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相見歡
城北僻荒,少有歌宴之所。羊車歷歷而行,沿著御道行了一段,過了開陽門,便能感覺到外面熱鬧繁華起來。羊車停在御街旁一幢三層的小樓旁,門匾上刻著「瑤光樓」三個大字。石宣自登基后甚少出宮,忍不住駐足回望,卻見屋舍櫛比、店鋪駢羅,行人熙熙攘攘穿梭其中,好一派熱鬧景象。數十載征戰不斷,國朝百廢待興,這幾年休養生息,終於始見國庫充盈,這市列珠璣的景象已是多少年未見的了。
石宣剛剛莞爾,卻不想陡然聽得數聲胡馬亂嘶,卻是前面有人喧嘩起來。在御道上設攤的販夫走卒好似逃難一般,紛紛收拾東西側避到一旁,偶有收拾的慢的連東西也不要了,慌忙便向旁跑開。石宣不由得怔住,剛想開口詢問,卻見數十衣飾華貴的少年子弟策馬疾驅而來,行動迅疾如風,金珂鳴響,有一販梨的老者心疼一車大梨剛剛運來都城,還未來得及停到路邊,便想去推開車,卻被一旁的小販慌忙拉開,直低聲道:「老伯不要命了!」話音未落,便見群策馬的少年子弟早已橫衝而過,一車大梨都被掀翻在地,被馬蹄踐的稀碎。瓊果玉漿四處飛濺,惹得行人避閃不及。
領頭的少年郎要系一條寸余寬的金腰帶,生的相貌俊秀,見此情景反倒哈哈大笑,只見他極瀟洒地一揮手中白玉鞭,轉瞬賓士而逝,只衣襟留香。石宣見狀早已眉頭緊皺,心下慍怒不已:「這是誰家子弟?」田戡冷冷地瞥了一眼那遠去的眾子弟背影:「是陛下的表弟,國舅爺家的兒郎。」
國舅程邃,生有二子,長子程允,次子程勵,皆頑厲不成器,國舅既然犯了事,想不到子侄還是張揚如此。石宣一怔,胸口勃然生起一股怒意,昨日用膳時,太后還特意提過,要替舅舅的兩個兒子捐個越騎校尉。正此時那販梨的老者忽地坐地號啕,哭聲凄絕,教人不忍聽聞。一旁有幾個小販悄聲議論:
「真是作孽,吳老伯還指著這一車梨換了錢回去給他家三郎買人蔘吊命。」
「可不是,他家三個兒子去從軍,只活著回來這一個三郎,還是個丟了半條命的殘廢。這下休說買參了,他家那個病秧子怕是連飯都吃不上。」
石宣扶起吳老伯,見他雙手粗糲,滿臉皺紋,一件侉衫儘是補丁,情知是窮苦之人,便低聲道:「老伯,莫哭,這一車梨錢,朕……我賠給你。」說罷,他便去摸腰間,卻摸了個空,皇帝出門,哪有帶錢的。他便去解腰間玉佩,田戡慌忙攔住,從袖中摸出一個金錠,塞在那老伯手中。那吳老伯一時駭住,戰戰兢兢道:「這……老朽如何敢受?」石宣心中難過至極,擺了擺手,快步向酒肆中走去。那吳老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泣聲不能自已:「求恩人留下姓名,老朽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厚恩。」此時一旁的眾人中有眼尖的,認出了那羊車旁值守的軍士皆著銀胄,不由驚呼道:「是銀胄鐵騎!是魏王千歲。」
頓時,眾人都跪地山呼千歲,一片誠摯愛戴之心,並不掩於色。更有人喜呼:「魏王殿下愛民如子!」田戡皺眉道:「待末將去向百姓解釋。」
