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不能打官司」

第19章「不能打官司」

等馬路上完全沒有了崔洛川開的那輛馬自達的車燈餘光,辛追轉身往家走,到了樓梯口,婷婷的臉只剩被手機照亮的一塊青白,隨著她轉來轉去的步子像環繞著地球的月亮,兩人就是借著這麼一點零星的光照,同時被對方的出現嚇了一跳。辛追的聲音已經不自覺地瑟縮了起來,還在猶豫要不要解釋兩句晚餐時的去向,婷婷迎向辛追的臉上卻沒有預料中的那份不忿,哼了一聲模糊的招呼就把完整的脊背轉給了辛追,但就算隔著她的身體,手機屏上的那團光依舊滲透性的,怎麼都護不住似的一團。辛追不由得回頭打量了幾次,最後還是問了聲:「怎麼了嗎?不回家去嗎?」

婷婷沒有應答,單是這個脊背便構成所有堅決的否定了。等辛追進了屋,姑媽姑父已經睡了的樣子。房間里黑漆漆的,唯一沒有填嚴實的就是婷婷房門下漏出的一條黃光。辛追開了燈放了東西,看一眼牆上的鐘,愈加摸不著頭腦,一點憂心來回炒得煳煳的,在她心上黏了鍋底,她忍不住打開大門下了樓。

婷婷已經站到了大樓對面,挨一點馬路上的光,整個人明亮了些,因此焦灼的樣子也變得一目了然了,仍然堅持不懈亮著的手機屏格外放大了她五官中的慌張。藍與白都是最熱衷這份神情的顏色,濃墨重彩地要描寫一個詞語叫「失魂落魄」。連同婷婷察覺到辛追時,都沒來得及先表達被監視后的不滿,辛追乘機問:「沒事嗎?」

婷婷看了看辛追一秒,吐了個開頭:「我一個朋友……」辛追覺得婷婷說的潛台詞是「男朋友」,但她沒有打斷,等後面時間地點事件的補完。而婷婷每說一個詞就差不多要盯著辛追看一會兒,時時刻刻還在考量這個對話對象值不值得自己的吐露,辛追察覺到比畫在自己身上的卡尺了,盡量站得更像一個年長些的表姐,附和的態度也努力淡定些,又解開外套想要披在婷婷身上,可惜這份情在此刻的婷婷看來是沒有必要領的,婷婷直接一側肩膀。辛追不受挫,把外套搭回胳膊,平靜地撫摸兩下,把話續上去:「你朋友是聚完餐?從飯店出來了,後來呢?」

「嗯……他喝了兩杯后就開上車。」婷婷頓在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地方。

辛追心裡「啊」地喊了一聲,婷婷的手機屏打斷她們兩人的面面相覷,跳出了一串活動的信息框,她便立刻把和辛追的對話放到一邊,手指脫序地敲著屏幕,信息後接著是撥號,辛追識相地讓遠點,但無論如何事情還是明確了。她隔著十幾米看婷婷演一個名叫「愁容」的獨幕劇,想要捕捉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把那個酒後駕車的「違法分子」在腦海中建立得清晰一些,但對方顯然被婷婷隱私般地保護得很好,什麼也泄露不出來,辛追腦海里只有婷婷長久開著的電腦,大概這就是婷婷和男孩之間最頻繁和有效的通路了,聊天記錄的框在不同的電子產品上來回切換,卻不影響感情的牢靠。

婷婷的電話結束在幾句拉著嗓子的惡言惡語中,辛追聽不出那是在威脅她自己還是威脅誰:「我不管!我要想辦法!你要想辦法!」後頭的內容不變,但主語頻繁地換來換去,大概誰都可以,只要能夠「有辦法」,是什麼人根本無所謂。

