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你會更覺得我絕情嗎」

第10章「你會更覺得我絕情嗎」

第四杯見底的時候,吧台的桌面好像灑了水,搖晃起液態的甜膩的光。貝筱臣動一動手腕,酒杯里的冰塊是骰子,只是總也不能把醉意送到終點。

離席的同事回到原位,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十二點半了,差不多了吧。你明天下午不是還有培訓么?」

「知道。」

「行啦。都已經兩個禮拜了……真放不下就去複合嘛。」同事阿槐善意地揶揄,等接收到貝筱臣神色里的抵觸,「果然,又嫌不中聽了哦。那我說什麼好呢。這種事啊,原本外人不管說什麼,你也不會覺得合心意吧。」

「都說了拉你過來只是當司機的。要開導,居委會阿姨比你還經驗豐富。」

阿槐用手機邊沿敲了敲櫃檯:「這麼看來你沒事了。走吧。」

貝筱臣支起身體站直。臨江的酒吧,夜風就懸在頭上海藻似的攪,發現了目標后,便一股腦地向他尋過來,好像要把二十五歲的他作為今天最重要的獵物捕獲進猩熱的黑夜,繼而用醞釀已久的混沌安葬他。

有阿槐負責駕駛時,貝筱臣就安心縮著脖子假寐。只不過被酒意麻醉的神志,很快新的發現頂替了它的空白。他連呼吸也變得猶豫,因為有些原本非常縹緲幾近虛構的物質,卻自說自話地強行從嗅覺里為他打開了聯想的豁口——辛追不會出現了,但她留在這個空間里的影子,連同她曾說的每句話,她放過一杯奶茶在中控台上,彷彿還留著圓形的痕迹,而到底是從她身上哪兒發出的香味呢,頭髮、衣服,還是手呢,居然已經在這裡結下了網,讓貝筱臣覺得,他一絲一毫也不能動。

「還醒著?」阿槐察覺到,「酒量不錯啊。」

「剛才,你說道『去把她找回來』是吧。」

「什麼?啊,對啊,你同意哦……」瞥到對方的側臉后,卻知趣地住了口。

「我這幾天過得一塌糊塗——你也知道的,我心情很壞,該死的,精神集中不起來,一直恍神,電梯失控什麼樣,我的智商就跟著它一起什麼樣地掉。這兩天上頭訓我都快訓上癮了吧。」貝筱臣支個自嘲的笑,神情又迅速晦暗下去,「我當然很想她啊,沒事就想,而且想起她的時候就難受,總之整個人都沒法正常一些……但奇怪的就是,我怎麼也沒法產生『去和她複合吧』的念頭……一點也沒有這個念頭。」

「……看不出呵,你居然是個挺絕情的人嘛。」

「連我自己也這樣搞不懂,到底是什麼,特別大的一個障礙攔在那裡,沒有一絲餘地,讓我再想,再悶得慌,但它根本不和你講道理,上來就一票否決。」

「到底怎麼了?你們倆出了什麼事嗎?」

貝筱臣盯著被車燈打亮的有限的路:「我要說『根本談不上有什麼事』,你會更覺得我絕情嗎?」

大約半年前的一個周末,貝筱臣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不時有瓜子殼打著他的鞋邊,和這個場地所散發出的包容與雜亂一樣,鄰座上邊吃邊聊的中年夫妻亢奮的手肘偶爾撞著青年的腰。貝筱臣在幾秒後站起身,握住手機踱向角落,話筒里的聲音卻不給他任何能插嘴的機會,劈頭蓋臉地像倒置了一個裝滿黃豆的袋子,兩三顆在重音下蹦出老遠,「不公平」和「憑什麼」。

「好啦。好啦。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吳叔叔會出事,我還能留住工作,爸你已經應該滿足了。」

「本來你就沒有半點過失。跟你一點干係也沒有。唉……」顯然兒子的從容無法安慰到自己,做父親的依然憂心忡忡,「這份工作多好啊,可惜了。」

「至於嘛,我現在也沒被怎麼樣啊。你不是也說了,從頭到尾我就是不知情的,更別提參與了。公司想查就讓他們去查好了——哦,糟糕,我每天都一到下午六點就準時走人呀,這下暴露了。」貝筱臣還提著開玩笑的心。

