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不然,當初你為什麼做律師」

第14章「不然,當初你為什麼做律師」

「你遇見的不能叫極品好嗎?借了錢想賴賬而已,只算初級水準哎!我在前一個律師事務所負責接電話,跟你說,來諮詢的什麼妖魔鬼怪都有,湊一湊都夠拍《西遊記》了,絕對大開眼界噢。回去跟我媽講,這才叫真正的社會真正的人生啊,我心智年齡一下從二十五變五十二有沒有,一雙眼睛看穿紅塵看穿浮華有沒有,從此沒有什麼再能嚇住我了有沒有?!」同事小田甩著馬尾,把臉從電腦屏幕前扭出來,慣性地使用咆哮體,「當時的事務所擅長民事,所以數量最多的諮詢就是問怎麼離婚後不給對方一個子兒,『我要他(她)凈身出戶!』『痰盂罐和馬桶都別想帶走!』——人生觀都被拖黑了有沒有?!從此要變身不婚主義者了有沒有?!」

「小田啊,你的不婚可不是因為這個吧……哈哈哈。」另一位前輩結束了午餐后也回來了,他開一個不痛不癢的玩笑,接著轉向班霆,「我出去的時候,沒什麼事吧?」

「沒。」班霆站起身,「另外,昨天您說的談話筆錄我已經整理完了。」

「好。等會兒我來看。對了,王律師昨天跟我說,上禮拜接的股權轉讓糾紛案,你把資料看了,然後整理一下裡面的爭議點給他。具體材料,小田那裡有。」

班霆點著頭,一旁的小田男孩子氣地拍他肩:「所長很看好你嘛。已經開始派我給你打下手了哎?」語氣倒是純粹的玩笑。她不討厭這個進步飛快的實習生。雖然當初曾憑面相咬定班霆絕非善類,卻又很快推翻前文,評價改成了「他只是看起來冷漠,心還是很溫暖的,很有內涵的」,小田絞盡腦汁,文縐縐地總算把班霆形容成了一隻保溫瓶。

半年前的四月,小田和班霆因公去印度,兩人抵達奧蘭加巴德時已近凌晨三點,門口只有一輛當地的「嘟嘟車」守候著。車上是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朝他們一笑半口牙齒都不見了蹤影。小田起初嚇得躲到班霆身後,沒多久卻已經流利地和老人砍起價來。班霆聽她把老人二百五十盧比的要價砍到了一百八盧比,忍不住瞄了女生一眼。最後小田朝他勝利性地揮手,兩人坐著小車一路前往目的地。到了終點,班霆翻出皮夾,小田動作更快:「先用我的好了。」抽出兩張一百面值的紙鈔遞去。老人接過後,整個笑開了花,班霆聽見他嘴裡蹦出感激的詞語,一個接一個,沒有牙齒的凹陷起起伏伏地運動。「哎,不是給他的小費啊,他要找錢的呀,說好一百八,哪有額外的小費啊……」小田和班霆對看一眼后,湊近老人,剛要開口,班霆拉住了她。

「算了。」他簡略地決定,「就當是吧。」

「可,說好的哎。」

「算了。」班霆把皮夾里的紙鈔颳了一遍,「不好意思現在沒有二十塊面值的,等找出零錢以後,我來還你。」

「……好啦,區區二十塊,更何況是公款。你別在我面前耍帥了。這便宜不能讓你占。」小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她旋即釋懷著,歪過臉把班霆看一圈,賊賊地沖他笑,「喲嗬嗬,看不出嘛。」她徹底壯起膽,像一個識破了魔法的觀眾,笑嘻嘻地要拔出插在櫃門上的長劍,可是手伸到半路又停住了——下了車的班霆就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冷淡地觀察她臉上蠢蠢欲動的興奮。小田不矮,可依然落後班霆一個傾斜的仰角,他就能天然地把這份回應變得居高臨下。因而沒花幾秒,小田像瞬間被抽掉了腳底的地板,她又掉入了魔術師新的機關——

她發現面前這個被籠罩在昏暗燈光下的青年,長得那麼好看。

「哎,哎,我說,你走法律這條路還真是對了。」一個禮拜后回國,小田把筷子插進飛機餐的魚肉里,口齒不清地對鄰座上的班霆做點評,「像我這種,拼了老命也不會有多大成就——噢,我指的是在律師這個職業上啊,畢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我前面的路還很長呢……咳,說岔了。你知道所長招人第一看什麼嗎?你猜。」

