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約會
陳勁三人還在警衛室中,沒有馬上離開。
「……讓他就這麼走了?不用我去盯著他嗎?他萬一又溜回到長壽墓區怎麼辦?」小金聽著遠去的腳步,有些擔憂。
「小吳在那兒呢。再說,我們都挑明了,他怎麼可能再去長壽墓區?」陳勁批評道,「倒是你,不該說的話,說那麼多幹嘛?」
小金很茫然。
「警告過他就行了。大家心知肚明,我們留一線,他也見好就收,這樣最好了。」老徐說道,「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真把他惹急了,他到時候把墓區破壞一通,就是我們報警抓了他,之後的事情也夠我們煩的了。這種小混混,被抓了也就是看守所里蹲個幾天,他一點兒都不會怕。老油條子了。年紀又小,容易衝動。這是最麻煩的。」
小金依然不解,還有些委屈。
老徐看著小金年輕的面龐,想到了自己當年被主任訓斥時的不服氣。
真是年輕啊。老徐心中感嘆一聲。
「你不是找到他祭拜的那兩個墓了嗎?」陳勁在旁循循善誘。
「對啊。」小金挺起胸膛。
這可全靠他的機靈。
「那你看沒看那兩個墓的墓主人都是什麼人?」
小金馬上回答:「剛我不就說了?那個晟祖義。還有一個……」
陳勁沒等他回憶起另一座墓碑的事情,接著問道:「那個晟祖義和他老婆的生卒年月你看了沒?」
小金怔住。
大晚上的,他哪有功夫去仔細看那墓碑上的刻字?能多記一下晟祖義健在的親人名字就不錯了。再說了,昨晚老徐和陳勁都攬下了查那兩座墓的工作,業務科把檔案翻出來,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何必多此一舉去思考這些?
陳勁和老徐顯然也不是有這麼強的推理能力,兩人是昨晚上跟業務科打過了招呼,這一個白天的功夫,業務科的人已經幫忙查清楚那兩座墓的情況了。只是這消息,兩人還沒跟其他同事說。
「他要真有孫子,那孫子會是個十九歲的大學生?」陳勁嗤笑一聲,「他跟電視里演的一樣,『我爺爺八歲的時候就被日本人殺死了』?」
小金怔住了。
……
晟曜快步出了長壽墓園。他一路都在觀察周圍的監控攝像頭,到了墓園大門口,脫離了大門口那監控的範圍,他腳下發力,在那光潔平坦的柏油馬路快速飛奔起來。
得快點,再快點……
希望趕得上……
希望能趕上白曉……
……
「我看他是打上了晟祖義墓的主意,但一直沒等到下手的機會。給兩個墓都獻花,就是做個樣子,防著晟祖義家人來祭掃,正好撞見。撞見的話,他也能搭上話。後來可能就想著到長壽墓區轉轉,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陳勁分析道。
小金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他要真的打晟祖義墓的主意,想敲詐勒索,那應該認識晟祖義的家屬吧?多少該知道一點情況。怎麼會冒充那個晟曜?他是不是打旁邊那墓的主意?」
「那更不可能了。」老徐否定了小金的猜測,「那座墓,根本沒家屬,當年是居委會在小區里籌款,幫忙買的墓穴。」
陳勁順著老徐的話,補充道:「而且那墓今年就到期限了,續租是不可能續租了,之後就會挖出來,和其他人的骨灰統一落葬。到時候,可能就是埋到長壽墓區哪棵樹下面吧。」
話鋒一轉,陳勁又道:「就是調查了晟祖義家的情況,他剛才才脫口而出說自己是晟曜。你也別當這些小毛賊有多厲害,能想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
這解釋,倒也說得通。
小金遲疑地點點頭。
陳勁又轉頭對老徐道:「我看這小子不一定死心。明天還是我在傳統墓區盯著他吧。」
老徐只能遺憾地點點頭,「那幾個小年輕我不放心,我自己不服老也不行,這眼睛、腿腳都不好了,盯不住那年輕人。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我不會讓他搗亂的。」陳勁保證道。
……
到了!
