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歸帝京

38.歸帝京

且說兩人絮絮閑話良久,忽聽得綺羅腹中咕嘟幾聲,她頗有些羞赧,劉胤卻道:「糟了,那兩隻兔子還在爐上烤著。」兩人趕回破廟中,卻見那灶中柴火還沒熄,但兩隻野兔卻都已烤的半面焦黑。劉胤慌忙把野兔取了下來,先撕了一半沒有糊的遞給綺羅,笑道:「這面還正好。」綺羅瞧著卻有些發憷:「這樣就能吃了?」劉胤從懷中取出一塊白色的石頭,在肉上擦了擦,鼓勵她道:「你先嘗嘗再說。」綺羅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想不到入口卻香嫩的很,竟然還有鹽椒的鮮味,她一邊大口吃著烤野兔,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道:「那塊石頭是什麼?」

劉胤道:「是鹽石,從前出征在外,哪裡能帶太多乾糧,大多時候都是就地造飯。有時候彈盡糧絕,便要宰馬充當軍糧,馬肉可不比兔肉,最是腥膻,若是沒這東西哪裡吃的下去?」綺羅確實是餓了,半隻野兔吃了下去,猶自意猶未盡,劉胤笑了笑,又把另一隻野兔被燒焦的部分的部分遞給了她,綺羅接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不多時亦也吃了個乾淨。她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轉頭看到劉胤似笑非笑的目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發現他一直都看著自己,這才發現不對,懊惱道:「你是不是還沒吃?」

「沒事,還有。」劉胤笑著道,便拿起那糊了的兔肉吃了起來。綺羅又羞又愧,慌忙去奪他手裡的兔肉:「這都烤焦了,如何吃得?」劉胤拍了拍她的手道:「從前生的也吃得了,更何況這還是熟的。」說罷毫不為意,大口地咀嚼了起來。

綺羅怔怔地瞧著他的樣子,心裡又是感動又是難過,面上便流露出幾分羞愧的神情,垂頭道:「都是我不好。」劉胤笑著向她湊近了些,兩人幾乎鼻尖相觸,呼吸可聞:「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如此?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不如想想如何補償。」這情形頗是曖昧,綺羅面上一紅,喏喏然還沒反應過來,卻見他已退開了幾分,笑道:「吃飽了先歇著,好好想想明天要去哪兒。」

她靜默了一瞬,開口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個歉。」

「唔?」

「那日秦老夫人死時,是把先帝的金虎符交給了我的,但我卻沒有給你,」綺羅頓了頓,又道,「儉之,這件事若不跟你說清,我實在無顏面對你。」

劉胤默然片刻,點頭道:「我知道。」綺羅又羞又愧,低聲道:「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後來陳太妃是從我這裡搜去了金虎符,又將你趕出了長安,才有今日的禍亂。我好後悔,應該早點把金虎符交給你,可我始終惦記著秦老夫人的話,還有當時我也並沒有完全信你,才一再遲疑。」

「事情都過去了,」劉胤緩緩地道,「而且你當時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沒有什麼錯。」可語聲中卻並無澀然。

綺羅越發慚愧,小聲道:「後來我想,若是劉熙知道我這麼做,也一定會罵我的。在孟津我最後見他那次,他就說過讓我以後帶話給你,讓你自己做皇帝就是了,不用輔佐他的兒子去當皇帝。」

劉胤沉默了半晌:「熙弟當真這麼說?」

「是。」

劉胤長嘆了口氣,忽然道:「你可知這金虎符來歷?」

綺羅搖頭不解,只聽他慢慢地道:「當年父皇跟隨昭武皇帝南征北戰,昭武皇帝立國時得到了昔日晉宮中的白玉虎符,此物能統領天下之兵,傳說得白虎符者必得天下,被多少人爭奪視作至寶。可是後來昭武皇帝駕崩,白虎符被清河公主帶回江東,我匈奴失了此寶,朝中人心大亂。不久靳准作亂,宗室被屠,若不是我父皇率兵討逆,恐怕匈奴五部從此就被趕出中原了。」

綺羅插口道:「那這枚金虎符定是你父皇所鑄?」

劉胤點頭道:「帶到江東晉室的那枚虎符始終未能取回,這枚金虎符是我父皇命工匠依原樣鑄造的,雖不能將天下之兵,卻是我匈奴一族至高無上的兵符,得金虎符者能調動軍馬,將官見此物如見天子。父皇意外駕崩,此物久未現世,原想已是失落了,卻沒想到父皇早已通過你傳給了熙弟,熙弟又在出宮前將此物留給了張選侍。」他說起往事雖然娓娓,可語聲中仍不無憾意。綺羅知他心事,便故意轉了話題:「那你父皇為何不原樣造一枚白玉虎符,偏要造金虎符?」