班霆回看她一眼算是鼓勵她繼續演說。

「業務能力嗎?業務手腕嗎?——那些倒也不能徹底忽視。不過,嗨,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什麼?」小田自顧自完成答辯,「是長相。做律師,尤其是做個成功的律師,首先『性別男』,其次『長得帥』,否則就壓根別想。有些律師往法庭上一坐,代理人自己看了都心裡不舒坦,更別提法官了。所以啊,你真是選對了行。像我這種女流之輩就難熬了,永遠打下手吧,頂多接點上頭挑剩下來的案子維持生計,誰的貓被誰的狗咬了,誰的皮膚被美容院搞成大理石之類……可憐我家裡的二老啊……」她越說越遠,錫紙飯盒被戳得歪歪扭扭。

「但最初又選擇了這一行。」班霆認為有義務把她抓回來。

「這也不奇怪嘛!因為律師神氣啊、拉風啊,最重要的是,賺得多啊!」小田抬起下巴,連眼睛也傲慢地微眯,彷彿不滿這個提問的必要性,「不過呢……我也是年幼無知,被太多香港電視劇洗腦才走上歧途的。唉,熒幕裡頭的律師個個開跑車住豪宅,走上法庭后,那叫一個能言善辯啊,氣宇軒昂啊,『法官閣下,控方似乎忽略了重要的一點』,哪一點?——『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班霆被撞出一個笑:「起訴TVB去吧。」

「代理律師就聘請你來出任咯,看在同事的分上打個折扣哦。」小田又加了一杯橘汁,「喏,我前面聽所長漏過風聲,等你研究生畢業后,他打算把你留下來著。你考慮過么?」

「目前還沒。實習完再說吧。」

「實習可和正式錄用不一樣哎!等執業證書到手,起碼不會再被打發去調查什麼印度新娘了。」

作為上司派下的工作,那次班霆和小田去為一樁人身傷害案的辯護做前期準備。四十八歲的男子,殘障程度五級,童年遭遇車禍后,失去雙臂。這樣的人自然難以成家,於是他掏出畢生積蓄,把六十萬元給了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並和對方約定兩年內生下後代,隨後他們結為了夫妻。只是不到一年,女孩提出離婚,爭執爆發后,她拿剪刀戳穿了丈夫的脾臟。女孩有個中國父親,但母親卻是印度籍,作為辯護方,事務所安排班霆和小田一起前往印度調查情況。

「我都不知道該同情誰,就覺得這個世界上啊,苦難的人到處都有,層出不窮,他們到底是怎麼個苦難法的,你絞盡腦汁假設出來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所以有時覺得自己買不起名牌包也不算什麼了,下雨天打不到計程車也不算什麼了。」雖然在去程上已經說過類似的話,可小田覺得必須加以複述,「而你見過沒,那個『印度新娘』?」

「沒見過。」班霆叉起十指,瞥一眼機窗外的雲層。

「估計長得一般,我看照片上也很一般,本來嘛,好看的怎麼也不會淪落到賣身吧——而且才六十萬的價錢,照我看,這把剪刀早捅晚捅,遲早要捅的。」

大概真的恨到極致了吧,班霆聽王律師提起,年輕的妻子曾經連續一個月從馬桶里舀出水來給自己的丈夫喝:「基本每次做這類事,她都直接當著丈夫的面,把飯桌上他的杯子奪過來,走到旁邊的廁所間里去盛水,丈夫氣得踢翻,她再盛,再踢翻,再盛,這樣的行為可以持續整晚。」

「你覺得案子會怎麼判?」小田問班霆。

「王律師說,不會很樂觀,但也不會很悲觀。好在原告的性命保住了,而且法官必然會考慮妻子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也對。這個時候打同情牌才是最有把握的。畢竟被告也挺慘,六十萬,結婚還要為對方生孩子。」小田念念不忘那個價錢。

