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家
「我走了。」白曉對晟曜笑道。
「啊?這麼快?」晟曜詫異說道。
白曉這剛來,放下花就要走了?
白曉點頭,「今天有些事。」
「哦……」晟曜很失望,又振作精神,露出一個笑容,「那明天見。」
白曉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微不可查地嘆了聲氣,笑容變得無奈。她再次揮揮手,轉身踏入煙霧之中。
晟曜目送她離開,過了一會兒,他收了笑容,腳跟一轉,快步跑出這一排墓碑。
他在祭掃人群中穿行,彷彿是一條靈活的魚在水中游曳,速度快得驚人,也靈活得驚人。
他從墓區最擁擠的區域鑽了出去,腳步放緩,警惕地望了一眼那幽靜的石板路。視線四下一掃,確認在附近沒看到陳勁,這才踏進了石板路。
進了長壽墓區,晟曜迅速壓低身形,躬身小跑,熟門熟路地繞過兩個墳冢。他腳步頓了頓,從一尊壽星公的雕像后探出頭。
他的前方,墳冢、綠樹之間,是白曉聘聘婷婷的身影。
晟曜呼了口氣,又屏住呼吸,慢慢朝白曉的方向繞行。
他不應該這樣跟蹤人家姑娘的,可是,自從他發現白曉離開傳統墓區后,不是往大門走,而是進了長壽園更深處的長壽墓區,他就壓不住心中的好奇心,無意識地跟上了白曉。
白曉說自己住在附近。晟曜以為她家就在這邊郊區,他這些天還傻乎乎地一直在那附近轉悠,希望能偶遇白曉。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
晟曜心中有種不安的感覺在蠢蠢欲動。
白曉的遺照始終出現在他眼前。每天和白曉的聊天時,那照片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的位置,結束交談,送走白曉后,那張照片也分分秒秒都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他對白曉一見鍾情,在這幾天的交流中,他越發喜歡白曉,卻在同時意識到,他當初一見鍾情的對象或許……是另一個白曉。
這個認識讓他十分糾結。
而白曉的態度也有些微妙。
晟曜覺得白曉想要對他說什麼,卻一直沒說出口——不是他們每天聊的那些興趣愛好、過去經歷,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晟曜有那麼一瞬想到了告白。
他條件反射般紅了臉,又馬上甩甩頭,甩掉這不切實際的念頭。
白曉絕不是那種會因為害羞而無法開口告白的女孩。
她是有其他事情難以啟齒。
晟曜想到此,跟蹤的步伐停了下來。
如果白曉不想說,那她想隱瞞的事情可能……可能真的不適合讓他知道。
晟曜想到這,對於自己這兩天本能的跟蹤行為產生了動搖。這種動搖只存在了剎那。不知為何,晟曜心裡堅定認為白曉的這種難以啟齒是想要向他求助,是渴望他能主動伸出援手。
白曉……恐怕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了……
她孤零零一個人,每天只能到墓園祭奠逝者,再無其他去處。
一想到此,晟曜就覺得心臟在輕輕抽痛。
前頭的白曉忽的停住腳步。她側過頭,望著身邊一棵枝丫繁茂的杏樹。白色的杏花在枝頭綻放,構成一片白裡透紅的雲,煞是美麗。
白曉伸出手,踮起腳,輕輕握住那一根纖細的樹枝,將樹枝拉彎了,又伸出另一隻手,摘下枝頭的幾朵杏花。
伸長的手臂,拉高了衣袖,露出了她衣服下的皮膚。
晟曜震驚地盯著那皮膚上不正常的灰色。
那灰色,構成一個手印的圖案,印在白曉的手臂上。
離得有些遠,晟曜看不清太過細節的東西,卻是一眼就辨認出來,那個灰色手印正是他和白曉初見時,抓住她手臂的位置。
晟曜的腦海中閃過那天自己手上沾到的粘液。他急忙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沒有殘留任何痕迹。
如果是他將髒東西粘在了白曉的皮膚上,那他身上也應該出現同樣的反應,而且應該比白曉身上的反應更嚴重。結果卻是白曉的皮膚上留有痕迹,他則毫髮無損。
晟曜的心沉了下去。
他注視著不遠處的白曉,看著她捧著花,露出笑,步伐輕快地走向了墓園深處。
晟曜正準備跟上。
啪!
