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這裡還有個法院啊」
地處中心城區,四周環境可謂優雅,環繞的梧桐訓練有素,不限季節地營造著浪漫的色調。不遠處的街角,白天聚集著賣西瓜的小攤,晚上就改成燒烤的油煙香味。一如尋常般,沿街兩側開著餐館、小賣部、五金店或理髮廳,並沒有因為緊鄰著的是一所中級法院而流露出絲毫的慌亂。
離約定時間還算充裕,辛追將注意力轉向一旁,法院門口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播報著近期開庭的案件信息:「20××年10月19日09點30分,在第五法庭(三樓)公開審理楊大妹訴衛菲一案(扶養糾紛)」「20××年10月19日09點30分,在第二十六法庭(九樓)公開審理徐國彰訴盛熙科技有限公司一案(股東資格確認糾紛)」「20××年10月19日10點00分,在第二十三法庭(八樓)公開審理胡天淳訴馬悅婷一案(職務侵占罪)」。辛追一條條地看,在四周以「食尚」「香」「美」「頂尖」為關鍵詞的廣告牌中間,這些黑底綠字的內容,越是機械和枯燥卻越能吸引眼球。時不時有等候紅燈的路人,在她身旁與辛追一起抬著下巴,哪怕身上還帶著剛剛從地鐵中脫身而出的汗臭,卻不妨礙他們立場堅定地獲得某種滿足,也對,既然自己沒有遇上持刀的歹徒、狡猾的騙子、貪婪的盜賊,也沒有被刻薄的公司、寡義的親戚所陷害,既然仍有那麼多倒霉鬼在這幕電子告示牌上構成生活的底線,為旁人奉獻出可以驕傲對比、暗自慶幸的故事來,那麼何樂而不為,從他人的不幸上構建自己悄然的滿足。
辛追聽身旁的大嬸不自覺地念出屏幕上的字句:「哦喲,連『走私毒品罪』都有啊。」她接應到一旁辛追的目光,便回過頭來補充了一聲,「作孽呀!」絲毫沒有隔閡感,從辛追喉嚨里得到她附和性的一聲「嗯」。
昨天傍晚,辛追用抹布擦拭著桌台上的西瓜汁,盛了盤後端到客廳,在表妹放假回來的這一個月里,她已經對「反季水果」有了充分的認識,雖然核心總是繞著「昂貴」兩個字轉不開,遠遠近近地叫她慨嘆一番。
「辛追也來吃呀。」姑媽抱著剛剛收下的被子,又回過頭對自己的女兒念叨兩句,「不是說了讓你去切的嘛,這個也要麻煩別人的?」
「我剛塗完指甲油,怎麼動啊?」表妹婷婷伸出十根手指垂晾在自己滿意的目光中,轉眼看見辛追。
「婷婷馬上就走了,到時候辛追你就睡回原來的房間去。」姑媽撣著一條枕巾說。
「幹什麼幹什麼,我還在這兒就已經趕我啦,太猖狂了吧?」婷婷玩笑性地噘著嘴,兩手在空中甩一甩,「這瓶指甲油送你,反正我用不過來,省得浪費。」婷婷的慷慨也是大喇喇的。
「不用啦,我又不會塗。」
「練嘛,練著練著就熟了。而且,你不記得了嗎,我以前做美術作業——大概小學一年級時的事了,不對,或許更早?總之,那時我老把顏色塗出框去,我主要沒那個耐心嘛,後來你教我,只要先沿著輪廓內側勾一圈邊,接下來上色就沒這個問題了。」
辛追來不及訝異:「是嗎?」
「是呀,噢,不過這跟塗指甲油沒什麼關係,指甲油可不能這樣塗。」婷婷察覺到辛追的驚奇后,「你不記得了哦?那會兒我不是常常上你家的澡堂去洗澡嘛,每次都帶著作業過去,吃完晚飯,做完作業再回家。」
「啊。」想起來了,在尚屬於「童年」的往日里,姑媽和表妹都曾做過「辛勤浴室」的客人,「好像有一次,因為裡面太悶熱,你還暈過去了啊?」
插話進來的是當時暴跳如雷的姑媽,她朝女兒比出一個高度:「不過讓你站在板凳上穿棉褲而已,就我回頭收拾洗頭膏那麼一剎那,你就從凳子上直直栽下來。」姑媽的語調還能輕鬆複習昔日的惶恐,「『砰』的一聲,到現在我也記得很清楚。而後你就開始兩個鼻孔一起出血,止不住,就這樣齊齊地往外流。」那天姑媽抱著因為低血糖而昏厥過去的婷婷沖了出來,對著櫃檯后的辛追父親一通氣急敗壞地怒斥:「又不通風!溫度又那麼高!這下你看看!這麼破的浴室開來就是害人的嗎?婷婷要是留了什麼後遺症,你當心,不會因為你是我哥,我就會隨隨便便放過你!」