「你道原樣造一枚便真能一樣了?」劉胤不由失笑,「鑄造這枚金虎符也有警醒宗室子弟勿重蹈當年禍亂之意,打下江山固然千難萬苦,真能守住社稷的古往今來又有幾人?」他語聲一轉,又道,「當年帶那虎符回江東的前朝清河公主,與我父皇和羊后都大有因緣,這其中更有許多秘事,也不為外人所知。」綺羅默默點頭,嘆息道:「故人都已作古,恐怕很多秘密早已深埋地下。」

「那也並不盡然,」劉胤望著她笑道,「那位清河公主如今還在江東,恐怕如今也是兒孫滿堂,若你有什麼疑惑,興許可以去江南找她問問。」他雖是開玩笑,綺羅卻是當了真,默默地在心裡念了幾遍清河公主的名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破廟裡剩下的兩根紅燭很快便熄滅了,室內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透過破了的窗欞照進房中,清輝將周遭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柔。兩人找了幾張破席就地躺了,卻各懷著心事,誰也睡不安穩。綺羅輾轉翻了幾下身,卻聽劉胤淡淡地道:「睡不著?」

「嗯。」綺羅小聲道,「你聽到聲音了嗎?」

室內安靜下來,便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有老鼠在佛龕下忙碌。劉胤轉過身來,輕輕環住她的腰,卻不說破,只道:「是落雪的聲音吧。」綺羅身子一僵,面上如有火燒,黑暗中好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可劉胤卻也並無其他舉動,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她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自言自語道:「小時候娘親也這樣哄我。」劉胤卻好像來了興緻:「唔?倒未聽你說過小時候的事。」

「我很小的時候娘親就過世了,我對她的印象也有些模糊,」綺羅小聲道,「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家裡也很窮,常常連吃飯的米也沒了,可娘親卻給我請了個先生教我讀書。那時候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時常哭著喊餓,可娘親卻嚴厲的很,若是字寫不好,或者先生留的書沒有背熟,就用竹篾抽我手心。」

匈奴貴族也少有人能通漢字,更何況女子,綺羅母親的教女法子有些別出心裁。劉胤握住了她的手,溫言道:「你娘親倒是與尋常匈奴女子不同,她想必也很有學識吧。」

「不,娘親一個字也不識。」綺羅搖了搖頭,神情黯然,「有時候母親聽我背詩,神色就會很鬱鬱寡歡,好幾次我瞧見她偷偷地掉眼淚,還時常去箱子里翻看一件紅色的衣裙。那裙子真是我見過最華麗的裙子了,金光燦燦的,緞子摸在手裡又軟又滑,可惜我只見過一次,後來一直到母親病故,我都再也沒見到過那隻裝衣裙的箱子。」

劉胤想起宮裡流傳過昭武皇帝與元后不睦的傳言,心下更是印證,卻不肯點破,只道:「那衣料既然如此貴重,大抵是封后時所著的衣裙,你母親是姓呼延?」

綺羅點了點頭,忽然語聲一滯:「你……你知道了我的事?」

「是,」劉胤握住了她的手,緩緩說道,「是太原王叔告訴我的。他說是你昭武皇帝的血脈,難怪父皇認你做侄女,又送你回長安來。」

「那你還冤枉我是石勒派來的探子。」綺羅抽開了手,悶悶不樂。

劉胤趕忙過去握住,柔聲道:「那日我誤會了你后,心裡始終難受。後來便去找太原王叔打聽了經過,我知道自己誤會了你,很想去找你解釋,可你卻跳了水牢跑了,我心裡後悔的很。」

綺羅頗是善良,很快便原諒了他,低聲道:「這也不怪你,我一開始跟你說清楚便好了。」劉胤輕輕擁住她,低聲道:「綺羅,你很懂事。」兩人簧夜交心,說清了這些年的種種誤會,都覺輕鬆不少。

兩人靜靜地摟了一會兒,綺羅忽然覺得面上有些發燒,趕忙推開了他,卻說道:「那年在冰河邊遇到你父皇,他還說認得我父母呢。」

劉胤點頭道:「嗯,那就是了。我父皇與你父親昭武皇帝是同宗兄弟,又義結金蘭,而你母親所姓呼延,更是我們匈奴五大姓之一,當年你舅父呼延南經戰功赫赫,更是呼延氏所出的了不得的將領。」

