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看樣子是沒有辦法」
律師事務所里接待的角色之豐富,班霆在實習過半后差不多習慣了,為了錢,為了情,之所以為了情也多半是為了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得爭,而且不知是不是身處律師事務所的緣故,他們爭奪的姿態都比往常更加有力和直接,半點遮遮掩掩的羞澀或軟軟弱弱的猶豫都不會有。早上一個六十歲的阿姨在這裡哭癱成軟泥,中午換成討薪的員工團體,總算有了一個消停的午休,前排的小田從轉椅上彈跳起來,動作里明顯就差一個直到嘴邊的「yeah」,而她馬上回過頭沖班霆壓低嗓門:「我出去一下哦,就二十分鐘。等下要是有人問,你就說我感冒了去對面藥房配個葯。」
「要我替你圓謊,也別增加額外的難度。」班霆伸出食指比了個方向。小田的顯示屏上,「英國搖滾樂團×××××來華演出,現場購票地點×××××」的橫幅海報跨了滿屏。
「哎,啊,忘了……」小田趕緊更換成一則寫到半途的文書,「謝啦。」加快步子,人影匆匆便消失不見。
而大門很快又重新打開,難道是忘了帶手機還是錢包,班霆心想著,眼睛看過去,有個年輕的高個兒男子右手還停留在叩門的尾音上。
「請問王律師在么?我姓貝,先前和他預約過的。」
班霆站起來,沒一會兒他從對方的神色里看到了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困惑和恍惚。只是它們在化學藥水里褪出黑白黃,終究要恢復一個可見的影像。班霆拂去語氣里的不自然。「未免太巧了一點。」每個字眼卻不可控地往上跑,要凝住他冷淡的眼角,他的心情越往下沉,它們就越是明顯,幾乎像積在冬天玻璃上的霜花。
「呵……」貝筱臣朝班霆翕動著鼻翼,輕輕地笑起來,「還真是巧。」
班霆讓自己和從前一樣,他像把測完體溫的溫度計甩了三兩下,神情隨之恢復到往常的刻度:「犯事了?把屍體埋在哪裡了?」
「讓你失望了哎。」貝筱臣繼續笑,「不過我好吃驚啊,你現在做這行?」
「嗯。」
「也對,這種沒有人性的地方確實比較適合你。」
班霆不為所動:「所以你來這裡是?」
「公司里有個事過來諮詢一下,和你們這裡的王律師預約了一點。」
班霆看時間:「王律師?估計很快就回來。」
「好啊。」貝筱臣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目光在四周轉一圈后,重新落向班霆,「有五六年沒見了哦?」
「是嗎?」班霆的目光落在更近的地方,使他看起來彷彿半閉著眼帘,「才五六年?」
「辛追好么?」班霆聽見自己發出這個讀音,雖然只是須臾一秒,可他終究又對自己發出的這個讀音感到深深地質疑。它們像一道經由十幾道工序的菜,最後卻是摔碎在地上。可他依舊嘗到了,有碎渣割出了血腥味,從班霆的身體里漚出縹緲的傷感。
「……還是忍不住哦?」貝筱臣稍微壓抑了一下自己應有的嘲笑。
「看樣子是沒有辦法。」班霆回得冷,但聲音里坦白著那些從很早以前便開始的因和果,一下子在班霆的臉上照出暗色的卻近乎羸弱的光。
「感謝關心。」儘管先前沒有意識,可貝筱臣迅速回過神來,自己只是暫時忘記了這份兩人間幾成慣例的對抗,他久違的鬥志重新回到了原位。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吧。她現在怎麼樣?還好么?」
「啊……」貝筱臣腦袋稍稍歪出一個思考中的角度,「是啊,我沒回答呢。」隨後把更接近青春期時的傲慢和頑劣,明明白白地沿著他的下巴線條送上。二十五歲的貝筱臣沖著班霆聳一個不痛不癢的肩,轉而迎著剛剛踏進門的王律師走了上去。
小田蹦蹦跳跳地回來了,猶如捧著顆大松果的動畫角色,兩手獻寶般全情呵護著一張紙,因而椅子是她用屁股拱出來的,鍵盤是她用胳膊肘推開的,越俎代庖的行為里充滿了得償所願后的幸福,但很快動物性的警覺讓她立刻停住了動作,她朝班霆瞄一眼。
「怎麼了嗎?」小田堅信自己沒有誤會空氣里殘留的那一縷異常。槳雖然遠去了,漣漪還在。