好在強大的血親關係,和表妹幸運的無恙,終於讓這點風波化為記憶里的小插曲,等到多年後,便可以和炸破了新外套的鞭炮,運動會上脫臼的胳膊,外婆一顆被包子粘掉的牙齒一起,任憑當事人用單純的語氣重提了。
「所以後來我們家買第一套房子的時候,我最關心的是浴室。」姑媽的聲音跟著她隱沒在表妹的卧室里,再回來時,她提著一袋裝滿的垃圾,「姚婷婷啊,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飲料喝一半就扔?這裡面就至少兩瓶,一點節約的意識都沒有!」
婷婷沖辛追聳聳肩:「好啦,媽你剛才說到一半的是什麼來著,買房什麼的。」
「噢,我是說,那時買房,我最關心的是浴室,我和你爸也是這麼說的,『一定要有個至少能放下浴缸的浴室,我要讓一家人有個可以安安心心洗澡的地方』。」姑媽把話題總結向家庭命運的變化,彷彿她從那次澡堂風波里得到了一個女主人應有的成長,結局如此勵志,故事也順理成章地滿溢出雞湯似的香味。辛追無從得知自己是在哪句話后開始掛上空泛的微笑,但能聽見彷彿是被風吹響的嗚嗚聲,穿過了布滿大大小小洞眼的一面牆。
「對了,說到這個,辛追啊,我這裡有幾張SPA會館的票,明天就到期了,你和婷婷去吧。」
「哎,她不會去的啦……」婷婷打斷進來,然後將眼睛沖著辛追,「明天有約會對吧?」
「啊?……不是約會啊,不是的啊。」辛追臉紅在聲音上。
「又沒什麼的咯,反正你和筱臣哥哥分手很久了,重新找一個又不奇怪。」將語意用全然相反的口吻,仍是表妹在十九歲這個年紀所擅長的敵意表達。果然一旦牽扯到特定對象,對於表姐的不忿還是帶著未散的餘溫,明一塊暗一塊地要皸裂在空氣里。
事情緣起之前接到的電話。辛追記得,自己下意識重複對方的邀請,「電影院?」三個字剛說出口,沙發上的婷婷很快射來了敏感的視線,使她幾乎有些赤裸裸地被盯著,辛追拿著手機躲到陽台上,很用力地搖著頭:「看電影我就不去了,謝謝……」
但電話那頭的崔洛川直接打斷辛追:「可我沒說是『看電影』啊。」他發出遊刃有餘的笑聲,「我只說希望約你在電影院前見面。」
辛追被堵住了,她抓住內心冒頭的不快:「到底有什麼事?」
「我們公司明天要搞個宣傳活動,定了幾名禮儀小姐,偏巧她們耽擱在上一個活動里了,趕不過來,這不我正到處拉人來幫忙呢。」崔洛川依然不卑不亢地說。
「哎?禮儀小姐……可我沒做過啊。你找不到其他人了嗎?我們學校不是還有個前台……」
「我聯繫過啦,她正在外地呢,也是趕不回來。」
「但是……」辛追覺得依然搖擺不定。
「行么?算我拜託你了。」接著彷彿是才想起來,「當然,還不至於厚顏到請你無條件捧場,我們公司對於這次活動都是會給予相應費用的。」
「……」辛追冷不防聽到一個改頭換面的「錢」字。它如同得到一系列許可的蓋章,因而完全合情合理地站在了最後,甚至正因為它的出現,才令原先疑竇尚存的事情變得紮實起來,「可我行嗎?……合適嗎?」
「哪裡不合適了?辛小姐,我認為你是很好的,你沒有問題。」崔洛川誠懇得簡直像一把睡進了鞘的刀,「希望你明天能來啊,就當是一份輕鬆的零工,行吧?」
漸漸地,五六個似乎和辛追去往同一個場地的女孩在法院前集合起來,彼此雖然不認識,最後不知是誰先開口說「怎麼挑了這麼個地方啊」,讓產生同樣意識的人瞬間聚攏到一起。
有人扭頭問辛追:「你旗袍帶好了嗎?」
「我?對,帶好了。」
「哦。」對方轉而抱怨著,「搞不懂哦,為什麼還要我們自己準備衣服,不是應該主辦方提供的嗎?」
「大概是怕萬一準備的出了問題讓我們有個備用的也好吧。」辛追想,先前在電話里也是這樣對母親解釋的。
「我上次給你帶過來的那件還真派上用場了啊。」辛追母親繼而問,「最近怎麼樣?婷婷也快開學了吧?」
「大概吧,哎,媽你不用那麼擔心。婷婷在,也不會對我有什麼影響。反而每天晚上都有好多菜,我跟著享福呢。」辛追急著表達喜悅,「爸爸他最近還好嗎?」
「還好,挺好的,最近倒是很不錯,對啦,前天,有兩個他的老朋友還來看他。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以前經常來浴室洗澡的,你一直叫他們阿奎叔叔和小三毛叔叔。」
