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苗事興原來不叫苗事興,而叫劉事興。
他的親生父親劉拙成是個嗩吶藝人,以前嗩吶藝人的地位是很崇高的,父親所在的陳家班在當地更是聲名遠播,想要請他們吹一場白事往往需要孝子賢孫跪一地。後來,破舊立新,嗩吶藝人的地位倒不如前,陳家班漸漸散了,父親也在家裡人的逼迫下娶妻生子,日子過得不算好,但也算平靜。
這些都是他很小的時候從父親那兒聽說的,說這些的時候他父親的語氣里有得意、有遺憾、還有不甘,那些被追捧著的日子讓父親每每想起都魂牽夢縈,以至於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重返榮光,這恐怕就是父親不顧家裡人反對堅持要教他吹嗩吶的原因了。
坦白說,那時候的劉事興並不討厭嗩吶,直到母親去世……
母親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沒讀過書,凡事都聽丈夫的,唯獨在這件事上她有了自己的主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自己孩子去吹白事,為了讓他父親放棄子承父業的想法,她不惜以死相逼。
在他十四歲生日那一天,父親把自己最喜歡的那支嗩吶送給了他,母親一怒之下喝了農藥。
她或許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沒想到百草枯的毒性那麼強。
所有人都以為母親的死會讓父親悔過,然而並沒有,父親反而變本加厲,他辭了工作,靠著偶爾給人吹吹白事勉強糊口,對他的教導也比以前更加嚴厲。
姑姑看不下去,領養了他,從此他便改名叫苗事興。
那之後,姑姑跟他父親也沒了來往,嗩吶成了他們家的禁忌。
苗事興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重拾嗩吶……
他低著頭,怔看著手裡這支他們不知道臨時從哪弄來的嗩吶,這玩意曾經要了他母親的命,諷刺的是,現在卻被認為能夠救他兒子的命。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父親固執己見地教他嗩吶和他不顧一切地反對苗輝觸碰嗩吶……從本質上來說是一樣的,都是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了別人身上,聽不到來自周遭的任何聲音……
他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啊!
苗事興含著淚,舉起嗩吶,湊到嘴邊,深吸了口氣。
一陣清脆曲調響起,如同百靈鳥在吟唱般,格外的悅耳、靈動,只是這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太對勁……
這聲音是從站在叔叔身旁的那個心理專家的口袋裡發出來的!
察覺到這一點后,苗筱不敢置信地轉頭朝著康喬看了過去。
他連忙朝著她比了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道:「放心,我們已經挑了一部全場音質最佳的手機了。」
「怎麼放心啊!那麼容易就聽出來了!」苗筱低吼道。
「這也沒辦法,你叔叔才學了幾年嗩吶,根本就不會《百鳥朝鳳》。」
「那就找個會的人來啊!」
「上哪找去?他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就只會彈鋼琴,相比之下,你叔叔至少還有些基礎……」說著,他甚至還頗為得意地揚了揚下顎,「你看,這不是還挺像那麼回事的嘛。」
「……」苗筱安靜了。
倒不是因為康喬的話,事實上,他的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但是,他這種亂來的行為居然真的讓苗輝有了反應。
天台上的那抹身影明顯地怔了一下,片刻后,他緩緩轉頭,朝著叔叔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那雙原本還猶如一灘死水般的眼眸里漸漸有了光芒,他張了張唇,正在呢喃著什麼,聲音很輕,根本無法聽清,從唇形看來似乎是——「爺爺。」
他閉上眼睛,很認真地在聆聽,嘴角微微上翹,那是一種很享受的笑容,宛如正在被天籟之音洗禮般。
這讓苗筱稍稍鬆了口氣,甚至燃起了希望,他會不會誤認為他爺爺還在,從而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事實證明,她太樂觀了……
曲子大約四分多鐘左右,結束之後,周圍陷入了安靜,誰也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放得很輕,無數雙目光緊緊鎖視著苗輝,尤其是苗家興,他握著嗩吶桿的手分外用力,指關節透著青白。
「爸……」苗輝溢出一聲輕喚,「你的指法和吐息都不對呢。」
「……」果然行不通啊!苗筱狠狠地朝著康喬瞪了過去。
康喬的反應很平靜,就好像是早料到了這個結果,這一點苗筱倒是不意外,他一定是站在專業角度評估了苗輝的心理狀態,知道讓苗輝自己走下天台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僅僅只是在為消防爭取足夠的時間。
讓苗筱意外的是,他的視線始終落在她叔叔身上,目不轉睛的,就好像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都不願放過。
叔叔也慌亂地朝著康喬看了過去,眼神里滿是無助。
康喬沖著他微微點了點頭,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苗事興愣了下,沒料到這種關鍵時刻對方居然會放任他自由發揮,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嗎?他猶豫了片刻后,緩緩抬眸,看著苗輝,啟唇道:「是啊……爸爸還沒來得及學《百鳥朝鳳》,爺爺一定教你了吧,你可以教爸爸嗎……」
苗輝歪過頭,面無表情地問:「你不是最討厭嗩吶了嗎?」
「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不好……以後不管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的……」苗事興膝蓋一軟,跪倒在了地上,哽咽著哀求,「你下來好不好,我求你了……下來吧……」
「你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幫不了我。」
「我可以…我可以的……」苗事興確實不懂苗輝究竟在說些什麼,可他現在也沒興趣搞懂,只想讓苗輝趕緊從天台上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爸爸都會幫你的,你先下來……」
「明明我跟你們說過的,可是你們都不相信我,只有爺爺……只有爺爺願意相信我,他不在了……要不是為了保護我,他也不會死……都是我不好,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壞了!
這種消極言論讓苗筱猛地倒抽了口涼氣。
幸虧在場都是有著豐富經驗的專業人士,還沒等苗輝話音落盡,消防隊長就已經下了命令。
幾乎就在苗輝微笑轉身邁出那一步的同時,一名從樓下那一層窗口爬上來的消防官兵一躍而上,精準地撲向苗輝,數個蹲守在苗輝附近的消防官兵緊隨著一擁而上。
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把人救下來了,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叔叔、嬸嬸衝上前緊緊保住苗輝。
場面很感人,但苗筱卻笑不出來……
「苗小姐是嗎?恐怕得麻煩你跟我們去一趟警察局,我們需要了解一下你弟弟的情況。」方才負責把她領上天台的那名警察突然走了過來,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種目光就像是在看待一個嫌犯,讓苗筱很不適,下意識地道:「為什麼是我?他的情況我也不是很了解啊。」
「我就直說了吧,我懷疑你弟弟自殺可能跟你有關。」
「啊?」這種懷疑簡直不講道理啊!
「王隊……」康喬摸了摸鼻子,插嘴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不會錯的,我當警察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自殺者的家屬如此冷靜,這是非常可疑的!」
「你真的誤會了……」康喬忍不住笑出了聲,「她不是冷靜,只是面癱,這跟她的職業有關係,作為一個遺體整容師,她習慣了儘可能的不喜形於色。」
「遺…遺體整容師?」王隊長顯得有些驚訝,片刻后,他狐疑地打量起康喬,「你小子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忘了介紹,這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
一陣驚呼聲傳來。
沒錯,是一陣,這陣驚呼聲的成分有些複雜,不止王隊長,還夾雜著兩道苗筱頗為熟悉的話音。
她背脊微微一僵,機械化地轉身看了過去。
果然……
映入眼帘的是她爸媽,顯然他們也才剛趕到,面上還掛著來不及的褪去的擔憂,只是這擔憂里又多了一份驚愕。
這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庄禮奶奶常說的那句話——不是所有事情都會在你做好了萬全準備后才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