「不必了。」石宣抬手制止了他,目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哀色,「民心所向,何須掩避。」田戡見他神色鬱郁,也不多勸,便將他請到樓上,又招來了一個名叫荼娘的俏麗女子吩咐道:「尋個上好的雅間,再叫蘼娘來。」石宣道:「喝酒便是了,不必招倌人。」那荼娘眉目靈動,雙眸發碧,一望便知不是漢人,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此時知他誤會,便掩口嬌笑起來。石宣甚少來此風月之所,被她笑的一時有些尷尬,田戡卻笑道:「是只唱曲的清倌人,一會兒看了便知。」
雅間設在臨水處,迴廊兩重,中間便空出一片露台來。露台四周布著鮮花,芬芳極馥,台上輕縵飄舞,彩緞牽連,諧妙難已摹畫。兩人在台邊坐定,面前案几上空空如也,只有兩把盛酒金壺,荼娘垂首立在一旁,卻不動作。田戡笑斥道:「這妮子越發摳了,連盤果子也不備下。」荼娘笑著拍手道:「今日讓侯爺瞧個稀罕。」說著她一拍掌,那露台上綵綢忽然舞動起來。須臾間絲竹響起,嘹亮繞廊,那綵綢越舞越急,奼紅皂紫,竟如彩蝶蹁躚,卻是一窈窕女子踏著鼓點而出,身姿婀娜,舞態優美。白皙的一張容面上高鼻深目,一雙明眸含笑生情,眸中微泛綠意,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之人。
「這便是蘼娘了。」田戡附在石宣耳邊道,「此女從疏勒國來,極擅幻術,陛下仔細留意觀看。」
正說話間,蘼娘赤足已舞到席前,她微一勾手,那金壺便到了手中,她雙手倒提壺把,那壺竟是翻轉了過來。石宣脫口道:「小心酒灑了。」蘼娘嫣然一笑,將壺嘴對地舞了幾舞,卻原來是兩把空壺。此時只聽荼娘笑道:「蘼娘,休要頑皮,快給二位貴客斟酒。」
蘼娘含笑點頭,旋步在席前為他們斟酒,這壺是倒流壺,酒水從壺底注入,翻覆過來后鳳口輕點,瓊漿玉液汩汩而出,須臾間便將兩人面前的金樽斟滿。兩人都瞧得驚了,石宣拿起金盞,便覺酒香撲鼻,知是陳年好酒,側目望去見田戡已是一乾二淨,也不多話,滿滿盡飲了樽中玉釀,脫口贊了一聲:「好!」也不知是說酒好,還是人好。田戡哈哈大笑,卻對蘼娘道:「既又美酒,怎能無佳肴饗客?」
蘼娘笑生百媚,雙手向身後一勾,綵綢輕舞,宛若芙蓉,她動作伶俐極了,一手在綵綢中好似隔空取物一般,竟捧出一大盤青碧誘人的葡桃來,笑盈盈地端到席前。石宣凝神去看,見那葡萄上還沾著水痕,竟不知她從何處變來。
此時蘼娘舞的起興,源源不斷地從綵綢中抽出各種鮮果佳肴,蜜瓜甜棗擺了一桌,琳琅滿目,竟有數十種之多,一時間那矮几上哪裡還放得下。田戡撿了個葡桃丟入口中,笑道:「這些盡夠了。」蘼娘卻猶似未盡,猛然間一旋步,雙手虛虛向半空抓去。這一次抓下的不是玉釀瓜果,她縴手一張,手中卻是一枝新折的牡丹,拋向了兩人面前。石宣瞧得目瞪口呆,卻見田戡將牡丹拿到鼻尖一嗅:「好香。」蘼娘越發得意,有意誇技,雙足舞踏如陀螺,雙手不斷向四面八方抓去,卻是一枝又一枝的牡丹花拋向了席前。頃刻之間,兩人身旁已堆了半人高的花朵,若不是觸手可及,仿若以為置身夢中。
一曲終了,蘼娘垂首立在席旁,墊足向兩人行了一禮,一雙碧眸轉了幾轉,卻不說話,只彎腰又為兩人斟滿了酒。荼娘在旁解釋道:「蘼娘剛來洛陽,不會說漢話,還請貴客見諒。」石宣贊道:「炫乎神技,精湛若斯,當浮一大白。」說罷又飲盡了面前美酒。
牡丹本無香氣,可此時室中卻始終縈滿了一股芳馥之香,堆在身旁聞起來,更讓人醺醺欲醉。田戡也依樣飲了,卻信手拾起一枝牡丹,斜簪在蘼娘的如雲烏髻上,笑道:「只有荼蘼香似酒,等閑開自不妨遲。」蘼娘含羞帶笑的一福身,卻是飛手摺去了田戡帽上的金帽鉤。
