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了嗎」
在更衣室里換上了紅色的旗袍,辛追又用別針把空落落的腰兌緊了些。房間里除了她以外的女孩們,暫時沒有搭話,自顧自在臉上掃著粉或夾著睫毛。
一個很尋常的保險推廣活動,有主持人和嘉賓,還有小型的樂隊和歌手,半個小時后,遠遠近近多少站了半個扇面的觀眾。到了有獎問答環節,便需要辛追這樣的禮儀小姐穿梭著遞話筒,答對了便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送上。不算累,何況也看了熱鬧,她就沒有懊悔答應了這樁差事。趁著空隙,辛追發現了站在舞台後側的崔洛川,正和身邊的同事聊著什麼,十句話里摻三個不溫不火的笑。辛追等了一陣,談話卻始終沒有完結的苗頭,讓她已經準備好發出的致謝的笑容,慢慢地又被卸下了。
方才臨出門時,辛追乾脆把頭髮綁得更簡陋一些,同時她駝起一點背,確保自己看起來足夠蕭條。她在婷婷面前走過,特地招呼一聲:「我走了。」等到表妹抬頭看過自己,辛追才隱隱鬆了一口氣。
不是什麼約會,絕對不是。不是什麼「和前男友分手數個月後」「可以找下一個了」。
雪很大的一天——不怕死地來回憶那麼一下的話,真是雪很大的一天,白色粉末從北往南要分解了整個城市。馬路上隨時有騎車人摔倒,起來后像沾了厚厚的糖霜,半邊都甜了。辛追扶著車把爬起來,迎著劈頭的雪片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而它們甚至還來不及在她的額頭著陸,僅僅是一個靠近的意圖,也轉瞬被女生灼熱的呼吸所融化了。
她看見空氣里由自己呵出的白煙,說明體內的溫度與外界拉出一個怎樣的差值,而它們還在持續地擴大著。待機動車道上轟轟駛過一輛巨大的鏟雪車,前面的推鏟快有一人高了,原本失去蹤影的路面就是要靠它重新刨出來。鏟車碾得地面直顫,但就算它過去,辛追還是站不穩。二十分鐘前貝筱臣那個冠在她嘴唇上,標記著數字「第一次」的吻,也結結實實地由記憶里回擊上來——
他們站在風口,以至於辛追的嘴唇被壓上什麼的時候,那個已經預備好的靜止里,她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遭到中止的接吻,像一個手臂揮在中間喊了「停」。
辛追的臉煮成蝦子紅,人綳得一觸就碎,只能定定地睜著眼睛對視貝筱臣,絲毫沒有察覺自己釋放出的信息宛如求救。而顯然同樣在消化這個突兀的插曲,男生臉上是讓辛追更慌神的凝滯,但忽然之間,一層一層,如同從碗底重新攪起,他如同所有辛追記憶里一樣噗地笑了——像是來救她,貝筱臣再度吻了上來。
幾乎同時吻著辛追在剛才的噴嚏后掛下的鼻水。
「等一下……」辛追雙手抵著他的肩膀,這多餘出來的味覺讓她驚恐又羞澀,直到交換的觸感從先前的尷尬和窘迫中徹底擺脫出來,舌尖上是被電到的酥麻和戰慄。
她的要求毋庸置疑地沒有被受理,故而那是個分為前後兩次,持續了很久的初吻。足以讓辛追無論在發生后的幾十分鐘,還是幾年裡,依然能夠在心理的路途上隨時輕易地摔倒,地面照樣哐哐地發顫,天空中雪花一粒一朵然後一團團地下。
「辛小姐,差不多了,今天真的太謝謝你了。」活動臨近尾聲,崔洛川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等一下你只要站在台上,後排的位置,拍一張合影就行。」
「噢,好的。」
「辛苦了呀。」
「沒有的事。」辛追撿起之前打的腹稿,她溫文地朝崔洛川笑,「其實你不用謝我的,這活既不累,也挺有意思,反而幫我打發了一下時間。」