「小三毛叔叔我記得!以前他每個禮拜都會帶我去吃烤羊肉串,啊,他過來看爸爸了嗎?……不過阿奎叔叔是誰,倒沒什麼印象了。」
「啊,你果然不記得了,阿奎叔叔有個女兒,跟你年紀差不多,你忘記了嗎?小時候你們還為一條頭繩吵過架的。」
「有嗎,哈,的確沒有印象了。」
「後來我們浴室關門的時候,你阿奎叔叔也來幫忙搬家了的。而且你爸第一次發病的時候,阿奎叔叔也曾經到醫院去探望過,不過當時你恰好不在。」
「嗯。是吧。」
「前天他們來看你爸爸,坐到很晚才走的。不僅吃了午飯,吃完以後又聊了很久。」看來那次舊友的拜訪讓辛追母親忙得不可開交,但她心裡非常愉快,她不僅去買了熟食,又打掃了一次房間,連茶葉也新打了二兩,「小三毛叔叔的兒子已經結婚了。你阿奎叔叔么,現在和他太太分居著,倒不是感情問題,是因為工作需要。」她滔滔地說著,好像對當時家裡久違的熱鬧仍戀戀不捨,「他們都勸你爸,養好身體最重要,其他別想太多。你阿奎叔叔最逗了,你猜他告訴我們什麼,說那年我們家開的公共浴室關門時,他為了紀念,從我們當時處理掉的儲物櫃里搬了一個回家,放在自己的衛生間。直到現在還留著。他還拍了照片給我和你爸爸看,真的哎,上面『辛勤浴室』四個字都在。你說說,他好玩不好玩。」
「哈?真是的……」
「最後臨走時他們留了兩千塊錢。」之前愉悅的音調到此刻平緩了下來,「我開始說不行不要的,但你阿奎叔叔解釋說,這次來都沒有準備買禮物,因為買了,如果是我們用不著的鮮花水果,也沒多大意義,反正都要花錢,不如把這個活,辛苦點,讓我來替他們做了。」
辛追聽得出,母親的描述中,把這番說辭講得合情又合理:「那後來收下了?」
「我也推託不過,就收了——這樣一來,或許月底我們就又能湊出一萬還給你姑媽了啊。」
「嗯……」無奈的笑容沿著辛追的臉頰拓出一層陰影。她沒法理直氣壯地開心。辛追完全可以想象,沒準連那幾盤熟食,父親的老朋友們也沒捨得多動筷子。他們綳起神經,互相使著提醒的眼色,在餐桌上避免自己繼續探聽辛追家的近況。既然已經從周遭的居家環境里體察得出,這個失去了經濟來源的家庭並沒能擺脫當年倒閉的陰影,更別提獲得電視劇一般天翻地覆的逆轉了,原本預想中的交流也就變成了朋友單方面的彙報吧。她記憶里輪廓稍微清晰的「小三毛叔叔」,和稍微模糊但聽上去根本是個好人的「阿奎叔叔」,彷彿為了掩飾內心的遺憾,五十幾歲的大漢語速被不由自主地快進了一倍多——
「辛追現在怎麼樣?挺好吧?我算不算得上『從小看著她長大』啊?這個小姑娘心地最純真了——你們又當我是說笑了吧,可我不是在亂說呀,喏,我原來每個禮拜帶她去吃烤羊肉串。我肯定次次都跟她說,你想要幾串自己點,結果她從來都只買兩串,其中一串還是要分給我的。而且哦,第一次帶她去的時候,賣羊肉串的不是往上撒香料嘛,你們家的小辛追啊,緊張死了,一直拉著我的衣服說『小三毛叔叔,讓他不要加了,不要加那麼多了』,我問『怎麼了,你不喜歡香料的味道嗎』,你們知道她怎麼回答我啊,『香料也要收錢的吧』,我笑得喲,腰也直不起來。唉,辛追小時候實在是乖。不過,我大概有——從你們浴室拆掉后就沒見過她了吧,也有八年了?」放下手裡的啤酒杯,似乎是一個預先說明,自己的感嘆無非是酒精作用的產物,「大哥和嫂子,你們實在太辛苦了……」
前來接送的班車過了二十分鐘才出現。司機從駕駛座里探出腦袋來沖女孩們揮起手臂:「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
「搞什麼嘛!」女孩們一個個甩著不悅的口氣魚貫上了車。
「這裡還有個法院啊?」司機把目光瞥到一旁。
「對呀。」情緒更上一層的「你還好意思說」。
辛追塞在最後一排座椅的正中間,裝著旗袍的塑料袋擁在胸前,她向左或向右轉頭,窗外的景色被身畔的人影剪得支離破碎,一角的樹榦,一環的車輪胎,一個由動轉靜的站姿,一條灰色的裙子,一隻被風戲弄的塑料袋,一雙伸出又收回的手。車一直往前開,越過叢叢嘈雜的人群、密集的店鋪和浪漫的梧桐,仍是法院圓頂上的一撇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