荼娘急道:「這孩子,可不得對貴客無禮。」蘼娘手持金帽鉤,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看向眾人,一雙碧眸閃爍,說不出的嬌俏。
「罷了,就賞賜這孩子了。」田戡不以為意,卻看向荼娘打趣道,「你說有稀罕要瞧,今日我陪貴客來,可不能不拿出真本事來。」
荼娘與蘼娘對望一眼,交換了個眼神,只見蘼娘微微點頭,荼娘便笑道:「我妹子還有一門絕技,輕易不能展露,今日有貴客臨門,又贈金帽鉤,她便答應要演給貴客來看。」田戡、石宣兩人果然大感興趣,只聽荼娘脆聲道:「我妹子能飛空幻惑,入人夢境,貴客若有夢中缺憾之事,今夜許能實現。」她說著含笑望向石宣:「貴客可願一試?」
石宣搖頭大笑:「夢乃虛幻事,怎能實現。」田戡亦是望向荼娘,微微皺眉,似也心存疑慮,「要如何入人夢境?」
「只需指尖一滴血便可。」荼娘笑著解釋道。可她話音剛落,卻見田戡臉色頓時變了,厲聲喝道,「這如何使得。」石宣目光轉向一側,淡笑道,「玩笑罷了,不足為信。」
蘼娘雖不能言漢話,卻也明白他們是在懷疑自己的本事。她略有些氣惱地嘟起嘴,忽地來到席前一把扣住了石宣的手腕。田戡被她駭得酒醒,與荼娘異口同聲道:「不可無禮!」他是習武之人,反應急速,早已拔出腰間佩劍指向蘼娘喉間。荼娘驚得臉色煞白,跪地道:「貴客休惱,蘼娘只是年輕不懂事,並不是要衝撞貴人。」石宣伸指彈開田戡的佩劍,淡淡地道:「何至如此。」田戡已是一頭冷汗,跪地道:「臣有責在身,敢不殫精竭慮。今夜臣邀主人出來,只為飲酒作樂,絕不敢讓閑人傷到主人貴體。」蘼娘瞧瞧石宣,又瞧瞧田戡,一臉的迷茫,好似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
石宣沉默片刻,忽地轉頭對蘼娘道:「且讓你來一試。」
這句話蘼娘卻是聽懂了,頓時面露喜色。但她也不敢造次,一手托著一個白玉小碗,有些畏縮地看了田戡一眼,忽地眼睛一亮,指了指田戡的佩劍,示意要用這個劃破指尖。石宣微微點頭,伸出右手,便是認可了。田戡嘴唇微動,還想再勸,卻見石宣心意已決,伸指在劍鋒上一抹,一滴殷紅的血便落在玉碗中。
蘼娘捧著玉碗走到露台中央,雙目輕閉,右手捻了個法訣,空中虛虛一抓,竟然抓出一張數丈寬的素色綢緞來,而她的左手卻伸指入碗中,點了那滴鮮血,便在素緞上飛速塗抹起來。
此時也不知她如何做法,露台上陡然升騰起迷離煙霧,如雲遮霧繞,又似海上日升。田戡與石宣早知她技藝驚人,也不免暗暗納罕,再看這重煙氣越來越大,很快便將眾人都籠罩其中,好似身處雲端。而蘼娘紋絲不動,端坐在煙霧最深處,手上的塗抹卻不停止。說來也奇,明明只有一滴血入玉碗中,可蘼娘以指作畫,那鮮血好似取之不盡,很快便在素緞上塗抹出一個虛虛的人型來。石宣凝神去看,卻見那人影頗有幾分眼熟,他心念一動,正待細看,卻忽覺身旁景色換了,竟已不在適才的那間雅室中。此時他心下足夠驚駭,打量四周,卻已是站在了一處極空寂蒼茫的海邊,海浪翻聲,明月高掛,身旁的桑蘼二女都不知何處去了,就連田戡亦是不見人影。他本待呼喊,可忽地一抬眼,海邊懸崖下竟然轉出一個人來。
那人只是背對著他,遙遙地隔了數十步的距離,素衣碧裙,踏浪而立,竟如凌波仙子一般,衣袂微微飛起,縹緲若無,周身都籠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彷彿隨時都會御風而去。他一時眼澀舌結,張口欲言,萬語千言卻都凝在喉間,竟不敢置信此情此景。卻見那女子微微側了半面,緩步向他走來,一抬首間,只見她面上罩著一層薄紗,可露出的半面柳眉入鬢,星眸微閃,這神情是何等的熟悉。