力氣費盡了大半后,接下來是緩衝性質的眼淚,辛追掏出還剩小半袋的紙巾,想上去塞進婷婷手裡。婷婷這會兒扭過頭,她露出彷彿今晚第一次看到辛追的神色,之前儲存的信息好似被更新過,固守在兩人之間的那份懶得偽裝的高低差此刻是乾乾淨淨地消失了,她對辛追說話時的語調比剛才積極了許多,充滿了發自肺腑的熱忱:「姐,你認識派出所的人嗎?或者你的朋友里,有人認識派出所的嗎?交警的也行,做交警的最好。有嗎?」

辛追被婷婷押在最初的稱呼撓了下心口,畢竟兩人之間年齡相差不大,無論婷婷和辛追都從不用「姐姐」或「妹妹」彼此稱呼,但婷婷此刻一下就把它獻了出來,而且是不假思索地,說話前的躊躇和彆扭都沒有,她不由得有些唏噓:「你朋友現在是什麼狀況?」

「剛在醫院驗了血,說是死定了,酒精絕對超標,要被拘留的!我去問過了啊,搞不好就要被判刑的。怎麼那麼嚴!有毛病的,真的有毛病的!吃飽了撐的,都幾點了,還在高架下面設卡檢查!」婷婷一心護衛男友的立場,是非對錯先顧不上了,這些總有其他人其他機關來一寸寸清算,所以留她做一個黑白不分的人沒關係,雖然不出幾分鐘,她就會找到其他需要仇恨的對方,「有什麼好喝的嗎!真的不明白這些人,是有多蠢多空虛啊?!酒有什麼好喝的?!腦子進水!進酒了!真是活該!關進去算了啊!」

辛追等她把之前跳了無數次的因果圈再批判一遍,罵兩句是人之常情,畢竟最後該怎樣還是怎樣。婷婷又看了一眼手機,大概撒下去的網撈上來都是一場空,垃圾或海草,所以連辛追也是可以被她指望一下的了。

「你媽媽和你爸爸——」辛追剛張口就被打斷了。

「絕對不能跟他們講的。」婷婷的臉和聲音不由分說地冷下去,再冷點又多了份央求,「不能的。」

「嗯……」辛追覺得自己有半隻腳站進了當事人的圈子,「但新聞上說,酒駕最近查得是挺嚴的。」

「就是呀!」婷婷又一秒恢復成氣急攻心的「家屬」,「蠢不蠢啊,蠢得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居然還自己往槍口上撞!」她想起自己抓著辛追的手的原始目的,「姐你有認識的人在派出所里工作嗎?聽說可以進他們內部系統把記錄刪掉的,罰錢就算了,但至少別真的被抓進去啊。」

「我這邊,我認識的人里……」辛追認真地想了想自己生活圈,還真不意外,就是個一巴掌差不多能比出直徑長的小巧的圓。她平日沒什麼娛樂,和學生時代的朋友也疏於聯絡,家到公司兩點一線的——辛追忽然沉吟了下,婷婷發現了這個似乎帶著希望的細節。

「有嗎?有認識的人嗎?反正能先托關係去問一下就行了?我這邊問了好多哦,但都不行啊。」婷婷此刻相信無論物質上的差別是否鮮明,自己終究只是個象牙塔里十九歲的大學女生,辛追不一樣,好歹是踏上了社會的,社會複雜得多豐富得多機會也多得多吧,所以辛追周圍能攪起的可能性同樣應當比自己多得多才是。「反正,先問一聲也好的。姐,你有嗎?」她的手指涼涼軟軟地握著辛追,是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幅畫面,做妹妹的纏著姐姐,手指黏著姐姐的手指,求她能不能讓自己咬一口奶油雪糕的,類似這種畫面。