「你能這麼想,我當然是更開心的。」崔洛川拍拍她的肩膀。
見他與自己站成了平行,出於禮貌,辛追指指橫幅上的公司名稱開始了攀談:「你們公司似乎挺有名哎。」
「你對我們這行還有了解?」
「嗯……過去給我父親諮詢過醫療保險方面的事,所以大概知道些。」
「這樣?呵,如果那時我就認識你的話,一定會告訴你這裡面有多少陷阱的。」
「會嗎?不應該是會給我設多少個陷阱讓我跳嗎?」
「哈——」崔洛川剩了眼睛沒有笑,「難吧,你冰雪聰明呀。不是嗎,至少五次了吧,從來沒有成功請到你和我吃一頓飯。」
辛追噎住了,她晃過神:「瞎說什麼呢……」
「噢?瞎說嗎?那等會兒這邊的事情結束了,晚飯能和我一起吃么?」
這未必是新鮮的方法,可對辛追來說依然不那麼熟悉,尤其是對方正直直地望著她。辛追交叉撫摩著手指,坎坎坷坷地拗著每一個指尖:「你真的太客氣了……」
「所以能賞個臉么?我在語言學校的課很快就上完了,之後要見你會變得很難吧。」
「下次……」
「要是這次你拒絕了,我以後永遠不會再提這個要求了。」倘若把這段話複製成兩份后重疊到一起,那便儼然成了某種類型的威脅,可當此刻它是被崔洛川帶著一絲自嘲的笑容說出口時,辛追聽見大概像是靠近底部的弦被拉響了,於是心裡發出了低沉的長音。
「嗯……好吧,那就今天晚上。」
「呵,真的?謝謝。」崔洛川沒有表現得眉開眼笑,只是在站姿上換了個腿的重心——辛追覺得餘光里他略略地靠近了些,「其實我也要謝謝悉尼奧委會。」
「啊?」
「『如果今年我們申奧不成功的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申奧了。』——當年他們擊敗北京的原因就是這個吧。」
辛追哧哧地笑了:「你倒是什麼都知道點啊。」
「總之,晚上見?」
「……嗯。再見。」
直到崔洛川的背影走成巴掌大,辛追才重重地松出一口氣,她抱起胳膊,思前想後的,等下要記得給姑媽打個電話告訴一聲晚飯不必等她了,那是不是相應地,婷婷也會知道,「明明否認了是約會,那現在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女孩會在嘴角裁出精妙的弧度,用來掛上自己的恥笑,連同放下筷子的動作,也重得在桌台上拍出一個「咔」字。
「算是怎麼一回事呢?」辛追跟著同行的女孩一起站到謝幕的舞台上,廣場上越是華燈盛放,她內心越是一陣寒意的熄滅。
早在自己家的「辛勤浴室」還沒有關停以前——雖然那可得是抖落一層灰的「以前」了,某年某日敲鑼打鼓搬來了新鄰居。貝筱臣總是踢一塊石頭或者捏著一個遊戲機,手裡的西瓜一掰為二,塞大份的在辛追手裡,與此同時,嘴上卻使著一個男生可以對女生採用的全部欺負,三天兩頭說著「你家浴室怎麼去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啊」「你一點力氣也沒有哎」「球球又胖了,萬一被人偷殺了下火鍋怎麼辦」,男生說得單純,「一言成讖」四個字即使寫在眼前也不知道要怎麼念。有天傍晚,貝筱臣剛走到辛勤浴室附近,遠遠看見辛追的臉,雖然小卻濃縮了全部的慌亂和恐懼。貝筱臣由走換成跑,隨之看清女孩手裡捧著的球球,它從辛追兩手間的縫隙里到處地垂落下來,嘴角吃過肥皂似的一團白沫,腿在空中偶爾地踢著什麼,旋即一陣劇烈,讓兩個小孩都嚇得一時沒了主意。辛追壓著眼淚,但極限就在眼前,貝筱臣從她手裡接過球球,他唯有判斷球球病了,四面八方卻都看不見答案,貝筱臣邁開腿覺得該去醫院,心裡也知道有一半是不靠譜的,但手裡的痙攣越是多一陣,給兩個小孩的選擇就越是少。