「你啊……還是不了解。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的。你吳叔叔的事一出,離他最近的你絕對也被懷疑上了。你無論怎麼清白也沒有辦法說服的。所以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是最先被殃及的那一個。」

「行啦,越說越誇張,媽說你『沉迷』諜戰片,果然沒錯啊。有空還是看看韓劇吧,你看我媽多好,成天說我長得像韓劇里每一個男一號。真的,放心吧,兒子沒那麼容易被抓去灌辣椒水的。」

「你還是不明白……」

「行了,爸,現在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你再擔心也沒有用——先這樣吧,我該檢票了。」

「哦,登機了?」

「哪兒來的登機,在火車站呢。上次不是告訴你了么,這個周末我要陪辛追回家。」

「啊……對,看我,真是糊塗了。不過,怎麼不是飛機?為什麼沒買飛機票呢?」

「沒什麼,辛追說……」貝筱臣找到剛剛從小賣部返回的女友,「就這樣吧,先掛了。」他迎上去,「哎?」

「我沒有買。」

「怎麼?」

「前面就跟你說啦,這裡買東西不划算。你又不信。」辛追一個勁地搖頭,「你猜猜,這裡的康師傅賣多少錢一碗?」

「可我不是給你錢了么?」

「你猜嘛。」辛追將兩百元塞進貝筱臣的手裡。

「再貴也貴不到哪兒去吧……」

「其實剛才就說了沒必要買啊。吃的喝的我都帶夠了,你覺得少,其實不少了。而且,你不知道這種地方,就是我說的康師傅——要賣十五塊一碗呢,十五哦,不是明擺著斬人的嘛!你要去當這個冤大頭嗎?」

「十五塊的話,買兩碗也沒關係吧。你呀……」貝筱臣拉住辛追的手,這份熟悉的觸感又提醒著他女友的嬌小和瘦弱,於是他環出一個擁抱的姿勢,把辛追守在自己的上臂里,「這麼會當家啊。」

確實,那會兒他依然溫柔地站在一段戀情里,如同一個可靠的端點,讓辛追和自己之間得以延伸出柔韌和幸福的紅線。他樂意也毫不顧忌地把身心懸挂上去,倘若有風,無非是微風,把女友的頭髮美麗地吹亂,而貝筱臣伸出手去替她關了一側的車窗。

他扭過頭去凝視熟睡的辛追。即便沒有豐富的詞語在此刻把自己輕飄飄地簇擁,可至少貝筱臣很清楚佔據了心臟的甜味。

葬禮上的重逢后沒多久,辛追轉學來成了他的學妹,兩人原先已經消失的鄰里關係被重新修改作校友延續下去。「校友」這個詞很淺,同他們之間的交集一樣。一旦有了輕易達到照面的可能,反而不會時時刻刻都揣著激動的心了。平均三天里有一次,能夠在晨練的操場上發現對方,貝筱臣盯著辛追的後腦勺看了幾秒,心裡平鋪直敘地想著「哦,辛追啊」,襯著個晨光下懶洋洋暖融融的微笑就算完成一個慣例的走神,從沒有期待當她也察覺自己后完成一場別有意味的對視。除了有時習慣性翹掉自習課,瞥見走廊盡頭辛追提著水桶和拖把悠悠地走,貝筱臣自覺地站下來,可他沒有無事獻殷勤的癖好,腦海里模糊卻堅持的概念讓他知道人都有自尊。一直到辛追放下水桶,撐住腰為受累的脊椎做運動,貝筱臣才走上前去。

「喲。」他說。

「啊。」辛追朝他客氣地笑笑,手裡的東西則被順理成章地被交接出去,「高二的課程這麼輕鬆呀?」指的是他的不務正業。

「今天輪到你們班嗎?」貝筱臣問。校門口檢查風紀,食堂里維持秩序,以及課間打掃衛生,每周都換一個班級。

「是哎。」辛追點完頭端詳出一些異常,「你眼睛怎麼啦?」

貝筱臣伸手把墜在眼皮上沉沉的不適用力地揉了揉,但它們在他鬆手的片刻又回到了原地,從起床后就是這樣,他一雙眼睛被腫脹的眼皮攔截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視野:「怪我媽,昨天早飯她換了個黃油的牌子,我大概是過敏了。」