綺羅怔怔的地出了會兒神:「他們……是同宗兄弟?」

「別胡思亂想,不管他們是誰,你都只是我的綺羅,」劉胤輕輕把大氅搭在綺羅肩頭,又拍了拍她的肩,輕聲道,「睡吧。」

黑暗中綺羅淚水湧出,抬頭注目於他:「你真的這樣想?」

「什麼同姓不得通婚?就算你父親是昭武皇帝,他與我父親也只是同宗而已。那些都是漢人的臭規矩,我們匈奴人不講這些。」劉胤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昭武皇帝也娶過大小劉氏為貴嬪,我們匈奴人何曾計較這些狗屁。」

綺羅再也忍不住,投身在他懷中,嚶嚶哭泣起來,淚水好似怎麼也流不盡了。

這一覺直到第二日晌午方醒,兩人相對而望,見對方狼狽的樣子,都不由得好笑。綺羅調皮道:「這位公子可是來逃荒的。」劉胤亦笑道:「小娘子這樣俊俏,隨我一同逃荒去吧。」兩人說笑了一陣子,商量起正事來,劉胤問道:「如今你想到哪裡去?」

綺羅想起昨夜夢到了母親,心下微有些傷感,說道:「我想把母親的骨灰送回洛陽與父親葬在一處。」劉胤點頭道:「好,那咱們這就上洛陽去。」

鄴京宮城內,除了德陽殿便數承光殿最為巍峨壯麗。而此時承光殿的主人鄭櫻桃坐在華麗的鳳榻上,頭戴珠飾,身著錦衣,整個人都彷彿有了光彩。可她此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中的兒子身上,她剛剛誕子才滿月,一大早石虎便傳下旨意賜名為「琮」。

石虎的長子石璲由黃門領著來給鄭櫻桃請安。石璲已經五歲了,生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他由鄭櫻桃撫養長大,一進承光殿便很親熱地湊到鄭櫻桃身邊,喚道:「阿姆說,鄭娘娘給我生了個弟弟。」說罷,他探頭探腦地看著鄭櫻桃懷裡抱著的石琮像個粉嫩的糯米糰子一樣,便覺得十分好奇:「鄭娘娘,他怎麼不會說話?」

「你弟弟還小,長大了就會說話了。」鄭櫻桃柔聲道,目光卻不從石琮身上離開半分,順口道,「璲兒喜不喜歡弟弟?」石璲與鄭櫻桃十分親近,當作自己的親娘無異,可此時見鄭櫻桃目光愛護都在那個小小的糰子身上,小孩子心裡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石璲一撇嘴:「我才不喜歡他。」

鄭櫻桃身體一僵,扭頭時已有些不悅:「有個弟弟陪璲兒玩不好嗎?」她平日里對石璲十分親切,鮮有這樣嚴厲的時候,石璲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鄭櫻桃越發惱怒,斥責一旁石璲的乳母道:「你是怎麼教養太子的,一點禮數也沒有,活脫脫像鄉下的野孩子。」

正此時石虎抬步走了進來,見到愛妃斥責下人,幼子在哇哇大哭,心中極是不悅,惱怒道:「愛妃又使的什麼性子?」

鄭櫻桃見是石虎來了,面色忙變了,堆起笑容嬌怯怯地道:「天王來了,怎麼都不通稟一聲。」石虎冷哼一聲,卻攜了石璲的手坐下,問道:「璲兒,怎麼了?」

石璲自幼喪母,又失管教,性子跳脫的很,當下扭骨糖一樣鑽到父親懷裡,哭道:「父皇,鄭娘娘不疼璲兒了,還凶璲兒。」鄭櫻桃駭了一跳,忙跪下道:「天王,臣妾決計不會對太子無禮的。」愛子哭得號啕不止,石虎如何會信她,冷哼一聲,一把抱起石璲:「走,父皇帶你去吃歡喜果子、羊酪糕。」

「喔!有歡喜果子吃了!」石璲喜地摟緊了石虎的脖子,歡呼雀躍起來。鄭櫻桃怔怔地望著他們父子的背影,心中又惱又憤,不自覺地流下淚來。綠珠知她委屈,小聲勸解道:「娘娘,且忍耐些,太子自幼失母,在天王心中位置不同,難免多憐愛幾分。」