晟曜看到了長壽園的西門,眼睛亮起,轉著腦袋四處張望。
遠處是空曠的停車場,是能看到盡頭小房子的荒野。荒野上全是近兩米高的青草。風吹草低,露出來的不是牛羊。
晟曜喘出口粗氣,腳步放慢了一些,像是怕驚擾草叢中的女孩。
他心中又冒出了之前盤桓著的疑惑。極目遠眺,看向地平線盡頭的那幾幢小房子。
那些小房子就像是幾個積木玩具,簡陋得不似能住人,但終歸是房子,有牆壁,有屋頂,能遮風擋雨。
難道白曉沒有撒謊?她是住在那兒?
天邊的太陽漸漸西沉,餘暉將那些青草染成了橘黃色,也給女孩的背影灑上了金光。
那身影變得虛淡,像是要融化在陽光中,又像是要被草叢吞沒,就此消失無蹤。
晟曜的心跳突然變得劇烈起來。
……
黑暗的房間中響起了心跳聲。
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像是在催促什麼,又像是在警告什麼。
醫生將雙眼貼在了電視屏幕上,十根手指也牢牢扣住了電視。
電視機的塑料外殼「咔咔」作響,那輕微的聲音又被醫生指甲上的笑聲、哭聲給淹沒。
……
晟曜朝著白曉的背影邁出一步,又往前踏出一步。
他加快了步伐,重新飛奔起來。
他刷地沖入那茂密的草叢。草葉抽打在他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紅痕,也刮出了細長的傷口。
晟曜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若隱若現的背影。
殘陽如血,女孩由金色變成了赤紅色。草叢也染上了紅。就像是她體內噴湧出了鮮血,染紅了大地。
晟曜的眼中也是一片猩紅。
他耳邊不再是青草摩擦的沙沙聲,而是雜亂無章的巨響,又似有警車救護車的鳴笛聲。
「老公……我……」
一聲呢喃、一聲嘆息,不知道從何方傳來。
晟曜用力睜大了眼睛,不願錯過身前的那抹倩影,拚命朝著她伸出了手。
……
電視機前,醫生像是沒骨頭的奇怪生物,一點點拉長軀體,往後退去,退到了沙發上。
指甲上嘈雜的聲音停止了。
房間里的心跳聲停止了。
只有電視機內,傳出了晟曜的喘氣聲。
飛起來的杏花中,響起一道清麗的女聲。
……
「晟曜?」白曉錯愕地轉頭,看著滿頭大汗的晟曜,又看向他抓著自己的手。
白曉手中捧著的杏花已經飛落在了草叢中,風一吹,又晃悠悠地飄向遠方。
晟曜的手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白曉沉默了兩秒,伸出手,輕輕抹掉了晟曜額頭的汗水,又擦了擦晟曜臉上的血線,「別著急,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
晟曜神情緊繃。他輕輕拉開了白曉的袖子,露出了她手臂上的皮膚。
雪白的皮膚上,有著一個清晰的灰手印,手印中間皮膚凹凸不平,像是燙傷后留下的疤痕,手印邊緣則是細細密密的青色血管,如一種肉眼可見的感染。
晟曜甚至能看到那些青色血管正在往外擴張,只是擴張的幅度很微小,微小到像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這沒什麼。」白曉笑著安撫道,「我就是……有些過敏。」
晟曜猛地抬頭,對上白曉的雙眼。
「真的只是過敏,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過敏性皮膚病。我一直有看醫生,有吃藥。不要緊的。」白曉像是要說服晟曜,仔細又耐心地說道。
晟曜露出了一個似是要哭又強行擠出笑的表情,對白曉說道:「你跟我回家吧!我們回家吧!」
話音落,周圍只剩下了草葉被風吹拂后摩擦產生的聲響。
白曉和晟曜對視著,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時間似是在這一刻停止了。
……
噠。
醫生的指甲敲在了他的膝蓋上,發出了奇怪的聲響,像是指甲上那滿臉笑容的小人被敲痛了腦袋,表情也從微笑變成了委屈的癟嘴。
一聲嘆息響起,不知道是從哪一枚指甲上傳來的,在黑暗的室內飄蕩。
電視屏幕上,鏡頭從白曉沉默的臉上拉遠,擦過晟曜滿是忐忑和期待的臉,不斷後退,退到了長壽園的長壽墓區內。