一隻手拍在了晟曜的肩頭。
晟曜轉頭,對上了陳勁皺眉嚴肅的臉。
陳勁身邊,小吳臉色發白,視線直直盯著晟曜剛才看著的方向。
陳勁一手死死抓住晟曜的肩膀,另一手插著腰,粗聲粗氣地說道:「你這小子,厲害啊!專門派個人,都盯不住你,跑得真是快啊。」
晟曜沒像前幾次那樣打馬虎眼。他滿腦子想著白曉手臂上的那個灰手印,想著白曉故意隱瞞的秘密,也就沒了心情應付陳勁。
「對不起,我這就離開。」晟曜老老實實地說道。
如果現在從北門出去,跑快點,還能趕到西門出口,繼續跟上白曉。
「少給我來這套!事不過三,你這已經第三次了!」陳勁卻沒有放晟曜就這麼走人,他拽著晟曜的肩膀往後走,卻是一下子沒拉動晟曜的身體。
晟曜站定不動,黑沉沉的眼睛對上陳勁的視線。
陳勁心頭髮麻,不過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挺起胸膛,厲聲喝道:「你少給我玩花樣!跟我到警衛室來!不然我就報警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報警」起了作用,陳勁覺得手掌下屬於年輕男性的堅硬肩膀放鬆了下來。
晟曜低下頭,被陳勁按著肩膀,一路往外走。
陳勁押著人走了一段路,忽的發現不對,一轉頭,就見小吳還獃獃站在原地。
「小吳!」陳勁叫了一聲。
小吳的身體震了震,像是熟睡中的人突然被驚醒,整個人精神恍惚。
陳勁看他那樣子,改了口,「小吳,你留這兒繼續巡邏。我帶這小子回去。」
小吳頓時緊張起來,想說什麼,卻是正好對上了晟曜看過來的目光。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陳勁這次沒停步、沒回頭,直接押著晟曜走出了長壽墓區。
兩人走過傳統墓區擁擠的人群,在那些祭掃人群的好奇圍觀下,進了長壽園的辦公區。
辦公區面積不小,被茂密的小樹林分成兩塊。後勤財務、業務等部門的辦公室,因為和主任一起辦公的緣故,坐落在辦公區內部,遠離外頭燒紙燒得烏煙瘴氣的墓區。員工宿舍、食堂和安保科的兩間小房則立在辦公區入口處。
長壽園的警衛室,因為這地理優勢,成了墓園的多功能雜物間。清閑時候,安保科的人在這兒打打盹、打打牌。園區小賣部和員工食堂倉庫裝不下的貨物,其他科室員工的一些私人物品和工具也都會在這兒臨時堆放。
此刻,房間長桌上物品凌亂,房間角落的貨物箱子摞得老高,將警衛室唯一的一扇小窗戶都給擋住大半,外頭明媚的春光一點兒都照不進來,室內的光線彷彿是冬日的夕陽般昏沉。
陳勁進門就按開了燈,立在門口,沖房間角落塑料板凳點了點,指揮晟曜老實坐好,自己則拿了手機出來,在工作群里發了消息,通知跟丟了人的老徐。
他一邊發消息,一邊瞅著晟曜。見晟曜老老實實地坐著,像是認錯的模樣,他那一直嚴肅繃緊的臉也鬆弛了下來。
陳勁收起手機,拉了把木頭靠背椅,在晟曜對面坐下。原本晟曜比他高一個頭,這麼兩把椅子一區分,他比晟曜高了一個頭。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晟曜。」
「哦?和我還是本家。」陳勁語氣輕鬆,敲了敲自己保安制服的胸口,讓晟曜看那兒別著的胸牌。
晟曜搖頭笑道:「我姓『晟』,上頭『日』,下面『成功』的『成』。」
陳勁一愣,「哦……那個『晟』……」他若有所思,看向晟曜的眼神重新變得警惕起來。
