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我爺爺是受害人」
真事:
那年給爺爺收拾遺物時,班霆跟著父母一起去了爺爺住的地方。是在一個弄堂的拐角上,樓梯里完全沒有燈,純粹靠摸索。直到父親站在二層盡頭打開了門,班霆的視線里才終於出現了光亮。
男生看著本地用來形容居住窄小的「鴿子籠」似的屋內。一旁的櫥櫃里還放著爺爺生前用來看報的放大鏡。和其他老式傢具最格格不入的是一台冰箱。幾年前父親和叔叔一起湊錢給老人買的。但聽說後來爺爺覺得它耗電,除了夏天以外,其餘季節都沒有使用。
父母忙著整理,班霆則走到冰箱前蹲下,他側過肩膀,伸手摸到塞在後面的電插頭,一點點抽出來,把它插進了牆角的插座。
隨即,「嗡嗡嗡嗡嗡……」空氣里響起了冰箱壓縮機停止許久后,開始重新工作的振動。
「嗡嗡嗡嗡嗡……」
節奏近乎空白的溫柔。
那邊傳來了「你幹什麼啊」的問話,見沒有回應,就又重複了一聲。
當年的電視台曾播過一條新聞。
儘管電視台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包括深夜在內都會報道各種大大小小的消息。多到最後能令人覺得「桂花提前開了也算新聞?」「貓爬上樹不敢下來也算新聞?」或者「老人摔倒離世也算新聞?」。
年少的班霆第一次覺得電視離自己那麼近。因為屏幕里出現了父親的面容。他對著鏡頭說:「老人在你們這裡滑倒,是不是事實?」「因為滑倒而去世,是不是事實?」「既然這樣,浴室為什麼不該承擔責任?」被電視略微放大的既有父親的體態也有表情上的憤慨,整個人都是陌生了一點的。
而這是一條也許對任何人來說都無足輕重的消息,夾雜在馬路消防龍頭被撞和小區物業與居民的糾紛之間。電視彷彿只是羅列各種人的幸或不幸,發牌一樣分完。有些能成為別人飯後茶餘的談資,有些連談資也成不了。匆匆看過,知道,然後忘掉。那麼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班霆想,好像硬塞到別人手裡的廣告傳單,被看一眼然後帶遠幾步再丟棄,似乎一切目的僅僅是為了「被別人知道」。
那次新聞里也播放了大約十幾秒長的對那位浴室經營者的採訪。班霆看到和自己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當然精神上老了至少一輪,眉毛和胡楂全部花白,皮膚更是撐不住,全部的頹容掛在上面,拽得他說話也沒有能量了,嘴唇動得非常吃力:「怎麼會呢,怎麼會是我們的錯呢,我們沒碰他沒動他,走了幾十年的地板啊。」
叔叔嬸嬸當即抓著班霆的父親直說:「這人裝可憐給誰看?這副腔調,想給誰看?怎麼不來拍我?我當場哭給他們看!演戲誰不會?」
班霆父親被追得煩躁起來,立刻換了台。等第二天早上班霆在電視里看了完整的重播,後面還跟著一個小尾巴。後面還有被告人的妻子和女兒,出來各自短短說了兩句話。只不過被刻意安排坐在虛焦里,暈成一片灰和一片白。表達的意思都差不多,「這個官司打得太冤枉了」。
真事:
奶奶走得早。二十多年前因一場病很快就離開,剩下爺爺獨居,膝下兩個兒子輪流探望,逢年過節接來住兩天,也就如此了。所以班霆聽見爺爺在浴場摔傷,並沒有感覺難以置信。只不過「摔傷」兩個字卻演變得過於迅速,父親還是帶來了壞消息,將近深夜一點的時間,班霆從床上重新坐起來,換上衣服跟著父母去醫院見老人最後一面。長輩說的就是這幾個字,「見最後一面」,班霆醒著醒著,一股不愉快從身體里燒了起來,臉色發陰,但話還是忍在肚子里沒說的——直到那時候,他仍不認為事情會糟到無可挽回,長輩們的措辭在他聽來就是自暴自棄的烏鴉嘴。母親讓他鎖門,男生拔下鑰匙后握在手裡。到了醫院,爺爺卻是連眼睛也沒睜開一次就走了,人在白布單下雕塑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輪廓線。
