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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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立改了稱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稱。「你老忒謙了!」他說,「我是手低而眼高,豈能不識好歹?」接著,便細談剛才交手的經過,石秀如何有意相讓,哪一拳可以取勝,哪一腳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來。
這等至誠令石秀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詫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勸石秀說:「三哥,你就許了他吧!」
「萬萬不行!」石秀緊接著他的話說,「如果說閑來無事一起琢磨琢磨,倒無不可,『拜師』二字,再也休提。」
張中立還要堅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強,便又倒過頭來勸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無須再多說了。好在你是要請三哥指點,三哥已經答應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爭?」
「我不管,我只叫師父。」
這等憊賴,無法可治,石秀便隨他叫去,當時便就剛才交手的情形,口講指畫,拿張中立的缺失一一指點。教的人是不厭其詳,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講得告一段落,張中立忽然問道:「師父,你可會點穴?」
一聽這話,石秀便不悅了。「這是極狠毒的武藝,」他放下臉來說,「你問它做甚?」
「師父,你莫以為我有害人之意。只為我吃過人的虧,至今懵懂。有人說那是點穴,所以我問一聲。」
有此解釋,石秀的顏色復又緩和。「你先說,」他問,「是怎的吃了人的虧?」
「我先提一個人,不知師父可知道——報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動,點點頭:「海和尚如何?」
「這賊禿是個花和尚。」張中立說,「他手下專有兩個人替他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是個頭陀,俗家姓胡。這胡頭陀只替他跑腿,是個小角色。另有個人,可就非同等閑了,我吃虧就吃在他手裡。」
「噢,想來這和尚也會功夫?」
「不但會,還好得很。聽說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張中立喝了口酒,接著便談他們怎麼吃了虧。
據張中立說,有一日午間他多吃了些酒,神思睏倦,天氣又熱,想起報恩寺寬大爽塏,是個納涼醒酒的好地方,便一個人晃蕩著膀子直奔那裡。
張中立的打算是覓個地方,好好歇個午覺,這自然以禪房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隨喜之地,哪知竟有個小沙彌擋著,不教他進禪房。張中立不是什麼肯忍氣吞聲、不惹是非的人,兩下便吵了起來。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出來一個和尚,又高又胖,濃眉大眼,長得一副羅漢相。「他走過來,裝作勸架,只說:『施主休動氣,外面待茶。』說著伸手過來,拿我的膀子一托。」張中立左手扶著右手的肘后,比擬當時的情狀,「就這一下,讓我麻了半邊身子。我知道著了他的道兒,自己知趣,連聲答說:『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牽著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麼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兩下,又是輕輕一抖,說也奇怪,頓時又不麻了。」
「這和尚,不用說就是悟先了?」快活三問。
「正是。」張中立說,「事後我仔細打聽了才知道。據說這悟先不守清規,被少林寺老方丈攆出山門,卻不知怎麼會在報恩寺掛了單,做了海和尚那廝的走狗。」
「怎說是走狗?」石秀問。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對付的情形,便似惡狗守門。」張中立問道,「師父,我那半邊身子麻,可是被他點了穴?」
「當然。點的是『軟麻穴』。」
「佛門子弟學這點穴,就見得他不是善類了。」快活三大搖其頭,「我聽說少林寺自達摩禪師留下了『十八羅漢手』強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憑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敵得住邪魔外道,何須學這狠毒的點穴?」
「是啊!」張中立緊接著說,「那日虧得我見機,不然被他點了重穴,不知是怎樣送的命,到死都是個糊塗鬼。」
石秀本是疾惡如仇的脾氣,此刻聽張中立和快活三話都說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搗了一下,大聲說道:「這廝如此可惡!幾時我會會他!」
聽這一說,張中立又驚又喜。「師父,」他提醒他說,「那賊禿會點穴,師父可有把握破他?」
「點穴我不會,不過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緊了。」
「師父、師父!」張中立高興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著那賊禿時也好有個防備。」
於是石秀又一一指點,哪裡是「軟麻穴」,哪裡是「暗眩穴」,如何是「兩指點」,如何是「單指點」,又如何是「膝蓋撞點」。
「你只記住,致命的只有九個穴。」石秀把「腦後」「氣海」諸穴,交代得特別明白,特別叮囑:「我只懂如何護身,不懂點穴,更不會『解法』。你可千萬莫去瞎試,胡亂傷人。」
「師父請放心。若是我不聽你老的話,任憑處治。」
見張中立對「師父」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們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開口商談,照眼前的投機,還等什麼?