晟曜皺眉,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什麼問題。
陳勁接著問道:「你幾歲啦?工作了嗎?」
「在讀大學。」
「大學生啊。大學生不用上課的嗎?怎麼每天都到我們這兒來?」陳勁追問。
晟曜這次沒有馬上回答。
他自從見了白曉之後就神不思蜀,滿腦子都只想著白曉了。上課的事情,晟曜一點兒都不擔心。他好像沒什麼正經事需要做。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是這樣。
他沉默了太久,對面的陳勁表情逐漸變化,眼神也從警惕變成了不屑。
晟曜反應過來,隨口給了個答案:「正好沒課。」
陳勁不信。
清明時期,也是學生開學的時候,哪有這時候整日都沒課的?
「你哪個學校的?」
「交大的。」
「交大?高材生啊!」陳勁更加不信了。
這時,門外有人進來。
陳勁打了聲招呼,「老徐。」
「嗯。」老徐邁著步子進來,也拉了把木頭椅子,坐在了陳勁身邊,一臉嚴肅地打量晟曜。
「我能走了嗎?」晟曜問道。
「別急。」陳勁說道,又轉頭對老徐說,「這小夥子交大的大學生,說是學校沒課呢。對了,他叫晟曜,上面個『日』,下面個『成』的『晟』。」他說完,語氣調侃地問晟曜:「哪個『曜』啊?」
「『日』『翟』『曜』。就是『照耀』的『耀』,光字旁改成日字旁。」晟曜詳細說明,仔細觀察著對面兩人的神色。
「挺有文化的。」陳勁不咸不淡地評價。
老徐看晟曜的眼神和陳勁一樣,開口問道:「幾歲啊?」
「十九。」晟曜一邊回答,一邊琢磨問題出在了哪裡。
「學生證有嗎?」
「沒帶身上。」
「那你聯繫一下你父母,叫他們來接你吧。」老徐接著道。
晟曜臉上有一瞬的空白。
他腦海中浮現出祖父母的墓碑和墓碑上黑色的名字。
「陳哥!人抓住了?」門外傳來叫喊聲。
晟曜驚醒,回頭看去,就見每天在大門口站崗的那個保安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小金見到晟曜,立刻「嘿」了一聲,「你小子被逮住了啊?」又看向陳勁和老徐,「陳哥、徐哥,報警了嗎?我到門口去等警察!」
陳勁和老徐連忙叫住小金。
一個問:「你怎麼跑來了?門口誰看著呢?」
另一個說:「還沒報警呢,你別咋咋呼呼的。」
小金撓頭,回答道:「財務那幾個在門口幫忙呢。」又問,「怎麼沒報警?不是逮住人了嗎?」說著,他就瞪視著晟曜,做出兇狠的樣子來。
陳勁有些尷尬。他是逮到人了,卻不是人贓並獲。這要報警,也沒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老徐給小金介紹了一下晟曜,接著說道:「……現在呢,就是和這小夥子好好談談。大學生,有文化、有素質,不能做些亂來的事情,對不對?小夥子,你老實說,你每天到我們墓園來亂逛,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你交大的……又不是搞藝術的那些,不是來我們這兒畫畫、拍照的吧?」
老徐也算是見多識廣,在長壽園工作了那麼久,見過一些別出心裁的年輕人,跑墓園來玩藝術創作。另外,也有些年輕人會專門來墓園尋刺激。只不過後者多是晚上偷偷溜進來,或是下午臨近閉園的時候進來,找地方貓著,等天黑之後,再跑到墓園裡狂歡。
作為墓園原來的門衛、現在的保安,老徐當然對這樣沒事找事的年輕人深惡痛絕,逮到那些年輕人,少不得一通罵。他那時候也是年輕氣盛,碰到同樣年輕氣盛的人,結果自然是矛盾激化:對方被警察帶走,賠了錢,墓園卻也要耗費時間精力修復損壞的設施,而他,被主任批評了一頓,扣了年終獎,可以說是三敗俱傷。
