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九「卯期」,楊雄一聽雞叫便已驚醒,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香噴噴的熱被窩。掀開帳子,就著窗外殘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見鴛鴦枕上一彎黑髮,妻子睡得正甜,一條生藕也似的膀子,擱在碧羅夾被外面,蝤蠐似的頸上系一根銀鏈子,鏈子兩端吊著一方血羅肚兜,影綽綽、鼓蓬蓬、膩如羊脂的兩團肉,越發勾住了楊雄的腳步。他心裡在打算:脫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張押司的話,此時非應卯不可。卯時將到,不宜耽誤。他嘆口氣,輕輕將那條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內,放下帳子,躡手躡腳開了房門,走向後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過東廂房,房內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是楊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潘公問道,「可要當值?」

「不當值。」

「既如此,早些回來。」潘公說道,「我有事與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

三班六房,書辦皂隸,皆已畢集。等薊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參已畢,然後點卯。楊雄在「卯冊」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禮、戶、吏六房書辦,就數楊雄這個掌管提牢的兩院押獄最大。點到他時,梁知州問道:「楊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薦你?」

楊雄明明知道,不便說破,答一聲:「小人不知。」

「兵房張照文保薦你。」梁知州說,「劉小義前日暴疾身亡,須得有人補他的缺,張照文說你學過那個行當。你平日做事謹慎,我便挑你多關一份糧,你可樂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豈有不樂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誤了公事。」

「這須不是當耍的事。」梁知州沉吟著,意思有些動搖了。

兵房書辦張照文與楊雄交好,有意提攜,心裡嫌他不會說話,把個煮熟了的鴨子弄得快要飛掉,所以趕緊踏出來向上打了一躬,說道:「稟上知州相公,這個行當全靠膽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緊。楊雄藝高膽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說刀法生疏,也是謙虛的話。小人保他,決不會誤了公事。」

「這也罷了!」梁知州點點頭,「就叫楊雄兼補劉小義那個缺。打疊公事,申詳上府,就從今日起始,多關一份糧。」

楊雄磕頭謝了梁知州,等點過了卯,又謝張照文。他素日人緣不壞,有此喜事,便有人湊份子要為他置酒慶賀。楊雄謙謝再三,說是多承張押司看顧,理當一申謝意,面約同事作陪,他做東就縣前王六酒家吃早飯,專請張照文。

「賢弟!」張照文介面說道,「今日不須破費,到月頭上等你關了額外的一份糧,我再擾你一杯。」

「何必等關了糧來再請?」楊雄笑道,「張大哥你小覷我了,莫非請杯水酒還費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過於靡費,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頭。」

楊雄慷慨好客,聽他這一說才高興起來。先差個小牢子到王六家關照,留著座頭;到晌午時分,等勾當完了公事,約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來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開懷暢飲。

「楊兄,你怎的會這個行當?」有人問道,「我倒不曾問過劉小義,這行當是怎麼學出來的?第一遭『出紅差』,怎的下得落手?」

「『頭難、頭難』,原就是第一遭殺頭難。我且說個故事,為各位下酒。」

楊雄說的是他學做劊子手的故事。

楊雄是山東曹州人,從小父母雙亡,跟著表叔過活。表叔是個劊子手,手段極高,有個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強盜,秋後處斬,等朝廷「勾決」的文書一到,當時二三十人綁上法場,只王快手一個人伏事,不消個把時辰,一起了賬。

劊子手是世襲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當楊雄是他兒子。楊雄長到十五歲,王快手看他身長力大,可以頂得起門戶了,才開始傳授這一套手藝。

先是劈板凳——兩條長板凳對齊,留下僅僅容刀的一線縫隙。也不知劈壞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准,一刀下去,剛好穿縫而過。只是殺頭卻又不是這等由上朝下直劈,這無非是練手勁、眼力。殺頭另有殺法,反握刀把,刀背貼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會說笑話的人說,好手動刀時,被殺的死囚,只覺頸后一涼,宛如秋風過耳,腦袋落地,還來得及說一聲:「好快的刀!」

楊雄練這推刃平拖,也是用兩張長板凳,一條豎在地上,一條懸在梁間,恰好與地上那張對齊,也是剛留下容刀的縫隙,須練得那條縫的高下不同,只隨意一推一拖,便從縫中穿過,才夠功夫。

練了手法練眼力,要能看準一個人後頸的關節,刀從關節縫中切進去,應手而解,毫不費力——初學劊子手最惹人厭惡的,就在這上頭:不論至親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雙像賊眼樣的灼灼雙目,總是盯在人家腦後,彷彿就在打算著砍這個人的頭該從何處下手似的。

「光能看關節還不夠,須得教人伸長了頭頸,容你下刀。」王快手這樣教導楊雄,「往常你隨我到法場去伺候差使,幾曾見那命在頃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這一層,楊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問道,「看來看去,總是一攤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竅,莫說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樣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會乖乖地伸長了頭頸,等你來下刀?」

「說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說,「容易得緊,你先細想去。」

這從哪裡去想?楊雄賠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說破了吧!」

「為人要用腦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訴你。」

楊雄無奈,只好坐著去想。想得出神之際,突然一驚,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長了頭頸張望。

「就是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還未落下來,「我不過在肩上輕輕一拍,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嚇成這樣子;想想看,法場里魂靈出竅的死囚,還有個不驚的?」

想一想,果然!心領神會的楊雄笑道:「怪不得說是說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難。」

「難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講,一面比劃,「頭頸伸得最長的那時候,關節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現在還談不上,你要練到能夠連皮搭肉,就有好日子過了。」

這話的意思,楊雄懂得。有那富戶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計上下打點,銀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後保不得一條活命,就要來托劊子手了,一顆腦袋能夠連皮搭肉與身子不分家,還算是全屍。劊子手能夠刀下留情,花多少錢都肯。

記著表叔這句話,楊雄細心苦練,一把鬼頭刀練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鴨吊起來,一刀劃過,鴨子斷了氣頭卻不掉下來。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寫了一個稟呈,說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歸養子楊雄承襲。等知府批准了下來,楊雄便頂上王快手的職司,要動手殺人了。

相好的紛紛前來掛紅賀喜,楊雄卻上了心事,想起法場便膽寒。

為此還做了一場噩夢,夢見一個死囚,一手提著顆血淋淋的首級,一手扯著他不放。那離了腔子的腦袋還會說話,口口聲聲只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怎的殺我?須還我命來!」楊雄一驚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頭作惡,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漢,心裡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說破。到了楊雄破題兒第一遭「出紅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饌上籠蒸透,燙了噴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鄰居來相陪楊雄,一則賀他開刀大吉,二則也壯他的膽。

剛吃了一盅,鼓吹到門,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備了花紅彩緞,來為楊雄做面子。亂鬨哄說過一番有興頭的話,大碗遞飲過兩輪酒,看看午時三刻將到,蹲在照牆下的吹鼓手「咪哩嗎啦」地吹將起來。楊雄一聽,倒像新娘子要上轎似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來,來!既是義父,又是恩師,」有個年長的何書辦說,「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讓楊雄給你磕頭。」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麼有些窘,「何須這套虛花樣!」

「怎說是虛花樣,養育之恩,受業之重。缺此一拜,斷乎不可。」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端來一張交椅,將王快手硬捺著坐下。何書辦便大聲問:「楊雄呢?」

「何老爹,我在這裡。」楊雄從人背後閃了出來,還搓著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打扮得倒俊!」何書辦說,「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說得是。」楊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聲「爹」。

王快手樂得眉花眼笑,卻又似有些感慨、擔心。「雄兒,你起來!」他說,「我有兩句話交代你。」

說著,他已先站了起來,將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殺過幾多大盜逆子、謀財害命的惡人的鬼頭刀取到手中,雙手捧了過去。

「接著!」他說,「這把刀非比尋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頭。為朝廷執法,不是你自己殺人,不必怕!」

「是。」楊雄答道,「爹與我說過。」

「還有句話,不曾與你說過,今天告訴了你。只要這把刀在你手裡,你就千萬不可動無名之氣。須知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個字,最難的就是耐得住一個『氣』。多少人只為一時之氣熬不住,惹下殺身之禍!」

「這是句要緊話,你須謹記!」何書辦說,「時辰將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頭一回,我與你爹替你把場。把心靜下來,到時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贊你一聲『當差當得漂亮』,你爹多少年來的心血,就不白費了!」

楊雄深深吸了口氣,自覺膽在往上提,把雙手捧著的刀抱了左臂彎里,大聲說道:「何老爹、爹,請前頭!」

「今日該你當頭,休客氣。」

何書辦著即把楊雄推出大門,吹鼓手前導,後面是雇來的四個花子,捧著替楊雄做面子的花紅彩緞,然後便是賀客后隨,王、何相護,讓楊雄一個人走在中間。

夾道看熱鬧的人只見楊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頭戴皂色羅帽,身穿一件大紅紵弦夾襖,密門紐扣不扣,下擺塞在鸞帶里,敞出個寬闊的胸脯;下身是一條黑布單褲,扎束得極其挺括,腳上一雙粉底皂緞快靴,襯著那把拖了刀把長大紅綢子的雪亮鋼刀,氣概著實不壞。

然而楊雄頭上昏昏,心頭懸懸,一會兒在想,死囚綁上法場,只怕也就是這般滋味;一會兒又在想,頭難,頭難,只過了午時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買賣,講什麼漂亮,只不要劈下半個頭來,就算闖過了頭關,上上大吉。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驀地里瞥見人叢中跳出幾個青頭光棍,都是十七八歲年紀,平日與楊雄淘氣慣了的,拍手拍腳地笑道:「楊雄、楊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穩了,莫掉下來砍了自己的腳。」

楊雄年輕要面子,如何受得了這等譏嘲,剛把眼瞪過去,想起義父的告誡,便不理他,只拿眼望著前面。

「喲,喲!好神氣,你會殺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來殺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楊雄咕噥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說的什麼!」他跳下來罵,「你是人還是畜生?今日好意來捧你的場,耍慣了的,說不得一句玩笑話?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麼死罪,要勞動你來動刀?你說,你說!狗攮的!」

楊雄勃然大怒,腳步一橫,眼先瞟了過去,接著是撤左臂彎里的刀。何書辦卻是來得個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勁甩了甩,沉聲說道:「是故意撩撥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話。」

楊雄不響了。氣只是忍著,並未消除,就算撩撥,也不該這等說話!想想著實可恨。

又走了一陣,驀地里有家人家潑出一盆水來,潑得倒好,正在楊雄側面,看似不曾潑上身,那水珠兒夾雜著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裝束,濺得斑斑點點,不成個樣子了。

楊雄先是吃驚,后是冒火,路人嘩然的笑聲,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轉臉去看,潑水的那人是個中年漢子,瘦骨骨一張臉,一雙死魚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楊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潑的。

於是楊雄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剛要轉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橫身一攔。「休理他!回頭卻來理論。」他輕聲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話?!」

話是不曾忘記,無奈人憑一口氣,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楊雄咬一咬牙說:「直是這等晦氣!」心裡真想即時殺個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這一下,楊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頭便是回頭如何來出這口氣!到得刑場,有王快手指引著參見行禮,自往死囚身後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潑水的漢子,咬緊了牙在心中自語:「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號炮一響,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楊雄先是右腳在前,左胸在後,不丁不八站穩了的,這時橫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輕輕一拍,那人頓時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長,頭往上一抬,楊雄看準了他的頸后關節,左臂推刃,切了過去,跟著左腳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飛起右腳,使勁踢了去。只見屍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樣往前直射。四周隨即「哦」的一聲,打個呼嘯——慣例是這等,不然,據說就會把刑場的晦氣帶回家。

「恭喜,恭喜,楊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廬的!」

「這碗飯吃定了!殺人的頭就跟交朋友一樣,一遭生,兩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

這句話才揭破了底蘊:那些有意來撩撥的,都是王快手前兩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殺人出氣,膽子才會壯。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論什麼,還得備下好酒好肉,謝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張押司成全!」楊雄講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語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虧列位幫襯,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楊雄也不是沒知識的,心裡有數。」

張照文領頭幹了酒,站起身說:「多謝,多謝!等『出紅差』那天,還來相賀。」

就這時走進三個人來,歪戴著花帽,敞開了衣襟。為首的一個生得好獰惡的相貌,滿臉橫肉,一雙灰黃三角眼上,覆著兩道似有若無的眉毛,太陽穴上貼一張頭痛膏藥,挺胸突肚,進門便把一隻腳蹺了起來,擱在長板凳上,大聲喊道:「王六!」

「六」字還不曾出口,另一個趕緊拉了他一把,將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輕聲說道,「張大叔他們都在那裡。」

這人叫張三保,是個下三濫的潑皮,什麼錢都要,什麼臉都裝得出來,聽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門裡有頭腦的公人好些在座,頓時滿臉堆笑,彎著腰疾趨數步,連連招呼:「張大叔、孫頭兒、李頭兒、趙押司……」一個個招呼道,獨獨看見楊雄不理。

楊雄自然也不會理他,偏著臉管自吃酒。張照文是主客,見此光景,也覺無趣,便有心拉個場。「三保,」他說,「看我的面子,你今日與楊知獄講了和吧!」

提到這話,張三保便有些遲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張三保錯,不該欺侮楊雄異鄉人;往後楊雄見了張三保就打,也做得過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強地說:「張大叔,你老有吩咐,我無不從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請問你老,講和如何講法?」但楊雄卻會錯了意,聽他口氣是樣樣可以從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頭冒火,大聲搶著打斷了張三保的話。

「張大哥,罰我一杯酒。」說著,一仰臉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說,「多蒙提攜,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老也須顧我的身份,莫非什麼屎蛋、毛賊,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張三保接著他的話,厲聲說道,「姓楊的,你莫狠!總有一天教你認得我。」然後又轉向張照文打了一個躬:「張大叔,你老的面子,我買過了。哪個錯,哪個不錯,你老心裡有數。」說完掉身就走。

「賢弟!」張照文埋怨楊雄,「你也忒過了些。」

「原說是罰我。」楊雄也是記著初到薊州那天當街受辱,把張三保恨得牙痒痒,所以此時不願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說,「酒也夠了。」

「莫走,莫走!」楊雄揮舞著一雙胳膊,「何苦為這小潑皮敗興!王六,再添酒來。」

有的要散,有的酒興未央,結果三桌並作大桌,直吃到紅日西斜,方始分手。

楊雄到家一進門便喊:「大姐,大姐!」有了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獻寶般,急待告訴他妻子。潘巧雲卻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煩,此刻聽他大呼小叫,走出來一看,又是喝得這般血灌豬頭似的一張臉,就沒有好顏色給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時辰八字都記不得了。」她沉著臉說,「我最恨那說話不算話的人!」

楊雄熱烘烘一團興緻,為她當頭一盆冷水澆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開口:「我哪裡說話不算話!進門就是一頓排揎。」

「不排揎你,排揎哪個?」巧雲生就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笑起來好看,生起氣來卻顯得有些殺氣,這時拿眼角瞟著他說,「早晨出門的時節,你答應爹什麼話來?」

楊雄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說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這句話早已丟到九霄雲外,不是巧雲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來。

「說了午前必回,連魂都不見。爹只要等你回來吃飯,兩碗菜熱起熱倒,直到太陽上了東牆,午飯才得到嘴。你在外頭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裡!」

這頓排揎,楊雄只有領受。「是我不好,不過也有個說處。」楊雄歉意地賠笑,「大姐!我受罰。等我關了額外的那份餉來,都交與你算私房。」

「什麼額外的一份餉?」

「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來的緣故——」

正說到這裡,聽得推門聲,是潘公在城隍廟前聽了一段「殘唐五代」的「書」回家。

「正好、正好!」楊雄興高采烈地說,「省了我一番話兩番說了。」

於是等潘公坐定,楊雄細細說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興,巧雲卻是微蹙雙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楊雄剛叫得一聲,發覺妻子神色有異,便縮住了口,只困惑地望著。

「我不曾聽說你會這個行當。」

這句話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態當喜不喜,便教楊雄起了股無名之火:「怎的!這個行當辱沒了你?照我看——」

他想說,殺人這個行當,莫非比不上殺豬?潘公是開肉案子出身——這話說出來傷觸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壓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覺得女兒不對,只是他一向不曾對巧雲說過一句狠話,只好從中排解。「女婿!」他說,「休聽她的,她是膽小。」

正合著一句話「知子莫若父」,說巧雲膽小,絲毫不差。殺豬不打緊,哪個不吃豬肉,可有個吃人肉的?而況她也不曾跟殺豬的一床睡過,如今一夜到天亮伴著個殺人的挨皮貼肉,想起來便覺得渾身發麻,心裡好不自在!