等第二天做母親的去上班時,注意到鑰匙扣上她出差從雲南帶回的大象掛件,硬塑料質地的,不知怎麼已經完全捏壞了,大象輪廓拗出奇形怪狀的曲線。好像是被人用了很大的力氣捏過。
把手指在GPS屏幕上劃了兩下后,內容顯示經過這兩個小時的路程,現在已經離出城不遠了。郊區的馬路上車流雖少,卻導致大型工程車們一輛一輛把速度開得飛快。副駕駛上的小田時不時抽氣,末了班霆用餘光掃到她把中指貼在玻璃上,似乎這樣就能起到有力震懾對方司機的作用。
「等著好了,會有上天來收走你的!還是一塊一塊地收走你!」小田眼睛瞪大一倍,中指咬著那輛遠去的水泥攪拌車不肯鬆口。
「是銀湖路嗎?銀湖路多少號?」班霆打斷她堅決的詛咒。
「我看看。」小田翻著記事本,「116號。哎喲,離我生日很近。」
「哦,是么,你生日幾號?」班霆一邊沿街鎖定著門牌號碼。
「3月27。」
「……」忍不住回過頭去好好地訪問了一遍女孩的臉,班霆一臉「算你得逞了」的無語。
小田在勝利中咯咯地笑起來:「嗬!嗬!別生氣嘛。啊——是那個么?『青祖敬老院』?」
「『喜福敬老院』。」班霆在路邊停下,同時撥出電話向對方通報自己已經抵達的消息,「是的,我們已經到了。嗯?是么,好。」掛斷後他將車駛入敬老院的大門。
從面前的樓房裡迎下來的女子系著一條酷刑似的腰帶,早在第一次和對方接洽時,小田便已經暗暗地給她起了個女王蜂的綽號。據說年近五十,可保養得相當好,小田都頗受刺激地為自己買了幾盆綠蘿放在電腦前,說要消除輻射,呵護肌膚。後來還是班霆三不五時去給那兩株瀕臨夭折的倒霉植物澆澆水。
「王律師把你介紹過來的時候,對你評價很高呢。」和小田打完招呼后,女子和班霆握了握手。
「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雖然見證遺囑談不上是多麼複雜的工作,更何況他也只是協助有執業證書的小田,但之前班霆也曾聽見委託人和上級的對話。「我知道其實不找律師也行,但畢竟找律師的話可靠一點,這事保障齊全總是最好,免得將來生出事端。你再多派個人給我吧。錢不是問題的。」
那次她一閃一閃在臉側的兩枚耳環,今天換了更豐盛的設計,和班霆說話時它們像在一邊搖旗吶喊的僕從:「人差不多都到齊了,你跟我上去吧。」
班霆轉頭看小田:「走吧。」
「你去過敬老院嗎?」來的路上,小田曾經和班霆閑聊。
「沒有。」
「我奶奶住在敬老院里。是在南邊的,不過也基本上處於郊區位置了。」
「哦。」班霆將注意力投放在導航信息上,並沒有察覺話題從此輕輕地斷了。等一個逐漸成型起來的動作由他的視野里變得明顯——小田的手指在窗戶按鈕上失控,外來的風被忽開忽關的入口奏出一首單音節的曲子來。
班霆側過臉去,小田忙不迭地道歉:「啊,不好意思……」她飛快地收回右手,又用左手交握上去,乖乖地塞在兩腿之間。
班霆沒有搭話,紅燈時他停下車。
「我和我奶奶很親的,從小。」
「嗯。」心裡明白了七八分,但班霆轉開話題,「見證書的草本,我們沒忘帶吧,還有錄像機。」
「什麼?這些都是今天最重要的,我會忘帶?拜託你是來協助我的欸。你怎麼不幹脆問我今天有沒有忘穿內衣啊?」
「要我問嗎?」班霆面無表情地介面。
「啊?……得了啦!」小田臉一紅。
敬老院由三棟樓房組成凹字形,中間被剋扣出的就是小小的廣場,曬得半乾的拖把和倒扣的鉛桶是主角,幾位在一旁零零散散漫步著的老人,當他們把動作放得太慢,他們的臉孔上已經存不住怎樣鮮明的表情,只是懵懵懂懂地履行著臨到盡頭的「活」,「活」得比道具還少一份生機。
跟著委託人,班霆和小田往三樓走。
「老太太現在精神還好吧?」班霆問。
「今天一天都挺好的,思路也算清楚。」
「在這裡住了幾年了?」
「送進來也有五六年了。」
「很久了啊。」小田插話道。
「沒有吧。」委託人很是客氣般對小田笑笑,隨後卻依然是對著班霆說的,「比較過好幾家,這裡環境算是很好的了。設施也全,逢年過節什麼的活動也很豐富,價格高點就高點唄,老太太開心就好。」
