

石虎默然不語,這便算是默認了。

「哀家願意退讓一步,讓冉程二女皆為妃吧,」太后頓了頓,見他沒有反應,又極不情願的加了一句,「再以冉氏為貴,再依著皇帝的意思,將那個呼延綺羅也接進宮來。」

「匈奴之女,怎能入宮?」石虎慢悠悠地開口,不帶半點神情。

「可皇帝的病只有她能治!」太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別忘了,他好歹還喚你一聲叔父!」石虎仍是不語,太后又急又怒,忽地想到一事,又緩了口氣,無奈道,「武威侯行為狂悖,不得章法,交由魏王處置便是。」

石虎霍然抬起頭來:「太後娘娘此言當真?」

太后一咬牙,想想到底還是兒子更重要,便舍了對田戡的最後一點同情,毅然點頭道:「要殺要剮,都由魏王處置,哀家絕無戲言。」石虎沉默片刻,回頭對侍衛道:「把她帶上來。」

鐐銬聲輕響,腳步悉索。

幾個黃門內侍押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布衣女子走進殿中,她垂著頭,長長的烏絲披散在肩上,瞧不清神情,雙手被沉重的鐐銬鎖住,在地上滑過時發出刺耳的聲音。

一別三年,又見面了。太后盯著眼前的布衣女子,只覺得頭都要疼得裂開,她強忍著心中的厭惡,淡淡地道:「先把那勞什子解了。」幾個內侍看了一眼石虎的臉色,見他點頭,這才去了鐐銬。太后打量了她幾眼,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便說道:「該說的話,想必魏王也叮囑過你,哀家便不多說了。只有一條,皇帝說什麼,你都應了就是。你是聰明的人,自然知道如何能少吃苦頭。」

帷幕內燈影輕輕晃動了一瞬,程太后適時的噤了聲。不多時,幾個宮人輕步而出,小聲在她身旁耳語了幾句。太後點點頭,聲音里透出重重的疲憊:「帶她進去吧。」

綺羅雙手微抖,任由宮人們推著她慢慢走進房中。

太后沉默度看著眼前快要燃盡的那炷香,寥寥的香霧在空氣中劃過一道白痕。她聽得裡間傳出來輕輕的驚喜聲,終於緩緩地閉上了眼。

半個月後,壬辰日,正是諸事皆宜的吉日。子初三刻,皇后的升鳳輦從邸第正殿檐下啟行,沿御道緩緩而行,洛陽百姓無不傾戶而出,皆跪在御道兩旁,人人屏氣凝神,連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只聽得鑼鼓聲震耳欲聾,半座都城都沉浸在一派洋洋喜氣之中。

皇后的升鳳輦至寅正三刻方入隆德門,司禮的長史規制熟稔,一絲一毫都不會錯。等到鳳輦在正殿檐下停穩,只聽那長史喊一聲:「落。」那三十二人抬的鳳輦便穩穩落在水墨金磚地上,人人手腳麻利,竟如一人一般。

今日執禮的女長御是程蓉,她早已捧了一個長條金漆盤立在鳳輦一旁,等身著大紅龍鳳同和袍的皇后剛被攙扶落地,便遞過金盤。金盤上有一個蘋果,一把玉如意,一隻金絲寶瓶。皇後頭上蒙著大紅織金的頭蓋,此時微微怔神,程蓉便識趣地將金漆盤挪了挪,等那隻芊芊玉手拿起了蘋果,她這才從心底的透出口氣來,心中暗道:「皇後娘娘可真不好當。」

先拿蘋果,再拿接寶瓶,次序一絲都錯不得。此刻石宣就站在正殿以西的玉欄邊,亦是一身紅色的八團龍袍,一旁的李桓憂心忡忡,皇帝剛剛大病初癒,哪能這樣受寒,他有些憂心的湊到近處,將一個溫熱的金絲手爐塞到皇帝手中:「陛下,先握一會兒,這裡風大。」

石宣哪裡理他,此刻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個穿鳳袍的人身上,一眨不眨地瞧著她的動作,見她拿了蘋果,極歡喜的大步走過去,迎向了他的皇后。李桓跟在身後輕嘆了一聲,誰能想到半個月前還奄奄一息的皇帝,自那夜見了那位,竟然一夜之間便病好了七分,果真應了心病還須心藥醫的古話。太后歡喜之極,也應允了皇帝的懇求,竟然冊立這位匈奴的呼延氏之女冊為皇后。又將先前顯赫一時的冉、程二女都並立為妃,卻是從東宮門抬入的,悄沒聲息的便安置在側殿了,但太後到底偏心程蓉些,今日執禮的長御之職交給了程蓉,這便是額外高看一眼。