「綺羅。」他輕喚了聲,顫顫伸出手,好似怕只觸到一個虛幻的夢影。
她目光微錯,輕聲喚道:「小宣。」語聲雖低,脈脈含情無限。石宣一時竟不敢相信雙耳,心頭狂喜,不由自主地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天可憐見,終教我又遇著了你。」而她罕見的極其順從,縱身投懷,伏在他肩頭吐氣如蘭:「我心亦如君心。」
隔著珠簾輕縵,田戡立在堂廡下,透過雕花的朱欄窗,靜靜地看著屋內的情形。
「侯爺請放心,蘼娘的藥用了極大的分量,此事必無不成的。」不知何時,荼娘已站在了他身旁。
「成與不成,與我何干?」
未想到碰了個釘子,荼娘見他神情冷淡,倒頗覺詫異,細細打量他幾眼,見他已移開了目光,果然並不如何縈心。她正低頭思索,卻聽田戡又問道:「這藥用了,不會有什麼害處吧?」
「漢人也服五石散,蘼娘的迷藥只是藥性更烈些,只能讓人致幻,卻不會傷身。」荼娘頓了頓,又添了句道,「只是此葯醒后,會汗出如漿,不可飲熱酒,否則易傷心脈。」她說罷,又等良久,也不見田戡說話,便不敢造次,默默地退下了。
田戡又向屋內望了一眼,果然見到戲碼已演得入巷,那沉靜如墨的男子不知何時卸去了周身的防備,卻是輕擁著一身素衣的女子,雖然聽不清說的什麼,但瞧著那絮絮的神態,該是說著別來的情思。情字一脈,竟讓人如此刻骨銘心。他嘴角微動,目光又挪到那女子身上,只見她垂眸含羞淺笑,神情中難掩一抹自得的神情。
這倒是他第三次見這女子,頭一次是在石虎的府邸里,那時她只是石虎寵姬身邊的侍女,言辭便給不肯屈與人下;第二次見,卻是在這洛陽城中的一個小酒坊里,她遣人邀了他與貞樂說有要事相談。他初覺詫異,與一個小小的婢女有甚好談?貞樂與她有舊交,便從旁說情。他看在貞樂的面子上便去了,這女子娓娓道來,程太后、魏王都有女子送入宮中,獨他鎮守一方的武威侯沒有宮內支援,豈不可惜?不如與她聯手,互為助力。
那時他便對她留了意,只覺這女子頗有幾分心機。然而真正見識到她的手腕膽識,卻是今夜的這出好戲。她不過小小一個侍女,竟有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痴心妄想,能遣動佛圖澄為她說情設局。他本不願答應,既然已經抽身出來,如今魏王勢大,是不必多生枝節。但貞樂卻一言點醒了他:「這鄭女出身低微,滿眼攀龍附鳳。」田戡心中一動,若真是個只想攀龍附鳳的小侍女,便不怕拿捏不住。那日他隨口問道:「你有何法,能伴陛下身側?」
「自是攻心為上。」她郎朗而言,並不露絲毫怯色。
田戡果然留了心,不由得對她高瞧了一眼:「說說你的攻心之法。」
她卻賣了關子,對他深深拜下:「貞樂郡主是奴婢在長安時的故交,盼望武威侯瞧在郡主的面上助奴婢一臂之力。奴婢是個孤零無靠之人,如若事成,奴婢此生定會結草銜環相報。」
眼前謎底揭破,原來再簡單不過,這妮子竟是知道從前裡面這位的那段玉蟬的舊事,便想出了這麼個一出李代桃僵的計策來。他微微一哂,難為她竟有這樣的膽識,今日倒叫她趁了心意。眼見得室內越發旖旎,田戡轉開目光,便意欲離去,正待轉身時,猛聽得室內咣當一聲,竟如一聲平地驚雷!