一腳踢鬆了插頭后,電腦屏幕反應迅速地黑了,辛追爬到桌子下面去,這會兒便看見一雙皮鞋停在了桌子那邊:「看來我是真的惹人討厭啊。」

辛追探出頭:「什麼?」

崔洛川笑在語氣里:「躲得那麼乾脆。是昨天的晚飯讓你不愉快了?」

「才不是呢。」辛追拍了拍手掌,支著椅子站起來,「電腦插頭鬆了而已——哎,怎麼又……」

崔洛川雙手搭住屏幕兩端:「學費收得厲害,卻連台好些的電腦也不肯配哦?」

一旁滑過看熱鬧的同事,甩著剛剛洗乾淨后的飯盒,沖崔洛川說:「還說呢,你們班的課今天就全都結束了吧,你要再往下讀千萬別選這裡了,我們工資都晚了好幾天沒發了。」

辛追連忙擺手:「哪有啦。」

同事轉過來笑她,一根食指恨鐵不成鋼地在空中戳了戳:「你就是傻。」

辛追等同事消失在門后,眼睛轉向牆上的表格:「啊,真的,口譯班明天就結束了欸。」

崔洛川流利地順著話題:「還會再見面的,是吧?」

「嗯……昨晚謝謝你請客。」辛追立刻低頭看桌面,如往常般不打算交出目光,但她忽然旋即抬起了頭,和崔洛川對視了片刻,對視里是有信息的,她還不自知的狀況下眼睛已經加了點戲,足夠讓崔洛川發現異樣了。

「嗯?」崔洛川等她開口。

但辛追還是退卻了一步:「啊……你們上課時間到了。」

「哦好。」崔洛川點點頭。

辛追見他要轉身:「那個……」她口氣盡量輕鬆,「你公司做車險吧?」

「做啊。怎麼?有需要?」

「哦,不是……車險的話,和交警局打交道多吧?有熟人嗎?」

崔洛川頓了頓,回到辛追面前:「什麼意思?交警局?你說交管局吧?怎麼了嗎?」

「沒沒,我就諮詢一下。」

崔洛川的笑容卻是帶著點不留情面的揭穿:「看你的意思是哪種『交道』了。」外教在門口比了催促的收拾,崔洛川朝教室看一眼後主動伸出手握住辛追,擺了一個很合理的幅度后再放開,「有事就跟我說,沒關係,多個朋友多條路唄。」

「好……我知道。」辛追把被握過的手插進衣服口袋裡,仍有很大部分的陌生阻隔她對崔洛川產生明晰的好感或反感,她不太清楚這些認識上的隔閡到底從哪裡來,總是如此根深蒂固,倘若流落到婷婷那裡,就能得到一個「你這是自卑下的自我保護」之類,小大人才會發出的結論。

但這會兒婷婷提不出一如既往的性子了,辛追早上起床時,婷婷已經武裝完畢,在玄關換好了鞋。辛追挨近去問,表妹馬尾甩得一圈出征般的凄涼傲氣,嘴裡嚷嚷著她才不管讓不讓探視,好容易熬到早上了,她煎熬了一晚的擔憂就算最終要隔著幾道牆,也好過在家裡乾巴巴地待著。臨出門,婷婷的指頭如昨夜一樣在辛追的手腕上情深地用下了力氣,女孩掛著老大兩輪黑眼圈,但湧出的淚線還是很透明:「幫幫我。」

從教室里魚貫而出的人群里,崔洛川直接把方向定位在了辛追身上,使她之前醞釀良久的措辭不再需要一個艱難的開端,更何況崔洛川首先開了話題:「我之前認識個客戶,關係還不錯,他叔叔是區大隊的,哦,不對,剛給他發了消息,升到市裡去了,你遇到了什麼問題?我幫你問問看。」

辛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邊趕緊給婷婷發消息,一邊忙不迭地道謝,崔洛川聽得一直發笑,敞著的領口下面喉結一動一動。辛追過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這次難得地把對方看了那麼久。

崔洛川雖然大辛追一輪,但現在年輕人都往老成里扮,年老的——好吧,說崔洛川是「年老的」顯然用詞不當,但不影響要表達的意思——看起來總是一份瞞住了時間的生鮮年輕。只不過憑辛追的眼力尚不足以琢磨出來,崔洛川長出她去的那部分其實在許多外觀細節上都有了精確的體現,化成一種隱藏很深的風範,在毛衣的顏色和紐扣的形狀,眼鏡架的用材和皮鞋的款式上,不言不語。