小吳的後腦勺佔據了大半畫面。
屏幕的左半邊,是他不斷輕顫的發梢和後頸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右半邊,則是草叢中時隱時現的兩道身影。
「啊!」小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扭頭就跑。
他驚恐的臉從畫面中一閃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白曉臉龐的特寫。
那臉上是一個無奈的、縱容的微笑。
「嘿嘿嘿……」
沙發上,醫生髮出了充滿興味的笑聲。
……
晟曜的心跳還沒平復,心臟一下下撞擊著胸腔。
他這會兒不敢回頭看白曉了,也不敢伸手拉白曉,只用餘光注意著她,配合著她的步伐,沿著長壽園鋪的柏油馬路一路行走。
「我們先去吃飯好了。吃完飯,坐車到市區,再打車回去。這邊的計程車不能進市區,打車到市區還不太方便。」晟曜沒轉頭,嘴巴卻也是沒停,「你晚飯想吃什麼?我在那邊公交車站附近吃過幾次。」
全是這些天吃的。
「有一家拉麵挺好吃的。還有家蓋飯,葷素搭配,挺豐富的。」
「我都行。」白曉答道。
聲音輕輕柔柔的,一點兒都沒生氣的樣子。
她之前無奈地回答「好啊」時,也是這樣的聲音。
晟曜不禁轉了一下頭,瞄到了白曉臉上寬容的笑容。這笑容,也和剛才一樣。
晟曜紅了臉,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就是極為不自然地同手同腳了幾步,「那我們吃蓋飯吧。那家小店還有炒菜。你喜歡吃什麼?」
「嗯……」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回答。
「雞鴨魚,豬牛羊,你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雞肉和牛肉。魚吃的比較少。不過蚌肉、蛤蜊我還挺喜歡吃的。」
「我也喜歡牛肉。蛤蜊我也喜歡。蔬菜呢?」
「蔬菜啊……綠葉菜我都喜歡。」
「香菜、蔥,你也吃嗎?」
「吃啊。」
「生薑大蒜呢?」
「大蒜我不喜歡。」
「辣的呢?」
「看是什麼辣椒了……」
兩人一路說著瑣碎的內容,繞過了大半個長壽園,進入了通往郊區的支路。
到了這裡,路邊就樹起了路燈。夜色已經降臨,路燈亮起,昏黃的光落在路上,成了一個個暈染開的圈。
「還要走個二十多分鐘。」晟曜歉意地說道,又馬上問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叫輛車?」
這麼說著,晟曜就煩惱起來。
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叫車,估摸著等車的時間,他們都能走到居民區了。
晟曜改了口,「你累的話,我背你好了。」
白曉笑了一聲,「才這麼點路,怎麼會累?」
晟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這些天如此來回,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也不覺得疲累,倒是忘了白曉一個姑娘家……白曉說自己住在附近,也是這樣每天走這麼長的路嗎?她應該是住在另一個方向上,要穿過那片荒地……
這麼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晟曜收回心緒,暗自決定,要在這邊買輛小電驢,下次帶白曉去市區的時候,能讓她輕鬆些。
念頭剛起,又被晟曜按下。
他本能地對自己這個主意有些抵觸。
……
電視屏幕上,公交車在夜色中行駛。
車上人很少,也未開燈,能聽到後座乘客疲憊的呼嚕聲,也能聽到晟曜和白曉愉快的交談。
車窗外,月明星稀,屬於城市的霓虹和屬於田間荒野的黑暗被高速路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電視屏幕的光和房間的暗也將醫生的身影分割成了陰陽兩塊。
沙發邊上多了一張桌、一台顯示器。
醫生瞄一眼電視,又會看看顯示器。他沒有動手操作,但操作台上的按鈕自己動了起來。顯示器上,是晟曜在柏油馬路上飛奔的畫面。