「人說後母難做,」鄭櫻桃恨道,「我對太子哪裡薄過。他是我從火海里救出來的,看得如心肝一樣。再說一般都是天王骨肉,可天王連我們琮兒看都沒看一眼。」綠珠賠笑道:「可是天王為小皇子賜了名啊,奴婢聽說,琮是美玉的意思呢。」誰知一旁的黃門趙齊卻不平道:「太子名諱璲,是端玉。小皇子名諱琮,卻是禮玉,到底是尊卑有別的。」鄭櫻桃霍然站起身來,柳眉倒豎,咬牙道:「他是端玉,我兒是禮玉?」說罷,她一把扯過一早送來的諭旨重重地扔在地上,目中露出憤恨神情。

冬去春來,天氣漸漸轉暖。洛陽宮城內一派花枝燦燦,卻比宮外更早幾分報了春意。宮城往西的永寧寺,是佛圖澄修行的住所。這日里剛過晌午,石虎帶著幾個黃門賞過了華林園中春景,又信步往永寧寺而來。他一進寺中,便覺與園子里的景緻全然不同,無半點花香鳥語,只有古木參天,別有一派幽靜安逸。石虎自是熟路的,也不讓人通稟,徑直向後院的禪房而去。

禪房內,佛圖澄盤膝在蒲團上,正閉目誦經。石虎示意一旁侍候的小沙彌都在屋外守候,卻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虎鈕田黃小印把玩。約略等了半炷香,佛圖澄正在送完一卷經文,睜眼時一眼瞥見石虎,頓時大驚請罪:「不知犯諱,老衲自請死罪。」

石虎反而有些好笑:「一枚小印而已,怎談得上犯諱,大師何至於如此迂腐。」

佛圖澄卻跪在地上不起,誠懇道:「陛下如今已貴為天王,命由天授,人間何能有物去冒陛下名諱?老衲雖得陛下寵信,卻不敢僭越。」

石虎初時訝然而笑,待聽他說完,卻又鎖了眉頭,沉思一瞬,淡淡地道:「朕新登大寶,還未頒諭天下避諱之事,大師無心之過,不必追究了。」佛圖澄這才站起身來,卻恭敬侍立在他身後。石虎好言好語地安撫了幾句,佛圖澄仍堅持不肯坐下。

這樣一來,石虎倒是失了興緻,飲了口茶,便望向了窗外出神。

只聽耳旁人蒼聲道:「陛下事多繁碌,還有何事能如此掛勞?」

「還是大師知朕,」石虎嘆了口氣,緩緩地道,「如今雖登大位,真能說幾句知心話的人,卻反而少了。朕在鄴京為大師修築了宏大的法蓮寺,一直盼著大師能常入宮與朕說說話,可大師卻一直住在洛陽的永寧寺中,這寺廟又這樣狹窄破敗,是為何故?」

佛圖澄微微閉目一瞬,又睜開眼道:「陛下是天下至尊,孤家寡人的滋味說來不好受,可也唯有這種至尊至貴的孤獨,才是帝王應有的威嚴。」石虎面色隨即肅穆起來,點頭道:「大師說的正是。」

「太子殿下安好?」佛圖澄問道,「老衲許久不見殿下,甚是想念。」

「璲兒就是太頑皮伶俐了,也很讓人頭痛。如今朕已讓王賁、劉隗教他讀書了,現在能識得數百個字,也能誦論語。大師若是想他,朕讓太傅們領著他來洛陽住一段時日。」

「太子殿下龍章鳳姿,天資是極好地,日後自能成人中龍鳳。」佛圖澄緩緩地道,「王賁大人的學識也好,為人方正,堪為太子師。劉隗聽起來很是耳熟,可是昔日從長安反出的太原王?」

「正是,劉隗此人學問也不錯,談吐甚雅,於易理也頗有深研。」石虎點頭道,「論起來他還是鄭妃未出三服的族叔。」

「噢?」佛圖澄雙眸中墨色微沉,「老衲若沒記錯,鄭妃也是出自長安的。」

石虎微微一怔,看向佛圖澄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敬佩:「朕還道鄭妃是大師所薦,會對她有三分故舊之情。」