田戡須臾間收住腳步,卻聽得里廂中腳步迭亂,緊接著便是朱門開合又重重關上之聲。他也覺尷尬,趕忙隱在柱后,卻見石宣竟是赤足疾奔而出,他面上尚帶有一抹不正常的紅意,可一雙眸子漆黑清明,分明是神情極清醒的。田戡心知必是出了什麼變故,目送著他走遠,方才推開一側的小門。
卻只見室內還是適才的樣子,輕縵細紗,雲山霧罩。空氣里瀰漫著一層淡淡的似麝非麝的氣息,金樽玉盞皆散落在地。他細細尋覓了一番,方在重重紗幔圍繞中尋到了那個女子,雲髻半偏,一抹嫩黃額鈿被酒漬暈開,污了細心描畫好的遠山眉黛。她耷著眉眼,神情竟如死灰一般,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一任羅絹的披帛滑落到肩畔,露出肩頭一點春色可疑的胭脂斑痕——這情景看去香艷又支離,好似剛剛繪好的一幅春宮,展眼就傾倒了荼蘼架,畫面須臾間僵死定格在那一剎,只餘下一點未絕的餘音。
田戡信手拾起地上一條散落的紗縵遞給了她,她垂著頭接過,隔了良久,本就瘦弱的肩膀終於微微聳動,她終是小聲地抽泣起來。田戡駐足片刻,也尋不出什麼話來寬慰她,便道:「我讓荼娘來替你收拾。」
「侯爺請慢……」櫻桃忽地開了口,只是聲音粗啞的緊,「請讓奴婢一個人待在這裡。」荼娘早已惴惴不安地等在屋外了,聽著這話,心裡更覺一驚。再看田戡轉身出來,趕忙低聲請罪:「妾辦砸了差事,請侯爺責罰。」誰知田戡卻並沒有發作她,只淡淡地道:「你在這裡守著,等明日天亮,將她送回永寧寺去。」
夜沉沉,已三更。
冷風撲面一吹,涼爽中帶幾縷未散的煙火氣息,石宣驀然停住腳步,人便清醒了幾分。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路上行人都早已散去,只餘下星點火光,大抵是未燃盡的紙屑,在阡陌間微微閃爍,明滅不盡,偶有片片半焦的紙葉飛起,好似鬼火餘光。
這個時辰倒也無去處可去,若是回宮,只怕又驚動守門的禁衛,平白惹出極大的陣仗。鄴京的道路他並不算熟識,索性便信步而行,撿著有亮光處慢慢前行。行了約略小半個時辰,便覺得身上又泛起那種難耐的燥熱來,他心頭莫名起了一陣煩躁之意,一抬頭,便見身旁的背街處挑著面小小的青布酒旗,他便信手掀開門帘,邁步進去。
酒家掌柜原也沒想到這光景還有生意能做,正歪在櫃后做著酣夢,忽聽得腳步聲響,睜了一隻眼,並未十分清醒,口中兀自喃喃地張羅道:「客官裡邊請。」石宣瞧他睡眼惺忪的模樣,忍不住失笑道:「罷了,我自己來便是了。」那掌柜倒是樂得躲個清閑,一指牆角的幾個罈子:「酒都在那裡了,碗在紗櫥里,五個大錢一碗,自行堆在柜上就是。」說罷,那掌柜的一閉眼,竟是裹了薄毯又睡了去。
店內也沒有點燈,只借一點月光略能看清店內的陳設,卻是兩丈見方的一間小店,兩面臨街,卻是齊齊整整地碼著幾張竹桌,黑漆漆的背著光,也看不甚清。靠土牆的碧紗櫥下,堆著七八個酒罈子,旁邊擱著一把葫蘆瓢,石宣從碧紗櫥里取了個碗盞出來,摸著只覺手裡甚是粗糲,借光一看卻原來是鄉野慣燒的土陶碗,他也自覺好笑,果然是用慣了宮中燒得細膩如玉的青瓷碧玉盞,倒有些年頭沒見過這個了。他打開酒罈,一聞卻是農戶自家釀的高粱酒,沖得緊,但聞久了也別有一番濃厚的馥郁香味。
