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靠!」
辛追推門的時候姑媽在打電話,姑媽的語氣不只嚴肅更有氣憤。
「我已經去銀行問過了好吧,就是你回學校前那天晚上,凌晨三點五十分,我們家外面那個ATM機上提的錢。現在一查都查得到的,你還要騙我?你要不要我再去調設監控攝像啊?這樣有意思嗎?我是你媽欸,你對你媽還要這樣瞞?萬一我真去報警了呢?鬧大了的話你還收得了場么?」
姑媽越說越氣,連進門的辛追也沒多看一眼,辛追卻沒法從這裡躲開,她雙腳斷電似的被定在原地。她不能錯過一丁點姑媽和婷婷間的信息交流,說到哪一步了?婷婷說了錢是派什麼用場了嗎?錢是要救她那犯錯的男朋友嗎?婷婷會勸姑媽說你別怪我,你別怪辛追啊,辛追沒有錯的,她是我硬拽進來的,她沒有干任何對不起人的事,她不會對那七萬塊下手的,她雖然沒有什麼錢,可不會幹這種事的……
辛追的雙唇咬得全無血色,她只覺得腳底發涼。低洼地什麼時候開始蓄起了水?什麼時候的暴雨完成了突襲?殘葉泥沙沒過她的腳底,裡面會不會游出一條蛇,吐著芯子認準她?
崔洛川還一度試圖安慰她,說她只要好好解釋,不會有問題的,她行得端坐得正,辛追被他不知情的體貼傷得一陣慘笑,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真實近況告訴了崔洛川。崔洛川沉默了半響,又將辛追重新擁抱回去,彷彿他很早也猜測到辛追的家庭背景。必須是這樣的背景上,才會讓辛追把眼前的安全感奉為圭臬,對存量的關注遠多過增量,繼而視丁點善意為巨大恩賜,全方位低估自己的價值和愛。
「不管怎麼樣,都有我的責任。你別害怕。」崔洛川的手在辛追的背上溫柔地撫。那一刻辛追是燃起片刻勇氣的。
可單獨面對姑媽的時候,她的臉還是煞白得非常醒目。姑媽掛斷電話轉向了辛追,告訴辛追她勒令婷婷後天,也就是周六回來說清楚。姑媽不是在乎七萬塊,而是女兒的這個行為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婷婷拿的這個數字跟「生活費不夠」差了十萬八千里,姑媽害怕的是別是被騙進什麼傳銷組織,尤其婷婷越是瞞,這份走歪了的猜測卻咬得越狠。
可辛追只聽見一個「後天周六」的時效。等後天,婷婷就回來了。婷婷、姑媽和她,三個人往客廳里一坐,一開始是婷婷和她站在一邊,一起面對姑媽,她是婷婷的親密戰友,值得婷婷咬緊牙關也決不出賣。但很快,並且一定,辛追就只剩一個人,要面對婷婷和姑媽,告訴她們,七萬塊經她手后丟了。
辛追帶著個腦海中的模擬法庭,心力憔悴地挨到了第二天傍晚,婷婷連續給辛追打了好幾個電話,辛追不敢接,婷婷據此推測出辛追的躲避事出有因,她來電的頻率陡然上升了。辛追的手機在桌上振個不停,引來同事接連的注目。迫不得已,辛追按下了接通鍵。而後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有婷婷一句句的追問快馬加鞭。
「姐,那事後來有消息了么?」「哦?!怎麼說?」「不行?不是都說了只要給七萬……哦……」「真的不行?」「等了那麼久欸——」「那不行就再說咯,錢大概什麼時候退回來?我好找理由搪塞我媽」「什麼?」
「什麼——」婷婷的尾音像斷了繩索的擔子,高高地吊起來,一股巨大的不信任和厭惡,就通過這兩個音節淋漓盡致。
「沒弄錯嗎?」
「你不是騙我吧?」
「丟了?」
「什麼意思啊?丟了是什麼意思啊?」
「你搞什麼啊!」
「怎麼會啊?」
「靠!」婷婷罵了一聲后摔斷了電話。
辛追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一旁的電腦屏幕上。十六七歲時面色慘白的辛追,五官不自覺地抽搐成一種鮮明的丑。丑極了。她看那個倒影。嘴角發抖,眉毛下垂,眼睛里滿是懼怕和厭惡,對事態的懼怕和對自己的厭惡。這份完全不受時間影響的面容,或許才是她真正的樣子,告訴她,無論過去多少年,十幾歲也好二十幾也好,哪怕三四十,但凡任何一件與金錢有關的苦難突發登場,她一直維持的日常都會失守。誰讓她既無能力又無方法,倘若說過去的人生經歷給過她任何教訓——其實連教訓也談不上,被反覆強調的只有那一朝被蛇咬的恐懼。她對這種恐懼才是最了解的,最鮮明的,最無法忘懷的。
辛追把臉再次扭向電腦屏幕上,那張二十三歲的臉,最終是由恐懼所統治的全部醜態。
真的丑極了。
就是那一刻,辛追的記憶里浮現出班霆。非常久違地浮現出他。隔著六年,兩千多天,山長水遠。
應該是最近的變故,在她內心發起了一場地震似的持續動蕩后,什麼都紛紛松落崩塌了,原先的架子倒了下來,架子上面的壁畫砸了下來,畫後面鎖著的一個箱子重新露了出來。
那個箱子是關於班霆的。
她藏在那裡的。
辛追將座椅轉正,她和電腦上倒映的人影靜靜地互相觀察。
六年前的那一天,她留給班霆的最後一面就是這樣吧,丑極了的面孔。把那個箱子捧起來,都不必打開,她就能想起來了。自己是怎麼一點一點地,從班霆身畔挪開步子,用這副正在迅速成形的醜陋面孔站到他的對面。
她再一次站到他對面的位置。眼眶裡還蓄起多餘的淚水,彷彿她的可憐還彰顯得不夠,眼淚是她這類人的標配,缺了標配就少了點什麼,就不夠凄慘和無能了。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標配以外,她的眼淚里是多了一個額外的成因的。她那時是怎麼死死地盯著他?用力地盯著他?為了讓他看清自己心裡的一句話。
「班霆。這下,是你欠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