辛追對他戲劇化的愁眉苦臉安撫地笑了笑:「也是飛機上發的嗎?」

「啊?不是哎,我媽買的吧……」貝筱臣一邊用兩根手指將眼睛往上支又往兩旁拽,在她面前無意地更換著各種鬼臉。

「哦。我以為黃油都是飛機上發的。」半路辛追讓一副出格的怪腔逗得停下來捂嘴笑,等貝筱臣跟著問下去,她又把話題接起來,「嗯——大概是,我一個鄰居阿姨老是出差的樣子,就會給我媽她從上面拿下來的零食。葡萄乾啊,還有花生米啊,還有小麵包什麼的,有時候還有黃油。」辛追疊著手,下巴撐在拖把握桿的頂端,她劉海前有一枚髮夾,看得出原本有一層黑色的塗漆,但剝落了大半,現在內層的鉛色被日光照成淡金,將她蒼白的臉鏤出點睛似的一筆。於是那會兒站在她對面的男生被這道細小的光在瞳孔中撕出一個豁口,貝筱臣從眼睛開始凝重和溫軟,像一隻駛進夕陽的單桅船,斟酌半天後他說:「飛機上的零食還是挺好吃的……」

辛追歪著腦袋看他:「是嗎?你常常坐飛機吧?」

「也不算『常常』,頂多假期里出去玩的時候。」

「我還沒坐過呵。」

「以後總會坐的。」男生朝她動動腦袋,還來不及去細想「沒坐過飛機」的標籤其實可謂罕見,那會兒他們守著一段恰如其分的距離,辛追看見貝筱臣放學後身邊隨行著別的女孩,她波瀾不驚地注視一秒,心裡依舊如同水彩繪製的花,沒有枯萎和凋零這些失落的事。

所以有人說十六七歲是沒有時間概念的,這話一點都沒錯。時間猶如不存在,它好像是一個巨大又陰暗的蓄謀,靜默地隱去了自己存在的氣息,把所有人迷惑了之後,才在日後露出流水落花的真面目。彷彿是手錶上那一圈互相咬合的齒輪,卻突然由一周一圈變成了一秒一圈的瘋狂轉速,從「戀愛」到「分手」在瞬間便穿過了兩人的身體,讓內心原本的恆星迅疾地走到盡頭后,高中自然課上說它會在最後崩塌成一個連光也無法逃走的黑洞。

「可我當時真的什麼也不懂——我的意思是,我僅僅知道她家境不好,但我的理解就到這裡了。我非常心疼她,也就到這裡了。我當時只能做出這些簡單的反應。」

「還以為你醉了,原來沒有啊。」阿槐等待著紅燈跳轉的三十秒前,安下心來聽貝筱臣的話。

「十六七歲的人能真正理解什麼叫『生活壓力』嗎,拉倒吧。我家雖然不是富豪,可從小,桌子上就放個玻璃罐,裡面塞著一百或五十,父母都不管我,只要想用就只管拿。所以你說,我能完全理解『沒錢』是怎麼一回事嗎?」新的手機問世一個月就拿在了手裡,不小心被人偷了,上午他還趴在課桌上垂頭喪氣,下午出校門到路口的電器行逛一圈就又收復了失地。來得都輕巧,都沒有負擔。「沒有了」後面跟上的就是「那買唄」,「不夠啊」後面跟上的就是「去取咯」,僅此一個箭頭,直接又昂然,是兩點之間必然最短的那個距離,讓他視作真理那樣不當回事地留在心底。貝筱臣想起有一次,他賴著朋友的車上學,看見不遠處有個眼熟的人影,近了認出是辛追,可目光的重心始終不由自主地偏移向她身下的自行車,等貝筱臣仔細看清塗刷在車體上的商場贈品標記,他心無旁騖地沖辛追笑出一份滿滿的讚許:「那隻讓我覺得她很好啊,她很堅強啊,她果然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樣啊,我甚至覺得她騎著商場的贈品自行車也很可愛——但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代表了什麼,我一點也沒有概念……簡直蠢到家了。」貝筱臣伸出雙手揉著眼睛。

「那姑娘這麼窮?」阿槐多少也見過一兩次,對辛追的印象雖說不深,可還是好的,「跟我這個鳳凰男比呢?我老家家裡都沒有房頂的。怎麼樣?」

貝筱臣嘴角斜出敵對的不悅:「你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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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宇宙至此劇終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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