他剛給自己舀了半碗酒,冷不防身旁一隻芊芊素手伸過來,卻拿去了那葫蘆瓢。他微微一怔,側頭望去,卻見那女子半蹲在牆邊,一頭烏亮如雲的長發也未束,任自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半邊面容,黑暗中也瞧不清神情,只見她一隻手端著一個同樣的土碗,另一隻手拿著葫蘆瓢已舀進了壇中,手卻不穩頗有幾分醉意,看來是已經飲了不少酒了。他有一瞬時的心悸,怔怔地望著她的行動,心中狐疑不已,卻見她已盛畢了酒,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轉身的一瞬,一陣穿堂風過,拂起她左頰的一莖秀髮,而正此時雲撥霧開,卻有三分清冷月光投進室中,映出了她的半張芙面,娥眉似顰,一雙杏眼微睜,目光凝在面前的酒罈上,一張臉龐白如美玉一般,唯有頰上一抹胭脂紅色,顯出了那七八分的醉意。卻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是誰?電石火光的一瞬,他雙手一顫,那土陶碗咣當一聲落在地上,跌成了三四塊。
掌柜聽得聲響,迷迷糊糊地嚷了一聲:「一個土碗五個大錢,一併放在紗櫥里。」說罷,竟是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呼嚕聲倒又起了。石宣心中驚喜若狂,索性捧了那酒罈過去,卻見果然在最里一張竹桌旁,坐著一個長發女子,手裡捧著一個土陶碗,桌上另有一大碟棗子,顆顆足有鳥蛋大小,紅瑪瑙一般煞是誘人。
他便在她對面坐下,她轉過頭來,瞧著他卻也不吃驚,只怔了怔神,竟笑道:「你倒似是……似是……我的一位從前舊友。」此時兩人面對,他瞧得分明,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睞、巧笑倩兮,卻竟然真的是她。只是她今夜怕是飲得不少,說話竟也顛三倒四,一雙星眸似睜還閉,神情也與平日截然不同。
石宣乍一見她,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碟,也不辨是什麼滋味。一時也無話說,抬手便倒出了一大碗酒,竟一口飲盡了,這才覺得一跟火線火辣辣地從胸腹間竄起,一直冒到嗓子眼。卻見她忽地一挑大拇指,斜眯著眼覷著他,贊了一聲道:「好……你喝……喝酒也比我那位朋友爽快。」
他忽地想起小的時候,約莫六七年前,那時候還跟著師父一起住在孟津。有一次綺羅去給王富戶家送酒,卻不想剛一出門,就便被野狗追攆,她膽子本來就小,抱著酒罈子跑了三四條巷子,突然腳下踩了塊碎石,一跤跌倒在地,酒罈子飛出去也摔碎了。幸好自己聞信趕過來,拿著竹棍子趕走了那幾條兇惡的野狗。可綺羅卻抱著碎了的陶罐,哭得傷心極了。一壇酒撒了大半,她伏在地上撿了碎陶片,仍舊抱著回去,二嬸倒是個寬厚人,見她腳踝腫得老高,便讓她拿了那半壇酒回去敷在腳上。
這是從前鄉下人的土方子,哪裡摔了跌了,就用烈酒擦一擦,全當是用藥了。慧理大師卻不認同這土方子,親自去采了草藥給綺羅敷在傷處,又將那一罈子酒錢賠給了二嬸。
並沒有人責怪過綺羅半個字,可那晚綺羅哭得傷心極了,石宣記得自己怎麼哄也哄不住她,最後無可奈何,他忽然想起大人們說過「酒能消愁」的話來,便攛掇綺羅一起把那半罈子酒喝了。綺羅抬起頭,一雙閃著淚光的大眼睛眨了眨,瞧了那酒罈子半晌,終是好奇的,便也遲疑地點頭算是應允。
他須臾間高興起來,忙上忙下地翻撿半天,家裡卻也只有一個半殘的土陶碗,便倒了一大碗。到底是第一次喝酒,石宣望了望那波光粼粼的酒水,又耐不住撲鼻的酒香誘惑,先喝了一大口,這滋味他從來沒忘過,烈酒入喉的那一瞬,他險些要喊出聲來,真是辣!但他一抬頭,看見綺羅目光閃閃地望著自己,抱怨的話便咽了下去,促狹心起,他把那碗一推,大聲道:「真是好喝!」