於是到日落黃昏分手的時節,他將張中立拉到一邊,悄悄訂下了后約,約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囑,莫說與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張中立擎著個金絲鳥籠,逍遙自在地來赴快活三的約。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從小閣子里迎了出來,攜著手進去一看,只見兩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個極精緻的冷碟,已擺設得停停當當,是專候客的模樣。
「快活三!」張中立笑道,「今日這頓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這叫什麼話?」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這等破費!」
「你說這話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著他坐下,「閑話少說,先坐了吃酒。不是什麼費力的事,你儘管開懷暢飲。」
彼此原是玩笑開慣的,張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來,說過兩句閑話,開口動問:「那『不費力的事』是什麼?」
「只要你跟你乾娘說一聲,將勝文放了出來。自然也不會叫她吃虧,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一個人捧不動!」
「還說不是費力的事!」張中立叫了起來,「三百兩銀子要她放勝文,只怕天王老爺去說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這不是別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乾娘肯了,勝文也不肯。」
「這話倒說得再實在不過。」張中立笑過了卻又皺眉,「我倒想不起,還有哪個是勝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會沒有?」
「你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你師父。」
「是他!」張中立詫異不止,「怪道!」
「怎麼呢?」
「昨日我乾娘問我,在哪裡吃酒,我說與楊節級結義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麼說?」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乾娘跟你說私語,哪個曉得?」
「她是這等說,休與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們替朋友著想。」接著,快活三把前因後果都說了給中立聽,說完又加了一句,「如今這千斤重擔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來,莫說是師父,就憑你的面子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張中立聳聳肩說,「你聽我乾娘的口氣就知道了。」
「你乾娘還不是聽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當你小兄弟一樣,你有話跟我實說,你若是怕你乾娘,不敢跟她開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個怕她!」張中立臉紅脖子粗地說,「哪裡就不敢開口了?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她!怕什麼?」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態度跟他相反,極其平靜地說,「只要你說,她一定聽。這點小事,而況又不是白討她的人。如說連乾兒開口都不順從,還做什麼乾娘?乾兒的面子在哪裡?」
聽這口氣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張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時愣在那裡,半晌開不得口。
「罷,罷,」快活三做出那無奈的豁達的神氣,「你實在為難,都怪我不好,不該說這個,反倒害得你掃了酒興!」
「哪有這話!」張中立忽然得了個計較——實在是下了決心,「若不允我時,我便不認她做乾娘,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往來。」
聽他發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慫恿他蠻幹硬幹,只斟過一杯酒去,歉然說道:「中立,事緩則圓,為朋友害得你們乾娘乾兒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無趣。你休心浮氣躁,開懷飲酒,等我細細琢磨出一著妙棋來。」
快活三平時也如潘公般喜歡聽書,聽了些計謀在肚子里,此時思得一計,可教勝文的假母不敢再留勝文。他自覺此計極妙,只是有一層難處,似乎不便向張中立明說,因為一說,便大大觸犯了張中立的忌諱。
張中立與他乾娘的曖昧是從不肯承認的,如今要行此計,先須他肯承認有此曖昧——快活三是這等妙計:與張中立跟勝文說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勝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勝文,那時便容易為石秀說話了。
這一計百發百中,就怕張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說服他時,張中立卻先開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說,「你兌三百兩銀子來,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問,「可能先說與我聽聽?」
「有何不可?」張中立說,「我那乾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銅錢銀子上不肯吃虧。我就在這上頭與她扯皮。我說我與石三郎耍錢,輸了三百兩銀子,人家願意出此數,共是六百兩銀子,算作勝文的身價。她若不肯時,也好辦,只與我三百兩銀子,我拿去還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卻勝文了。」
快活三覺得這個做法倒也簡捷,便點點頭說:「你肯這等與你師父著力,難得之至。不過勝文身上有何牽纏,卻須你那乾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營官嗎?沒事,我乾娘已經在辦了。」
「是什麼辦法?」
