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見鬼了
夜深雪重,言照清看天上時辰,已三更半。
此時回府,離雞叫沒剩多少時間,犀照只夠燃一次,還不如選個好時候,能長久同她說說話。
城門的守衛催促他,道秦不知是急事出城,他們這會兒得將城門關上,請言照清趕快進來。
言照清不帶猶豫,交待守衛不必等他,催馬往十里亭外的樹林去。
天上一彎殘月,孤零零高懸夜空。
言照清打馬沿官道走,輕車熟路鑽進林子裡頭。再疾行半個多時辰,就到了驃尉河畔。
今年入冬早,河水在臘月初就早早結了冰。寬闊的河面平得與官道沒差別,在朦朧的月色下隱約映著銀光。
言照清策馬在結了冰的河面上慢走,馬蹄敲擊硬冰,發出清脆聲響。又有冰面好似承擔不住人和馬的重量,吱吱呀呀的將要裂開的聲響。
言照清胯下的馬穩得很,是他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挑選到的。不像那夜隨手奪的那一匹,在冰上打了滑就不敢再往前,叫他沒追上江至安。
其實就算馬不因打滑懼怕,他也追不上江至安——和阿彌,後頭的事情他也沒法阻止。
他那時候落後太多了,他離阿彌太遠了。
但他總想著或許是能追上的,他錯過了機會。
河上寒涼,寒風獵獵,越是往河中心走,馬蹄下冰層的吱呀聲就越重。
去年小年夜,他也是馳馬到這兒來,縱馬在河上來回重跑,結了冰的河面後來果然開裂,似一隻不勝其擾張開了嘴的雪獸,一下子就將言照清和馬吸了進去。
言照清還記得刺骨的河水是如何一瞬間凍到他的骨髓最裡頭,想著阿彌被江至安捉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絕望。
後頭是一個帶髮修行的和尚敲破冰層,將他從水裡撈了出來。那個和尚他見過,是法華寺的和尚,因未能剃髮修行,寺里的都稱呼他的俗名,叫他蘇渙居士。
蘇渙當夜去驃尉河做什麼,言照清不清楚。總之幾乎是言照清落水的一瞬間,蘇渙就從河邊狂奔過來,又因他在水下浮沉,漂到了另一處去,蘇渙只能當機立斷在那一處的冰面打出一個洞,將他撈出來。
那一夜秦不知是跟在他後頭的,旁的人只以為言照清是被廢太子逆賊扎心,傷口重,歇了大半年才逐漸好起來。旁的人只以為言照清是因為抓捕廢太子逆賊任務失敗,大受打擊,此後性情大變,冷漠的性子更冷。
只有少數幾個知道言照清自那一夜心裡生了死意,覺得活著無趣。
在墜河之前,言照清還嘗試過別的法子,都好在被他們及時發現。
墜河那一夜,言照清和秦不知在河邊聽蘇渙講了半夜的佛法,講到自盡之人沒法再入黃泉道,言照清眼中熱淚滾燙,突然落下。
「我怕她不等我了。」
當夜裡,言照清哭得像個孩子,秦不知從來還沒見過他那種模樣。
今夜,言照清仍舊放縱馬在冰面上行。
再前頭,兩年前元宵,江至安將阿彌的人頭割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木屋。
木屋有溫暖的燈火光透出來,門口懸挂著一白一紅兩盞燈籠,據說是南理那邊特有的招亡魂的法子。
葯香自木屋傳出,飄蕩很遠,經過兩年的沁潤,怕是附近樹林都是那股葯香氣。
言照清的馬沒了主人的指令,隨意散步,被木屋的燈火吸引,往木屋那兒去,立在不遠處的冰面上,帶著言照清靜靜站著。
言照清聽得裡頭傳來女子低低的說話聲,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麼北遊民歌。
這首歌他應當聽過,在沁縣的時候。
這首歌阿彌小時候也應當聽過,在每晚入睡的時候。
她沒有死,當時不過是陷入了一個昏死狀態,醫無能帶著她的時候將她顛簸得又活了過來。消息沒法及時傳遞到江至安那兒,江至安直到將面目全非的人頭遞給秦紹祺的時候,才有左驍衛將這個消息報回來。
言照清那時候倒在冰面上,看著江至安手上的人頭上的紅紗帶,昏死至五感全失。
後來的事情是秦不知在很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告訴他的,江至安大笑,又大哭,求人轉告醫無能,務必救治她娘子。接著手握緊自己頭上的刀,痛聲嚎叫著用力一拉,抱著阿彌的人頭撲跌在一塊兒。
權公在場,權公救活了他。
但人也——
言照清聽著裡頭的歌聲停了,門「咿呀」一聲被打開,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站出來,冷漠看著言照清。
「阿彌……同你說的最後的話是什麼?」言照清問道。
江至安筆直站在那兒,腦袋的形狀有些歪斜,面無表情,也不張口回答。
他啞了,也傻了。就算是李皇來問他話,他也沒法再說一句。
「言大人?」屋裡有慌張的女聲傳來,緊接著是桌椅被推倒的聲音。
言照清握緊拳,一扯韁繩,拉轉馬頭往京城方向回去。
他怕他看到仍舊能好好活著的人,會壓抑不住心裡的怒氣。
他們還活著,阿彌死了。阿彌因他們的誤會死了。
那阿彌算什麼呢?
所有人都好好活著,只有她死了。
身首異處,她的頭留在這兒,身子被南理獵人帶走,現場只留下了一灘血,和一隻破碎的鑲鈴鐺的玉鐲子。
言照清想了一日,處理公務全然心不在焉。李皇體恤他到冬日心口的傷就犯疼,特批他休沐至開春。
言照清謝了恩,從宮裡出來,被才哥兒直接扯到他家裡頭。
「小年夜,你家裡也沒人,還不如來我家裡一塊兒熱鬧熱鬧,湊合過一宿。」
才哥兒笑嘻嘻的,有心灌他酒似的,同著阿壽和時至等人一杯接一杯地敬他。
言照清心笑,怎的沒有,他滿屋子的姑娘家的東西,全京城都知道他家裡藏了個小妖精。
後頭是怎麼回去的,言照清不記得了,大概是自己堅持要回府,才哥兒他們也攔不住,由著他跌跌撞撞走回去。等到了自己房裡,撲面的冷清叫他醉意散了一半,又呵斥人來生火。
房裡暖起來的時候,言照清已經在榻上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有些口渴,又有奇異的馨香撲鼻。
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有個姑娘坐在他買的那堆小玩意兒裡頭,長發用一根紅紗帶簡簡單單束成一個高馬尾,腰上纏著柄軟劍,手腕上鈴鐺作響。
她好似有些發惱,又去拉腳後跟的鞋。
「阿彌。」
言照清睡得糊塗,低叫出聲,心口緊著,疼痛沒叫他清醒,反而叫他就想這麼半夢半醒下去。
阿彌轉過臉,將腳上的鞋子挑著往他那兒伸。
「言照清,鞋子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