綺羅將信將疑地捧起土碗也喝了一大口,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她會皺眉哭鼻子的神情,甚至她都沒有像平日一樣揪著耳朵罵他,她竟是十分平靜地咽了下去,還意猶未盡地抿抿嘴,好似在回味其中滋味,心滿意足地說道:「果然好喝。」
他有點不敢相信,看了看她滿足的神情,難道自己適才沒有喝對味道?他起了好勝心,端起酒碗一口把那碗酒幹了,然後他便後悔了,還是辣,只不過這次是好似一條火線一直從嗓子眼躥到胸口。小石宣咕咚一聲,栽倒在土炕上,頓時人事不知。
往事如煙水,離了這麼多年的歲月,原以為本已模糊的那些記憶陡然浮現在眼前,卻是歷歷在目,好似昨日發生的一般。他嘴角抹上一絲苦笑,不自覺地垂下了手,輕輕握了一握袍服下玉帶里系著的玉蟬,只覺那對小小的雙翅微溫又涼,一如他此時的心,就好像一塊冰涼的大石頭,又被一桶沸水澆得冷暖不知。
對面的人卻不知他此時的心情,此時卻似趁了酒興,一雙晶亮的杏眼裡醉意迷離,覷著他卻是莞爾笑道:「好,你飲一碗,我便飲兩碗。」這竟是要拼酒的意味了。石宣知她酒量極好,也不阻攔她,瞧著她飲了兩大碗,便也飲了兩碗,又撿了兩顆棗慢慢嚼了。綺羅哪裡肯服氣,她本就是個好勝的性子,翠眉微微一顰,竟又抱著酒罈子往碗里倒起酒來。石宣抬手攔住了她:「罷了,你這樣牛飲又甚意味?」
綺羅停了手,忽地面上蘊起薄怒,嗔道:「你才是牛飲。」瞧她薄怒輕嗔,他有一瞬時的心旌,卻忙拉回了自己的綺思,只解釋道:「昔日夏桀無道,做酒池肉林,酒池中一鼓牛飲者三千人,可不是糟蹋了好酒。」大抵是喝了酒的緣故,綺羅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懵懂,她獃獃地想了一瞬,點頭道:「倒是有理。」卻是有幾分落寞神色落在眼眸間的。
他收在眼底,徐徐為她斟酒,推盞到她面前:「不如來行酒令。」綺羅大感興味:「如何行法?」
「先說一個落地無聲之物,再說二古人,一問一答,講出現成兩句詩結尾。」他娓娓而言道,「我先說一個。」綺羅睜大雙眼瞧著他,見他抬頭望了望天邊一輪孤月,便道:「明月落地無聲,抬頭見許攸。許攸問魏武,何處見地虯?魏武雲,生年不滿百,常做千歲憂。」
綺羅撲哧一笑:「魏武皇帝何等英明神武,怎會這般促狹。」
「許攸是個嘴快的人,也只有他敢問了。」石宣將那碗酒淺淺飲了一口,推到她面前,故意激她道,「若是行不出酒令來,便得做牛飲了。」
綺羅面色微紅,不服氣道:「誰說我做不出來了。」石宣淡淡一笑,也不催她,卻看她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卻真是在認真地思忖了起來。他一時不免有些好笑,與她喝了這麼半天的酒,知她醉意怕是有七八分了,連人都認不出來,只有這好勝的性子半點不淡。果然,越是過了片刻,知聽她欣喜道:「有了。」她食指輕輕蜷起,扣著桌子道:「青絲落地無聲,抬頭見青女。青女問姮娥:何不奏一曲?姮娥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石宣心念一動,慢慢抬眼望她,卻見她一張芙面上是再熟悉不過的得意而又興奮的神情,一如許多年前一般無二。