「無非調虎離山。」張中立說,「我乾娘不知走了什麼門路,他們營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將那營官調到陝西老種相公帳下,人一離了薊州還怕什麼?」
「妙!」快活三擊案稱賞,「你那乾娘真箇足智多謀!只怕一個人。」「哪個?」
「她那乾兒張中立。」快活三笑道,「見了你就無計可施了。」
果然,歇了兩日,張中立有了迴音,說是他乾娘肯了,央快活三寫了張欠銀三百兩的借據,畫了花押,仍舊交回快活三,囑他轉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與石秀,交給了楊雄。楊雄又說與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當,將石秀拉到後園,勸他成家。
「多謝潘公與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領。」
聽這一說,潘公與楊雄無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勝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說道,「若是這個心思,倒是我與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亂搖著手說,「我不存那世俗之見。只是自覺還不到成家的時候,事業未立,無端添個累贅。雖說潘公與大哥不拿我當外人,到底我自己該有個分寸,不好弄個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業。三郎你聽我的話,」潘公極懇切地說,「不是我託大賣老,實在我拿你當子侄看待。你費心費力,拿這肉行當自己的買賣,這番至誠的心我豈不知,將來少不得幫襯你自己也立個門戶。創業不易,要有個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內助,這就是先成家后立業的道理。至於眼前,你小夫妻兩個,一個月的花銷也有限。我與你開一份薪水,包你夠用,談不到什麼家累。」
這話駁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隱衷:為了巧雲,他寧願潘家虧負他,也不願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話柄。這話要說出來便傷了感情,所以只好這樣推託:「潘公這等說時,我若不領情,便是不識抬舉了。且讓我再為潘公出個一年半載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領大哥的厚意。」
聽這一說,竟似潘公一手拉著石秀,一手又拉著勝文,硬逼他們成婚。潘公只好向楊雄問計:「女婿,你道三郎的話如何?」
楊雄看出石秀有話不便當著潘公說,因而答道:「等我與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詢石秀如何肯說,怕巧雲會有閑言閑語,一口咬定自覺受之有愧,好歹等個一年半載再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楊雄只好將實情說與勝文。
勝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會明白石秀的隱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門戶中人,有輕視之意,不免著憤;所以見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勸你以後少來!這地方辱沒了你。」
「這是怎麼說?」石秀心裡有數,口中卻不能不這麼說,「我什麼地方錯了,你生我的氣?」
「我哪裡敢生你的氣?」勝文含著一泡眼淚說,「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差得太遠了!」
「這是真的生我的氣了!」石秀默然說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騷與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談談。如今你也不體諒我,那就再無人能聽我的了。」
看他濃眉深鎖,容色慘淡,平日那副生龍活虎的氣概剩不下半點——世間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遲暮更惹人憐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樣子,勝文心一軟,再也不忍說一句半句的氣話了。
然而心是軟了,臉上卻還軟不下來,所以仍是那種呵責的聲音:「沒有人封住你的嘴,見面的次數也不算少,幾時聽你訴過委屈來?」
「原是我不對。」石秀答道,「我早不肯與你說,只為不是什麼有興頭的話,何苦讓你心裡也不痛快?」
「這就見得你拿我當不相干的人!不然,怎麼叫同甘共苦?」
「為的是但願與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與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時不敢領受。」石秀看她是肯聽自己的話了,便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等我細細說與你聽。」
於是促膝並坐,宛轉低語,石秀把他不肯說與別人得知的心事傾囊倒篋般吐露。唯一隱瞞的,只是那晚上進去交錢,正逢巧雲浴罷,暗中勾引,幾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節。
為了顧楊雄的面子、巧雲的名節,話就不得不瞞,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樣樣都好,只是小氣,」他說,「如今已有嫌我吃閑飯的模樣,將來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閑言閑語,連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讓你去看她的嘴臉?」
「那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結。」勝文說道,「你我不與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門戶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麼不容易?」勝文搶著說,「你休當我不能過苦日子!粗茶淡飯,荊釵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廝守著你。」
「你越是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話又說得遠了,勝文心裡又有氣,只是不敢發作,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照你這等話,要到哪一日才能如願?」