「阿彌陀佛,」佛圖澄誦了一聲佛號,「老衲一世追隨天王,自是為天王所計。」

至此石虎對佛圖澄完全放下了最後一點心理的梳隔,慢慢地道:「朕今日來,確實有三件煩惱。」

「天王且不忙講,」佛圖澄道,「可否讓老衲猜上一猜。」

石虎果然有了興緻:「國師儘管猜來。」

「這一樁事,便是內禁之禍。」

「朕願聞其詳。」

「內禁若不嚴,宮變便難避免,先帝壯年英武,喪命於趙王之手,便是因為內禁失控。天王如今初臨大位,斷斷不可忽略此節。」

石虎嘆道:「正是,朕苦於無良法解決此事,夙夜不得安寧。」

佛圖澄道:「此事其實不難,昔日漢武帝鑄內府十牌,便是防止宮禁之亂。陛下不妨依法效之。」漢武帝曾鑄造了十面玉牌,作為調動內府羽林的憑證,此物只有皇帝給最心腹之人作為進出宮闈的憑證,也防止了內禁之患。

石虎道:「此法甚好,朕回宮便讓人鑄造玉牌。」他微一停頓,又道,「請問國師,第二樁事又是什麼?」

「第二樁事與第三樁事其實是內外兩層意思,外在兵權,內在寵妃。天王正值壯年,屬下多是親信舊部,卻也都非等閑之輩,而鄭妃在內宮中獨掌鳳闕,又有幼子傍身,季孫之憂,不在顓頊,而在蕭牆之內。」

石虎默然片刻,說道:「朕的煩惱的全被國師說中。朕如今還在壯年,按理說不該有此憂慮。但璲兒年幼,又沒有母親看護,日後之事,卻著實讓人憂慮。嘿,大師不會覺得朕過於寡情吧。」他的話沒說完,但話中的含義卻已然明了。

「天王是有大智慧之人,」佛圖澄正色道,「如此方是為天下蒼生所計的大智大慧,當得至善慈悲。」

石虎甚是滿意他的答案,點頭道:「還是大師知朕。」他心愿既了,暢快心意,便欲離開。佛圖澄道:「陛下今日就趕回鄴京怕是太趕,不如在洛陽小歇一夜,明日再回。」

「嗯,這個就不勞大師掛心了。」石虎扭頭就走了。

跟在門口的李桓聽到了他倆的話,對佛圖澄大師眨眨眼,比了個口型。佛圖澄眉頭微皺,隨即明白了過來。

佛圖澄目送著石虎的背影離開了佛寺,一直守在禪房外的小沙彌好奇地問道:「師父,天王是請您回鄴京主持國寺嗎?」佛圖澄立著不動,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小沙彌一臉艷羨:「師父聖眷至甚,真是我佛門幸事。師父為何還不願意回鄴京去?」

「幸事。」佛圖澄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目中卻露出一點苦意,想起適才石虎對自己的試探,只覺背後重衫濕透,此時被寒風一吹,更覺冰冷入骨。他搖了搖頭,「不回去了,這輩子都不回去了。」

「洛陽如今怎這樣荒涼了?」綺羅一入洛陽,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她所處的井裡坊是過去洛陽最繁華的集市,昔日何等熱鬧非凡,來自西域各國的商人都在這裡商貨買賣,到處摩肩接踵、目不暇接。可如今華麗的商鋪都關了門,酒肆十室九空,更難見幾個人影,便越發顯得洛陽的街道寬闊,人煙荒蕪。劉胤四處望了望,說道:「石虎遷都已有年余,洛陽商人百姓大多隨之遷往鄴都了,鳥隨鸞飛,洛陽荒蕪也是常事。」他微一遲疑,又道:「昭武皇帝駕崩之後,帝陵大抵就該在洛陽附近,只是不知在何處,咱們入城一問便知。」

可說來蹊蹺,兩人到了洛陽,問遍城中百姓,竟無人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寢在何處。綺羅背上的包袱中存有母親的骨灰,她焦急萬分,難道竟無法完成母親的遺願。她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當年五叔留給我一句話,『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劉胤皺眉道:「這是曹植的白馬篇里的句子,父皇不知道是指的什麼。」兩人蔘詳半晌,也不得結果,劉胤見她始終鬱鬱寡歡,便安慰她道:「城中百姓許是不知從前舊事的,我知有一人定能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寢。」綺羅道:「是誰?」劉胤笑道:「國師佛圖澄,他在洛陽主持修建寺廟逾百間,洛陽的風物人情再沒有比他更了解的了。」綺羅皺起眉頭,「那妖僧,我可不想見他。」劉胤說,「此一時,彼一時,去試試看吧。」