其實除了崔洛川外,家裡的婷婷也算得上在辛追眼裡成了徹底的另一個人。過去總是跋扈得很漂亮,驕傲得也很迷人,和她一個寄居的表姐保持最好的不冷不熱的關係,從不打算扮演出與己有關的要害關聯……這樣的婷婷現在是徹底退回到「年幼」點的「妹妹」定義中去了。行為和語言里都是徹頭徹尾的依賴,在路口等辛追的時候,縮肩跺腳的姿勢里滲透著過往難以想象的無助感。就算事件中心的那位男主角到了此刻,辛追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具體是個怎樣的人,但沒有關係,婷婷獨自就能把兩個人的關係演繹得淋漓盡致了。辛追一邊跟婷婷講解那其實也算不上複雜的「解決方法」,一邊不由自主地朝婷婷的眼睛里看進去,裡面是一會兒自顧自燃燒起來的希望和一會兒又莫名其妙熄滅下去的失望。

「有多大把握呢?他跟那個人很熟嗎?你跟他很熟嗎?」

「只能先試試看,他去託人問了,就這樣,現在也只能先這樣了吧。你別急……」辛追不知道自己是故意還是無意的,最後一個問題她沒有回答。

「能不急嗎?我明天一早的飛機欸……」婷婷明顯動過賴著不走的念頭,但她沒有別的辦法瞞著父母,只能被迫看時間變得緊迫。

「你去看過了么,情況怎麼樣呢?」

「我看得見什麼啊,也只能東問一點,西問一點。說是血液里酒精含量有197,你知道197什麼概念嗎?我也是查了才知道,法律允許的只有80!」婷婷的刻苦勁都在這二十四小時里用得差不多了,「按照《刑法》第133條,就是危險駕駛罪!官司吃定了的!」

辛追聽表妹一個個往外蹦這樣的詞語,想也沒想就說了一句:「不能打官司。」

婷婷愣了下,沒明白:「什麼?哪裡啊,他這種根本都算不得『打官司』好吧!《刑法》欸!提起公訴後面肯定是直接吃牢飯了啊!」

辛追回過神:「哦,哦,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也不是……欸,總之你別急。」

婷婷不可控制地剛想翻個白眼,但更快地意識到辛追此刻的作用和地位,她立即低頭換了副表情,複位到最初的無助里去:「要花多少錢,都沒關係的……」

辛追覺得自己應該替婷婷和她那位男友好好地把婷婷此刻的樣子見證下來,她是認真地這樣想著。非常適合婷婷的身份說的一句話,對社會運轉規則的臆測里兼具狹隘和世故,但更重要的是,辛追在聽到這句話的一刻是那麼久以來,她覺得婷婷最接近類似「公主」身份的瞬間。在感情之下,物質啊財富啊根本不值一提,錢只是道具,用來鋪成路也好,削成矛也好,哪怕是用來點燃取暖也好,都無非是道具而已,和需要達到的目標之間,是天遠地遠的高下之分。辛追突然非常替婷婷高興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不容置疑的愛情,她不由得在自己的想象里把那個男生的模樣勾勒得更英俊溫柔些,為了更配得上婷婷這樣的不顧一切。

「難道你要出錢嗎?」辛追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但畢竟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他家人那邊呢?」

「別提了,他這種一窮二白的。」婷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再和辛追打馬虎眼,徹底默認了對方的男友身份,「不然也不會在外面接活當司機了。」

「哦……」辛追忍不住很憐惜地揉了揉婷婷的臉,「小祝英台啊。」

「哈?」婷婷反應了幾個圈,「什麼呀……不好!最後那倆人都死了好嗎!」

「好好好,我錯了。」

婷婷反拉住辛追:「……我明天就要走了……姐……」

「我知道……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他不能吃官司的……」

「嗯,這事沒人會想的。」

晚上辛追下了公交車一路走,雨是隨後就濺下來的,一副預謀良久的樣子。辛追忙著跟崔洛川聯繫,屏幕上一會兒花一個字一會兒花一個字。過了下個路口,她冷不防迎面撞上法院入口的小廣場。入夜後的建築,更加森嚴而可怕,調配著不同比例的黑,在裡面安置層出不窮的懲罰和罪過。