這話便很難說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盤算著:就不說讓勝文能過什麼舒服日子,光是這三百兩的身價銀子,便不易籌措。
「怎的又不開口了?」勝文催問著。
「難,著實難!」石秀說道,「你容我通前徹后想一想再說。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這一輩子就打定光棍。」
說到這話,勝文又何忍再逼,嘆口氣不響,事體就這樣擱了下來。
轉眼就是滿城風雨的重陽節邊。報恩寺的「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啟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帶了八瓶自釀的甜酒,親自來通知,請潘公父女去做齋主。
卻好楊雄在家,巧雲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見機,原是拿了來與巧雲品嘗的酒,就改了做楊雄的人情。「聽說節級海量,特為帶了幾瓶自家釀製的酒來奉敬。」他說,「這酒的力道不壞,香味差些,不中吃。」
楊雄與這個和尚不甚對勁,就不大肯領他的情,淡淡地答一聲:「不敢!」然後問道:「出家人也許吃酒?」
「這是素酒,不礙。」
「怎叫素酒?」
「果子所釀,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說法,「若是米麥所釀,便是奪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許。我這酒是寺里的雜樣果子所釀,且是鳥雀啄殘或者自家落了下來的,若便棄去,罪過可惜。故而撿起來收拾乾淨,釀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課,小飲一杯,通身皆暖,於弘揚佛法,大有裨益。」
「話倒不錯。」楊雄又說,「只是大宋朝的酒出於官庫,你這私釀,豈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當?」海和尚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做出極其莊敬至誠的神態,「自釀自飲,稱為『家釀』,只不是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許的。」
楊雄語塞。潘公卻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顧挑毛病駁他?因而便插進來調停。「女婿,」他打開瓶塞說道,「我這義兒自釀的酒我吃過,著實不壞。你嘗一杯!」
一則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則楊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虧欠了些,因而不為已甚,笑著說道:「和尚吃十方,我們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節級會取笑!」海和尚賠笑著說道,「久仰節級英名,只為無緣親近。今日特來恭請節級後日到寺里隨喜,容我潔治素齋,與節級結個善緣。」
原來從後日起始,便是「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一日,說請楊雄去隨喜是假,要請潘公和巧雲去當「齋主」是真;說請潘公也是假,要請巧雲才真是真!
「這場『水陸』得以辦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揚揚地說,「不是我誇口,真正叫百年難遇,也是府上的一場大功德。照說,應該請節級去做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節級是衙門裡的要緊人,知州相公一日離不得。不過再忙,請節級務必來拈一炷香,自然消災延壽,百魔不侵。」
一頓恭請,將楊雄捧得飄飄然,不過也有不解之處。「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問。
「一則是齋戒之意,怕有那年輕恩愛夫妻,一日兩日好熬,日子長了,難免如是云云。菩薩神靈褻慢不得,不然便有災禍,不是當耍的事。」
「這倒也是實話。」潘公深深點頭。
「再則這七日水陸,儀典繁重。外壇念經,內壇作法。『結界』『發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為始,到晚方休,皆須齋主進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這等說時,是極累人的事。」楊雄看著潘公,「爹上了年紀,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難!」
「我有個計較,帶了巧雲去,叫她替我拈香。」
「這個——」楊雄轉臉來問海和尚,「婦道人家也好做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齋主,要做就要照規矩做。」海和尚說,「這一壇水路道場,共是十位齋主,東村趙秀才為頭,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還有孫員外家,也是夫人做齋主。」
「這等說,你寺里另有清靜之處安頓女齋主?」
「不但清靜,而且嚴密。單有一所禪房,與他處隔絕,有個老佛婆把門,雄蒼蠅都飛不進去一隻。」
「既然如此,爹便帶了巧雲去吧!」
巧雲就在屏風後面,聽得這一說,喜不可言,轉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說不定楊雄動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說「不是當耍的事」。
因此,她靜一靜心,獨自做了一番盤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來與她說到此事時,她淡淡地不作聲。
潘公還不曾看出女兒的臉色,管自說道:「明日就要住到報恩寺里,到功德圓滿方能回家,須得作個安排。」
「也沒有什麼好安排的。」巧雲的語氣仍是淡淡的,「不過打點爹爹的衣服什物,費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動手,也還不遲。」
聽這話,潘公一愣,仔細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問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發詫異,「說得好好的,怎的變了卦?」
「幾時說得好好的?有爹一個人去做齋主也就夠了,何必我去?」
「你剛才不曾聽見我在說嗎?要你去替我各處拈香。你若不去,這場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搖頭,「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箇要我累出病來?」