「迎兒呢?」潘公見女兒女婿都不作聲,便有意把話扯了開去,「好開飯了,我與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楊雄又自語似的說,「得有酸酸兒的一碗魚湯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雲的釘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湯喝。潘公會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設法調停。「正是!」他說,「這春困的天氣,我也好想這麼一碗湯喝。好女兒,你就下一趟廚吧!」

巧雲不便駁回,想了想說:「鮮魚是沒得了。就住在江邊,這麼晚了,哪裡去覓鮮魚?」

「別樣也可以,只要酸酸兒的,提神醒腦。」

等巧雲一走,楊雄倒覺得對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說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間抽不開身。」他說,「有事,爹,你吩咐!」

「這也是我閑得慌,每日里廟前聽書,久了也厭煩了。」潘公閑閑說道,「如今倒覺得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還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舊業。一半是閑得慌,二則也是捨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條死巷子,三面圍牆,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後門一推進去便是菜園,中間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趕十幾頭豬圈在菜園裡,借那片空地做個作場,殺好了豬,就在那裡批發,哪怕血污淋漓,礙不著左右街坊。

這個念頭他已經盤算過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這一刻,女婿有了額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罷,做起來極其熱鬧,少不得人手,原意讓女婿幫著照看,如今看起來,楊雄怕是騰不出工夫,所以說「怕又做不成」。

楊雄也覺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話說絕。「稍停再看。」他說,「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紅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幫爹弄起這個買賣來。」

「就你有工夫,也還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個「做不成」的緣故,「又殺人、又殺豬,殺氣太重也不好。幾時請廟前王鐵口算一卦看,若還不礙,再作道理。」

「這話說得是。」

「女婿!」潘公又說,「我還有句話與你說,你卻不要多心。」

「爹這是什麼話?」楊雄很孝順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棄,將令愛許了我,平時沒有孝敬到你老人家這裡,想起來總覺得虧負了什麼。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補報。」

「不要你做什麼,只說與你得知。」潘公的語氣,是謹慎的從容,喝口酒又說,「後日清明,巧雲想到北部去上個墳,不知你可許她去?」

聽得這話,楊雄心裡不是味道。北部上墳是上前任戶房王押司的墳。巧雲十六歲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婦。俗語道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既是這等年輕貌美,又說王押司掙下的昧心錢都變了巧雲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財兩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氣,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門前不斷,巴望能邀得巧雲的那雙鳳眼一顧。日子長了,難免爭風吃醋。一天是張三保在那裡鬧事,恰好楊雄經過,三拳兩腳打得他不敵而退,舊仇加上新怨,張三保自此跟楊雄結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楊雄倒是打出來一場喜事。潘公看他為人老成,又現做著兩院押獄,街面上頗有面子,便跟巧雲說了,把她許了楊雄,彩禮一概都免,辦喜酒反貼上了三口豬。為此,楊雄感激老丈人,每每與巧雲口角,吵得不可開交時,只要潘公出面說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卻有些難以忍耐。巧雲與那姓王的,不過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還念舊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將自己置於何地?

「我原說,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這等,我不說也罷。只是我不忍欺你,巧雲悄悄兒去上了墳來,你從哪裡知道?」

這話說得誠懇,楊雄趕緊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麼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說與你知。」潘公又說,「王押司在日,對我亦頗盡心。他無兒無女,孤魂野鬼一個,不說曾做過親,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這清明節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麥飯、半陌紙錢。」

「是!」楊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楊雄口中敷衍,心裡在想潘公說一句:「上墳是我教巧雲去的。」哪怕是句假話,自己心裡也好過些。偏偏老丈人不說,楊雄就不能不疑心巧雲了。

為此胃口大壞,巧雲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筍湯來,他只舀了一匙嘗一嘗,便即擱下。

「你看你!說要吃湯,做了來又不吃!」巧雲嗔道,「莫非真當我閑在那裡,心裡氣不過,沒事尋事,有意折磨人?」

這又何用說上一大套負氣的話?潘公怕女婿認真,又有一場飢荒打,趕緊攔在前面埋怨:「女兒,你也忒難了!何不少說一句。一個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說又不白糟蹋,我來吃。」說著,便把那碗湯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著往嘴裡送。

楊雄生著悶氣,看老丈人的分上不開口。巧雲已經佔了上風,也不便再說什麼。一夜無話,第二天剛剛起身,衙門裡來通知:「明日要出紅差。」

「爹!」楊雄便說,「大姐上墳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來賀,有交情的說了要送禮,須辦六碗四碟,請大家來敘一敘,一則還禮,二則聯絡感情。家裡不可無大姐照料。」

「說得是!」潘公答道,「我來與她說,就改了後日去上墳。」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違拗,心裡卻是老大不快——上墳是假,燒香是真;燒香又是真中有假,「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楊的!」張三保咬著牙說,「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兒,人財兩得;又眼看他添了額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麼好的賊運!」

「明日第一趟出紅差,聽說衙門裡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紅,又是緞匹,好不熱鬧!」

「動他!」有個外號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來說,「三哥,我想到有個人,著實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沒有膽?」

張三保的外號叫「踢殺羊」,平日專揀軟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這樣相問。而張三保對他人猶可,對楊雄也實在是仇結得深了,所以膽也大了!

「怎叫有沒有膽?只等過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殺熊』!」張三保挺著胸,伸出一隻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頭,「你說,是怎等一個人,如何管用?」

「這個人是個傻大個兒,不知哪裡來的,連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說,「這個人練得一門功夫,不知道叫什麼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麼練出來的,不過對付楊雄,一定管用。」

接著,夜不收便講那傻大個兒的獨門功夫。張三保一聽大喜。

「果然管用!」張三保說,「須這等下手,才能剝了楊雄的麵皮,要他的好看。」

當時便「調兵遣將」,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尋了傻大個兒來。這傻大個兒生得好生磕磣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所云,與白痴彷彿。

「這個人,」張三保不放心,悄悄問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試一試!」夜不收轉臉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個兒,過來!」

傻大個兒十分聽話,一喊就來,垂著兩條軟不啷噹的膀子,只望著夜不收齜牙。

「你看見沒有?」夜不收指著土地廟的柱子說,「抱緊了它!」

傻大個兒一言不發,走過去閉緊了眼,死抱著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轉臉對張三保說:「三哥,你試試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個人,一齊動手去拉那傻大個兒的膀子,拉是拉動了,卻拉不開。待他一使勁往裡一收,將張三保的手腕子壓在裡面,疼得張三保冷汗直流,大聲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聽,要夜不收說「放手」,傻大個兒才把兩條膀子鬆了下來。

「好傢夥!」張三保連連甩著手腕,「跟鐵鑄的一樣!」

「三哥,你知道厲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忽又皺眉,「有一層卻麻煩,這傢伙只聽我的話,而我明日卻不便出面。」

張三保理會得他的難處。一名更夫,雖不支知州衙門的錢糧,總算是個官差,應補應革,都憑那班書辦一句話。他得罪了楊雄,楊雄要報復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說,「我有個計較,能叫他聽三哥的話。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盤饅頭,兩斤牛肉,把傻大個兒「喂」得樂不可支。等他吃飽了,張三保便說:「傻大個兒,明天還有一頓好的,你只聽我的話,我叫你抱哪個便抱哪個,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聽話?」

「嗯,噢,聽!」傻大個兒很費勁地回答。

還怕他沒有把話聽清楚,張三保又試驗了一遍,傻大個兒奉命唯謹,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時未到,張三保就帶著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時一過,只見遠遠來了一隊人,當頭是兩個小牢子,一個捧著梁知州所發的花紅,一個捧著綢緞彩繪等物;後面一把青羅傘罩著一名壯漢,正是楊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個興的規矩,劊子手哪怕是數九寒天都得袒著胸。這時是艷陽春天,楊雄只穿一件黑緞白紐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擺塞入腰際,下身一條紮腳紫花布的褲子,垂著極寬的一條彩綉鸞帶,背心外面披著一件簇新皂衫。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蟒,盤滿了整個寬廣的胸膛,看上去真跟東嶽大帝駕前的差官似的。

樣子猙獰兇惡,看到臉上,卻如春風飄拂,一片和煦。楊雄看見熟人,把抱著的那把鬼頭刀交與身後的小牢子,騰出雙手不斷打躬。路口有人擺著一張茶几,上面一隻朱紅托盤,裡面一壺兩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說一聲:「節級,辛苦!」

「多謝,多謝!何消客氣!」

楊雄接過酒來,主客兩人正平端看敬,猶未到口,只聽有個破鑼嗓子的聲音喊道:「節級!拜揖。」

人隨聲到,有個人抱拳拜了下去,楊雄便待還禮。誰知那人一躬倒地,隨即仰直身子,抱著的拳順性一揚,只聽「咣啷」一聲,把楊雄手裡的酒盅磕飛了,摔得老遠。

這下楊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頭作癢!實說了,待我來替你治。」說著,作勢欲撲。

「姓楊的!」張三保把手一擺,「要打架,等我說清楚了再打也不遲。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見面的,莫非還逃走了不成?」

這時看熱鬧的人已圍成一圈,也有口頭上相勸的,但卻不敢走攏來拉架,因為都怕張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勸說不定他連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盡由著楊雄好好教訓他一頓去。

「姓楊的,你作惡多端,當了兩院押獄,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錢財,半夜裡把女犯人喊了來飲酒作樂。如今又當上劊子手,詐得百姓許多財物——」

語聲未完,楊雄只氣得臉色鐵青,大吼說道:「住口!你這打不死、餓不殺的狗賊,楊爺爺今朝拼著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點!我還有句話,你聽好了!」張三保等楊雄暫停的那一刻,大聲喊道,「抱緊了!」

這叫什麼話?楊雄看他眼睛望著自己身後,便也迴轉頭去張望。恰好傻大個兒張開兩手圈了過來,一看他那副形容,楊雄先就汗毛一凜,要想後退,已自不及,讓傻大個兒從側面把他抱了個結結實實。

楊雄不防有此一著,雖覺驚訝,還不著急,並出一身力量,自以為總可掙脫束縛。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氣力,漲得滿臉通紅,卻是動彈不得分毫,這下才知不妙,大聲吼著,想用腳去踢傻大個兒,無奈部位不好,枉費心機。

張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拋開眼色,指使手下去搶那些花紅緞匹,一面從小牢子手裡搶過行刑的鬼頭刀來,掄圓了一舞,才用刀尖指著楊雄叫罵。

「姓楊的!你哪裡來的一個賊囚,到我薊州來耀武揚威!你是劊子手,我便拿你殺人的刀殺你,這就是你惡貫滿盈的現世報應!」

說著又將刀一掄,雙手握著刀把,作勢要往楊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殺公人,罪名不輕,張三保也還不敢,說那話不過擺擺威風,自有人來解勸。

解勸的也是他手下的潑皮,原是教好了話的,這時便上前先大叫一聲:「張三哥!」

張三保佯作不解地問道:「兄弟,你怎麼說?」

「這賊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婦,哭哭啼啼的,看著也可憐。張三哥,你饒他一條狗命!」

「咦!」張三保斜著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會體恤他老婆,莫非眉來眼去,暗地裡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為何勸你不殺這賊囚?」

「對,對!那一來,他老婆就歸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個死一個,是個八敗掃帚星,誰敢要?」

「罷了,罷了!」張三保大發善心地指著楊雄說,「看你老婆細皮白肉的俏模樣分上,不忍心她又當小寡婦,權且饒你一條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難逃,取你一條狗腿!」

說著退後兩步,眼睛望著楊雄左腳,舉刀過頂,就待劈將下去。楊雄自然不甘,拚命掙了一陣,下盤一動,與傻大個兒的腳步相互錯雜。張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時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張三保看準傻大個兒的兩腳后移,已無顧礙,舉刀向下的那一刻,只聽一聲發自丹田之氣的暴喝:「住手!」

張三保吃得一驚,腳下打個滑躂,幾乎摔倒,使勁將刀往下一撐,站定了身子迴轉來看時,不由得氣往上沖,瞪眼吼道:「你這個臭賊,叫哪個『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張三保破口大罵,「你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子的閑賬!好便好,惱了我連你一起宰,諒你手裡那條扁擔濟得甚事?」說著又是拿刀一掄,舞出滾圓的一個刀花。

持扁擔的那漢子卻不曾為他嚇倒,也懶怠說話,一撒手便是一扁擔,當頭砸將過來。張三保不防他真要動手,也記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張張往旁邊一躲,扁擔打在肩頭上,火辣辣地疼。

張三保是個「銀樣鑞槍頭」,見此光景,顧不得疼痛,先跳開幾步,咬一咬牙,指著那漢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發火!便跪著求我也不饒你。」

「哪個要你饒!」

話到人到,那漢子拿著扁擔當哨棒使,唰唰唰一連三下。張三保功夫稀鬆,手忙腳亂地閃避,讓過兩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擔,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擔戳著,往前一送,合撲一跤,那張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漢子卻又顧不得打他了,掄著扁擔,指東打西,將張三保的手下打得丟下花紅緞匹,抱頭鼠竄。

張三保自然也爬了起來,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熱鬧的拍手跳腳大笑——一則是看他的樣子好笑,二則是看他落了下風好笑。連楊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個兒,埋著頭一把死死抱緊了楊雄。

「還不放手!」楊雄簡直把肺都氣炸了,連連頓足大吼。

「這是個沒腦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楊雄說,「你跟他發脾氣沒用。」

於是眾人便紛紛走上來扳他的手,卻是七八個人扳他不動。

依然是那漢子,排開眾人,響亮地說一聲:「看我來治他!」

會者不難,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個兒的肘彎上一觸,撞著了麻筋,立時便鬆了手。楊雄脫后掙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個兒滿嘴是血,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楊雄滿腔的火都往他身上發泄,三腳並作兩步,趕過去使勁一腳踩在傻大個兒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駕住手!」那漢子搶著托起楊雄的拳頭,「是個沒腦筋的人,不值計較。」

若是別人,楊雄必不買賬,對此人就不同了,諾諾連聲地說:「是,是!說得是。多虧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場羞辱,這番恩德,豈可不報?」他抬頭看了看,指著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說:「且到那裡敘話,容我請教。」

「這些小事,何足掛齒。我還有事,不叨擾了。」說完,那漢子拖著扁擔,轉身就走。

楊雄哪裡肯放,拉住了他說:「我先請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場災難,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個結識,石三哥你想,你換了我肯不肯?」

聽他說得懇切,石三不便堅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愛,我不領情,就變得不識抬舉了。只是……」他指著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擔茅柴又說,「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應一位熟識主顧,必送一擔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著我的柴煮飯,怕已經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頭來擾你的酒。」

「這好辦,何用石三哥自己費心!你那位主顧在哪裡?」楊雄對一個小牢子說:「你拿十幾文錢覓個閑漢,將這擔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這安排也不錯,便說了地名,將那擔柴交代了小牢子。楊雄也吩咐手下,把緞匹表禮,還有那把「吃飯傢伙」的鬼頭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後陪著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張老慶是把剛才打的那場架從頭到底看在眼裡的,所以等他們一進門便說:「節級受氣!大人不記小人過,笑一笑丟開!」

楊雄臉上訕訕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門就聽見烏鴉叫,剛一出門又撞著尼姑,原是晦氣。」

「這位英雄好手段!」張老慶看著石三又贊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氣概。」

這一說楊雄不由得也細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長得極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張肉色滋潤的淡紅臉,雖然衣衫暗舊,卻不似長處貧賤的人。楊雄便生了心思。

「兩位請裡面坐,臨河一間小閣子,又寬敞又清靜,便坐到晚也不厭。」張老慶一面說,一面躬著身子引路。

果然是極宜把杯談心的一間好酒座。楊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東相對坐下。等小二點上茶來,張老慶才說:「節級是熟客,曉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頭、羊白腸、下水湯——」

「不用這些粗食!」楊雄打斷他的話說,「揀好的配四碗四碟來!」

「何須如此靡費?」石三微皺著眉說,「鬧這等虛文,就難奉擾了。」

「總得略成敬意才是。」楊雄忽然轉念,「既如此,便聽石三哥吩咐。老慶,你不豐不儉,看著辦。」

石三聽得這一說才不言語。候張老慶轉身去了,彼此又重新敘問姓氏鄉里。

等楊雄自己敘過,石三才說:「我叫石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師父枉有一身武藝在身,吃仇家陷害,誤遭官司,出不得頭,落得個懷才不遇。為了一肚皮牢騷,慣打不平。我學了恩師的榜樣,一生執意,要打盡世間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拚命三郎』。為這上頭,不曉得吃了多少虧,只是改不得。」

說到這裡,熱酒冷碟送到桌上,楊雄親自把盞。「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俠義心腸。」他說,「莫道打不平吃虧,也交得幾個血性朋友。」

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見他黃渣渣一張四方臉,稀落落幾根老鼠須,看上去有些窩囊,實在倒是忠厚的底子。這個朋友交得長!