兩人走到永寧寺外,卻見寺門緊閉,隔牆遠望著高塔聳立,半入雲中。兩人都想起當年十五觀燈時在塔上躲避之事,不由相視一笑,兩人十指緊拉,都覺甜蜜。正此時,寺東的一扇小門卻開了,有個小沙彌拿著掃帚出來打掃落葉,劉胤問道:「小師傅,國師可在寺中嗎?」

那小沙彌卻道:「國師今日不在寺中,去往白馬寺了。」劉胤當下點頭道:「那咱們就去白馬寺看看。」

兩人沿著記憶中的道路而行,果然離永寧寺不過幾條街道,便又見到了白馬寺外的那株枇杷樹。寺廟依舊還是破敗簡陋,外殿上缺的半個檐角也沒有補上,唯有半牆爬山虎綠意盎然,顯出了幾分勃勃生機。兩人尋路而入,到了佛寺之中,卻仍是空蕩蕩不見人影。白馬寺本就窄小,兩人搜尋了幾遍,很快便確定了果然是座空寺。綺羅微覺失望:「看來佛圖澄也不在這裡。」劉胤安慰她道:「我們在洛陽多盤桓幾日,定能找到國師,也不急於這一時。」

綺羅點點頭,兩人離開白馬寺,先去附近尋了一間客棧住了下來,每日里四處逛逛游游,一連五六日倒把洛陽城周邊的景緻都遊覽了一通,其間言笑晏晏,兩人朝夕相處,感情彌深。這日兩人逛過了城南的關林翠柏,回城之時,已是天將擦黑。兩人路過白馬寺,忽見裡面有些燈火,劉胤心下微詫,打馬道:「走,去看看。」

然而兩人將寺廟內外轉了一圈,卻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人在,唯有佛殿中佛燈被人點燃了。兩人微覺失望,將要離開時,綺羅回頭望了一眼佛殿,小聲道:「今日是初一,去敬幾株香吧。」

佛殿之內,依舊是正中獨立一尊釋迦牟尼佛,殿閣矮窄逼仄,與數年前並無分別。綺羅是信佛之人,恭恭敬敬捻了三炷香,在佛前誠心禮敬。劉胤雖不信這些,卻也在旁邊安靜瞧著,不經意間,他的目光轉到帷幔上,都是蛛絲布滿,灰塵中透出黯淡來。這裡是他出生的地方,長到七八歲才離開,這殿內的一磚一瓦都熟悉無比。

這一瞥間,他卻覺得有些異樣。那佛祖的嘴角微微翹起,好似帶著一抹洞悉世事的隱約笑意。他越看越奇,忍不住目光逡巡而下,卻注意到佛像手印與平時不同,左手依舊結蓮印,可右手卻翻掌向下,食指卻斜斜的點向了左下方向。他心頭起疑,這手印怎這般詭異,記得前幾日來時分明是手心朝上的。他心中既然起疑,便繞著佛像轉了一圈,細細查看起來。這一看之下,卻更覺詭異,綺羅被他舉動所驚,跟過去問道:「怎麼了?」劉胤手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佛像面前的兩塊青磚,小聲道:「你瞧這裡。」

綺羅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輕輕咦了一聲,小聲道:「這裡的青磚怎麼這樣鋥亮,倒像是被擦過一樣。」劉胤目色一沉,點了點頭,輕輕用手扣了扣那青磚,卻是實心的。劉胤微微皺眉,站在這兩塊青磚上,仰頭去看那佛像,這一看,卻更覺詭異,這佛像的高有五丈,額間鑲了一塊碩大的紅色瑪瑙。

劉胤心頭閃電念起,疾步到了佛像前,縱身躍起,將那佛掌扳動向上,只聽佛像后一聲悶響,綺羅輕聲喚道:「快過來。」只見佛像背後明明是平滑的牆壁,可此時竟然洞開了一個恰好容人能過的門來,露出了悠長的一段台階,這石階一直通到地下深處,竟是看不到頭的,兩人對望一眼,心意相通。綺羅心急,便要邁步往下走,劉胤拉住了她:「不忙,等裡面氣味散散再進去。」說罷,便撿了殿中的枯枝,用外衫紮成一束,又在佛前供奉的香油燈里浸透了,打起火折點燃了火把,將火把往石階下伸了伸,才回頭對綺羅道:「可以下去了。」綺羅不解:「這是為何?」劉胤道:「地道若是年久不開,裡面腐朽氣重,人畜易窒息而亡,若是火把不滅,便說明底下的腐氣散盡了,就可以下去了。」綺羅大是佩服:「你懂得真多。」劉胤道:「在北方部族聚集之處,風沙太大,家家都修地窖,若不用此法,便會出人命。」