巧雲正要他說得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楊雄不在眼前,有些話跟爹爹說了也是白說,所以裝作被駁倒了卻又不情願的神氣,閉口不言。
潘公也好熱鬧,巴不得到報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見女兒是這般神態,頗為不悅。再想到這壇水陸道場湊份子做齋主,原是巧雲答應了海和尚的,如今卻又不高興了,只將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裡便越發有氣。
氣雖氣,卻不敢發作。從小縱容慣了巧雲,平時重話都不肯說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悶氣,連晚飯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楊雄回來,飯桌上不見潘公,自然要問:「爹呢?」
「睡下了。開飯了,他說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麼吃不下飯!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麼病?」
「有什麼病?無緣無故生悶氣。」巧雲說道,「報恩寺里做齋主,有他去也夠了,何必還要我?」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家要人照應——」
「又不住在一處。」巧雲搶著說,「哪裡照應得到?」
「就照應不到,也須替爹爹各處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倒說得輕巧!」巧雲突然之間放開了嗓子,大發脾氣。
「咦、咦!」楊雄一驚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看巧雲那雙鳳眼,生起氣來,想睜圓了卻睜不圓,不由得好笑,「使脾氣也要有個道理,無緣無故嚇我一大跳!」
「都是你們的道理!教我哪裡再去講理!兩個去做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門裡。一個家莫非交了給不相干的人?」
楊雄聽到最後一句,方始明白,是對石秀生的意見,當時臉色便沉了下來。「你真是婦人之見!」他說,「怎只『不相干的人』?我與三郎姓雖不同,情如手足。你說這話,刮到他耳朵里什麼意思?」
「哪知道你什麼意思?」巧雲冷笑,「同嫖共賭,一雙難兄難弟!只礙著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們好無法無天地去尋歡作樂。」
說來說去,還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釋。想想總是自己的錯,牽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場所能消釋誤會的,楊雄便只好笑笑不作聲了。
打也罷,罵也罷,就怕楊雄不說話,自己的行止要有個著落,不容他不說話,所以又惡狠狠地嗔道:「你笑什麼?」
「咦!」楊雄作勢問道,「這就奇了,連笑一笑都不許?」
「你是笑裡藏刀!」巧雲又是冷笑,「只聽你那兄弟話!從他進門,是非就多了。」
楊雄默然。這話再說下去,是非可真箇多了。「好了,好了!」楊雄就這時有了個主意,「你跟他合不來,我教他外頭去住。如今卻要容忍,莫教人笑話我!」
「怎的是笑話你?」
「譬如說,」楊雄對景掛畫,就拿剛才所談的事作例,「為了不放心他,竟連報恩寺做齋主都不去,傳開來說是楊雄的老婆拿他小叔當什麼似的防!這話有多難聽?」
盤馬彎弓,好不容易才逼到這要緊關頭,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將計就計說聲:「好!我就去。但願功德圓滿回來,安然無事。」
「自然安然無事。」楊雄問道,「你說有什麼事?」
「不錯,不錯!無事,無事。」巧雲又說,「你好待去告訴爹了!順了他的心意,還生的什麼悶氣?」
等說與潘公,他反倒有些意興闌珊,說是在床上躺著,細細想過:店裡的買賣,交給石秀一個人,怕他過於勞累,於心不安。
「怎談得到『不安』二字?」楊雄說道,「爹是好熱鬧的,儘管去玩幾日。」
潘公還是二十歲那年,見過一壇水陸道場,那番熱鬧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齋主,身在壇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實在有些割捨不下。
「我去歸去。」他說,「看情形說話,若是三郎一個人照料不到,我還是回來。」
「是的,這樣就好,等我來跟他說。」
石秀是吃了午飯就出去的,出去收賬。四城兜了下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銀錢經手上頭,他絲毫不肯馬虎,所以一到家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先自結賬要緊。
楊雄還不知道他已回來,走進店堂,聽得算盤珠滴答作響,探頭一看,不由得就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這一打岔壞了,分神答話,手上便錯,半天的算盤就算白打。
楊雄卻不管他這些,走來問道:「你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不曾。」
「走,走!我與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賬在這裡,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錢,交與我就是。」
看樣子賬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錢,將賬簿鎖好,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會齊了楊雄,出後門上街。
「我們到哪裡去吃?」石秀問道,「金線家?」
「今日不到她那裡,我們到王六酒家去。」楊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聽得這話,石秀便有些不安,因為楊雄的臉色不甚開朗,料想必是有了什麼為難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問,所以撒開大步,巴不得一腳就跨到王六酒家,好聽楊雄的知心話。
等落了座,還未喚酒點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湊近了臉問,「是什麼話要說?」
「不忙!」楊雄先打發了跟堂的夥計,才正色問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這無頭無腦的一句話,教人難以作答。石秀細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勝文,便即答道:「眼前無論如何談不到!好歹讓我攢幾文錢下來再說。」