「既是建康府人氏,」楊雄又問,「怎的到了薊州?」

「這也是運氣壞!」石秀呷口酒,抑鬱地說,「三年前隨叔父來此地販運牲口,哪知遇著獸瘟,消折了本錢。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鄉不得,流落在這薊州,賣柴度日。」

「這卻不是一個長局。」楊雄沉吟了一會兒說,「石三哥,你今年貴庚?」

「虛長二十八。」

「比我小八歲。」楊雄遲疑著說,「有句話說出來,不知你可肯應承?」

「楊兄,你儘管說。」

「你我在薊州都是異鄉,也都無兄弟,結義做個異姓手足如何?」

聽此一說,石秀便覺心頭有股暖氣浮升,然而轉念又覺心冷,自己流落他鄉,幹了這個營生,與乞兒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間。楊雄雖不是什麼達官顯宦,也是薊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兩下身份不配。世間盡多笑人的人,說起來是石三趨炎附熱,這話難聽。再說與楊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時為了救他免了一場羞辱,心熱熱地只要報答,待幾時消淡了今天這一段事故,嫌自己貧賤,走到人前辱沒了他,心生厭煩;或者倒覺得少不得周濟結義兄弟衣食,成了累贅,懊悔當初不該多這麼一句言語。那時自己倒說不出絕交的話,也只有跟他一樣悔不當初了!這樣轉著念頭,便久久無語。楊雄卻又催了:「這是好事,你答應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說哪裡話來?我又不是什麼官宦出身,怎說高攀不上?沒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見!」

江湖好漢就經不住激,說石秀存著世俗之見,這話他不受,於是轉彎抹角想到的顧慮,一起拋在九霄雲外,慨然應允。

「大哥的抬愛,我從命就是。」說著便站起身來,雙膝彎倒。

楊雄喜不可言,趕緊也回拜了下去,扶著他的手臂不叫他磕頭,接著便拽了起來,眉花眼笑把石秀從頭看到底,「兄弟好威武儀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說,「好結實身胚。」等張老慶在櫃頭裡得知其事,趕來相賀,楊雄越發歡喜,只叫:「大碗酒來!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罷休。」

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楊雄問石秀住在何處,聽說只在土地廟設一張草鋪,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說當天就喚裁縫來做衣服。接著又提到巧雲,直言不諱地告訴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氣驕縱些,虧得老丈人極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說著曹操,曹操就到!」楊雄一手扶著桌子站起,一手指著店口說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見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頭便是一喜;因為他已聽說他們爺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時,遇上這麼一位長者,就好相處了。

「咦!」楊雄問道,「爹來做什麼?」

「聽說你和人爭鬥,不放心,特地尋了來。」潘公問道,「可是張三保?」

「不是這狗賊是哪個,使得好毒的法子,差點吃他的大虧,幸得我這個兄弟。」

於是引見了石秀,楊雄奉潘公上座,細說經過。潘公也聽得高興。「三郎好俊人才!」他說,「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幫襯,再好不過。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熱鬧些。」

「我原是這等說,兄弟已經允了。」

「打攪不安——」

「休說這話!」潘公急忙搖手,搶著說,「說這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說一聲,「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來。」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這頓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鋪設好了,黃昏消消停停的,盡吃得晚也不礙。」

「爹說得是。」楊雄起身會了酒賬,讓潘公走在前頭,一左一右,迤邐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進門就喊:「女兒,快來見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雲在廚房裡嗔道,「哪裡又出來叔叔!白日里說夢話。」

潘公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沒娘,未免驕縱,平日語言無禮,只當鬧著玩,不在心上。此時有初上門而且初見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輕了他家沒有家教,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說話原是這等瘋瘋癲癲的,往後語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腸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腸直。」

說到這裡,只見帘子一閃,探出一張臉,灶下出來,臉上紅馥馥,頭上灰蓬蓬,系著條青布繡花圍裙,正撈起一半在擦她那雙濕淋淋的手。只就是那雙鳳眼,流轉生光,石秀頓覺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時,那婆娘已縮了進去。

「啊呀!有生客在這裡!」巧雲又嗔她父親,「也不先說一聲,這等灰頭土臉,怎麼見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雲的脾氣,平日最講究衣飾,出門一趟,梳妝好了,還得照上好幾遍鏡子,叫迎兒左看右看,亂了一根頭髮都不依。這時料她不肯與石秀相見,楊雄便對潘公說:「且自由她,先請兄弟到爹屋裡去坐。」

「也好!且叫迎兒點了茶來吃了再說。」

三個人在潘公屋裡坐定,迎兒點了一盞荔枝圓眼湯待客,接著又是兩盤點心,一盤棗子蜜糕,一盤綠汪汪的艾餃,是清明前後的應時小食。

「蜜糕是巷口賣的,不中吃!」迎兒也頗為應酬,「自家做的艾餃是肉餡兒的,客人嘗一個看。」說著,夾了一枚放在朱紅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謝大姐!」石秀站起來說。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兒!」潘公又對迎兒說:「往後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兒含著笑,福了福,重新叫一聲,「三郎!」

照常理,該當有個見面禮,哪怕一百錢拿紅紙包一包,也是個道理。無奈石秀衣袋裡只得十來文錢,只好紅著臉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偉,卻偏有這靦腆模樣,迎兒看得有趣,只倚著門不走。楊雄看不過,便即喝道:「你不回廚房去,在這裡做甚?走、走!」

一頓吆喝,把迎兒攆走,潘公便勸楊雄:「迎兒也大了,不宜這等大呼小叫。」

楊雄欲言又止,終於答聲:「我曉得。」

話是如此,楊雄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自然是說迎兒,每每見她好倚著門框,張望行人,縱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輕狂樣兒,畢竟不是良家婦女的行徑。

「等我來說她。」潘公是「不啞不聾,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語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頂不得真。眼開眼閉個兩三年,有相當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僕一場。」

他們翁婿論家常,石秀插不進口去,只是這樣在想:楊雄和潘公說話都無避忌,這就是拿自己當一家人看的證驗。轉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雖是與己不相干的閑白,也能聽得下去。

迎兒倒又來了,大概是受了楊雄呵責,有些賭氣的模樣,一手掀開帘子,垂著眼說:「大娘來了!」

這一說,石秀首先站起來,垂著手站著等候。巧雲人未進門,先來一陣香風,自然是頭光面滑,打扮過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稱身,又壓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顯得俏麗。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說道:「嫂嫂請坐,待我拜見。」

「休客氣。」巧雲笑盈盈地答了這一句,轉臉看她丈夫,「這位叔叔是——」

「我新結義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們叔嫂平禮相見吧!」

「平禮好,平禮好。」潘公連聲介面。

於是石秀唱個大喏,巧雲福了一福。見罷了禮,楊雄又說:「我與爹說過了,邀了兄弟家來住。我早晚在衙門裡當值,家中不愁沒有人照應了。」

「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飯,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著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異常,很吃力地說道,「嫂嫂若當我是客時,便是攆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說,「女兒,你且去開飯燙酒,我有個計較,正好與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開肉案——這行買賣,說大不大,說小著實不小:屠場需用一名屠夫,兩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個好上灶,洗刷燒火的兩三個粗漢;肉案上要有三五個人操刀、闊切、片批、細抹、頓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樣甚多,人少了主顧等著不耐煩,這買賣便做不開;若是生意熱鬧,不獨算賬忙中有錯,還怕刀手收了主顧的錢,順手往油圍裙里一塞。潘公盤算了多少遍,要開肉案,別的人都容易找,就這賬台上,必得有個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誠懇能幹,正當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說:「說起這個行當,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時談論,潘公便有遇著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問,「你也做過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戶。」石秀說道,「後來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販賣牲口。」

「如此說,你也殺過豬?」

「豬不曾殺過,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這個勾當。」

「這一說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親自下手,凡百行業,是內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請三郎替我監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這等說,我理當效勞,幾時動手,只管招呼我!」

「說做就做,明日便動手。」

潘公是夙願得償,石秀則正愁著吃閑飯不成名堂,難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勁的行業好做,自然歡喜。這一老一少心都熱辣辣的,恨不得即時就開起張來。楊雄卻認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勸說:「爹!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從從容容地來,過累了倒不好了。再說我與我兄弟先吃幾日酒,得要暢暢快快敘他一敘。」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隨和,看著石秀說:「明日先喚裁縫來與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楊雄先取了兩身舊衣服,與石秀換了。等衙門裡事完,帶著他出門,與相好朋友去吃酒閑逛。潘公便叫他女兒上街剪布,迎兒去喚裁縫,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縫來了,布也有了,先做幾條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趕著做了一領夾衫,又置辦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顯英俊,惹得迎兒暗地裡更不住眼地看了。

連著逛了三日,石秀自己開口:「今日起始該弄正經了,潘公,我先與你開起單子來,置辦動用生財,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於是分頭辦事,極其順當,置起大紅大綠、掛滿明晃晃鐵鉤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頭豬的大鐵鍋、水盆托盤……一應俱全。後園里做了豬圈,先趕了十幾頭豬養著。等做手、夥計、學徒雇好,看看諸事齊備,選定四月初一是個黃道吉日,堂堂皇皇開起一爿「潘記肉行」。鄰舍親友,都來掛紅賀喜,熱熱鬧鬧吃了一兩日酒。

生意做得極其興旺,不消半個月,「潘記肉行」的招牌,已是薊州城裡通城皆知。說楊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緣,招徠遠近,自然不錯;只是交情只能賣一次,沒有石秀,主顧不會樂意日日上門。

他是內行,又肯盡心,每日半夜裡起身,幫著殺豬,照看爐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門開市。一早晨坐在櫃檯里,耳聽六路,眼觀四方。有些主顧格外精明,爭多嫌少,挑精揀肥。刀手的脾氣有好有壞,脾氣壞的少不得起了爭執。遇著這時候,石秀總是搶在前頭,賠不是,說好話,寧願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顧恨恨說一聲:「再也不上你家的門。」因此,都說「潘記」那個長大漢會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閑漢潑皮,到哪裡都要佔便宜,三文錢往案板上一丟,大剌剌說一聲:「切一斤醬肘子來!」三文錢一兩都不夠,如何要一斤?到這時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錢請收了回去。」

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三文錢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醬肘子照送不誤。不然,也就用不著他再說什麼,自己知趣,踅了轉去,下次想吃醬肘子,備足了錢來。

到得午後,歇一覺起來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飯算賬。錢陌行市,各處不同,魚肉菜市,照汴京的規矩,七十二文算一百,疊齊了用繩子一串,一天幾百串的進出,都歸巧雲點數,掌管鑰匙。

生意越做越興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動手,日中吃午飯,工夫隔得太長。潘公厚道,說是辰、巳時分添一頓點心,兩個大饅頭,一碗碎肉湯。潘公是在裡頭吃,石秀在外頭,一樣吃「官中」的大夥。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樣,迎兒提個金絲竹籃,笑盈盈地走到櫃檯邊放下,揭開籃蓋,裡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鹵鴨索粉湯,一碟六個梅花包子,一小碟醬菜。

「這是做什麼?」石秀問道。

「潘公教送來與三郎點飢。」迎兒又說,「本街上人送的,東西多,天氣熱,不吃,壞了罪過。」

聽得這樣說,且又是「長者之賜」,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夥計、小徒弟走過去看一眼,走過來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兒,還是看他吃點心。石秀極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問!」石秀不悅,「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來收市,做手夥計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鋪睡覺。石秀吃了飯,點起一盞油燈算賬,算盤打得飛快,滴答滴答的清脆響聲與小徒弟的鼾聲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進頭來,「怎的還不曾算好?」

「有筆賬對不攏,差四錢五分銀子。」

「明日再算。」潘公說,「就對不攏,不過四錢五分銀子,隨它去。」

「這話,潘公你說錯了!賬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錢也不能算錯。」

「賬就是奇怪,越算越糊塗,索性丟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來掩他的賬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來,來!你去洗了澡,後院里乘乘涼,我還有話與你說。」

老人家如此體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鎖好賬本,將十幾串錢提了,來到後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來文錢,由後門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錢,在楊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雲在裡面應聲。

「是我。」石秀說,「來交錢。」

「請等一等!」

等不多時,窗里一盞半暗不明的油燈突然被剔得極亮,新糊的雪白窗紙上,映出一條黑影,恰是側面,凹處凹,凸處凸,玲瓏剔透。石秀一看心裡就如火燒一般。「原來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來!」一面說,一面急急走了開去。

一走走到後門外,清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些,心頭那條影子卻抹不掉,掉轉身來待又進門,一隻腳跨在門檻上,不免自問:「進去做什麼?」

就這一下,腳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對自己說,「你若是條漢子,就把腳抽回來。這隻腳再踏進去,就不值半文錢了。」

抽是抽回來了,費的勁著實不小。等抽腳出來,石秀寬慰無比,深深透了口氣,就門旁一塊大石頭坐下,預備等潘公買瓜回來,一起進門。

「叔叔!」

突如其來這一聲,石秀吃了一驚,轉身看時,影綽綽是巧雲的影子。

「怎的一個人坐在門外?」

石秀不便說實話——說了倒顯得自己的心眼兒髒了。「門外涼快些。」他說,「嫂嫂得閑不得閑,就請把錢收了去。」

「得閑。」巧雲答道,「跟我來。」

於是石秀提著錢,跟巧雲走了進去,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不斷回頭,在後的只是低頭。巧雲回頭是照顧石秀,口中不斷在說:「走好!這裡有個坑。我是走慣了的;走不慣的,這黑頭裡會摔跤。」

每一回頭,便有隱隱一陣香味,有時有,有時無,縹緲不定,越發會令人興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動,隨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頭低著。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會當心。」

「原來你也會說話,我只道你是啞巴!」說了這一句,笑一笑,巧雲又正正經經地問,「叔叔,你不愛多說?」

「是!」石秀答道,「多說無用!」

「男子漢原該如此!我就看不慣那隻會說嘴的,『賣嘴的郎中沒好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腳說:「嫂嫂,你去開門,我好放錢。」

「噢!」她將手往腋下一摸,邊走邊說,「待我去取鑰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聽嘟哩嘩啦抽斗的聲音,好半天不曾找著。

「咦!會到哪裡去了呢?迎兒這個死丫頭,偏又不知道遊魂游到哪裡去了!」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句,石秀聽她在裡面喊,「叔叔,你幫我尋一尋。」

石秀剛要起步,驀地里警覺。「慢慢尋!」他說,「我在這裡等。」

「一時尋不著,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總來交。」

說完,石秀轉身就走,恰又聽巧雲在喊:「尋著了!尋著了!」

石秀便站住腳,只見巧雲一手持著一串鑰匙,一手持著燭台,出得門來,將燭台隨手交了給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檢鑰匙,那一串鑰匙,總有十來個,尋起來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尋不著,還是怎麼……巧雲就著燭火,越湊越近。石秀彷彿覺得像著火似的,渾身發熱,斜著眼往下看去,只見巧雲穿一件月白薄紗衫,隱隱現出一片銀紅,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極松,以至該凸的地方越發看得清楚。他這會兒極其為難,不能撒手就走,卻又在那裡站不住,只是極力調勻呼吸,要裝得見怪不怪、從容自在的神態。

就這顛三倒四、神魂不定的當兒,不知怎麼,一串錢掉了下來,正砸在石秀腳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齜牙咧嘴地吸氣,幾乎把個燭台都撒了手。

當然,心裡那些亂七八糟、自己都無法去究詰的念頭,也就此一掃而空,彷彿從雲山霧沼中一下子跳了出來,俯視全局,清清楚楚看出來,差一點中了巧雲的圈套。

巧雲哪裡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著急地喊著,蹲下身子去,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處。

「嫂嫂!」石秀沉下臉來,「請尊重!」

話不客氣,聲音更不客氣。巧雲一驚,站起身來,退後兩步看石秀,只見他面凝嚴霜,倒像哪個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驚疑不定,「怎麼了?」

「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休來碰我!」他把燭台和十幾串錢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這一走,丟下了哭笑不得的巧雲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個瘋子?她這樣想著,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開了門收錢,累得氣喘吁吁,走了好幾趟才得完事。

錢是搬完了,心頭卻還撇不開石秀,一個人坐在後院里,越想越氣憤。「好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從此以後休理他!」她這樣恨恨地自語。

不防潘公正買了瓜回來,聽見了詫異。「巧雲!」他問,「你在說哪個?」

巧雲微微一驚,將自己的話想了想,也不必賴,但自然不會說真話。「還有哪個?哼!」她做笑著說,「三天飽飯一吃,就自己識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問,「怎的?」

「說是來交錢,我取鑰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煩了,拿十幾串錢摔在地上,發脾氣走了。世上哪有這個道理?」

「這,不會吧?」潘公遲疑地說,「三郎不是這樣的人。」

「莫非我撒謊?你自己問他去!」巧雲說說又來了氣,霍地站起身來,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納悶兒。看樣子,女兒說的話不假,卻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問一問,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問,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後半天,決定只當不知其事,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三郎!」他喊,照原來的意思,有句話要跟石秀說。

「潘公!」石秀走了來問,「你老人家買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聲音懊惱——也難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會有剛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兩個人說話,都是這等不中聽的語氣。想一想,是了!大概總是女兒脾氣驕縱,言語之間說了重話。石秀是條漢子,樣樣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這號人物的習性是吃軟不吃硬。少不得自己來賠個笑臉,揭過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與我那女兒一般見識。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莫非還把婦道人家的長言短語記在心裡?」

這一說,石秀倒覺慚愧了,卻也無言表白,低著頭尋思,如果巧雲知難而退,猶可相處。這樣賣弄風情的勾當,再來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語?」潘公又說,「我在想,你另添個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裡一連七八個念頭閃電般過去,勾起陣陣疑雲。「潘公,」他說,「這話是怎麼說?」

「我看你實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真正的於心不安。生意是做開來了,算一算也著實有些賺頭,你的一份我現在不給你,替你留著,成家立業,也是你們弟兄結拜一場——如今不妨添一個能寫會算的,做你的幫手。」

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覺得要多出些力,才能報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開銷能省則省,苦些怕什麼?說實話,我的身子也頂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說,「若說添個能寫會算的人,一則我無處去找;二則管賬的,銀錢出入要信得過,倘或找了來不對路,忙沒有幫上,沒的先惹上一場閑氣。」

「這話也不錯,我原是為你著想。說到我自己,若有個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來為此!」石秀搶著說道,「這也方便,幾時要買豬,潘公你來賬台上坐兩日,我替你到外縣走一趟就是。」

「再說吧!這是十天後頭的話。」

這十天在石秀看來,巧雲已對他生了意見,日常見面總是揚著臉,把眼睛望著別處。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談便是交賬,巧雲總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裡!」石秀心裡在想,少來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張桌子上吃,這般天天看她的嘴臉,卻受不得。看樣子還是那一個字:「散!」

這個主意一時無從打起:「看看豬圈裡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販了豬再說。」

買賣牲畜不是外行幹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辦;若是外行,辦來病豬或是剛養了一窩小豬的豬母,肉老味薄,不但賣不出去白蝕了本錢,而且也做壞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費工夫,細細指點。石秀人既聰明,兼以豬雖不曾販過,卻販過牛羊,同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經指點,心領神會。半夜裡起身,吃得一飽,背著褡褳袋,提根哨棒,趕早風涼動身,往南而去。

去時走了兩日,來時趕著一群豬,石秀不能不隨著牲畜蹣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來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驚,排門緊閉,寂然無聲,心裡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紀大了,一跤跌成中風,收起買賣辦喪事?細看時,門不曾釘麻,也不見貼有「殃榜」,這才放了一半心。

推開排門一看,人影俱無,肉案已經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裡,砧頭堆在一邊,看樣子是歇了買賣。這卻是為何?