眼前這個晟曜看起來並非兩者中的任何一種,不過,老徐還是擺出寬容的姿態,唱著紅臉。
陳勁就唱起了白臉,「我跟你說啊,我們這裡是公墓,是民政系統下面的事業單位,不是那種山裡的荒墳,也不是那種民營的、私人開的小墓地,你付點錢就能隨便你幹什麼。我們這裡管理很嚴格的。」
小金站在一旁沒出聲,摸著下巴,好像在思考什麼。
晟曜本想順著老徐的話,編個藝術學院的身份來,可對上陳勁和老徐的眼神,他改變了想法,態度誠懇地解釋道:「我就是好奇那邊長壽墓區什麼樣,想到處看看。那裡種的樹、墓碑樣式,都跟傳統墓區不一樣,我就是好奇……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會再亂跑了。」
老徐點點頭,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來。
陳勁依舊板著臉,「你要這麼說了,再要讓我抓到,我們就真的報警了,到時候還要通知你家長和學校——」
啪!
一聲脆響,打斷了陳勁的話。
陳勁和老徐都看向了小金。
小金一手握拳、一手攤開,拳掌相擊,擺出了一個經典的「恍然大悟」姿勢。
「晟曜!你是那個晟曜!十三排那個晟祖義的孫子,是不是?」小金眼睛發亮地問道。
陳勁和老徐一愣,都有些發矇。陳勁反應快,乾咳一聲,說道:「你每天來給你爺爺掃墓啊。那掃墓完,就早點回去,別到處亂跑了。」
老徐也附和了幾句。
晟曜若有所思地看看小金,又看看陳勁和老徐,想到長壽園各個路口立著的監控,頓時明白過來。
原來長壽園已經查清楚自己每天的行動軌跡,也藉此鎖定了自己的身份。今天還特地派了人跟著自己。
只是,這樣一來,仍有些事情說不太通。
晟曜沖著小金點頭,「是我。」
「你還挺有心的啊!給你爺爺奶奶送花,還給他們隔壁鄰居送花。」
墓園裡的隔壁鄰居,自然是葬在左右兩邊的逝者。
「既然都買了花來了,幹嘛還從長壽墓區摘花?」小金不滿地說道。
晟曜發愣地聽著小金的抱怨,腦海中回憶起了白曉摘杏花的畫面,也回憶起這些天來白曉捧在手心,獻在墓碑前的不同花朵。
老徐喊了一聲「小金」,讓他別那麼激動。
陳勁正要開口說什麼。
晟曜忽然問道:「隔壁那個墓是誰的?」
「什麼是誰的?你送花的時候沒看墓碑上的名字嗎?」小金沒好氣地反問。
「看了。我是想問,那個墓主人和她的親屬……」
「這就不關你的事了。」陳勁連忙說道,「你啊,就少管我們墓園的閑事。」
老徐說:「總之,你掃墓就掃墓,不許到處亂跑。再這樣,我們就報警了。」
晟曜看看這兩人,察覺到這兩人的言不由衷。他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只能按下心頭的疑惑。
「我知道了。我現在可以走了嗎?」晟曜問道。
老徐點頭。
陳勁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晟曜朝三人微微欠身,再次道歉,這才往門外走。
陳勁沒有強求。
晟曜出了警衛室,腳步聲踏得極重,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就加快了步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