「哦,」綺羅心服口服,眼見著他伸手在石階邊摸索了片刻,只聽一聲輕響,頭頂上的地磚便緩緩合上了。周遭須臾間安靜了下來,竟如與世隔絕一般。劉胤輕聲道:「走吧,下去看看究竟有些什麼。」

綺羅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又想起一個問題道:「這地道里會不會有暗器?」劉胤有些好笑:「你的小腦瓜里都在亂想些什麼?」綺羅不服氣:「說書的人都是這麼講的,暗道密室,多有暗器傷人。」

劉胤道:「這地道石階鋪的如此平整,一看便是修建的人給自己避難所建,怎會害自己?」他雖然走在前面瞧不見表情,可說這些的時候嘴角一定是帶笑的。綺羅有些氣餒地垂了頭:「我果然什麼忙都幫不上。」

兩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地道陰森可怖,數十級台階蜿蜒而下,越往下走,便越覺潮濕,兩側的牆壁上都能滴出水來。劉胤心中暗自判斷,恐怕已到地下數丈深處了,正此時,道路忽到盡頭,眼前有一扇石門橫亘在面前。而這時候手裡的火把已經燒到盡頭,火花一跳,便熄滅了。兩人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劉胤去摸懷裡火折,只聽身後忽然一聲怪叫,他駭了一驚,第一反應便將綺羅摟在懷裡,護住她的身體,厲聲道:「是何人裝神弄鬼?」

須臾間,卻聽懷裡的人輕輕嗤笑了起來。劉胤一怔,隨即意識到上了她的當,可懷中溫香暖玉,又豈忍責備,只覺她細柔的髮絲擦在腮邊,他心神一盪,手便未鬆開。綺羅竊竊笑了一會兒,忽覺得安靜的有些異樣,她有些惶恐:「你惱了?」劉胤沉默半晌,輕輕道:「無事,你不害怕便好。」綺羅面上浮起紅雲,只覺臉孔發燒,幸好黑暗中看不分明。

少頃,火光又起,兩人細細檢查石門,這才發現門上竟是掛了一把精銅所制的大鎖。綺羅有些發愁:「沒有鑰匙,怎麼進得去?」劉胤望著她微笑道:「你不是有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嗎?」綺羅如夢初醒,從懷中摸出匕首,在鎖鏈上用力一斬,只聽咣當一聲,銅鎖果然是開了。

劉胤推了推石門,那門軋軋作響,卻是緩緩被推開了。然而火光照亮了室內的情景,兩人卻都驚住了,只見數丈見方的一間石屋內堆滿了各類的綢衫衣襟,奼紫嫣紅,煞是艷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開了個綢緞鋪子。靠著牆邊有一張竹榻,上面亦是堆了許多綢緞。

劉胤手持火折,細細觀察起這件石屋來。他越看越覺奇怪,在這滿屋凌亂的綢緞中隨便翻檢了幾件,只見這些衣料綢緞雖然華貴,卻都很陳舊,有不少衣衫上甚至有蟲蛀的洞眼,他回頭問綺羅道:「你來看看,這些衣裙有什麼特別之處。」他手裡拿的是一件桃紅雲肩的長羅裙,裙擺用錦線綉了碧桃花,瞧上去華麗極了。綺羅瞧了幾眼,說道:「衣裙倒是很名貴,就是樣式瞧起來有些過時,裙裾太長,又是六裾的裙邊,如今倒是不大流行這樣的款式了。」劉胤點點頭,又拿起一件道:「你再瞧這個。」

綺羅留神瞧去,卻是一件蜀錦織金的大紅衣裙,鋪開來看,上面竟是用金線遍綉鳳凰,瞧上去華貴極了,她吸了口氣道:「怎麼是我娘親的那條裙子?」劉胤本是皺眉,聽她這話竟一怔:「你娘親也有這衣裙?」綺羅點頭道:「是啊,我小時候見娘親時常把這裙子拿出來偷偷地看,邊看還邊拭淚。那裙子上也是這樣一條長長的金鳳。」劉胤一怔,眸色頓時深了幾分,卻是只出神不說話。綺羅把那裙子翻了翻,又道:「不過這不是我娘親那條,你瞧,這鳳凰的頭是向下看的,我娘親那條裙子上鳳頭是揚起的。」