石秀有心病,當時便忖度:「俗語道得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一家之主,不是楊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兒巧雲。這婆娘看我不得,卻又不好趕我,使這一計,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來,也方便得緊!罷、罷、罷,我不做曹操,寧可人家負我,我不負人家。」

這樣想著,便把豬趕了進去,在豬圈裡圈好,走出來時影綽綽看見巧雲在窗前對著鏡子,塗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見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卻懶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換衣服,先打算盤結賬。

「三郎!」潘公急匆匆趕了來,「你回來了。」

「回來了!」

「怎不先歇一歇?」說著,潘公一腳已跨了進來。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賬結好了再說。」

結賬打算盤,最忌人在旁邊說話,潘公便靜靜地坐。等他結好擱筆,才含笑說道:「我剛才看了豬來,選得好。」

「理當盡心。」石秀把賬本子、剩下的十五兩七錢銀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過了這篇賬,若上面有點私心,天誅地滅。」

潘公大為詫異:「三郎,何出此言?」

「我離鄉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賬目。」石秀又說,「待今晚辭別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搖頭,「怎麼忽然動了鄉思?」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默默低頭把眼望著泥地。潘公見多識廣,各式各樣的臉都見過,看石秀這張臉,是有難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過了飯,慢慢來套問也還不遲。

於是他起身說道:「只怕你早餓了,且洗洗手來吃飯!」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說,「把賬跟銀子帶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種不以為然的神色,「三郎,這你就不對了,莫非真箇如此絕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與你哥哥說了,再交賬與我也來得及,何必爭在此一刻。走、走!」

說罷,便將石秀拖到後面堂屋。只見巧雲晚妝初罷,穿一件玄色羅衫,只塗粉,不施朱,越顯得肌膚如雪,與素日濃妝艷抹的那一份靚麗又自不同。

石秀還是守著他的禮數,叫一聲:「嫂嫂!」

「回來了!」巧雲淡淡地應酬,「路上辛苦?」

「還好。」

自己人出一趟遠門回來,應該還有些話好談,她卻懶得多說了。「請坐!」敷衍了這一句,轉身回到廚房。

廚房裡就是她跟迎兒兩個料理,把飯開了出來,只是豆腐、麵筋之類的四碗素菜。

「三郎!這兩天委屈你。」

潘公這話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說委屈?」他問。

「喏!」潘公指著桌上說,「只有素食與你吃。」

歇生意不殺豬了,沒有現成的肉好吃,索性吃齋,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石秀心裡冷笑,口中卻說:「天氣熱,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這個緣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說,「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兒前頭的那個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場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齋。今天是頭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經拜菩薩的道場,擺著兩張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沒罪過?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聽這話,不由得兩臉發熱,只是話還不符,何以做手、夥計、徒弟走得一個不剩?這話卻又不便直問,只隨口問道:「噢!還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晝里一堂『梁皇懺』,夜裡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說,「巧雲說:中元節,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齋戒,廚房裡要潔凈,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幾日。我想這話也不錯,叫他們都回去,十七開市再來。」

疑雲是消散了,事情卻成了僵局,已說出去的話,如何收得回來;若是將錯就錯,真箇如此離了潘記肉行,且不說剛剛有個安身之處,舍卻可惜,而且對不起楊雄一番盛意,也傷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雲的態度遲早還是個「散」字,也得要人家開口,自己不可做那個有頭無尾的半吊子。

於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盤算好了一句話,且不說出口;潘公一定還要挽留,等他開了口,自己再說,就不顯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飯飽,剔著牙提了一壺涼茶去後園乘涼時,潘公問起:「三郎,你老家還有什麼人?」

「兩個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罷。辛苦了一趟,趁這兩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頭下又去趕路?」潘公又說,「真箇要走時,也到秋涼時分再說。」

石秀略略遲疑了一下,慨然答道:「這兩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話,過幾日再說。」

潘公見他改了主意,自然高興。「這才是!」他說,「三郎,我託大說一句,雖有半子之緣,實在是拿你當親人。」

意思是實有父子之情。石秀當然感動,幾乎開口認作義父,但想到巧雲,心便冷了,只說:「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這句話便夠了。」潘公連連點頭。

因為有這句話,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說出去的話要當金子般珍貴,從今以後,在潘公只有逆來順受了。

石秀是起慣了早的,這天雖不開門做生意,他依舊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過了臉,無事可做,反覺得一顆心惶惶然的,沒個依託之處。坐定了靜下心來,細細想著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擱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閑暇,演練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尋出朴刀來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銹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聽得有人敲門,開門看時,一個火工道人挑著輕擔歇在門口;又有個和尚,約莫二十五歲年紀,穿一領黑袖海青,雪白的襪子,踩著一雙簇新的粉底鞋,光頭髮青,齒白唇紅,笑嘻嘻地站著,一見石秀,合掌打個問訊:「想來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說,「師父來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樑皇懺,特地早來鋪設經堂。」

「請進來!待我去喚潘公。」

把潘公喚了出來,那和尚叫他:「干爺!」又說道:「押司忌辰,帶得些少挂面、幾包京棗來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鈔?」潘公指著那和尚向石秀說道,「三郎!這師父原是絨線鋪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門下的乾兒。如今雖出了家,依然俗家稱呼。」然後又為和尚引見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罷,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棗,延到后廳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幫著火工道人鋪設經堂。等鋪設停當,一眾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喚了出來,見他穿起大紅袈裟,跪在東首第一位。磬板起處,雲鼓木魚,鐃鈸齊鳴,熱熱鬧鬧地擺起梁皇懺。石秀心想:倒看不出這後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過一遍經,延請早食,石秀陪著吃過,看看無事,便跟潘公說道:「大哥想來在衙門裡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說,「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來。」

石秀答應著出門而去,走到衙前,只見楊雄與幾個相好在茶店裡吃茶,便走上前去叫應了。楊雄與他另覓一張桌子坐定,石秀說道:「大哥原來清閑!」

「本來無事,只是這兩日懶得回去。」

「怎的?」

聽這一句,楊雄的臉色更不好看。「哪裡說起!在我楊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雲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這等做法,未免叫楊雄難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對,老人家樣樣都好,就是在這上頭欠思量。

「不去說他了。」楊雄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日下午。」

「怎不來尋我?」

石秀不便說那一段誤會,託詞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齋。」

「原是!我就是吃不來齋。」楊雄又說,「你休回去,今日無事,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吃酒。」

帶去的那地方是個妓館,一進門便有個塗得一臉怪粉、戴得一頭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個戒子的老鴇,拍手拍腳地說:「喲、喲!真正不巧!金線日日盼節級來,好不容易來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來大宋朝的酒,盡皆官賣。本來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兩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裡,「拗相公」王安石變法,原意在抑制豪強,造福小民,行均輸、市易、青苗諸法,要「不加賦而國用足」。無奈所用非人,「新法」變成苛擾,多方搜刮,賣官酒亦出了新花樣,徵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貪杯的自然傾囊而出,就是點滴不飲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這一下,難免有爭風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鬥毆,便又得勞動官兵在酒肆門前架起刀杖彈壓不法,還掛著一面幌子,大書「設法賣酒」,從此成了例規!凡屬官妓,每月必有一兩日到官酒肆承應差使,名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線「供番」,便到她當番之處去買醉,也是一樣。當時問明了地方,楊雄帶著石秀,迤邐向東而去。

到得東門大街十字路口,只見路南好大一座酒樓,金字招牌「醉仙居」,門柱上貼一張濃墨紅箋,寫的是「即日開酤新酒」。門前進進出出的人極多,進去是白臉,出來都成了紅臉,步履歪斜,不問有人無人,直著眼沖了過來——皇帝且避醉客,楊雄便拉著石秀悄悄避開,側身進了醉仙居。但見樓上樓下,數十間小閣子,都是竹簾深垂,從簾櫳中透出謔浪笑語,雜念弦弦之聲,亂鬨哄好不熱鬧。

石秀初來這等地方,不免情怯。楊雄卻是不慌不忙,攔住一個手臂上盤疊盤、碗架碗在上菜的夥計問道:「可有地方?」

「啊、啊!楊節級。」那夥計賠笑答道,「你老來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兒,都是一等一的貨色,早就滿了。」

「我不問你滿不滿,只與我尋座頭。」

那夥計面現難色,但也料知搪塞不過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別位,實在難。楊節級的事,我好歹要想個法子。只請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誑我,小心狗頭!」

「不敢、不敢!」

那夥計說完,匆匆忙忙上樓而去。楊雄和石秀便站著閑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楊雄說:「大哥,彷彿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處,樓上西面欄杆轉角上,站著妖妖嬈嬈一名官妓,紅馥馥一張有了幾分醉意的臉正望著楊雄,手裡捏著一方絹帕不斷揮動。

「這就是金線。」楊雄喜滋滋地說,「等我來問她一聲。」

說著,他便上了樓。金線迎了上來低聲問:「怎的尋到了這裡?」

「帶個結義兄弟到你那裡吃酒,偏生『上門不見土地』,只好尋到這裡來。」

「誰是你結義兄弟?」

「喏!」楊雄指著石秀說,「那不是?」

「好人才!」金線失聲喊道,「強似你十倍。」

正說到這裡,屋裡有人在叫:「金線、金線!」

聽到這喊聲,金線便覺不耐煩,低聲咕噥著說:「討厭!」

「金線、金線!」屋裡又喊了,「怎的逃席?快來受罰!」

金線依然不理,只拉著楊雄的手說:「你在哪裡?我馬上來。」

「我也不知道在哪裡,正著人找座頭。」

「現找怕就難了。」金線笑道,「七月十五開地獄門,前世的酒鬼都放出來了!從不曾見過似今日般熱鬧。」

一句話不曾完,屋裡衝出一個人來,歪戴著帽子,惡狠狠地衝到金線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將她的髮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個臭娼婦!」那人揎拳捋臂地說,「好大的架子,不來陪酒,與人說私語,你可懂規矩?」說著又是一掌劈了過來。

這一掌可打不著了,楊雄起手將他的膀子一托,沉著臉問:「尊駕如何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

「你什麼人,來管我的閑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這等猖狂!」楊雄一面說,一面便捏著他的腕子,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蹌蹌後退著,退到門邊,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氣得臉色紅中發青,向里喊道,「怎不出來?」

用不著他喊,裡面已湧出七個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嚇得紛紛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樣,一個個頭巾歪斜,臉色通紅,都吃醉了。

「怎的?」有個年紀最長、右手生了六個指頭的人問。

「這個待決囚攮的!剪了人的邊,還敢動手打人,真正沒有王法了!」

「慢來,慢來!」飛身上樓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樓下看得明明白白,是這廝先動的手!欺壓女子,不算好漢,來、來,要打架,我拚命三郎奉陪。」

就這兩下里都在火頭上,眼看有一場群架好打,裡面小閣子里閃出一個人來,高聲喊道:「莫動手,莫動手,都是自己人。」

這個人除卻石秀,兩造無不熟識:身材不高,天生一張笑臉,跟石秀一樣行三,只是外號不一樣,一個是「拚命三」,一個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實,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個守成之子。平生兩好,一樣是酒,一樣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隨和不過,終年醉顏在臉,笑口常開,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偉,反倒無人知曉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氣沖沖地指著楊雄說,「你倒說,這廝剪了人的邊,反要打人,有這個道理沒有?」

「休動氣!只當我得罪了你,我來賠罪。」說著,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說,「孫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幾下。」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與他無干。孫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裡好過了些,說一聲:「哪個要打你。叵耐這廝——」

「住口!」石秀吼道,「你這人好不講理,已有人來排解了,你還『這廝、這廝』的罵哪個?」

「啊喲喲,這位大哥好威風!」快活三又是搶著攔在中間,兜兒一揖,「休計較!那是人家的口頭禪,不算罵人。」接著又對楊雄說:「節級,看我薄面,讓一步。」

楊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尋歡取樂也不願鬧事,便樂得買他一個面子。「也罷!」他扯著石秀說,「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撫了一面,事情就好辦了,快活三趕緊說一聲:「節級,我承情。」然後又安撫那一面:「孫七哥,不打不成相識,我做個小東,吃個和氣杯。」

孫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幾件光鮮衣服,也會兩路花拳繡腿,其實外強中乾,發不出狠。看這光景,自知不敵,能夠有快活三出頭打圓場,勉強繃住面子,自然是樂得趁熱收場。

「罷、罷,氣都氣飽了,哪裡還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孫七冷笑一聲,頓一頓腳,大聲喊道,「算賬!」

「會過了、會過了!」快活三推著他說,「孫七哥,你請,你請,我的小意思。」

總算吃著一頓白食,孫七心裡一高興,便把剛才的羞辱都丟到九霄雲外,而口中卻還不依不饒:「哪有這個道理?怎好教你破鈔!」一面說,一面雙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讓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銀子。

快活三是見慣了這等行徑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孫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沒用!別地方不敢說,這醉仙居,他們不敢收你的錢。」

孫七聽得這話,不勝怏怏然地搖頭道:「沒法度!這裡是你熟!搶不過你。」說著便放下了手,又說:「既如此,我老臉叨擾了,改天還席。」

「好說、好說!請、請。」

楊雄和石秀在一旁看著,不免好笑,心裡自然也見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聲謝,所以一直站著不走。到此時便是開口的時候了。

哪知快活三卻容不得他們開口,轉過身來,一把拉住石秀,臉看著楊雄問道:「節級,我要交你這位令友!」

「好、好,我來引見。」

一個傾倒於石秀的英雄氣概,一個覺得快活三是熱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經引見,十分投契。三個人便佔了孫七空下來的那間小閣子,剛剛坐定,金線踅了進來,已是重新梳了頭、勻了臉,一進門便發怨聲:「真正晦氣!無緣無故挨他一巴掌。」又推著快活三嬌嗔:「有你這樣的濫好人,還替他會賬。打了人還有白食吃,真正氣死我也!」

「三哥,你聽聽!」快活三以啞然失笑的神色看著石秀,「我貼了錢還落個不是,這口怨氣哪裡去出?」

「這世上原是好人難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騷之意。

「好人難做也要做!來、來,好好樂一樂再說。金線,先取『花牌』來!」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紅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楊雄有心大大地請一請石秀,便攔著快活三說:「不用花牌了,只揀好的,儘管喚將來。」

這也是捧金線的場,極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應承,卻又笑道:「節級,這位大爺貴姓?」

「姓石,行三,你只喚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線浮起輕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問楊雄說,「三郎可有什麼知心的人?」

「想來還不曾有。」楊雄看一看石秀說。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個媒。」金線問道,「只不知三郎喜歡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對!三哥自己說。」快活三在一旁介面,「金線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說得出樣兒,她就能覓得到。」

「什麼九尾妖狐?」金線打了他一下,「到你嘴裡,從無好話。」

石秀在風月場中,還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靦腆,只連連搖頭:「不必、不必!」

「怎說不必?有酒無花,最煞風景!」快活三慫恿著說,「三哥、三哥,你快快道來,趁早好教她去覓。」

石秀依舊茫然無主。到底楊雄是結義兄弟,相處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這樣吧!」他對金線說,「尋一個文文靜靜、不露張狂樣兒,卻又能言善道的,來陪我兄弟說說話。」

「這便難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靜;文靜的卻又是鋸了嘴的葫蘆。待我想一想。」

金線斂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說:「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靜靜,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啊!」金線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保管三郎中意。你們先點酒肴,我去安排人來!」

說著,金線掀簾而出,接著便是小二來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來喝著熱酒。一巡酒未終,金線領了三個人來,頭一個肥大白皙,有楊妃之勝;第二個未語先笑,妖嬈特甚。一一引見過了,分別在楊雄和快活三身邊坐下。第三個著一件湖水色紗衫,膚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靜。

「她叫勝文。」金線說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錯、不錯!」快活三很高興地說,「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們三哥。來、來,坐這裡。」

石秀也覺得中意,只是麵皮老不出來,唯有微笑著不作聲,但一雙眼睛卻總盯著勝文。

「這酒怎麼吃法?」楊雄問說。

「怎叫怎麼吃?」快活三反問。

「寡酒無味。我們文吃,還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謎,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還有這些花樣!」快活三點點頭,「說得也對,不然酒銷不掉。三哥,你說,是文吃,還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著楊雄說,「大哥說什麼便是怎麼。」

「好,我們先武後文,各隨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為始,你右手邊是『賽楊妃』,左手邊是金線,如何越過她二人,尋我下手?」

「這話說得是!」未語先笑的那個叫作孫安娘的說,「楊節級這個令官做不得了!一開口被駁,滅了威風!」

「罰你的酒,才曉得我令官的威風。吃!」

「怎的罰我?」孫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講理。」

「我是令官,你說我『做不得』,又說『滅了威風』,蔑視官長,該當何罪?」

孫安娘無可對答,卻又不肯飲酒,只拉著快活三說:「你看看,這等不講理的令官。」

「你休要說了!說了又是『蔑視官長』,加倍罰酒。快吃、快吃!」

「我不來,直是這等欺侮人。」說著,孫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著小嘴,其態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楊雄又說,「你剛才說,不該越過她們兩個尋你下手,這話言之有理,賞你一杯酒吃!」

聽這話,孫安娘第一個便高興:「這才是,胳膊往外彎的報應!」她拿著杯子送到快活三唇邊:「快吃、快吃!」

「哪有這個道理?」快活三推開她的手說,「從來不曾聽說過,令官賞人酒吃,我不受賞!」

「那就受罰。」楊雄笑道,「賞酒不吃吃罰酒,就不快活了。」

這一說,大家又笑,跟著起鬨,到底逼著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罷。

「如今我打『賽楊妃』這裡為始——」

楊雄做令官猜拳,勝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語。「以前不曾見過三郎。」她問,「想是初來薊州?」

石秀老實,率直答道:「來了倒有一年多了,只是像這等地方,還是初次見識。」

「怪不得。」勝文又問,「三郎是江南人氏?」

「是啊,金陵。」

「好地方。」勝文說道,「那是六朝煙水之地。」

聽這一說,石秀大為驚奇,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原來你也曉得六朝。」他問,「你可識得字?」

「唉!」勝文嘆口氣說,「說什麼識得字,落到這般田地,辱沒了當年老師的教導。」

「那——」石秀很謹慎地問道,「你是什麼出身?」

勝文不即回答,遲疑半晌說了句,「說來話長,這裡無從細談。」

「那麼,」石秀問道,「你住在哪裡?」

「喏!」勝文指著金線說:「與她鄰舍。」

「這倒巧。」石秀滿心歡喜,「幾時我大哥去訪金線時,我來訪你。」

「噢!三郎與楊節級至好!」

「是結義兄弟。」

「楊節級好福氣!」勝文答道,「得你這麼個好兄弟。」

偏偏楊雄耳朵尖,聽見這話,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下來,看著勝文笑道:「你不用羨慕我!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我替你做個媒,未娶正室,先來個偏房,你道如何?」

勝文笑一笑,不置可否——看不懂她的意思,是默許呢,還是覺得言之可笑,不值一辯?