「『同情牌』……」

「怎麼啦?」小田注意到班霆折出一個足夠銳利的句尾,上面明明白白敞著他的不悅。

「嗯?」班霆看著小田的眼睛,一秒后他把整個人埋進椅背,那是不準備繼續的身體語言。

「怎麼了嘛?」小田的好奇心只增不減,她用餐具的尾端戳一戳班霆的襯衣袖管。

「類似『其實好人也有可恨的一面』『壞人也有可憐的一面』——這種套路,最近多得讓我有些受不了。」

「哎?」小田呵呵地笑了,「那你當律師完全是選錯了行嘛,做律師就是要把別人認定的好人說成壞人,別人認定的壞人,說成是有苦難言的好人啊。」她邊說,邊落下一半視線在班霆兩手間,他的食指輕叩著緩慢而規律的節奏,「不然,當初你為什麼做律師?也是想賺大錢?」女生的音調一如往常般昂揚,絲毫沒有在「賺大錢」三個字上縮手縮腳。既然此刻的社會,每個人都把慾望坦然地掛在臉上——想做有錢人,渴望生活富足,首要目標是追求經濟上的寬裕,旅遊、手錶、珠寶、房子、車……沒有了羞怯也自然就沒有了顧慮,一如人類第一次發現在海灘上大面積地裸露肌膚其實是理所當然,不應受到拷問和指責的時候,最後他們乾脆赤條條地躺倒著,布料稍多的泳衣反會遭到鄙視。

「是因為這個嗎?」

那個夏天,原本只是送荔枝進來的母親,站在兒子的書桌后留著沒有走。她用這個動作,為所有內心矛盾的對白拉開序幕,強制它們分出條理和邏輯后登場。

「明天幾點到學校?不用七點那麼早吧,去填個志願而已。我記得你之前提過好像是九點……啊,說到這個,明天你爸的車還沒法用,要不要我替你訂一輛計程車?」

「不用的,我搭公交去就行。」男生從電腦前轉過身,母親已經在自己的房間里有一手沒一手地收拾起來。

「那好。明天我會把小誼接過來住兩天,你知道的,她現在……你叔叔嬸嬸的手續還沒辦完,讓她待在那個家裡,總不是什麼好事。」

「我明天中午就能回家,小誼我去接好了。」

「嗯。」班霆媽媽把手裡一件T恤折完又拆開,又折完,似乎始終無法滿意,但班霆很清楚,那是她在和心裡矛盾做糾葛時的無意識投射。果然沒一會兒,班霆媽媽淡淡地說:「志願就定了?法律,是嗎?……其實我還真不想勸你,原先,我老覺得生物學成后也不知道能從事什麼行業,擔心工作不好找,可既然是你的興趣,從你的興趣出發,這點總不會錯的。但突然說學法律……不是因為錢吧?」她陷入完全的自言自語,「你哪知道什麼賺錢什麼不賺錢呢。你才沒有這些實際的概念。」班霆看見母親像蔬菜被一刀切掉了根部后,所有葉瓣紛紛松塌下來一般,憂鬱調動著她的五官,又讓她的兩條眉毛在其中艱難地挽救著凋零的局面,「……所以,的確是有什麼別的原因吧。你不想跟媽媽說的,別的原因?」

她說完最後四個字的瞬間,班霆臉上浮起極淺的冷笑,須臾又化作水汽般被吹散了,溫度從他的眼睛里悄悄溜走。它們差不多就要臨摹出那個「別的原因」真正的樣子,使它具體化了立體化了,幾乎成了一個形狀。

這些被做母親的巨細無遺地看在眼裡,她用十成十的把握相信了,兒子是在默認。

把果盆收拾進廚房后,班霆媽媽回到客廳,沙發上丈夫還在看著今天的報紙。

她在丈夫身邊坐下,腿上不自覺地憋了點勁,於是那個入座比平日陷得深,足以傳遞到一旁,讓丈夫察覺她的心情。

可班霆媽媽始終不能放棄言語上的挑明:「……那明天就讓他這麼去了啊?」

「就這樣吧。」做丈夫的從報紙里抬頭,語氣中是對結果的許可,看見妻子神情中絲毫沒有減輕的憂慮,他無奈地勸,「既然你一開始也覺得生物這個專業未必找得到工作,改學法律不是合你心意了么。所以你就不必抓著原因不放了。」

「你說得倒輕巧,我肯定要擔心啊。」她忍不住說,「搞不好真是和那個女孩子有關呢,不然怎麼會突然之間……」

班霆爸爸不吭聲,好像報紙上的新聞十分有趣拽得他眼神又緊了一些。這根線綳到最後,彷彿一下鬆脫的水桶,從井口重重地掉了回去,由他胸前嘆出一口氣。等再抬起眼睛,父親用力地望向兒子的房門,用力得似乎是希望能夠藉此看見個節骨眼上做出選擇的兒子,他的未來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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