心心念念所想的斯人便在眼前了,石宣從未有一刻如今日這樣滿足又激動。程蓉手心捏了把汗,冷眼瞧著,如今他和她之間所隔的,便只有一個火盆了。

新婦跨火盆,這本是羯族的風俗。按照禮部的規制,原本是沒有這一樣的,可石宣執意要加上。此時銅盆里燃了無色無煙的松蘿枝,熊熊的火苗一如他心中的祈願。皇后在火盆前微微遲疑,駐足未動。「娘娘,跨過去吧。」程蓉在一旁催促,可皇后卻依舊未動。

石宣心中焦急,迎向前幾步,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輕聲道:「別怕,朕拉著你過去。」她身形微微一晃,還是任他握了自己的手,慢慢伸足跨過了火盆。石宣喜不自禁,一時只覺得心中歡喜至極,他伸手便要去揭那紅艷艷的蓋頭,一旁的程蓉忙道:「陛下,不可,這與禮不合。」按照規制,皇后還需要跨鞍坐帳,方是禮畢。石宣卻道:「朕說使得,便是使得的。」說罷,他竟俯身將她抱起,她身子微微一僵,隨即順從的伏在他懷中。石宣心中暢快,面露笑容,抱著她大踏步地跨過了殿門口的馬鞍,徑直向殿內已鋪陳好的龍鳳喜床走去。

程太后遠遠瞧著,心中頗有幾分不是滋味。回頭卻見,程蓉站在自己身後,今日亦是盛裝打扮的,厚重的烏絲分成數股梳成了盤桓髻,發上也未簪花,只斜戴了數支金簪,通身便顯得有幾分老氣。此時她面上妝粉雖厚,卻掩不住眼底的青黑之色,一雙漂亮的眸子里透出黯然的神情,卻是目也不瞬地望向大殿內的那抹紅色的衣裙。在殿內該有一位品階較高的妃嬪服侍帝后食用子孫餅,冉玉琪比她品階高了一品,因此在內殿服侍。程太後知她情緒鬱郁,放柔了語氣道:「蓉兒,既然禮成了,沒有什麼事就先回寢殿歇息吧。」

程蓉微微屈膝,禮還未行完,猛聽得內殿傳來了咚的一聲悶響。眾人皆轉目過去,卻不知內殿是什麼情形,只見有個侍女竟是跑了出來,聲音微微發抖:「不好了,陛下暈過去了。」

太后第一個變了臉色,大步進了內殿。程蓉心頭一慌,微微失神片刻,趕忙也跟了進去。等她入殿時,只見內殿中已是慌亂成一團,她擠了半天方擠到近處,只見皇帝面如金紙,雙目緊閉的躺在地上,竟是人事不知。程蓉心中越發慌亂,暗道今日別真是要出事了。

旁人無暇顧及許多,可程蓉卻有心打量,只見此刻皇帝身邊跪著的正是綺羅和冉玉琪。冉玉琪顧不得什麼禮法約束,目中含淚,不住地喚著「宣哥哥」,而鳳袍未除的綺羅卻是雙目獃滯,她手裡拿著一幅織金蓋頭。那顏色這般刺目,她本能的躲開了那鮮艷的顏色,側目只見太后正在聽著太醫的稟報,斷斷續續幾個詞飄進她耳中:「大限將至……回天無術……」

李桓忍淚去扶皇帝的脈搏,忽地面色巨變,跌坐在地,痛哭道:「皇帝殯天了。」

殿中一時靜極,針落可聞。便是剛剛入殿的石虎也一下子怔住,抬起的右腳遲遲沒有落下。太后最是悲痛欲絕,搶步過去一把抱住石宣未冷的身體,聲音凄厲至極:「宣兒,宣兒……」