「你說呀!」

「只怕我沒有這等的福氣。」

這話就叫人不易再說下去,兼以本是一句玩話,當真追問,反倒僵了,所以楊雄笑一笑又去猜拳。

一個個猜下來,楊雄大獲全勝。接著又替賽楊妃代拳,卻是連戰皆北,「代拳不代酒」,把賽楊妃搞成個醉楊妃,一張臉賽如關壯繆,氣得她直埋怨,說楊雄有意輸拳,捉弄她吃酒。

這就該勝文做令官了,她先低聲問石秀:「是猜拳,還是猜謎?」

「猜謎吧!」

「那就拿笛子來!」

「猜謎又叫商謎,花樣繁多,先取笛子來,合唱一套『賀聖朝』。」然後令官放下笛子發令,「今日猜謎,不許『橫下』,只許『正猜』。」

「橫下」是許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楊雄對此道不在行,連連搖手:「不許『橫下』我不來!」

「休得啰唣,亂了我的令,先罰酒!」

「好厲害!」楊雄吐一吐舌頭。

勝文不理他,轉臉說道:「三郎,我出謎你猜:『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猜一個字。」

「只要你肯,」楊雄介面說道,「何愁『兩口不團圓』?」

「又來亂我的令!這遭饒不得了,且罰一小盅,再犯罰大盅。」

「說得是!」快活三笑道,「該罰。」

楊雄原自要討酒,爽爽利利幹了一杯,搔著頭說:「偏偏是我猜得著的一個謎,卻又給了別人。」

他猜得著,石秀卻猜不著,老實說道:「我罰一杯!」

「你細想去。真想不出再罰也不遲,我再說兩句吧:『重山復重山,重山向下懸。』」

「令官不公!」楊雄又起鬨了,「罰酒、罰酒。」

「怎說我不公?先罰你,罰你侮辱長官。」

「這令官好不講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勝文打斷他的話說,「不然再罰你個咆哮公堂!」

楊雄原是有意逗鬧,縮一縮脖,吐一吐舌頭,輕聲笑道:「好厲害!母大蟲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屍骨無存。」說著自己乖乖罰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嫵媚,石秀看在眼裡,心痒痒的,越發沒心思去猜謎了。

「我還是罰一杯吧!」他歉意地說。

「也罷!」勝文答道,「罰酒過關。」

「真沒出息!」孫安娘笑他,「辜負了令官的美意,還該謝罪才是。」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石秀心裡,借酒蓋臉,真箇舉杯向勝文說道:「這玩意兒我不在行,休見氣!」

「我如何見氣?休瞎說。」勝文是怕楊雄口沒遮攔,又要出言惡謔,所以神色峻然,接著便很快地問孫安娘說:「該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這個謎,可使得?」

「使得。」

「是個『用』字。」

「原來是這個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錯!上面是個『田』字,下面是個『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原是六個『口』相疊,兩口已破,所以不團圓。」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與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說著,便沖勝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個謎,要你喝酒。」勝文有意為難他,朗聲念道,「『君實新來轉一官。』打古人名一。」

這一說,快活三便攢眉搔頭。「『快活』不成了!」他說,「真難倒了我。」

「何不『問因』?」孫安娘提醒他說。

「對!」快活三問道,「君實何人?」

「司馬相公。」

「司馬相公!司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這下難倒了令官。勝文常奉徵召,在國子監為太學生侑酒,聽得幾個文雅的謎在肚裡,要談出處,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賦性極具機變,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總不是大宋朝的人,三個字的名字,被你『問因』,已揭破了兩個字,再說實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訴了你,還省事些。」

言語靈便,聲音又好聽,如嚦嚦鶯聲般,著實教石秀傾倒,不由得便贊了聲:「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謎,只向楊雄笑道:「節級,今朝你我要醉得認不得家了。令官厲害,還有人幫腔,哪裡弄得過他們?」

「正是!」楊雄有了酒意,大聲說道,「會偷葷的貓兒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實,不道婦人面上另有一工。」

這話說得石秀心裡不是味道,想起巧雲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聲:「不好!莫非他這幾天一向不常歸家,是疑忌著我?果真如此,卻須想法子明一明心跡才好。」

他一個人在心裡嘀咕,勝文卻又發了令官的威,連連催促:「休說那些不相干的話,白耽誤工夫。快猜!」

「猜嘛!」孫安娘推著快活三說,「三個字已經有了兩個字了,只差一個字,好歹也撞著了它。」

「我就來撞。」快活三說,「司馬懿?」

「不是。」

「不是司馬懿,必是他兒子司馬師。」

「也不是。」

「怎說不是。『君實新來轉一官』,司馬相公拜過『太師』,就叫司馬師。」

勝文笑了。「不曾聽說司馬相公拜過太師。」她搖搖頭,「不通!」

「你怎知道司馬相公不曾拜過太師?」快活三振振有詞,「當朝蔡太師,不是先拜相,後來拜了太師?」

「是啊!」楊雄笑著學石秀的話,「言之有理。」

快活三緊接著說:「令官吃酒。」

金線、孫安娘和賽楊妃,嫉妒勝文的風頭出得足,一齊附和:「吃酒、吃酒!」

於是一個捧杯,一個斟酒,一個便拉住勝文要灌她。勝文往旁邊一閃,用力過猛,恰好倒入石秀懷中。

「妙啊!」楊雄拍手拍腳笑道,「原來令官不濟事,官威掃地了!你們還不殺她的威風?」受了這句話的慫恿,賽楊妃第一個便上去揪住勝文。石秀起一隻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傷了賽楊妃,虛虛一攔不曾攔住,到底讓那三個人強灌了勝文一杯酒才歇手。

這一頓鬧,痛快淋漓、無不大悅,只有石秀與勝文感覺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歲,不曾在綺羅叢中、脂粉堆里打過滾,如今一個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懷裡被推來推去地折騰了好半天,加以那三個雌兒的口脂發香、嬌喘浪笑,間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顛倒,如醉如夢,經歷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還覺得此身如在雲里霧裡似的。

勝文羞又不是,惱又不是,心裡亂糟糟的,偏生就記得石秀寬闊溫暖的胸膛,卻又恨他不幫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幫忙時,那麼壯碩的胳膊,只伸出來一攔,十個賽楊妃這樣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這裡,不由得便一面掠著散亂的鬢髮,一面用眼角去瞟著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臉上,看見他那帶些傻相稚氣的笑容,就似見了嬰兒扎手紮腳、牙牙笑語一般,一顆心便軟了,一雙眼便亮了,恨不得摟著他的臉,結結實實親那麼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過一陣,金線便對勝文說:「該孫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個謎,叫她也猜不著。」

這一說,才把勝文的心從石秀那裡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說:「你可講道理?」

「怎的不講道理?」

「若是講道理,我揭了謎底,你自己說,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說將來聽!」

「什麼司馬懿、司馬師?是司馬遷!遷官的遷。」

「好!」快活三脫口贊了一聲,卻又笑道,「你的謎不壞,我猜得也不錯。」

「什麼不錯?一個盒子一個蓋,我的對了,你的就錯了,快快罰酒!」

一個不肯受罰,一個非罰不可,少不得石秀說好做歹,叫勝文得意了才罷。

就這樣鬧到起更時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東,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楊雄不願回家,到金線家宿;孫安娘與快活三一起;還剩下三個人,賽楊妃自知沒份,自己知趣,說是東邊小閣子里還有熟客的番,道聲謝先自走了。餘下便是石秀和勝文一對。

「走嘛!」金線半攙半倚地從楊雄肩上探出頭來說,「三郎,你還等什麼?」

石秀頗為作難,實在也捨不得勝文,而且都是雙雙對對,單撇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話,思量著還該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說,「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線家。」楊雄也說,「離勝文那裡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勝文不作聲,雙眼脈脈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裡想的什麼,躊躇了一會兒,等金線來拖時,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與勝文說句話。」

「好、好!先讓他們說句體己話。」楊雄醉眼迷離地說,「我們先到廊下去等。」

於是那兩對偎依著,腳步歪斜地出了閣子。石秀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搓著手發窘。

「你不是有話要與我說?」勝文抬眼看著他,輕聲催問。

「說出來怕你著惱。」

「你看錯了!我不是那愛使小性子的人。」勝文又說,「不管怎樣,總是初見,如何為一句話惱你?你說!」

「果真不惱,我就說:今夜我不到你那裡去了。」

「我道是什麼話?」勝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態,「你不說也不要緊。」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說?」

「我原知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勝文把臉偏了過去,「本是逢場作戲,何苦牽絲扳藤扯不斷?」

不用拿她的話去辨辨味,只聽她那幽怨的聲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裡的難受。其實他也難過,但自覺男子漢不宜說那些娘娘腔的話,所以仍舊只能跟她講道理。

「我決不是怕你牽纏,說實話,我倒也願意讓你纏。不過我石三一生說話算話,今天楊節級家做佛事,我答應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現在焰口快散場了,我要趕回去料理。」

「這話騙哪個?」勝文冷笑道,「撒謊撒不圓,不如免開尊口。」

說石秀撒謊,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說謊話!」他氣急道,「不信你去問。」

「去問哪個?問楊節級?」勝文譏嘲地說,「楊節級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曉得。」

「他怎麼不曉得?曉得!」

「既然曉得,如何家裡做佛事,他自己在外頭吃花酒?」

「其中有個道理,你聽我說——」

「你不須說。」勝文搶過他的話來,「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還親,所以不叫楊節級回家照看,卻少不得你。」

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難以招架,看來講理講不通,還須另想別法;正在躊躇無計之時,金線卻又掀簾探頭來張望,雖未開口,催促之意顯然,石秀為脫眼前困境,只好先許下一個心愿再說。

「勝文!」他指著自己胸脯當中說,「我的良心在這裡,說話從無虛假,我明日必來看你。」

勝文閱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樸實淳厚,不是那等久歷歡場、日夜在三瓦兩舍中討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頭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說那些氣話,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執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強將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惱,一雙腳到底長在人家身下,說不來就不來,又無奈其何。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順風旗不宜扯得太足,決定先放他一馬。「俗語道得好:『痴心女子負心漢。』」她幽幽地做出自語的神態,「只看各人良心。」

這一說,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來!」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來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隻溫軟的手掩到他嘴上,接著是似嗔似怨地拋過來的一個白眼:「無端端賭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麼!」

石秀趁勢捏著她的手親著,愉悅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還賭咒,賭個比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勝文著急地說,「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說著,使勁奪開了手,卻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塵,理理皺了的衣襟,然後推著他說:「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話。」

「我是記在心裡,只怕明日『上廟不見土地』。」石秀此時情熱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勝文一聽如此說,神色便嚴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說,「你既如此說,我們訂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別人,留下屋子專等你。你說,是什麼時候來?」

「自然是午後。」

「不管你什麼時候!」勝文搖搖頭,是自覺多此一問的神情,「我總歸等就是。」

石秀還想說什麼,楊雄卻不耐煩了,在外面大聲問道:「怎的?說不完的話!」

「來了,來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勝文的手,四目相視,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鬆開。

到得家時,瑜伽焰口正放得熱鬧。海和尚頭戴毗盧帽,身披大紅袈裟,寶相莊嚴,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謂「召請」。兩旁僧眾,擊磬鳴鼓,齊念經文——這卷經相傳出自蘇東坡的手筆,憐憫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懷才不遇,客死異鄉;或者蘭閨弱質,受屈輕生,特地「召請」布食,廣結善緣,四六韻文,辭藻極美。海和尚生來一副極亮極透的嗓子,為了簾下裙釵,格外抖擻精神,梵音高唱,著實有個聽頭,連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腳。

「召請」已畢,歇一歇便該追薦「昭穆宗親」。左昭右穆,就在店堂兩廂設了供桌,香燭蔬果早已安設停當。石秀看看沒他的事,便悄悄走了開去。

先到潘公那裡,只聽鼾聲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濟,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驚動他,由廊下繞到後面廚房,只見迎兒在料理齋食,火工道人幫她燒火,兩個人正在說笑,看石秀進來,便都不言語了。

「佛事快散場了嗎?」

「還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當他是潘家的親人,「府上的生活與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盡心,要多念幾卷經。」

「噢。」石秀好奇地問,「你寺里大和尚年輕得很,與別處不同。別處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淺,不在年紀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愛徒,秘傳心法,一年抵得上別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聰明能幹,各處都結了緣分,以故十方護法都信任他,才得當了本寺的方丈。」

「原來如此!」石秀檢點了各處,向迎兒說一句:「火燭多小心。」便又出了廚房,來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薦,但見巧雲梳得好亮的頭,簪一根銀簪子,插一朵白梔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凈,正與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時,兩個人都雙雙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雜不分,也還不足為奇,奇的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轉了臉,對看了看,才又轉過頭去。

雖是極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裡驚疑不迭,卻又自責,哪裡就是有意思了,只為對巧雲有了成見,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拋卻了這個念頭:莫冤枉好人!

儘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雲以「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須與法師同禮參拜,不得錯前落後。這禮節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顧,少不得顧盼之間眉挑目語。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簽子,打著了前面和尚的光郎頭;打「照面鐺子」的,向里的小椎打著了自己的下巴。巧雲看得發噱,差點忍不住笑。

石秀哪裡笑得出,心中只是罵:「賊禿可恨!」想起在金陵大叢林中所見的戒律森嚴、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來,拿大耳刮子打他,問他個玷辱佛門的罪名。

看著生氣,石秀只有持著眼不見為凈的念頭,轉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發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發覺眾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畢,既然受託照看,少不得要到場看個分明。於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見帳幔法器俱已收入經擔,和尚們正坐在拉開的桌子旁吃消夜。巧雲親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謝:「師兄辛苦!」

「應該、應該!」海和尚雙手合十,打個問訊,然後來接她手中的碗。

「師兄拿好了,燙!」

「不礙、不礙,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燙。」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海和尚借著接碗的勢子,順便就來捏她的手。巧雲當著好多和尚在一起,覺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縮手,就這錯失之際,粥碗落空,潑了一地的粥。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巧雲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想叫迎兒來收拾,旋轉身來,恰好看到石秀雙目如炬,直盯著看,不由得就把頭一低。

「嫂嫂!我來接待。」

「是!」巧雲正好借這台階下,「原是想請叔叔來陪大和尚,覓人不見,想是睡了,不敢驚動,如今偏勞叔叔。」

「是了,都交與我,嫂嫂請進去。」

「錢還不曾開發。」巧雲說道,「我叫迎兒送出來。」

說著,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來施個禮,大聲說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見過這等的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悅,但看石秀體魄魁偉,昂然直立,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握著拳,彷彿一言不合便待動武似的,趕快知趣賠笑。「石施主說得是。」他放下筷子,「我們告辭。」「等拿了錢走。」

錢每人五百錢,海和尚是法師,照例加倍,稱為「雙」。石秀從迎兒手裡接過錢來,攏總致送,亦無別話。送了和尚出門,順手關上排門,仍舊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卻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時刻,才得矇矓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時,夢中驚醒,聽潘公在窗外喊,「怎的這時候還不起身?」

石秀懶得作答,爬起身來開了門,日光刺眼,兼以平時從未睡到這時候過,只覺頭眩目澀,十分難受,便又縮了進去,在門邊一張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進來,憂慮地問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麼?石秀不便直說宵來的光景,心緒不寧,終夜失眠,只不再作聲,那就越發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時還不見你回來。」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臉色,聲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裡?你的氣色不好,莫不是在外頭與人淘氣?」

淘氣是在家裡,不在外頭。這話也不便說,也不耐煩想兩句話哄老人家,只這樣答道:「不要緊!容我靜一靜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見此光景,只得由他,不過明日要開門做生意,卻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罷,」他說,「索性你再歇一日,我們後天開門。等我去通知夥計、徒弟,教他們明朝不要來。」

石秀腦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來生意要緊、不必再歇時,欲待攔阻,潘公已走得遠遠的了。

須臾回家,老人家又走來覓石秀。「三郎!」他說,「這幾天吃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與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聽書,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說到消遣,石秀想起勝文的約會,說了話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聽書免了,我還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為替他遣悶,只要他不是這等鬱郁不歡,隨他做什麼都可以,因而連連答說:「都隨你,都隨你!」

於是跟巧雲說了去處,老少二人迤邐來到縣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極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將精緻肴饌送了來,不必問價。為此破費,卻令石秀異常不安,同時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著坐了好些時候。

分手之際,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睏倦,而且聽書也誤了時刻,便說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穩,放心不下,扶持著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趕到勝文那裡。

儘管他三腳並作兩步,一路半跳半奔趕到勝文那裡,依舊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著屋子在等。別處都有客在高聲談笑,獨她那裡,湘簾半卷,爐煙裊裊,靜無人聲。聽得傳報:「石三郎來了!」方見勝文懶洋洋地走了出來,雙目惺忪,右頰上一片淡紅顏色,不是胭脂,是龍鬚草席上壓出來的紅暈。

「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勝文看著他那血紅的臉說,「既然吃酒,怎不帶了這裡來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謹厚的老人家,不便帶了到你這裡來,不然就是帶壞了『良家父老』。」

勝文笑了。「虧你想得出。也罷,」她說,「總算還不曾醉得忘記了死約會。」

說到這裡,便見一個十二三歲、眉目如畫的侍兒閃了進來說道:「乾娘來了!」

那是勝文的假母,臉上皺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卻極其挺括,花白頭髮梳得極光,是娼門中鴇兒那種特有的韻致。語言也不俗氣,請教了姓名籍貫,敷衍了幾句,隨即道聲:「請寬坐!」轉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陽逼了進來,燠熱難耐。香汗淋淋的勝文皺眉說道:「這裡坐不得了!跟我來。」