晟曜彷彿離弦之箭,跑步的速度都要超過旁邊的小汽車了。
長褲貼在了晟曜的腿上,勾勒出他腿部的肌肉。仔細看,就會發現那肌肉正有些奇怪地蠕動著,像是要將自己每一個細胞中的每一點力量都壓榨出來。
畫面加了配樂,激昂動人。隨後的夕陽色調,則被柔和化,散落的杏花成了慢鏡頭,配合著同樣柔和下來的音樂,在晟曜和白曉之間落下。兩人的眼睛被給予了特寫。
醫生露在口罩外的幽藍色眼睛彎了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
快樂並沒有持續太久。
醫生皺起眉,看向了黑暗的房間。
黑暗中出現了一道門。
他不滿地走了過去,手上的指甲嘀嘀咕咕,發出了嘈雜的哭聲笑聲,猶如在抱怨。
門打開,外頭是一片光明的診室,桌椅齊備,頭頂的日光燈嶄新,還有乾淨的檢查床和大葯櫃。辦公桌上是一台最新款的一體機,還擺放了配套的鍵盤滑鼠。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這房間里的光無法照入這黑暗的房間。
外頭的嚷嚷聲倒是毫無阻礙地傳了進來。
「醫生!醫生!」那聲音中氣十足,聽起來不像是急症患者。
醫生關了電視房的房門,拉開診室門,雙手插兜,走了出去。
隨著他跨出這一步,身上的白大褂變得整潔如新。
大廳內,有滿牆的醫學知識宣傳文章,還貼了塑封過的價目表。前台沒有接待人員,卻是設備齊全。
「啊!醫生,你總算來啦!你看看我這個傷口。給來點藥水唄!」靠著前台的青年臉色發白,卻還是對醫生露出一張大笑臉,豎著的手上纏著毛巾。毛巾大半部分是白色的,只有貼著手的地方被染成了紅色。
醫生皺皺眉,轉身回了診室。
他從葯櫃里拿了紗布和藥水出來,回頭就見那青年已經在診室內乖巧地坐好。他沒說話,拉開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后,沖著青年伸出手。
青年很配合地伸出那被毛巾裹著的手。
「對了,醫生,我之前介紹了一個熟人過來,他有來過嗎?他姓晟,呃,叫什麼我倒是不知道……」青年臉上毫無尷尬,「是位老先生。他有點兒不太好……」說著,青年嘆了聲氣,難得露出了愁容。
白毛巾被解開,就露出了那隻手上深可見骨的血洞。
醫生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將藥水往那傷口上倒,藥水流入傷口、滲入皮膚,一滴都沒灑地上。
「嘶——嘶——」青年疼得直抽氣。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開了口。
青年顧不上抽氣了,精神一振,「是好了嗎?」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重複了一遍,放下藥水,將紗布往青年手上纏了幾圈,隨便打了個結。
紗布被拉緊,緊到青年的手臂都有些血流不暢了。
青年有些不解,「接受治療?不是這樣……就好了嗎?」他這麼說著,自己就將那綁得難看的紗布解開了。
只見那手上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血跡,可兩個血窟窿已經不見了,連個疤都沒留下。只有之前綁紗布的地方,有被勒出來的紅痕。
「難道你看不了心理上的疾病?你不是說能看的嗎?」青年甩甩手,緊張起來。
醫生將藥瓶放回到了葯櫃,「好了就趕緊走。」
「哦……那晟叔……」青年屁股都沒抬起來。
「他在接受治療。」醫生第三次說道,幽藍色的眼睛眯了起來。
青年歪歪頭,「好吧……你可得給晟叔好好治療啊。你答應過的啊。」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直直注視著青年。
青年舉手投降,乖乖退出了診室。
出了診室,他又探頭進來,「你答應過的啊!」
說完,不等醫生皺眉,就一溜煙跑出了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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