「我做得如何?」她見他不語,便追問連連。
「做得好。」石宣慢慢地道,抬起那陶碗,一飲而盡,「當浮一大白。」
誰知綺羅竟做出了興緻來,她雙指夾了顆棗,捏在指尖,微微一眯眼,忽道,「我又有了一個。」說著便道,「飛花落地無聲,抬頭見文君。文君問相如,妾好花貌好?相如曰,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個做得不好。」石宣連連搖頭,「好端端的一對鴛鴦眷侶、女貌郎才,怎麼突然就生出了憂傷以終老的感嘆?可不是煞了風景。」綺羅嘆了口氣,說道:「文君自然是長情的,可惜司馬相如並不是。這兩人到得最後,還不是落了個『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下場?只是枉了那樣好的長門賦竟是這樣薄情的男兒寫出來的。」
「那你覺得他倆應該是何結局?」
「自然是,一生一世,只此一雙人而已。」
他從旁望去,只見她面色雖然醉紅,可一雙眼眸亮如初星,竟好似是有光芒的。一生一世,值此一雙人是嗎?他忽然覺得想笑,他脫口問道:「你找到了那個一生一世的一雙人嗎?」
她微微失神,然後竟笑了起來:「我背一首詩給你聽。」石宣早已有了醉意,點頭道:「好。」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她的聲音很清婉,如潺潺流水,好似敲在人的心間。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她微微頓了頓,面色越發紅暈好看: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石宣笑接道:
……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不錯,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她的笑聲越發清泠好聽,卻始終是有些憾然的,「喝酒便該說些高興的事,這才是娛心意。」
忽地,他抬眼起來,望定了她:「他對你不好?」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滿滿的一碗酒終是灑出了幾滴。幾滴珠淚本想忍住,還是滑落出來。她傷心至極,伏在桌上哀哀地哭泣起來。
他一時間又氣又惱,多少年來,在他心中當做如珍似寶的一個人,竟到了這樣境地。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別哭了,我娶你。」
她的手卻抽了出來,抬起了頭,一雙明眸中含著清亮的淚珠:「當真嗎?」
「自然是當真的,」他有些氣惱,「朕一言九鼎。」
綺羅美麗的大眼睛眨了眨,瞧向他的目光好似有些迷茫:「你真像……真像……」
「真像什麼?」他追問連連,一時心兒狂跳,她終於認出了自己?
可她卻又不說話了,雙眼輕輕閉起,頭一偏便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不多時呼吸聲均勻,竟是沉沉睡去了,眼角兀自掛著一滴晶瑩的淚,卻是好夢香沉。
他的心底空落了一瞬,怔怔地望著她皎白無瑕的臉龐,這一刻只覺她雖近在咫尺,又好像隔了無盡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