她的步子變快,但寒意仍從腳底往上爬,爬得她打了一連串哆嗦,連被雨水打到也反而覺得雨水是比她熱的燙的。她沒有回頭,知道背後有一塊黑色的屏幕,沒有滾動信息時它比周圍所有的夜都要黑一層,現在它就這樣逐漸地注意到她了吧,它有了類似活物的眼睛,盯了上來,盯著她的背,她的走姿,會不會再過去一陣自己就會被它認出來。會不會被它認出來。

「哦,你欸——我記得——」

辛追的身體里猶如突然擠破了一顆膠囊,流出無色無味的液體,卻無從判斷是否有害,而它已經沿著自己的心臟緩慢地流淌了下來,會在日後的某一天突然洗清她血液里所有的不祥,重新換上幸福的衝動,還是扼住最大的動脈,惡狠狠地要釀出一個悲劇後果,辛追不得而知。

她僅僅知道自己果然沒有忘記。

辛追家窮了那麼多年,但也是「窮」出一副層次來的,有高低起伏,有輕重緩急,至少童年裡她和許多同齡人的差距算不得過於明顯,那會兒放眼整個社會,但凡腦子不太靈光,缺乏雄心又疏於算計的大眾,蓋的都是同一條稀薄的被子,辛追家在裡面分到點爛敗的棉絮,也算不得格外特殊。她無知無覺地跟著父母一起過至少不缺溫飽的日子,就算貧苦也不自知,畢竟「窮」這個詞依舊由長輩們扛著,再拉一個社會大環境做墊背,因此落不下具體的傷害在她頭上。她仍可以翻自己的舊雜誌,買零嘴,扔兩顆給球球,認識新搬來的朋友或者送別認識數年的朋友。

直到她升入高一時,那年秋天,冷清了十幾年的浴室突然一夜之間熱鬧非凡。有位七十齣頭的老人在浴場里滑一跤磕破了額角,送到醫院沒等第二天便過世了。老人的家屬們理所當然地悲憤,上法庭要將責任追究到底。漫長的官司一打就是大半年。

細節有很多。傳票是EMS快遞送來的,雖然早有準備,但當門真正被敲響的時候,再多的心理建設也瞬間失效。開門的是父親,察覺到不祥后,辛追和母親互相攙著手站在他背後。送文件的快遞員高高胖胖,說話也響,語氣卻是異常地無關緊要:「是你吧,你叫辛勤哦?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下。嗯,那這是給你的,法院傳票,麻煩你在這裡幫我簽收一下證明你們收到了。」

辛追父親接過藍色的信封,看起來還是薄的,刀刃似的薄。辛追當時還想著,如果不簽收呢,如果就是不簽收呢,死活不簽收呢,不承認收到不行么?不承認那發生的一切就要開始,有用嗎?

隨著快遞員的離開,門也關上了,將炸彈和辛追一家關到了一起。父親拆信封的時候臉色近乎絕望的靜謐,他從裡面抽出了幾頁紙,辛追已經命令大腦將視覺關閉,最後只鎖住了一枚鮮紅的法院蓋章。

太陽似的,閉上眼,它也在那裡。

睜開眼,它照樣蓋在牆上,蓋在父親的額頭上,蓋在綠色塑料拖鞋上,蓋在報紙上。

然後母親在她背後大哭起來,讓辛追在猝不及防中一個激靈。

好像一個詞語,看的次數太多,累積到一定程度后就會奇怪地變得不認得。有大半年裡,忙碌的事務讓人根本無暇去考慮別的。不可能繼續維持的營業,父母被迫把浴室關停,辛追還要讀書,高中的課本比想象中更多,父親光是為了地板的「摩擦係數」問題就走遍了全市所有的建材市場和研究院,家裡只有收集的各種材料袋堆得最為整齊。