「你何必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點半點好處?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緣,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楊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對於他的遲疑瞻顧,覺得不像個爽朗果斷的男子漢,未免心中不滿。
「兄弟,」他率直說道,「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婆婆媽媽,不是英雄氣概。如今千言並一句,你只算為了我成個家,如何?」
這話未免有些急不擇言,若要仔細考較,頗有道理上說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聲。
「為啥說是為了我成個家,其中有個緣故——」
石秀正待聽他如何解釋,他卻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顯得說話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詫異了。「大哥,」他說,「你若是說出這個緣故來,我自然無有不依從之理。」
楊雄遲疑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那好!我就說與你聽。」
說是說了,卻真箇吃力。他首先就拿巧雲批評了一大頓,道她如何驕縱成性,如何愛使小性子。接著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麼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閑話;雖然他與潘公每每厲聲責備,無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蠻妻孽子無法可治。』」楊雄看著面色凝重的石秀,不勝歉疚地說,「兄弟,如果我有絲毫見外之意,這些話,我就不肯說了。說出來教人笑話:楊雄好一條漢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臉面何在?再有一層,若是我對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說,因為兄弟你顧大局,絕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就不會吵鬧,我樂得裝聾作啞。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這件事辦妥了,眠食不安。想來想去,只有早早幫你成家,白晝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後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飯食,她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要說是這番說辭的確出於肺腑,就沒有這番話,楊雄一定要石秀那麼做,他也不能不聽。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這等說,我從命就是。」
楊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卻又不安地問道:「兄弟,你不會誤會我寵妻滅友?」
「哪有這話!大哥如此為我設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豈非狗彘不如?」
「這才是!兄弟,」楊雄叫人取個大酒盅來,滿斟一杯,「你若真心聽我的話,便吃了這一杯!」
「是!」石秀毫不遲疑地直著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楊雄覺得痛快異常,也幹了一大盅酒,「你就等著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說應當道謝,只覺得異姓手足的情分到了這一步田地,口頭泛泛地說個「謝」字,反倒顯得還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將心換心,共禍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話到口邊,又復不語。
「再有件事說與你。」楊雄不經意地提起,「後日重陽,海和尚起一壇水陸道場,說是百年難遇,那禿驢興頭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熱鬧,要去做齋主,卻又年紀大了,骨頭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勞累,所以將巧雲帶了去。這七日之間,店裡少不得要你費心!」
聽這一說,石秀暗吃一驚。「怎麼,」他問,「要去七天?」
「是啊,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齋主,都是如此,鐵定不移的規矩!」
石秀吸口氣說不出話,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個花和尚,而況巧雲跟他眉來眼去,是自己親眼得見!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門的禪房裡,什麼事做不出來?看來羊落虎口,巧雲是難保清白的了。
這話不能實說,說出來便是一場絕大的是非!是非還是小事,楊雄未見得肯信。俗語所言:「捉賊捉贓,捉姦捉雙。」還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說巧雲如何如何,楊雄只道自己與她不和,有意造出謠言來壞她的名節,口中不言,心裡會想:這廝交不得了!看他樣子豪爽,不道是這等陰險齷齪的心腸!那時就拿把雪亮鋼刀,剖顆火熱鮮紅的心來與他看都無用。
然而不說又如何?莫非眼睜睜看巧雲往靛藍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賤,縱不足惜;可惜的是楊雄的名聲,薊州城裡叫得響的一條漢子,為人背後指指點點,說有如此這般一樁醜事,就做朋友的也會覺得羞慚難當。
「這寡酒吃得無味!事情既然談過了,你我到金線那裡再吃。」
石秀懷著滿腹心事,哪裡還有吃酒的閑情?因而拿收賬奔波了一日,神思睏倦作推託,別了楊雄,徑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總覺得事無佐證,說出來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壞了感情,再說,此刻也到底還不曾做出醜事來。或者,這七日之間,安靜無事,巧雲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對!」石秀突然醒悟,悄聲自語,「能不教那禿驢上手,才是正辦。」