出了腰門,便是後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贊聲:「好!」

勝文聽這一聲,臉有得色:「幸得還有地方讓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兒!」

燕兒便是那個十二三歲的侍兒,人生得極乖覺,正捧了一床涼席、拿著兩把扇子隨後而來,當時便不待勝文吩咐,先就說道:「石三郎酒還不曾醒,先點茶吃果子,隨後擺酒,我都告訴廚房裡了。」

「好!」石秀又贊一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好玲瓏的小人兒。」

燕兒笑著避開去,奔上涼亭,鋪好席子,等勝文和石秀走了上來,便又問道:「可要到金線家去看一看?」

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喲!」他失聲說道,「來得匆忙,倒忘了約一約楊節級。」

「不須你約。」勝文答道,「楊節級中午還在金線家,說了的,傍晚再來。只怕這時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說。」

燕兒應聲去了,石秀便盤膝坐了下來,拿著把細蒲扇輕搖著,但見又有兩個粗使的丫頭,取來了靠枕、矮几、茶湯、蓮藕,一一安設停當。這時勝文才在石秀對面坐下,伸出與蓮藕同色的雙臂,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嘗經歷過這種溫柔鄉中的生涯,頓覺愁懷一去,心裡在想:俗語道得好,既來之,則安之。難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說。

就這一轉念間,心思便放開了,握著勝文的手說:「你是哪裡人?」

「你聽我的口音。」

「河東?」

「河東蒲州。」

「怎的到了這裡?」石秀說道,「河東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沒有遭難的人?」

「遭難?」石秀關切地問,「你是遭難流落在這裡?什麼難?」

勝文不響,雙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邊,越顯得楚楚可憐。

「是我不好。」石秀微覺心疼,「不該勾起你的心事。」

這一說,卻令勝文感動,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溫柔體貼,於是答道:「說說也不妨。別人不信,你不會似門縫裡看人。我跟你實說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

「怪不得!」石秀連連點頭,「我就看你與眾不同。」

「怎的與眾不同?」勝文灼灼雙眼逼視著他。

「是那種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勝文淡淡一笑——笑容雖淡,卻非敷衍,是真的遇見了知己的那種喜悅。

「不過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沒有再說出來,她卻懂他那句不曾說出來的話: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的淪入娼門?「這就是遭了難的緣故。」勝文停了停又說:「話說來極長,也不知從哪裡說起。總之,怨我爹太老實。我爹做過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說著搖搖頭,不知道是不願意再談,還是有難言之隱。

勝文確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虛語。她的父親是個推官,掌理一縣刑名,一次酒後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腦病。平時與常人無異,等一發作便糊塗了,最壞的是,發作之先毫無異象;發作之時,旁人亦難察覺,只看他神態如常,誰知是非不辨。

就為了這個腦病,被一名書辦看出可乘之機。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務,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開後門放姦夫進門,不防為兒媳婦遇個正著。也怪做媳婦的欠思量,當夜就在枕上說了與丈夫聽。細心窺伺,果然有此醜聞。

做兒子的心裡自然難過,但從小就畏憚他的寡母,幾次想勸,就是到了跟前,開不得口。白日里茶飯無心,夜來長吁短嘆,一夜睜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勸。哪裡勸得過來?有一日清晨醒來,做妻子的只見一張床空了半邊,四處尋覓,蹤跡杳然,最後在枕頭下尋出一張紙來,寫得八個字:「家醜難堪,唯有遠遁。」

兒媳婦便哭了。婆婆趕了來一看,「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跟姦夫商量,看看紙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惡人先告狀,硬說兒媳婦不規矩,把兒子氣走了。

案子歸那書辦承辦,收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大銀元寶,稟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婦來,下在女監里等機會。這天書辦看推官問案七顛八倒,知道機會來了,當時抱牘上堂,立傳原告,現提被告,上得堂上,僅由那書辦擺布,判了兒媳婦不守婦道,笞背五十,交官媒發配。

這是何等冤屈!兒媳婦覷人不防,一索子弔死了,娘家為她申冤,上京擊「登聞鼓」鳴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辦。那書辦將罪過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說他受賄白銀二百兩,如何如何過付,指明時日地點,真箇鑿鑿有據。

「這就不對了!」聽到這裡,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裡就好誣告?」

「唉!」勝文長嘆一聲,「害就害在我爹那個毛病上頭,當時支支吾吾,辯不清楚,看去是情虛的模樣,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有這等事!」石秀替她難過,濃眉擰成個結,捏緊了手問,「後來呢?」

「那還用說?自然下在監里。」勝文慘然答道,「為這場官司,上下打點,連我娘頭上的一根玉簪子都賣掉了。」

「真正是無妄之災!」

「災難不過剛剛起頭。」勝文接著說道,「我爹又氣又急又悔,在監里得了場病。那地方好人都難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過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結——」

「誰說的?人死了,還得追贓。一錢逼死英雄漢,孤兒寡婦哪個看顧?親戚故舊,挨家磕頭也磕不出二百兩銀子。」

「那,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勝文雙目含淚,容顏慘淡地說,「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時的辦法。」

石秀明白了。無錢完贓,妻孥抵罪。勝文當了官妓,便是這等來的。

「你不要難過!」石秀只好這樣勸她,「人走運氣馬走膘,有壞運就有好運。你壞運走過,該走好運了!」

「有一兩個也是這等說。只是我不明白,落到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運?」勝文又說,「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莫非還能夠回到樹枝上,開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愛惜的人,撿了這朵花回去,清水供養,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裡?」勝文很快地介面,「官妓脫籍,不是等閑能夠。就算能夠,又哪裡去倚靠得著一個知心著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動,抬眼看時,勝文悄然凝睇,眼中彷彿有無數衷曲要訴,那顆心越發熱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轉念想到自己,不過幫襯潘公,做個尋常買賣,寄人籬下,聊以糊口,哪裡好有什麼非分之想?這樣自己澆了自己一頭的冷水,不由得便把頭低了下去。

看這光景,勝文不便再說——再說也沒機會,小侍兒領著楊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來尋我?」楊雄問道,「在哪裡吃酒來?」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說是這兩天吃齋吃得刮心剔肚般難熬,一定邀到王六那裡,大魚大肉修了五臟廟。」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勝文這才知道石秀昨天說的都非虛語。看來倒真是個至誠君子!

「這裡倒風涼!」楊雄看了看周圍,興緻來了,「今日十六,月亮還是好的,就這裡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裡!」

快活三無處去覓,金線卻近在咫尺。她這天也不供番,一喚即至,歡然共飲,到月上東山,清風徐來,意興更豪。

這天家裡的男人都在外頭。就在潘公與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裡又來了一個男人,穿一領簇新的玄綢海青,雪白的竹布襪子,踏一隻皮襻涼鞋,頭皮青青,紅光滿面,甩著袖子,瀟瀟洒灑地來到潘家敲門。

應門的是迎兒,開出來一看,頗感意外。「原來是海師父。」她到底還年輕,未經世故,心思老實,「潘公不在家,與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無男子,不便應接。海和尚卻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說,「我便見你家大娘子。迎兒,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海師父不是報恩寺方丈?」迎兒詫異地問。

「不錯,我是報恩寺方丈,不過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來聽說過,我不曾出家的那時節,拜在潘公膝下,認作義子。」海和尚問,「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該如何稱呼?」

迎兒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聽潘公說過,有這等一個義子,看他年紀要比大娘子大上兩三歲,那自然是:「兄妹相稱!」

「可不是兄妹相稱!」海和尚從袖子里摸出一個銀約指,塞到迎兒手裡,「送你玩!別人問起,休說是我送的。」

迎兒又驚又喜,但到底還膽小。「海師父,我不要!」她把銀約指遞了回去。

「為何不要?」

「不能與人說,便不好戴,戴出來便有人問——第一個就是我家大娘子,她問起來,我怎麼說?」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說明了。別人要問,你就說是你家大娘子的賞賜。」

「你如真的這等說,我就謝謝了。」說著,迎兒把海和尚接了進來,關上大門,徑奔後院通報。

潘巧雲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馬、坐立不安之際,聽得迎兒一說,心裡在想:這倒真巧了!想著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來意如何,卻費猜疑。

且不管它,見了面再說,於是先吩咐:「你請海師父進來待茶。」

等海和尚進了後院,她卻遲遲不出,對鏡理妝,打扮得整整齊齊方肯出見。

這天佛事已過,無須淡妝,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見,頭頂上彷彿覺得轟的一聲魂靈出竅了。

有迎兒在旁邊,巧雲自須顧忌,斂盡笑容,庄肅下拜。「昨日師兄辛苦!」她說,「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說、好說!」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該謙虛幾句,「昨日多蒙賢妹款待,厚賜錢,真正受之有愧。」

「師兄說哪裡話!我還覺得不成敬意,容有機會,另外補報。」

海和尚腦筋靈活,能說會道,趕緊接著她的話說:「補報不敢當,如今倒有個做功德的機會,特來與賢妹說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個漏洞,等巧雲來提,語言交談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著嗔道:「你這位師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還不曾說與我知,卻如何問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鑿了個爆栗,「我自覺平日說話,也還清楚,怎得今日在賢妹面前,便這等顛三倒四?」

這話就有些出格了。巧雲聽出因頭,不願迎兒在面前,便看看她說:「有今日新做的素餡饅頭,裝一盤來待客。」

迎兒自是依言行事。巧雲與海和尚卻都拿眼盯著她的背影,眼看她進入廚下才扭過臉來,倒像迎兒會躲在什麼地方窺探,不是這樣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於是,巧雲瞟著海和尚說:「在我這裡,語言須謹慎些,休當迎兒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個銀約指的事,順便告訴了巧雲,接著又說,「馭下宜寬,才有知心著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勸巧雲收服了迎兒。她懂他的話,但覺得一時還理會不到此,姑且撇開,重拾中斷的話題:「師兄!到底是何功德?」

「這場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擻地說,「報恩寺要啟建一壇『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

語聲未畢,巧雲先就高興了。這個道場俗名「打水陸」,七晝夜的法事,焚種種香,燃種種燈,供種種精妙飲食,設種種花幡寶蓋,數百名僧眾,唪經施法,最熱鬧好看不過。所以她失聲打斷了海和尚的話說:「喲!報恩寺有這等場面!」

「也是因緣湊巧。賢妹,你聽我說。」

原是要找話來說,才坐得久,海和尚便從「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緣起說起。起自餓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夢,夢見一位高年異僧,說的是:「欲救群靈之苦,莫過於水陸大齋。」梁武帝醒來記夢,歷歷在眼,便下詔敕高僧志公和尚,創建水陸齋法,相傳至今。

「做道場功德,是一心奉請十方法界的聖凡,齊降法筵,虔心供養。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響斯應。」海和尚接著說這一壇水陸的齋主,「建一壇水陸道場,事非輕易,東村趙秀才糾合了幾位親友,湊集份子,央人與我來說,我已許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賢妹不妨也做一場延生薦亡的功德?」

「再好不過。我娘生我時難產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經懺。不知可能在這場水陸道場中超度?」

「怎麼不能?」海和尚合十說道,「但等功德圓滿,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凈土。」

「只是——」巧雲欲語又止地,一雙鳳眼悄然低垂,心裡在做盤算。

「賢妹!」海和尚異常關切地問,「怎的變了主意?此是難得的機會,不是銀錢花費上的事,延請數百位僧眾,非同小可。錯過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勝會?」

「實不相瞞。」巧雲答道,「師兄說不是銀錢上的事,我倒是正為此要做個打算。也知打水陸的花費極大,只怕力量夠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於她這兩句話,變得輕鬆了。「我道是什麼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說,「這上頭,賢妹不須費心。」

「怎的不要費心?數家合建,費用公攤。再說,自己不盡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這卻是實在話。不過,費用雖說公攤,賬卻由我開。一壇水陸道場,總得用到五百兩銀子,十份派,每份五十兩銀子,賢妹只出十兩銀子就是。」

「何以我獨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話畢竟還是說了出來:「情分不同嘛!」

巧雲頓時臉泛紅暈,微微嗔道:「說話又是顛三倒四了。」

「這句話不顛倒。賢妹想想,你我是何稱呼?情分自然不同。」

「雖然如此,也只好擺在心裡。」

海和尚深深會意,連連點頭,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與賢妹的情分,彼此擺在心裡。」

等迎兒將一碟炸好了的素餡饅頭送了來時,少不得有一番謙讓。巧雲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親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卻是親切,興緻一好,胃口大開,把一碟饅頭吃得精光。

看看時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來撞著了有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戀戀不捨地告辭。巧雲著迎兒送出大門,自己在中門邊痴痴地凝視,等海和尚正要出門時,她忽又喊道:「師兄,請留步!」

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將軍令,忙不迭地轉身回來,十分關切地問:「賢妹,可是還有話?」

「是啊!」巧雲這樣回答——其實無話,只是情不自禁地失聲一喊,但不能不這麼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話來說。

這句話,自須有不能不把他叫回來的理由,急切間卻想不起來,悄然凝睇,彷彿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似的。這便叫海和尚的綺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賢妹!」他礙著迎兒,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長地說,「你不必煩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這話卻又教她一陣咀嚼,也是礙著迎兒,不能多說,順口答道:「我還有話。」

「那就請吩咐。」

這下,巧雲想起一件事。「師兄,你再請坐一坐。」她說,「我有東西讓你帶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連聲地答應。

於是一個進入自己卧房,一個又在客堂中落座——心裡好生歡喜,猜想著巧雲必有切身體己之物相贈,不是日常所用的羅帕香囊,便是鉸下來的頭髮。雖無私情,已有表記,有此表記,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裡打坐無聊,盡有東西好想了。

果然是塊羅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著的一塊銀子。「師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盡。」她把銀子捧在手掌心裡,「這十兩銀子的份金,就請師兄帶了去。」

「忙什麼?你先收著。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賢妹墊上,也不要緊。」

「這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師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說著,巧雲將一塊銀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勢將手一縮,袖裡另有乾坤,將巧雲那隻溫軟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雲不曾想到有此親近的意外機緣,心裡怦怦地跳,卻也有些著急,因為被迎兒發覺了,不好看相,便將手一奪,海和尚不敢硬拉,讓她退出手來。他只覺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兩銀子丟在那裡。

等有些喪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雲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裡,只是回想著剛才的情形,看不見迎兒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來不來家吃飯,可要預備?」

聽這一說,巧雲才訝然發現,不知不覺地已暮靄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兒的話,沒好氣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無他不少,隨他回來不回來。」

迎兒不響,心裡卻在猜疑:巧雲從前對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卻視作眼中釘,莫非是為了海和尚的緣故?想想又不對,倒像是先惱了石秀,才對海和尚好了起來的。接下來便拿石秀與海和尚比較,恰好是兩個人。

迎兒想到便說:「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師父般討人歡喜便好了。」

聽得這話,巧雲一驚,當是她有什麼意思在裡頭,沉住氣答道:「我不懂你的話,什麼討人歡喜?」

「我是說石三郎脾氣太倔,不如海師父隨和。」

這話也還罷了。「原是!」她說,「為人總要隨和,才有人緣。」接著她便籠絡迎兒:「海師父也誇讚你,說你肯聽話,不多嘴。你若是時常這等時,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兒辨一辨她話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聽大娘子的話,大娘子怎麼說,我怎麼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興。來!」

巧雲將迎兒帶入卧房,搬開了箱子,取出匹頭,讓迎兒自己挑塊絹綢做夾襖穿。目迷五色的迎兒不知挑哪一塊好,最後還是巧雲替她選了塊蔥綠暗花的,額外又給了一條月白綢的百褶裙。

迎兒謝了又謝,喜滋滋地捧著衣料要出門時,巧雲喊住了她問:「若是他們問起海師父時,你怎麼說?」

迎兒想了想答道:「我只說:坐一坐就走了。說些什麼,我不曾聽見。」

「對!就是這麼說。」巧雲背轉身去,不教迎兒看見她的臉,「你只記住那六個字:肯聽話,不多嘴。有何言語落入耳中,只當不曾聽見。」

「我知道。」迎兒說,「我什麼都不曾聽見,什麼都不曾看見。」

迎兒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證據——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覺醒來已經天黑,起了床,殘醉猶在,兀自覺得頭昏腦漲,口乾舌燥,要女兒濃濃地做了碗酸筍腐皮湯,喝完了精神好些,便問迎兒:「睡夢裡彷彿聽得是海和尚的聲音,可是他來過了?」

「是的。」

「他來做甚?」

「不曉得。」迎兒答道,「須問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時候?」

「你老人家在做夢。」迎兒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熱,說要趕回寺里做功課,匆匆忙忙就走了。」

「這等說,必是有句要緊話,趕了來說,說完就走。」潘公又說,「你喚你大娘子來,等我問她。」

巧雲是吃了晚飯,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兒隔窗說了經過,她在裡面答說:「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等我抹乾了身子,自然會去。」

巧雲抹乾身子,洗頭髮,洗完了披散著叫迎兒拿扇子扇,扇幹了才鬆鬆地挽了個家常髻,穿一件紗衫去見她父親。潘公等得不耐煩,倒又出門找街坊納涼閑話去了。

巧雲也在自家後園納涼,靠在一張竹榻上,仰望蒼穹,看星星眨眼,涼快倒涼快、逍遙,只總覺得彷彿少了些什麼,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細細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個知心著意的人陪在旁邊。

巧雲在想,人生在世,究竟為了些什麼?山珍海味,有吃厭的時候;錦繡綾羅,不能穿了給鏡子看;高樓大廈一個住,不寂寞煞?說來說去,成雙作對最好。若得個情深意厚、溫柔體貼的人相伴,粗茶淡飯,亦自有味;布衣荊釵,也能委屈;茅廬風雨,自有人擋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來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宮六院的「娘娘」。像自己總還有希冀,至不濟猶有個楊雄在;深宮裡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卻又不是孫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無數穿黃袍的去普施雨露。這夜夜衾冷枕單的日子,怎樣過法。