眾人無不跪倒在地,紛紛舉哀而泣,程蓉亦是伏地拭淚不已,好像一塊大石墮到地上,終於塵埃落定,她心底冰冷一片,已是絕望。

慌亂中,卻有一道目光和她相觸,程蓉回望過去,卻是綺羅正瞧著自己,目中卻是沉靜的、冰冷的,不帶一點溫度。這女人的目光真冷,程蓉覺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本能的有些反感,待她想看清綺羅的神情時,卻見她又垂下頭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她手中蓋頭的艷紅之色深深地刺激了程太后本已繃緊的神經,她驀地抬手指著綺羅,惡狠狠道:「把這個不詳的妖婦給我拖出去。」

「太後娘娘。」玉琪忽然哭著跪在程太後面前,「她是宣哥哥最喜歡的人,請您……請您……」

「你要為她求情?」太后雙目赤紅,卻沒有一滴眼淚,目光凌厲地盯向冉玉琪。程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暗道,這冉氏難道真的這麼傻,這個節骨眼上還要為那個女人求情。玉琪抽泣著說道:「臣妾不敢忤逆太後娘娘,只是皇后乃陛下心中最牽挂記盼之人。陛下生時未能與皇後行坐帳之禮,九泉之下怕也是難瞑目的……」

程蓉的眸子猛地睜大,果然如此,這冉氏怎麼會不出這口氣。太后亦是如同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了冉玉琪片刻,忽然轉頭對一動不動形如木樁一樣的綺羅道:「你可聽清了?」

石虎站在一旁,本默不作聲,見狀微微張口,似想說點什麼,卻又止住了。

一陣風吹進來,颳得門上明黃綢錦的門帷掀起,呼呼的北風直往屋子裡灌,人人身上都起了寒戰。

風聲呼嘯里,只聽綺羅冷笑數聲,不屑道:「生死既在爾手,多說又有何用?」

「倒是個爽快的人,」太后道,「且押下去,等候旨意。」這是要她殉葬的意思了。

幾個黃門內侍過來,架著她的胳膊,要把她帶走,綺羅一甩手,冷聲道:「我自己走。」她面若寒霜,自有一種不威自怒的態度,那幾個內侍一時怔住,竟不敢上前。太后皺眉道:「由著她去。」

不過片刻之間,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一國之後,忽然便成了行將入土的亡命人,眾人還來不及感嘆世事的無常,便聽一旁的車騎將軍夔安開口道:「太後娘娘,眼下國本未定,大行皇帝發喪之事如何定奪?」問的是太后,可夔安的目光分明是瞧向石虎的。

大勢去矣。太后心中是自知的,此刻她還有什麼籌碼和石虎相抗衡?她咽了口氣,強忍住心底的悲痛,亦望向石虎道:「魏王有何見解?」

石虎故作謙辭了片刻,方緩緩地道:「呼延氏既然自願殉死,自是貞潔。只是六宮無主,怎能得了?且需立一位繼后。」

事出倉促,太后的目光在程、冉二女身上打轉,兀自沉吟未決。誰知程蓉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膝行幾步,扯住程太后的衣袖哭泣道:「孩兒自知姿陋,無幸侍奉先帝,願意常侍奉在太後娘娘膝下,便做半女。」未想到她竟這樣說,太后氣得渾身發抖,一腳踢開了她:「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皇帝都死了,宗室里也無嬰孩可以過繼,若是掛了這勞什子的繼后之名,豈不是這輩子都要關在宮裡守活寡。程蓉只要一想到未來冷冷清清在冷宮中守寡的日子,便覺得心底發涼,此時哪裡顧得了許多,她哀哀懇求著太后:「求娘娘開恩。」程太后又氣又恨,可目光略過她的臉龐,到底是與自己有幾分血親,心便軟了下來,她沉默半晌,又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冉玉琪。

冉閔跟在石虎身後,早已焦急萬分,拚命地對妹妹使眼色,可玉琪並不看他,她拭了拭眼角淚痕,叩頭道:「兒臣願意。」

「好,是個好孩子,」太后心中雖然半點也不喜歡她,可此時倒也欽佩她的勇氣,點頭道,「那就依了你。」

「玉琪!」冉閔再也忍耐不住,忍不住出聲喚她。

「二哥,」玉琪回頭望了他一眼,平靜地道,「這是我的心愿。」冉閔深知幼妹對石宣的一片痴情,自知無法再勸,只得長嘆一聲,心中忽然浮現出亡兄和父母的面容來,便覺日後九泉之下無顏面對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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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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