貝筱臣托著球球往前跑,辛追再焦急也還是落一點在後面。她嗓門拉出哭腔,卻不願出聲喊「等一等我」。眼見貝筱臣的身影又小了一寸,辛追右腳上的鞋都跑得斷了系帶,她在踉蹌之餘發現男生的步履停下了。
辛追往他那裡追去,大概是問了什麼的,只是自己也聽不清了,她被眼淚鼻涕糊了喉嚨。貝筱臣轉過來的時候球球看不見了,運動服里倒是鼓起一團,漸漸失溫的一團。辛追把手抓到上面去,說你幹嗎啊你把它拿出來!你有毛病啊?貝筱臣只管把衣服包得緊:「不能讓你看。你別看。你現在別看。真的啊。」辛追拳打腳踢上去了,終於從他的衣服下擺掀出個口,然後球球就噗一下掉到了地上。
辛追眼睛睜了兩秒,下巴上一瞬就積滿了眼淚。她哭得什麼也看不清楚,模糊的視線里,貝筱臣盤腿坐在地上,脫了外套把球球包在裡面,等辛追想起來,一邊哭一邊把外套的絨內里翻過來,再給小狗重新裹上,「因為你穿得外面都是灰啊」,她手背抹眼睛,突然想到「中年喪子」的玩笑話,所有的悲痛剎那翻倍地襲來了。等到辛追已經可以順利地開出以前小狗的玩笑,貝筱臣卻在剛剛入住兩年後再度搬了家。
辛追沒有送行,她坐在櫃檯後面,尚未開始營業時大門緊鎖,房間里暗得像個陰謀,因而貝筱臣的臉就這樣坦白地貼在了門玻璃上,辛追知道貝筱臣看不見自己,他頭頂盛著火辣辣的太陽,局限了他探索的範圍,直到最後被搬家車的喇叭聲強行按走。
或許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完整的青梅竹馬了,連消失也遺憾得恰到好處。辛追大約明白自己是少了一個朋友。而這個粗心裡也時常閃現出細心的長腿朋友,也許會在他們都老了時重逢才姍姍來遲,也許會只在傳聞里被談起,他進了什麼高中,進了什麼大學,去哪裡工作了,又和誰結婚了,又或許,一輩子都不再有瓜葛,乾乾淨淨地成了永別。
如果是那樣,沒準也很好。
至少對今時今日的她來說,這些空泛的設想奢侈得讓她心痛。
就好比「我們的價值觀……金錢觀不一樣……沒有辦法繼續戀人的關係」,這種話永遠不可能出現。
「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了嗎?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又沒問他索要什麼,又沒讓他送你名表名包,又沒有讓他替舅舅支付醫藥費,為舅舅養老,沒讓他幫你還債。所以,至於嗎,沒有感情了?就沒有了?」曾被分手消息打擊到的表妹,久久地對原因刨根問底,似乎辛追的說法沒法解答她內心最大的困惑。也是了,十九歲的表妹,當然是以感情為至高無上原則的,難以意識越是細小的數字,只要在前面打上「¥」的標誌,就能成為新的裂痕。
有年入冬后,天特別冷,婷婷開了空調又抱著一條毯子坐在電腦前打字,轉過臉依舊凍成麻木的白,她朝正在出門的辛追瞥一眼,細聲細氣地問:「要出去嗎?」
「嗯啊。」辛追戴上手套。
「那麼冷哎?還出門?筱臣哥哥約你?」
「倒不是他約我。」辛追推開門,語氣里的笑意瞬時白白地揚出去。到底下了一周的雨,走過兩條街,寒氣便層層滲透就差最後腐蝕她尚且滾燙的心臟。等到辛追從餛飩店裡端著一盒外賣出來時,手指抖得快要按不準貝筱臣的電話號碼。
「你吃飯了沒?」她聲音釀著微量的蜜。
「還沒,不過(辛追下面的話還沒跟上)外賣在送來的路上了。」
「嗯?又叫了外賣?我剛才電話一直打不通,原來你又在叫外賣嗎?一直吃快餐不好啊。」
「不是快餐,我一個朋友新發現有個外賣網,可以替你去任何飯店裡買單,然後送上門。所以今天我打算試個粵菜的飯店。」