走到家時,只見巧雲和迎兒正興興頭頭地奔進奔出,在忙著拾掇鋪蓋什物,明日好住到報恩寺里去做齋主。潘公也湊在一起幫忙,石秀想找他說兩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這時候聽得風聲漸起,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盞孤燈,被由破窗紙中鑽進來的風颳得明滅不定。石秀獨坐無聊,又是這樣的天氣,想起異鄉漂泊,不免有凄涼之感,嘆口氣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夢時,突然一驚,自己還有要緊話與潘公說,今夜不談,明日他一走,豈不鑄成大錯。於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裡。
幸喜屋裡還有燈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問。
「剛剛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緊!進來坐坐,房門不曾閂。」
推門進去,潘公已是擁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張椅子坐下,一面問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與你說知,我與巧雲要到報恩寺里打水陸壇,後日重陽起始,共是七日。店裡的一切,要你費心。」潘公又說,「怕你忙不過來,不如每日少殺兩頭豬。」
「店裡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過,」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幾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這一說,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說道,「金陵大寺廟最多,水陸道場之類的大佛事我也見過。做功德是個名目,太平無事、尋一番熱鬧來消遣是真的。」
這句話恰好說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瞞石秀,訕訕地笑道:「說實話,我也是湊湊熱鬧,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湊湊熱鬧。專有班油頭光棍,有意搞得熱鬧,好從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臉色,放低了聲音說,「大嫂是良家婦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說出去有頭臉的人物,其間出不得一點差錯。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說不定還惹出一場是非。」
聽這一說,潘公笑容盡斂,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說:「你道是有那些油頭光棍,敢在清凈佛堂調戲良家婦女?」
「哪裡是什麼清凈佛堂!人來人往,你擠我,我擠你,男女混雜不分,什麼事做不出來。」
「說得是!」潘公深深點頭,「我教巧雲當心,無事少出來。」
談到此處,石秀詞窮。潘公答得不錯,卻不是石秀原來的意思。這也要怪他自己,話不曾說得清楚。細細想去,這話也實在難以啟齒。莫非真箇這等說:打你女兒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遊手好閒的油頭光棍,正是你那義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無禮,倒容易對付,難防的是「家賊」。
然而不是這等說,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說他生來忠厚熱心,就是善慮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義兒安著這般的齷齪心思。石秀倒有些為難了。
潘公看他濃眉深鎖,雙唇緊閉,懊惱而又為難的神情,心裡老大不安——只當石秀怪他不體諒,父女倆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個家都丟了給他,百凡雜務,到底只生了一雙手,如何忙得過來?想想也不怪他惱。
於是潘公說道:「三郎,你莫煩!不去,我在家幫你就是。」
石秀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他為何要說這話。眨著眼從頭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誤會了。這一誤會還說得大有關係,有潘公在,那賊禿多少還有顧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發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裡去了?我心裡是煩,煩的是——」他無可奈何,只好這樣說了,「聽了幾句閑話。」
「噢!」潘公雙眼大張,「什麼閑話?莫非又是哪個在你面前挑撥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誰人挑撥石秀與他家的感情。但這話在石秀卻如攔頭一棍,似乎不好再說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說卻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計較來了:避重就輕,不說海和尚如何,改說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備,也可以教那賊禿知難而退。
「有兩句閑話,與我無關。」他慢吞吞地說,「說報恩寺里有不守清規的和尚,潘公,你須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聽這話,頗出意外,愣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似乎想什麼想通了似的。「這也是有的。海和尚啟建這壇水陸道場,延請一百多僧眾,難免有那六根未凈的假和尚混在裡面。三郎,」他很注意地問,「外面有些閑語,自然不是瞎說,總是哪個有什麼形跡落在旁人眼裡。你說,那不守清規的和尚,喚甚法名,我好當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個的好?」