漣漪里的班霆看她:「怎麼?」
「……哎?你……哦……沒,不是,我以為你……」
班霆側出一個淡漠的斜角算是反問。讓一聲「死人」在小田心裡打了幾個折扣后磕磕絆絆地忍在了嘴邊。她重新坐正,回到膜拜演唱會門票的典禮中,很快她便好了傷疤忘了疼地又回頭來沖著班霆問:「有客戶?會議室關著門哎?王律師回來了?」
班霆靜靜地吐了一口氣,朝她頓首:「是的。」
「有什麼案子嗎?」
「不知道。」
「男的女的呀?」
「男的。」
「哦!年紀大不大?帥嗎?」
「一秒鐘把這裡變婚姻介紹所。」班霆回到電腦前。
「謀不到錢,能謀到個對象也不錯吧。」
班霆朝會議室里掃了一眼后:「那你加油吧。祝你成功。」
「突然之間這麼正能量,是有什麼陰謀嗎?……算啦算啦。」小田攏起肩膀,把門票再度攤在手掌上,「我有這個就夠了嘿。」
一絲藍光之後是白光,接著一片橘黃色把班霆的眼睛小範圍地擒住了,很快撲面在他整個臉上生澀的綠色,變化的光亮大概是瞅准了目標徹底的失神,瞅准了他此刻暴露的空白,機不可失地要把每一筆下得更重。他兩手攤在桌沿,但指關節擬著一個抓的弧度,於是看不出到底是漫無知覺還是暗使著力。可是對班霆來說,在他的意識里,自己並不是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讓電腦的屏保圖案跳出來旋轉了至少十幾分鐘。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拿起過杯子,然後打開過文檔,不僅打開過一個,也看過其他幾個,他好像還聽見過電話鈴響,回頭看看窗外時對面樓有人正在走廊上疾跑而過,他看過牆上的鐘,他伸出腿然後又覺得不舒服再收回,他揉捏過眼睛,他清過嗓子。
他覺得自己明明沒有停過一刻的動作,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他很擅長那一份有條不紊。但班霆也知道,那堆在瞳孔里胡亂作畫的線,已經塗完了赤橙黃綠,並且開始了青藍紫,而自己的雙手和其他部位一樣,始終沒有任何意圖,要改變此刻的姿勢,它們全部都不想動,不打算動,不希望動,他被自己固定成一個疲憊但默許的姿勢,要好好地看一看,過往如同一隻拋出去很久的武器,就算過去再長的時光,但等它重新露面時,是一枚帶著多麼刁鑽和精巧角度的迴旋鏢。
那個夏日的黃昏,班霆填寫完志願的筆在手上轉了半個不成功的圈,磕掉到地上,一滾就徑直滾出房間,完全是要與之前的落筆徹底撇清關係的絕決。
桌子上有打開的電腦,也有閃動的屏保曲線,一團亂麻似的無窮無盡繞個沒完。他也是過了許久才回過神地動了下滑鼠,讓電腦重新回到先前搜索的瀏覽器網頁上。一段段藍黑色的字中間有特屬於他的焦點,被紅筆圈出似的,集中在「賠償」「訴訟」和「審判」上。
他環顧四周,被母親不知道疊了幾次的T恤放在床尾,空調運作的綠燈溫和地亮著,玻璃杯下有一圈水漬,穿過百葉窗的光把他的志願表切成昏與明的細條。筆跡已經干透了,是看不出有任何伏筆的清爽乾脆,只在填寫日期上做了最後一位數的塗改,落筆后他才想起這個月是沒有三十一天的。
他心裡沒有底,但有底沒底壓根不重要,他對於將來要學習什麼從事什麼完全空白,但它們都不重要,所有的未知都不至於讓他產生實質的不安和擔心。他相信自己更多是出於興趣,和最初對生物的興趣一樣,當初他僅僅是好奇所謂「活的」到底是怎麼個科學意義上的「活」,多翻了幾本課外書,然後就跟著報了班,只不過被老師相中后就往競賽路上走遠了點。和現在對法律產生興趣沒什麼太大差別,人情斬不斷的,法律是不是就能斬斷。是不是就能手起刀落毫不心軟。還是人情遠比法律更冷漠,很多時候被人情撕碎的關聯還能在法律那邊討得一次生機。
無非是興趣,不過是興趣而已。誰規定了讓人喜悅的興奮的才是興趣,冷的硬的奄奄一息的照樣可以牢牢地鉗住他心裡的一角,帶來同樣程度的衝動,讓他慢慢地漫漫地生了要刨根問底的決心。
班霆仰向椅背,入夏的氣溫鈍得很,切不過窗戶的範疇,房間還是傾斜式地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