只有皇後方可著鳳裙,昭武皇帝劉聰一生立了五位皇后,卻不知道眼前這條鳳裙是哪一位皇后的。劉胤心中有數,只點頭說道:「是了,這裙子看來在這裡也放了有十來年了,不會是你娘親那條。」綺羅這才放下心來,笑道:「我就說我娘親的裙子怎麼會在這裡。」

劉胤細細看了一圈,沉吟片刻,搬開了牆角的竹榻,那榻下竟然露出了一塊小小的石碑。劉胤拭去石碑上的灰塵,用火折照亮那石碑,忽然面色一變:「綺羅,你來看這裡。」綺羅過去一看,那碑上竟是「大漢昭武皇帝之位」幾個遒勁有力的小字,筆筆刀刻深入碑中,極見功力。兩人相望都變了臉色,都認出了這是再熟悉不過的劉曜的筆跡。

劉胤道:「是了,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我們只往西北上想,卻不知我父皇真正地含義指的是白馬兩字。原來昭武皇帝的埋骨之處,並不是高冢帝陵,而是這白馬寺之下。」綺羅一時欣喜若狂,眼中有卻熱淚滾出,她在石碑前拜了拜,小聲道:「父親,不孝女綺羅來看您了。今日為了完成娘親的遺願,打擾您的清凈,請您原諒女兒。」

兩人掘開石碑下的土層,不過淺淺數尺,果然見到一個金匣,觸手卻很輕,想來裡面也是骨灰。綺羅怔了怔,沒想到父親的遺骸也沒有留下來。劉胤卻是知道後來靳准作亂,掘遍劉氏宗親的陵寢,怕是那時連昭武皇帝也未能倖免,卻不知這金匣是怎麼留下來的,他推測石碑上的字跡,暗暗猜測大概與父親劉曜有些關係,只是父親已作古,再也無法從他口中問到當年的真相了。

綺羅手捧金匣,卻有些猶豫。劉胤鼓勵道:「打開吧,你父皇與母后是結髮夫妻,讓他們身後合葬一處是你作為女兒應盡的孝道。」綺羅點了點頭,從背後包袱中拿出一個小小的黑陶罐,裡面盛的正是母親的骨灰,她輕輕打開金匣,將骨灰倒在一起,鄭重拜倒,小聲禱告道:「父親,娘親,今日將你們葬在一處,願你們來世做一對和睦夫妻,再無分離之日。」說罷,她親手將金匣放回土中,又封好了土層,將石碑重新安置其上。她做完這一切,卻不願離開,雙膝跪在地上,怔怔地瞧著那石碑出神。劉胤卻也拜倒,對那石碑重重地叩首數下。綺羅瞧他舉動,倒有些驚詫:「你為何要拜?」

「自是答應你父皇母后,要好好照顧於你。」劉胤笑嘻嘻地摟住她道,綺羅微微一掙,面見紅暈。劉胤目光轉向了石碑,卻慢慢道,「你父皇昭武皇帝文治武功,著實是為了不起的帝王。卻不知千秋萬代之後,又會怎樣書寫他?」

綺羅脫口道:「他是我們匈奴人第一位在洛陽建立國都的帝王,自然是寫的大大的了不起。」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

「這是何意?」

「這是孔子的話,意思是說,如果我們胡人有了君主,倒不如中原沒有君主。」

綺羅有些著惱:「孔夫子也有說錯的時候。」

「你覺得他是胡說八道,可世人都奉他為聖賢,」劉胤嘆了口氣,目光從石碑上挪開,可眸中卻有了深深的倦怠之意,「一時一朝我們能攻佔中原,任是昭武皇帝也好,我父皇也罷,便是石勒、石虎之輩,何人不是佼佼不世而出的英雄?但人心焉能用武力征服,千秋萬世之後,他們在史書上恐怕能留下的也不過是個『胡』字。」

綺羅咀嚼他話里的含義,心中思潮反覆,說道;「你便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倦了吧。」

「是,」劉胤坦誠地轉面望向了她,目光在暗沉的火光中微微閃動,「爭這些許意氣,今時看是國讎家恨,他年不過浮光掠影。不知九泉之下,我父皇與昭武皇帝、石勒相見時,三人黃泉把酒,又是什麼情景。」綺羅默想他話中情景,心底不覺微微嘆了口氣。

兩人相對靜默,那火折一閃,卻又已燃到盡頭。劉胤攜起她的手:「走吧,你今日心愿也完成了。我們去尋個好店家,好好喝兩盅慶祝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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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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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歸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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