這樣想著,便彷彿又顯現了海和尚頭皮青青、唇紅齒白的一條影子,就如一把鉤子似的,鉤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卻飛到了報恩寺里。

「女兒!」

雖是極熟的聲音,巧雲卻嚇一大跳,定定神說:「爹還不曾睡?」

「白晝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問道,「海和尚來過了?」

「噢!」巧雲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訴你老人家,有件好事。報恩寺要打一壇水陸……」接著,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說了與她爹聽。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問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這一問把巧雲問住了,想想又慚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記問起。不過,與潘公卻不便實說,好在這也容易搪塞。

「日子還不曾定。」她這樣答道,「等定了再來通知。」

「只怕還有些日子。」潘公倒體諒,「打一壇水陸不是等閑之事。內外兩壇,要念數十部經,須數百僧眾,一一延請,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雲因話答話,「七月里鬼節,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總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這一場功德。」

於是父女倆以此話題閑談。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來,回房上了床。迎兒是早就睡得似豬一般。只有巧雲一個人,既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捨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門上有人擂鼓似的,巧雲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這般無禮;自然也不會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豈不挨主家的罵?看來必是丈夫回家來了。

果然,開出門來,便是酒臭沖鼻,巧雲趕緊轉過臉去,沒好氣地問:「哪裡灌得這等醉貓似的回來?」

楊雄沒工夫答她的話,踉踉蹌蹌跌進門來,第一大事是掀開褲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雲越發冒火。「回回是這等!一泡尿總要帶到家來。莫非尿在外頭,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氣,「這等乾旱少雨水的天氣,臭氣不散,莫非你就是間壁的那條大黃狗,連香臭都不知。」

「什麼香臭?」楊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讓我聞一聞!」

說著,便來撲巧雲,撲上了亂摸亂聞,把巧雲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勁推開了去關大門,然後管自走了進去。

楊雄跌跌沖沖地跟著後頭,只是「心肝、寶貝」地亂叫,衝到房門,忘掉門檻,合撲一跤,跌得暈頭轉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來,口一張,大嘔特嘔,吐得一屋子臭氣熏天。

巧雲最愛乾淨,見此光景,又氣又急,卻還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頓著腳,咬牙切齒地自責,「什麼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這麼個醉鬼!」

萬般無奈,只好去喚迎兒起身,來收拾殘局,偏偏迎兒年輕貪睡,猛推推不醒。往時也有過喚不醒的時候,巧雲有個「一針見血」的法子,拔下頭上銀釵,揀迎兒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滲出血來,必定從夢頭裡痛醒。這一日卻以正施籠絡,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罵又推,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她弄醒。巧雲心裡的氣,便又記在楊雄頭上了。

灶下取了灰來覆上,嘔出來的穢物是掃盡了,氣味卻一時不消,於是巧雲焚起一爐香,自己避了出去,一個人坐在月下生悶氣,只由迎兒去服侍楊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嘔,立刻清醒。楊雄看弄得這一塌糊塗,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但是,巧雲那樣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還忍耐著,只當她稍停一停,就會進房,自己說上一兩句好話,也就沒事。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見,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個人坐在那裡,什麼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聲嚷著。

「不睡?眼睛都睜不開了!」巧雲冷笑著答說,「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氣味!」

「哪裡就熏死了你?」

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雲心裡越氣,只是夜靜更深,夫婦口角,吵了四鄰也教人笑話,所以隱忍不言。

楊雄也是同樣的心思,一賭氣管自去睡下。夜涼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頸同圓好夢的辰光,這裡卻是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咫尺千里,連同床異夢都談不到。

楊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來,下床趿上鞋子,順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雲自然奇怪,這時候還到哪裡去?想開口問,卻又怕一問當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聲。楊雄看她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發著惱,走過她身邊,站住腳說了句:「橫豎你見我討厭,我讓你!」

這一說彷彿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雲不肯擔這個責任,便即反唇相譏:「三瓦兩舍,多得是宿處,你捨不得便休回來,何苦來尋閑氣?」

「你摸摸良心!」楊雄吼道,「倒是我要尋閑氣,還是你要尋閑氣?」

「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也好,吵醒了四鄰,請大家來評評理。」

四鄰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開門,來問究竟。

一見老丈人出面,楊雄越覺委屈,搶著把經過緣由說了一遍:「請老人家評評理看,是哪個的錯?」

「你不錯,你不錯,看我的面上。」

聽潘公這一說,巧雲也覺得委屈,要吵,是年邁爹爹;不吵,卻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將腰一扭,頭也不回地進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見的。」楊雄振振有詞地說,「剛才嫌屋裡有氣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見得不是嫌氣味,是嫌我這個人。」

這話說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難以轉彎,潘公剛想埋怨他兩句,只聽屋裡傳出來極燥脆的聲音:「對!就是嫌你這個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變了色,向里喝道:「說話總是這等傷人!」接著便慚愧不安地向楊雄致意:「女婿,你休聽她的!是縱容得她慣了,處處要佔上風,口不擇言,有嘴無心,你休理她!」

這一來反倒是楊雄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說,「我不跟她一般見識。」

「這才是!」潘公欣慰地說。「男子漢胸闊量大,就讓她些,念在她從小沒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正好藉此扯了開去,便自己先坐了下來,「有句話,卻要跟你說。你總聽巧雲說過,她娘是因為生她,難產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楊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態度,平靜地答道:「是的,聽說過。」

「這也算是枉死,須得超度。」潘公接著說道,「報恩寺里要建一壇水陸,是延生薦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乾兒的好意,不須多少花費,便做個『齋主』,我須說與你知。」

「這是個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費?」

「寺里要送十兩銀子,此外自備果筵紙帛,亦須五六兩銀子。」

「是了!這錢我來出。」

「不是,不是!」潘公亂搖著手,「我不是想你出錢,只以巧雲做『齋主』,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著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夠大的,看在這個分上,楊雄自然無話:「教她去就是了。」

「這七日,家中亦須齋戒。」潘公歉然地又說,「累你不便,教我過意不去。」

接著,潘公便問起在何處吃酒。楊雄不忍也不必瞞騙老丈人,「灶王爺上天,直奏」,說在勝文家和石秀賞月歡飲,又說勝文是石秀新結的相識。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兒子一樣,而且「溺愛」這個「兒子」,所以聽說石秀與勝文交好,深感興趣,「這等說,他今晚是宿在勝文家了?」他將身子往前俯著問。

「是的。」楊雄又用解釋的語氣說,「也難怪他,醉得動彈不得了。」

潘公覺得他的解釋多餘。「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他問,「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這個叫什麼勝文的倒投緣?」

「自然是因為人品出眾,極文靜,大家閨秀的模樣。」楊雄又說,「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輕,方始沒身入官的。」

他們翁婿倆談得投機,在屋裡的巧雲卻聽得生氣。「老悖悔!」她怨她父親,說什麼「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樣十月懷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頭荒唐取樂,女的就該在家寂寞受苦!這是哪個定下的規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擁右抱,吃醉了回來,吐得一塌糊塗,還要逞凶;不但逞凶,還有臉說!這口氣叫人怎麼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原來「眼界高」是想娶個「大家閨秀」!這樣說來,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雲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無趣,一時血氣翻騰,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一個人漲紅了臉,冷笑著在暗地裡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麼東西,難道又是什麼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閨秀,真正說出來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個人罵了又罵,心裡覺得好過得多。正雙眼澀重、迷迷糊糊要入夢時,發覺一隻手探到胸前,然後一張嘴湊了上來。巧雲一驚,旋即會意,而同時也有了受欺的感覺,把那隻手使勁一推,轉身向里罵道:「從今以後你休想!你當我什麼人?不高興便罵,高興來了啰唣!你有地方儘管去!哪個稀罕你?」

楊雄也是個虎頭蛇尾、沒氣性的人,挨了罵不敢回嘴,只低聲下氣地賠笑:「何苦生這麼大的火氣?氣壞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臉!」巧雲又罵,「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裡有點癢。」

說著又去撩撥巧雲。巧雲卻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紅了。

楊雄無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說,「我們說說話。」

巧雲不作聲。在楊雄看,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心裡便在思索,怎麼找兩句她愛聽的閑話來說,讓她消消氣,能逗得她開了口便沒事了。

「我聽爹爹說了,說你要做齋主——」

「怎麼?」巧雲搶著問,「你不許?」

「你看看,你的氣性!」楊雄笑道,「我話不曾說完,你就不耐煩了。哪個說不許?」

巧雲不響,心中卻有領悟,原要凶些才好!看來他也是個欺善怕惡的人。

「做齋主不打緊,要在報恩寺里住七天。這——」

這次是楊雄遲疑著不曾往下說,說出來又怕她罵肉麻,他原來要說的話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捨不下。而巧雲卻猜不到他的心思,只當他不放心自己,大為生氣,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雙鳳眼睜大了說:「怎麼?做齋主在報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個說住不得?只不過——」

「不過什麼?說啊!」

「有些捨不得你。」

「哼!」巧雲冷笑,「我眼裡揉不得沙子。你儘管賴好了!我曉得你的賊心思。」

「咦!」楊雄倒詫異,「你猜到哪裡去了?你說,我是啥心思?」

巧雲原來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為會做出敗壞他名聲的事來。然而此刻聽他的語氣硬直,看來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沒有那種心思,自己一說,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顧慮,那豈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說,重新躺了下來,咕嚕了句:「『啞子吃扁食』,你自己肚裡有數就是了。」

「越說越玄了,我自己有什麼數?你說!」說著便來推她的身子。

看他這等咄咄逼人的神態,巧雲倒覺得有些窮於應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雞都快叫了,你還要不要睡?」說了這一句,她轉身向里,隨他怎麼樣問,她只是裝得倦不可當、急於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見此光景,楊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雲同圓好夢的心,強丟開巧云為他帶來的一切猜疑煩惱,翻個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輪著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見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預備著明天開門做生意。楊雄插不下手去,尋潘公不見,說有朋友約出去了;待與巧雲說說話,她卻又在廚下忙著。獨坐無聊,不免又想起金線的巧笑嬌語,正心思活轆轆的,想到她那裡再盤桓一天,只見潘公提著兩尾鮮魚一方肉,走了來說:「今日也算開齋,恰好你不上衙門,等吃了飯,我有件事要與你好生計議。」

這倒好,省得楊雄三心兩意、彷徨不決,當時連聲答應:「我在家,我在家。」

於是潘公提著魚肉送到廚房,交代了東西也交代了話,無非勸巧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要做個賢惠婦人;又說「家和萬事興」,如今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切忌口角,自召戾氣。

「女兒!」潘公又說,「你也須念他的許多好處,譬如打水陸做齋主,你要到報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說,他沒得半點啰唆。換了別人,只怕未見得這樣子好說話。」

潘公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唯有這句話是巧雲聽了進去的。「對!」她自己在心裡說,「你好在外頭擁著那些沒廉恥的女人吃酒作樂,我就尋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樂它一樂。」

就這自己的一念鼓舞,臉色好得多了,手腳也勤快了,剖魚切肉,做了四樣極入味的肴饌。飯桌上雖少開口,但楊雄有話問到,卻也照答不誤。看樣子真如俗話所說的,「夫妻無隔宿之仇」,一天懊惱,都風流雲散了。

及至飯罷,石秀親自到豬圈裡去餵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楊雄到他屋裡去談,談的是石秀的終身大事。

「人總要講良心,說實話,你這個結義兄弟是拜著了。」潘公說道,「日子雖還不長,看得出是個終生之交。我早就有個想法,如今看來可以談了。」

潘公說石秀好,楊雄自然欣慰;他也聽迎兒說過,潘公真把石秀當作兒子看待,照此看來,「莫非爹爹要認石三作義子?」他問。

「這倒無須,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為三郎打算,年將而立,也該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說道,「閑時尋思,他這頭親事也難。」

「怎的?」楊雄問,「只要有合適的人,辦喜事不難。」

「原就是難尋合適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難談。多時物色,白費心思。」

「照這麼一說,現在是尋著了?」

「也不能這樣說。你看那個叫勝文的如何?」

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總要身家清白;門戶人家的女子,花轎抬來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極開通的人。」潘公依然是從容不迫的聲調,「今朝三郎回來,我問起那個人,他只是紅著臉笑,看來極其中意。而況照你昨天說,勝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這頭親事可以談得。」

楊雄想想也不錯,便點頭說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說,還是我跟他去談?」

「這事不是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幾歲年紀,想得周到,做得謹慎。他認為石秀那裡千肯萬肯,一說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緊的是勝文那裡,先要探她的口氣,肯不肯從良?若是肯了,還要問她的身價。隸籍官妓,先要查她的來歷,究竟歸地方文官管轄,還是「營妓」,才好去尋門路,替她脫籍。

「爹爹說得是!」楊雄敬重老丈人,心誠悅服地說,「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話,按部就班去做。今日無事,即時動起手來。」

趁著一團高興,楊雄到了金線那裡,先打聽石秀跟勝文夜來的光景。

夜來的光景,金線無從得知;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親眼所見。勝文粉臉生春,嬌羞無限,打後門送石秀離去,只是牽著衣服,絮語不休,想來必是殷勤訂下后約。

「石三郎呢?」楊雄問道,「怎麼跟她說?」

「我是遠遠跟過去,哪裡聽得見他們的私話!但見你那結義兄弟,又點頭、又搖頭,不知是何意思?」

「他對勝文如何,你總看得出來。」

「莫非你倒看不出來?」金線怨懟地說,「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麼留也留你不住,半夜裡定要趕回去跪踏腳板,真正是加料的賤骨頭。」

聽她這樣埋怨,楊雄唯有報以苦笑。「你別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說勝文。」他問,「你可知勝文的花籍在哪裡?」

「還不是跟我一樣。」

「這是說歸營里管,」楊雄又問,「可是跟你一個營?」

「你打聽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線笑著說。

「正是。」楊雄也報以戲謔,「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線用手指刮著臉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勝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還差不多,不過——」她搖搖頭說,「難!」

聽得這一個字,楊雄不由得關切:「難!難在何處?」

「第一,勝文的假母厲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陰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計。」

「這也沒有什麼!」楊雄又問,「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個營官看上了勝文,在她身上花的錢不少了,至今連親個嘴都不能夠。」金線頓了頓說,「只怕饒不過她。」

這倒是個難處,楊雄問道:「饒不過她便如何?」

「你想呢?」

「無非脫籍有麻煩,別的還有什麼?」

金線微微冷笑,不再多說。這神態可疑,楊雄料知她還有不曾說出來的話,於是把潘公和他為石秀所作的打算,細細告訴了金線,同時向她求計。

「這件事先聲張不得。」金線悄悄說道,「那個營官為勝文著了迷。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一鑽入死巷子出不來,什麼怪念頭都會想得出來。而且他也有過話,勝文心高氣傲他佩服,除非不脫籍便罷;不然,他弄不上手,別人也休想。」

楊雄嚇一跳。「怎麼?」他問,「那人難道有什麼決絕的手段?」

「可不是!說這話時,靴子里插著把短刀,拔出來釘在桌上,嚇得勝文兩天吃不下飯。」金線嘆口氣,「也怪勝文自己不好,話說得太死。」

「勝文說些什麼?」

「那營官要替她脫籍,說是跟他的長官求過了,只要繳了『官價』,便可如願。你道勝文怎麼說?說是為她脫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輩子長生祿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寧可不脫籍。」

「唉——」楊雄大為皺眉,「如何說這傷人的話,人又不是泥菩薩,總有氣性,換了我也不依。」

「就是這話啰!」金線說道,「不要說脫籍,只怕他們這樣好下去,那人就會吃醋,會有一場架好打。」

楊雄心想,石秀名喚「拚命三郎」,這場架要打起來,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照此看來,這件事著實扎手。俗語道的是:「民不與官斗。」倘或為了爭風相鬥,那營官一定吃眼前虧,而事後必用勢力相壓。這一來自己必得出頭替石秀去頂,又一定頂不下來,變成惹火燒身,如之奈何?

這樣想著,臉上便有憂疑之色。金線摸不透他那轉彎抹角的心思,只覺得楊雄似乎膽小無用,事情還未臨頭,先就怕成這個樣子,倒不便再多說了。

楊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該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無端惹出這麼些糟心的事,於今只有設法教石秀與勝文疏遠。此念一出,不免內愧:講義氣,為朋友尚且兩肋插刀,何況結義兄弟?自己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麼江湖好漢?