「嗯,是哦。」辛追記得男友提過今天家裡只有他留守,所以她才特地出了門。
「以後我們也可以試試欸。」話筒那頭還有電腦音箱播放出的遊戲音效聲。
「像這種的,外賣費怎麼收啊?」
「還真不便宜,二十塊一次。」
「啊?只是外賣費嗎?外賣費要二十塊?……那還真的不便宜……」五塊一兩餛飩,買三兩就是十五塊,剩下的差不多夠自己坐個公交來回——這樣才能湊滿的二十塊。不過當時她還是勇敢地跨過心理的不適應,鼓起勇氣,應該是有鼓起勇氣的,去敲了男友家的門。餛飩從幾層保溫袋裡剝出來時,塑料蓋內壁里成片濕氣凝成的水珠聚出幾道水痕灑了一地,她忙著笑出脈脈溫情而全沒在意。
活動舞台上的環節也進行到了尾聲,辛追的旗袍下胳膊是冰的,但在場的群眾們正被有獎競猜的環節調動出最高的熱情。活動禮品辛追在開場前已經見過了,一枚鑰匙扣和一個應急用手電筒。做工什麼都很紮實,看得出具備一定價值,以至於她也有點心痒痒。也難怪在獲得獎品的觀眾里,辛追聽見了他們喜出望外的聲音。「你看不是蠻好!家裡放個手電筒,萬一停電,還是很有用的。這種的話,我自己花錢買買,又覺得沒必要,現在有的送不是好極了。」四十齣頭的阿姨和同伴分享自己的喜悅,辛追順著看她,心裡不由得軟軟地高興著。
世界上的人用許多不同的種群進行了區分,男的和女的,高的和矮的,喜動的和好靜的,積極的和消極的,分成陣營站了邊。辛追知道自己面前也有一條溝壑,分隔出的另一世界里,貝筱臣或許很早就屬於了那裡。他們以「兩個世界」的不同標籤做了多年的好朋友,卻誤以為標籤已經隱形,不見了應有的效力。「朋友」里允許了太多的不合適,包容了一切的分歧。直到未曾遭受挫折的關係,一旦變化為「戀人」后,剎那開始傳來的響聲,在時日推進下現出了幕後的原形——螺栓螺帽,絞動的機械手臂般將那根紅線越扯越緊,直至繃開,一頭悠悠地落在了他的世界里,一頭栽到了她的腳下。
富裕和貧窮,優渥和困苦,要不幹脆換個更通俗的說法,有錢和沒錢。
對,「有」錢和「沒」錢,有「錢」和沒「錢」,就是他們無從否認,無法抗拒,無以更改的差別。遲早有一天,連她也會意識到,自己必須解決的問題,也許對他人來說壓根沒有成立的意義。一張優惠券,一次外賣費,不過是開端,之後肯定有一張電影票、一次手續費、一瓶礦泉水、一對剎車配件……只會增加不會減少的小事,帶著一個「¥」,對她的感情進行無節制地拷問。她所結交的男生並非千萬富翁,可購物前不會刻意檢查標籤上的售價,被問起「如果增加五百元,可以將B套餐升到A套餐」,往往回答說「可以」,聽到一個二十元的外賣費,心裡覺得好像是比尋常要貴一些,但也僅僅停留在「覺得」上。他健康的父母雙親,明亮的大房子,家裡的第二輛車,從來都從背後給予無形的安全的支持,讓他在覺得「今天很累」「肚子很餓」后,繼續合情合理地覺得「二十塊外賣費有些多,所以更要叫幾個昂貴些的菜才行」。而這樣的「繼續」和「所以」,都是辛追不可能實現的心理。
感情呢,不是還有感情嗎,只要還有感情啊——再次飲鴆止渴似的回憶最初的接吻,曾經的狂喜和眩暈,身體深處的戰慄,居然並沒有成為有力的武器。理應所向披靡的名為感情的武器,能夠填海移山的武器,完全沒有展現它強大的生命力。它不是早就在無數的詩歌和雕塑里不朽了嗎?但恰恰相反,一旦察覺自己上陣后要解決的問題是印著幾塊幾十塊售價的長方形小貼紙,是那麼多幼小真實,市儈醜陋的挫敗,如同螞蟻的噬咬,它更快地萎靡下來,像一個破舊的充氣筏,寧為玉碎地要沉下水去。
——所以,感情這個東西,也難怪沒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