差不多就是從那次事故之後開始,完全是可以目測的程度,看得見家長一點點矮小下去,屋檐上嘎吱作響,以至於辛追不得不站起來,她就算得踮腳也要開始出力了,沒有任何餘地容許她還能躲在過往的生活里。可惜哪怕撐著六隻手,還是難以避免局面朝下狠毒地垮一垮,讓她的肩頭一下砸出了實質的感覺,什麼叫大難來襲,真正的大難,襯得以往的童年生活無非是和藹可親的「資源匱乏」而已,稀里糊塗的溫和與包容,和之後要一分錢一分錢絞起來的鎖套完全不一樣。

真的完全沒有損失,幾乎值得驕傲一下自己的記憶力。

就是法院。就是這裡呵。

區中級人民法院位於城市中心,很多條公交車可以直達。

公交站就在距離大門十米外的快餐店前。

法院的鐵門一側是傳達室,坐著個態度不佳的阿姨級法警——其實也拿不準算不演算法警,就聽見她拿起話筒往裡撥著號碼,用忽然親切而尊敬的口吻稱呼著:「喂,黃法官啊?我小孫呀,你現在不忙吧?這裡有個誰誰誰說要見你?你知道這事嗎?」而往左繞,有扇邊門,裡面是間貌似負責遞交文書的辦公室。不知誰就會在那裡突然指著玻璃里的工作人員大罵起來:「不要臉,你們就是國家的蛀蟲,這個案子你們就是給我拖,還想再給我拖?」

回來,繞回來。法院的大鐵門另一側,就是真正的入口。進入前需要經過形似機場安檢的通道。照相機之類的器材會被要求取出,並額外寄存,隨後才可以真正踏足法院內部。

門前的台階很高且寬,站在那裡的時候沒有遮擋。太陽筆直的照射下連影子也無處藏身。

可是,不對,那天其實同樣下著小雨。

——沒有忘。

辛追停下了腳步,她回過身去,看著那塊由黑色的電子屏幕領銜的建築。

——認出來了吧。

十六歲那年,她來到這裡,為了變成被告的父親,他從一個消瘦的中年男人,分化成綠色的電子墨水小方塊,名字被一層層押解著,滾上屏幕來。就在這個十字路口,有多少人曾經看見呢,被公布的幾百幾千個倒霉鬼里也曾經有父親這麼一個人——

時間「×月×日10點30分」

地點「在第四法庭(二樓)」

被告「辛勤」

事件「(人身損害賠償糾紛)」

雨有點密,辛追抹了一把臉。

——從那天後。

辛追不自覺地聳了聳肩。前路上綴起一層濕得發亮的樹葉。

——你覺得我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肯定是個不意外的樣子吧。

崔洛川的簡訊問她在哪兒,辛追回他,我馬上到。

——摳門?俗氣?節儉?落魄?潦倒?窮酸?都行,都行,都差不多,八九不離十。一點也沒有出乎意料的反轉啊。連同父母,服服帖帖地和「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綁定在一起,再沒什麼好的,什麼都不行,包括他們的女兒在內。自己是尾隨著他們的,一百種悲哀里的一個了。如同世界上其他的悲哀一樣,她也可以,黑洞般地吸走所有光明的力量。不論是到哪裡,遇見誰,「悲哀」是滲入了她精神的詞語。而且它不同於一貫服務於文藝的造作表述,憑藉一連串紅得發腥的法院公章,讓這份「悲哀」格外有名有實。連過去美好的人和事,戀愛和親吻,都無法抵禦更不要提對抗。猶如沒有盡頭的餘震,沒等新砌的牆剛剛豎立,一條河水剛剛成形,一個鳥巢剛剛在屋檐下濕潤地完工,就要把它們全部都清除為零。

——對,「從那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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