「嗯。」班霆心無旁騖地應,目光掠過一間間開著門的活動室。有陳放著報紙的,大概就是「閱覽室」了,有間屋子掛著「娛樂室」的牌子,經過時他朝里探一眼,房間盡頭擺著台電視機,四周多少坐著幾位老人,儘管他們有的低頭打瞌睡,有的半仰著頭望著天花板,真正在看著電視里的娛樂節目的也許一個也沒有。
一旁的牆壁上掛著黑板,上面寫明了這周的菜單,小田上去讀了讀,回來后湊近班霆嘟囔:「至少吃了六頓豆腐。」
委託人家的老太太住在302室。走進去,房間挺大,一共擺了六張床。除了最後一張旁圍滿了因為立遺囑而趕來的後輩們,其餘五張床多是被床頭柜上剝到一半差不多黑透的香蕉,或是一個浸著假牙的水杯所陪伴。班霆剛要開口說話,靠門的二號床上猛地傳來了痛苦的呻吟,連貫的,又異常真實,彷彿在旁人所看不見的地方,的確有一排殘忍的獠牙正在咀嚼老人的意識。小田和班霆同時定住腳步,反倒是委託人轉過臉來:「不要怕,不是什麼大事。老年人,就會這樣的,有事沒事要叫兩聲。」
小田立刻正色道:「我不是怕。」
或許是時間已近黃昏,整個室內像被什麼放了煙,於是一切都慢慢地蟄伏了、懈怠了、放棄了。它們把自己變成厚而又厚的被子,變成一塊吃到半路就再也咽不下去的發糕,變成一雙青白的眼睛,拿它去看無處可去的人生。
那年,爺爺剛過世,班霆的父親和叔叔便開始著手要控告浴場經營方。漫長的訴訟歷時近八個月,最後宣判時,因電視台提出追蹤報道的要求,雙方一起出了庭。儘管在之前已經得到了勝訴的風聲,但白紙黑字「二十四萬人民幣整」的判決上加蓋「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章,彷彿就能為爺爺蓋上瞑目的棺木。
判決當日班霆坐在去區法院的電車上。雨天讓此刻的車廂空空蕩蕩,除了他與司機,只有一名中年婦女在前排打盹,以及另一名穿著他校制服的女生在走道鄰側坐著。再過去兩站,那位中年婦女也下了車,變成包括班霆在內只剩兩名乘客。
班霆閉著眼睛,沒多久一個顛簸從他手裡奪走了雨傘,沿著車廂地板跳了兩下,滾到那個女孩腳邊。
班霆朝她看,女孩抬起胳膊把傘交還過來,可惜走道的距離稍稍超出,於是她乾脆站起身了。
這一動,女孩裙子口袋裡的筆掉下來,順著電車正在拐彎的勢頭,滾到了班霆腳下。
「啊。」意識到時,她壓住了聲音的下半部分。
班霆和她對視了一秒,垂下手指撿起筆,於是好像一場不平等的交換,作為生活花絮似的開始又很快結束了。
明明到下一站還距離著可觀的路程,可女孩早早地站到了下車門前,食指不斷掀弄著車門的黑色膠條。
大概是快遲到了所以很焦慮吧?班霆漫漫地想。口袋裡的手機此刻響起了鈴音,他接過來,一看來電人,心裡做好了準備似的空了一個洞。
「嗯,媽?結束了?結束了么?」
電車上了坡頂。
「判了嗎?我們贏了?哦,贏了?……嗯……贏了啊。」
帶著逐漸的加速度開始向下駛去。
「哦,知道了……我為什麼要開心?爺爺這官司不管什麼結果都跟開不開心沒關係吧?你們真奇怪……欸,又幹嗎,我也沒說你啊,行了……嗯,好,我應該也快到了。」幾乎與此同時,班霆覺得空氣在自己身上彷彿被一個紅燈叫停,它們踩下一道無形的急剎車,卻還是無法避免往身後的女孩上,碾出長長的慘白的茫然。班霆迎上一些目光,仍然用先前的淡漠打量對方——果然她的神色不能再死寂一些了,帶著不能復燃的絕望。
「……嗯,那掛了。」合上手機後下一個動作就是對視過去,他頗不客氣地開口,「有事嗎?」
女生已經將手掌完全地緊緊塞在了車門縫隙中,似乎那裡是整個堤壩面臨決裂的創口。她張開嘴,前幾個音都是啞的:「……你是……請問你是姓班嗎?」
班霆沒有點頭,表情里卻是可以肯定的答案。
「你是去法院?」
班霆「嗯」了一聲。
「你爺爺……」女孩的每個音節都如同一條檢測出地震的指針般顫抖。
班霆朝她點點頭,心裡完全明朗起來,原來虛焦的鏡頭對準后,就是這樣一個人。
「對,我爺爺是受害人。」他用黝黑的瞳孔抓著女孩,「你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