「我倒不信!」他的神態、語氣都變過了,「男女之事,要兩廂情願,勝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難道真箇敢不顧朝廷法度,動刀殺人?」

金線聽他的話忽然硬了,只當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樣,無非自己壯自己的膽,心裡有些好笑,口中便語帶譏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動刀殺人。」

「不錯!只好我殺人。」楊雄又說,「我是奉命殺人。那營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樣,不好隨自己性子亂用的。」

「這都不去說他了。」金線懶得管閑事,「說我自己的正經。二十是乾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兩手空空。」

楊雄會意,本來就揣了十兩銀子在身上,預備送金線買匹頭、作夾衣服穿,這時便很爽快地摸了出來,問道:「夠不夠?」

就因為他摸得爽快,金線不好意思再需索,點點頭說:「夠了、夠了。」

也就因為這十兩銀子,金線又有了管閑事的興趣。「節級,」她說,「我替你出個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說我那兄弟的事?」楊雄連連點頭,「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錯,能把這件好事辦成,我另外有賞。」

「哪個要你賞!事情辦成了,我自會向石三郎討媒禮。如今我替你出個主意,我著人去尋快活三,他是薊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熱心,與他商議,必有結果。」

「對!」楊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為談正事,與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於是金線差遣一名小廝去尋快活三,同時又叫侍兒去邀勝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處快活,有得那小廝的一雙腳好跑;勝文卻是近在咫尺,一喚便到。她本來生得文靜,喜怒不形於顏色,看上去便似禮法謹嚴、不苟言笑的高門淑女,而此時卻是飛揚顧盼,未語先笑,特別是那雙眼睛,如雨後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懷春少女,得遂鴛夢,宵來溫馨縈繞心頭,有些神魂顛倒的情態。

「恭喜、恭喜!」一見面,金線便這樣笑著跟她說。

這話突兀,換了別人一定會詫異地問:喜從何來?但勝文情虛,一下子就飛紅了臉,又要掩飾,便假意嗔道:「沒頭沒腦,說些什麼?」

「你說沒頭沒腦,我說有情有義,還不該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勝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說!」她轉臉向楊雄招呼,「楊節級什麼時候來的?」

「來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樣子,卻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線惱你?」

「我才不惱。」金線介面,「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義,誰來管他回不回家?」

「你聽聽!」勝文指著金線對楊雄說,「此刻還在惱你。楊節級,今夜可不許再走了。」

「回頭再說,先談你的事。」楊雄以眼色向金線徵詢,「先跟本人說了吧?」

金線收斂笑容點點頭。見此光景,是有極正經的事要談,勝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帶不安的眼光看著楊雄。

「到裡頭去談。」

裡頭是間套房,四面隔絕,只得一扇天窗。勝文越發驚疑。「何用如此隱秘!」她問,「究竟為了何事?」

「我先問你一句話,」楊雄說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來是問石秀!勝文驚疑消釋,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沒頭沒腦,教我怎麼說?」

想想也是,自己問得太籠統了。楊雄正在沉吟該如何措辭時,金線卻性急地說了:「是問你,可願意嫁石三郎?」

勝文一愣。情意再投,卻還不曾論到嫁娶,一時竟不知作答。

問得籠統不好,問得太實在也不好。「終身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楊雄說,「我們還是慢慢談。我先說我那兄弟的情形與你聽。」

說媒的嘴總是靠不住的,在楊雄口中,石秀變成了殷實商家的子弟;也不說他流落在薊州,說是生性好武,到河北來是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立下邊功,討個一官半職,只以路見不平與楊雄結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薊州。

至於他的為人,楊雄覺得不必多說,「想來你已盡知。若是你願意跟他一輩子,別的好處我不敢說,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變心。」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金線一半幫腔,促成好事,一半說的也是實話,「我們這種人家,最難得的就是這兩點,你都有了。再說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氣概,天生就是軍官的模樣,將來一定掙副誥封與你。勝文,你休錯過了好機會。」

這話其實說得多餘,勝文已經千肯萬肯,只是害羞不便說,而且也還有關礙,想了半天,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他今天來不來?」

這個「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線問說,「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夠,你不願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說?」

平日言語利落、機變極快的勝文,這時為咄咄逼人的金線問得張口結舌,無法分辯,只向楊雄解釋:「楊節級,你休聽她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楊雄安慰她說,「有話慢慢談,我知道你有難處。」

「是!」勝文急忙介面,「我的難處,金線盡知。楊節級,多有得罪,我告個便,待與金線有幾句話說。」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們姐妹先談。」

於是勝文首先埋怨金線,不該不體諒她的苦衷,在楊雄面前拿話教她受窘。接著又問,那些難處如何跟楊雄透露。

「說實話吧!」金線答道,「我都說與他知道了,而且還替他出了主意,請快活三來商議,已著人去請了。」

這一說,先解消了勝文不知如何向楊雄訴說苦衷的一個難題,但是,「跟快活三商議沒用,只有請教一個人,才有妙計。」勝文說道,「不過這個人怕求不動。」

「哪個?」

「我娘。」

勝文的假母極有計謀,是金線所知道的,但不見得能對付得了那個死纏住勝文的營官。「何以見得?」她搖搖頭,「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你娘說過?」金線問道,「說過要對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說: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門。為此,我依舊敷衍著。只是——」勝文皺著眉說,「越纏越緊,我也真有些煩。」

「那就趁早請你娘拿計策出來,早早了斷此事為妙。」

話是說得容易,如要勸得動勝文的假母,卻著實要費些功夫。不過,無論如何,兩個結並成一個,要解起來總省些事,所以喚進楊雄來,一說經過,他也大感快慰,說是等快活三來了再商議。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還有個主意——」

「有主意就說。」楊雄催問勝文,「怎的吞吞吐吐?」

勝文做了個詭秘笑容,還是遲疑著,彷彿有所顧忌似的,幾番欲語還休,卻終於經不住楊雄和金線的眼色,說了句:「要從一個人身上下手。」

「是哪個?」

「這個人,」勝文看著金線說,「你該想得出來。」說著,迴轉臉去笑了。

金線恍然大笑,撫掌笑道:「不錯、不錯,怎的我想不起這個人?」

「若能跟這個人有了交情,一說就成。」

「這倒不難。」金線說,「你這件事是個連環扣,一個扣著一個,先從容易解的解起,雖費周章,到頭來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們這樣交談著,卻把楊雄惹得不耐煩了。「你們打的什麼啞謎?」他粗魯地吼道,「真正是婦人不好共事,牽絲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總要告訴你的。」

金線笑著把楊雄拉到一邊,揭破了勝文家假母的一個秘密:她養著一個人,名為乾兒,實是面首。這個人叫張中立,剛剛二十齣頭,生得好一副雄壯身材,只是不務正業,成日價在鬧市廝混,也會花拳繡腿,也會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個好幫閑。

「原來是他!」楊雄想一想說,「我也見過這個人。怪道他近來衣服光鮮,沒事擎個金絲鳥籠閑逛,日子彷彿過得極舒泰,原來有個倒貼的戶頭在那裡。」

「既然你見過,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來一問,他說前日還與張中立在一起吃酒。勝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養著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楊節級,」快活三不解地問,「何以忽然提到這個人?」

「自然有事拜託。」楊雄轉臉吩咐,「勝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爺一杯酒。」

「是!」勝文心甘情願地答應。

於是金線執壺,勝文捧杯,斟滿了酒,捧向快活三。「慢來,慢來。」他縮手不接,「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須先問一問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楊雄的這句話羞著了勝文,粉臉生霞,趕緊扭了過去。快活三卻大為快活。「怎的?」他開了嘴,「勝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線搶著說,「吃了自然告訴你。」

「我吃!我吃!這杯酒非吃不可。」

於是他一仰頸項,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後含笑看著楊雄,等他談這樁喜事。

到聽明白了,快活三越發快活,他跟石秀一見投緣,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張的又有什麼相干?」說了這一句,自己省悟,緊接著又說,「可是要托張中立去說媒?」

「這是一樁,還有一樁。」楊雄又說了定計的經過。

快活三聚精會神地聽完說道:「兩樁事其實只是一樁。如肯將勝文許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擄停當,不須我們費心,更用不著我們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楊雄舉杯相敬,「那就重託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說,我也要搶上來插手效勞。」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說,「我有句話,勝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門戶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這難說,要看張中立可肯著力?」

「張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會朝外彎。銀錢上的事,幫忙也有限。」

「這也是實在話。勝文,你說一句。」

勝文不知道該怎麼說。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貼補,但這話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說,此時一說出來,心高氣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難說,不但很可能拒絕,說不定覺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絕跡斷交,豈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說也不行。快活三問到這話,自然有幫襯石秀之意;楊雄與他結義兄弟,更難袖手,自己要說了數目,他們才有個斟酌的調度。勝文心想,假母那裡總得要五百兩銀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兩銀子私蓄,可以悄悄貼補在裡頭,就只說三百兩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聽勝文一說,搖搖頭不以為然。「論你的身價,絕不止這個數。」他說,「也罷,且做著看。」

這一來楊雄肚裡也有了數,只待回家與潘公商議,籌劃這筆銀數。這面有快活三與張中立去打交道,裡外著力,這頭姻緣十拿九穩了。這樣盤算著,心裡自然喜悅。想到石秀一個流落的窮漢,不多日子,立身有業,再有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談起來,必說是「楊雄夠義氣,石三郎不枉了與他結義一場」,這個面子就很光鮮了。就因為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興,大杯灌酒,與金線、勝文笑謔不斷。好熱鬧的快活三,卻只是默默舉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盤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見石秀瀟瀟洒灑地走了來。金線便拍手笑道:「新郎官來了!」

石秀只道尋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見楊雄滿臉欣悅,快活三雙目炯然,而勝文卻是庄容平視,矜持異常,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問一問。

「你們說我什麼?」

「不曾說什麼!」快活三搶在前頭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線使個眼色。

這一來,金線就不敢造次了。「說你與勝文,郎才女貌一對兒。」她滿斟一杯,拍拍勝文旁邊的座位,「請這裡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說實在話,也就丟開不問,等坐了下來,舉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極投機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過了杯問道,「明日午間可得閑?」

「就是午間要照料買賣,最不得閑。」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開門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麼過了午市,總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問道,「王三哥問這話做甚?」

「相邀一敘。」快活三閑閑答道,「我有個好去處。」

「我跟王三哥一見如故,何必作這等客套,反倒顯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當我自己人,我如何反當三哥是客氣朋友。其中有個說法,藉此一敘為三哥引見一個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應,「這等說,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過,這個朋友,說句實話,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這是什麼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說,「這個朋友,是個浪蕩閑漢,也會些拳腳;論身份,實在不高,不過最敬重像三哥你這樣的人,看在這些微心意上頭,請三哥給他個面子。」

「好說、好說。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對待令友?」

「無非看在我的薄面,與他說兩句好話。若是他有什麼浮薄短淺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擔待則個。」

「那容易。」石秀問道,「令友貴姓?」

「姓張,叫張中立。」

等快活三說到這個名字,在座的人,無不默喻。石秀為人心高氣傲,若說為了有求於人,向張中立這樣不務正業、倚恃娼門為生的人去巴結,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個交情,從中拉攏,等石秀與張中立相熟了,言語一投機,自然什麼話都好說。這是快活三老謀深算的一片苦心,須得助成他,不必將真情說破。

因此,這天自始至終石秀都不曾知曉,快活三要為他引見的那個朋友,實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罷,石秀正吃了飯,打算去訪快活三,只見他領了個童兒,肩上挑著食盒,臂彎里挾一領篾席,已先來相邀了。

兩人談著走著,來到西門外一處荷塘,柳蔭下鋪開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兒十分能幹,煎茶煮酒,擺設果碟。剛剛安排停當,只見遠處來了一騎,白馬紅纓,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綢衫,敞著胸口,腰際束一條極闊的繡花鸞帶,手裡拈一支皮辮子編結的馬鞭,昂首天外,揚揚得意地款款而來。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聲喊著,又回頭對石秀說:「就是此人!」

為了快活三有話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張中立下了馬,快活三兩下相見,彼此以「兄」相稱,一個叫「張兄」,一個叫「石兄」。

「張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樣,吃過三天飽飯,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紈絝子弟的派頭,顧盼之間旁若無人,右手食指勾住馬鞭的套環,一面說話一面甩,樣子極其輕佻。

這副行徑,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覺得張中立狂得未免過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發話,所以連連使著眼色,示意忍耐。

「請坐,請坐!」快活三捏住張中立的右手,借著相挽入席的樣子,不叫他再甩馬鞭子。

張中立也不讓一讓,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皺一皺眉做個鬼臉——石秀倒體諒他,報以豁達的微笑,就在張中立對面,盤腿坐下。

「小張,」快活三指著石秀說,「這位石三哥是楊節級的結義兄弟,為人最豪爽不過,是位好朋友。我與你自己人,說句老實話,將來你要請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說,「不敢,不敢!」

張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話,是暗示他收斂那飛揚浮躁的神態,只覺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要請教石秀的事,於是問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義兄老丈人家幫著料理買賣。」

「你是說潘記肉行?」

「是的。」

「這等說,你只會殺豬?」張中立自覺這句話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來。

石秀有些著惱,便冷冷答了句:「也會殺人。」

這一說,張中立笑不出來了,笑意雖無,笑容仍在,那神氣就顯得尷尬難看。快活三有些著急,趕緊咳嗽一聲,轉臉催他的童兒:「快拿酒來!怎的這等慢吞吞的?」

借這緣故,蓋沒了張中立的窘態。石秀卻是心裡懊悔,一則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則不值得與此人一般見識。因此取了酒來,他搶著舉杯道歉:「張兄,我不會說話,擔待些。」

卻也怪,張中立就吃這一套,一抑一揚,對石秀便有敬畏之意,連連謙謝:「好說,好說!石兄言重!」

見此光景,快活三自覺欣慰,便湊趣說道:「你們兩位都是好酒量,先干兩杯再說。」

「怎麼是干兩杯?」張中立問,「莫非有個說法?」

「對!有個說法。第一杯叫喜成雙。」

「好個喜成雙。這一杯我吃。」

張中立很爽快地幹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樣幹了。等童兒斟滿第二杯,快活三又有個說法。

「這第二杯也是個『雙』字,叫作『好事成雙』。」說著,向張中立詭秘地一笑。

「這一杯自然也要干。」張中立借著舉杯,遮掩了他臉上微現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這兩人神色中看出來言外有意,想來是張中立有「成雙」的「好事」,便即笑道:「這一杯不該我吃。」

「怎麼不該你吃?」快活三說,「原應相賀。」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應該,應該!張兄,『好事成雙』,我奉賀一杯。」

「休聽他的話!」張中立有些著惱,「都是謠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覺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聲。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說作耍,」他歉意地賠笑,「你休氣急,罰我一杯。」

有了這話,張中立自然不願多說,也不宜再顯氣惱的神色。快活三為了討他的歡心,便只揀他愛聽的話說,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腳上手下的功夫如何來得!

這一碗加料特濃的米湯,灌得張中立化怒為喜,越顯得意氣飛揚,站起來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勁往外一揮,順勢拉開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勁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說道:「獻醜,獻醜!」

石秀心腸直,看他這套拳只能哄外行,實在說不出大好處來,就只微笑不答。

「怎麼?」張中立問道,「石兄,你看我這套拳,可還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說。」

「哪裡!石兄,你客氣就不是當我自己人了。來、來!」他跨開兩步,「我們下場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實在不會。」

張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張中立佩服,便得在這時候露一手,於是向石秀使了個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著,他又向張中立說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萬點到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張中立揮舞著手臂,高聲答道,「我手下極有分寸,傷不著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張中立的態度倒是好意,卻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覺得好笑;而快活三卻是苦笑,他那兩句話是對石秀說的——只怕傷了張中立的面子,特意倒過來說,不想這個「妄人」全不理會,居然真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豈不是只好苦笑。

因為有此苦笑,原已會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點點頭,以目示意,默契於心。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來、來!石兄快請下場。」

「我真的不大會。」石秀笑道,「幾手『三腳貓』的拳,不成家數,倘或誤打誤撞冒犯了張兄,還請見諒。」

「彼此!彼此!」張中立抱著拳說,一撒拳拉成個讓對方進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敗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敘,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敗在他手裡,一則於心不甘,再則更長了他的驕氣,越發不知天高地厚,將來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變成害了他了。

這進退兩難之下,如何著手,卻真費躊躇,因此一面拳來腳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這樣兩個圈子下來,一眼瞥見路旁有堆石灰,靈機一動,頓時有了計較。

於是漸引漸近,到得那個地方,突然往路邊高喊道:「請等一等。」

說著他彎腰脫下快靴,倒過來抖兩抖,彷彿裡面有什麼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實他是借這彎腰脫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裡。

等重新交手時,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讓了,閃轉騰挪,其疾如風,不但逼得張中立連連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弄得暈頭轉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為已甚,每到要緊關頭,不是裝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張中立那顆心一起一落,懸懸不已。先還當他畢竟欠些火候,到後來方始察覺,原是石秀有意相讓。

理會到此,心中不免自慚,而且也自悔魯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騎虎,總得找個「落場勢」才能罷手。然而這又談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還手,哪裡去找這個保得住面子的「落場勢」?

這樣一著急,心浮氣躁,拳就亂了,蠻打硬攻,全無章法。

不想這一來反倒見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擋,接連後退。張中立見有敗中取勝之望,精神陡長,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拳接一拳直搗過去。

「好罷手了!」在一旁註視的快活三大聲喊說。他是恨張中立不知趣,深怕真箇惹惱了石秀,反擊過來,難免下了重手,因而聲音是在著急之中帶著些氣憤。

石秀哪裡會惱,神閑氣靜,十分從容。此時聽得快活三的警告,便決定罷手。石秀摸准張中立的勢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門時,身子往後一仰,右腳揚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樣子。

張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聲:「合該我露臉!」接著便撒拳變掌,招數由「推窗望月」化成「關門落閂」,雙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橫揮,去「砍」石秀那隻揚起來的右腳。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間一凝勁,平地一個「鷂子大翻身」,後仰變作前俯,右腳一屈一伸,往後直踹。

這要踹著了,正在張中立胸口,非當場吐血不可!快活三大驚失色,脫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無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隻腳自然落到地上,旋轉身來,抱拳說道:「我輸了,我輸了!張兄的拳好厲害。」

「承讓!承讓!」張中立紅著臉說,「不分勝負。」

「對、對!」快活三聽見了說,「不分勝負、不分勝負,最好不過。」

「請過去吃酒。」石秀低聲說道,「張兄,你的衣衫髒了。」接著指一指脅下。

張中立低頭一看,脅下清清楚楚一個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個;索性脫下那件黑綢衫來看,背上還有一個。

三個白手印,便是著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對敵,怕已被打得傷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著了三掌竟會一無所知。照此看來,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遠了。

「石兄!」張中立兜頭一揖,「你非教我幾手不可!」

「哪裡、哪裡,我實在不會什麼!」

「你看看!」張中立轉臉對著快活三大聲嚷道,「到這一刻,石兄還裝佯,該不該罰酒?」

不想石秀能使張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為高興。「真正不打不成相識!」他笑著說,「不必說什麼罰酒,再喝杯『喜成雙』。」

吃過了「喜成雙」,張中立又雙手高舉酒杯,奉敬石秀,說要拜他為師。這一來,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話!我這點功夫,自己都還要再投明師回爐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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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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