想想這話不錯。倘或推說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個個去鑒別善惡,豈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說,自然不能說海和尚,而不說他卻又說誰?此時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個海和尚的親信,在他寺里掛單的和尚,名喚悟先,生得相貌獰惡,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聽說「相貌獰惡」,潘公心裡倒是一驚,旋即轉念,既是海和尚的親信,自然聽他的約束指揮,怕他何來?「三郎,」他感激地說,「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會關心到這上頭。多虧你打聽了來告訴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還有一句話不能不說,怕他告訴了女兒,又是一場是非;或者再傳到海和尚耳朵,將計就計來個聲東擊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開去,他兩個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壞其事了。
「潘公!我這話你休與大嫂去說。」石秀接著說了緣故,「大嫂膽小,那悟先相貌又惡。心裡先存著個畏懼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說破,於事無補,反倒嚇著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說,「你說的話不錯,這幾日的報恩寺不是清凈佛堂,寺里又是隨喜之地,萬一混進個壞人去,不是當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親自送巧雲到住房,看那裡的門戶可謹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兒,便到女眷的住處看一看,也不打緊。」
「是、是!」石秀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連聲答說,「潘公算是明白了,門戶謹慎最最要緊。」
於是第二天午後,潘公父女收拾停當,喚店裡的一名夥計挑了行李,帶著迎兒,作別石秀,徑投報恩寺去做齋主。
走進山門,只見一路上已是人來人往。但聽口中所言,儘是報恩寺里的盛況。轉道路口,遙遙望見山門前旗杆上,懸一道數丈長的黃布大幡,濃墨大書「啟建十方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幡」。走近山門,又見掛一道黃榜,起首四個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個大字「幽顯咸知」,中間是極長的一篇四六文章,寫明啟建這一壇水陸道場的緣起。潘公和他女兒,都列名「修齋會首弟子」之中。
潘公頗通文墨,正搖頭晃腦地把「光陰過隙,生死浮漚,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緣之便。又慮故亡宗祖,已往六親,恐拘幽暗之鄉,難獲超升之路,為此」如何如何的這些話頭念得鏗鏘有勁時,發覺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雲在拉她父親。潘公轉臉看時,笑嘻嘻站著一個和尚,正打著問訊,他認得是報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來?」玄清十分親切地說,「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請進去歇腳。」
「多謝,多謝!」潘公指著行李說,「不如先安頓了再敘話。」
「不消老施主勞神,一切俱已安排停當。方丈特地親自挑的房間,清靜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實在費心。」潘公擺一擺手,「就請玄清師帶領吧!」
於是玄清領著潘公父女,一直進山門,繞大殿,到了羅漢堂,路分東西,玄清站住了腳指點,往東是男客下榻之處,往西是女賓的住房。
潘公緊記著與石秀所談過的話,便向巧雲說道:「我先送你進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趙秀才娘子她們都是女眷。」
「怕什麼?我六十多的人了,難道還要避嫌疑?」
父女倆似有爭執的模樣,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見得到,老施主說得是,看看不妨。」他說,「我先著人通知一聲,請幾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於是轉身領路,往西曲曲折折穿過一號甬道,轉折之間,豁然開朗,只見一帶粉牆,盡頭處是一座月洞門,懸著一副刻竹填綠的對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橫額:「一塵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樹木,只是重陽節到,滿地黃葉,卻有數十盆菊花,紅白黃紫,開得十分熱鬧。
花叢中閃出來一個佛婆,五十來歲年紀,花白頭髮梳個朝天髻,一臉精明的神氣,衣襟上晃晃蕩盪掛著一串鑰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囑咐的,一見巧雲,頓時堆滿了笑容,搶步迎上來說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著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雲看是這等殷勤,心頭便是一喜。「這幾日要麻煩你。」她說,「等功德圓滿之日,一總酬謝。」
「不敢、不敢!」那佛婆說,「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儘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報恩寺的大護法,不敢不盡心。來、來,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寬敞,是這裡最好的一間。」
佛婆只顧奉承巧雲,如讓別的女齋主聽見了難免不悅,所以玄清急忙阻攔:「你閑話少說!到裡面通知一聲,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進來,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須迴避的。」
佛婆老徐答應著,順手抱起巧雲的鋪蓋,一路往裡走,一路到先來的兩家女齋主那裡去通知。玄清便陪著潘公父女,讓迎兒跟在後面,穿過一條極長甬道,進入一所小小的院落,這就是特為替巧雲安排的住處了。
未進院子,潘公已頗滿意,因為門戶確很謹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門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鎖的邊門。那小院子里一門關緊,更是什麼閑人都動不上腦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間房,東面大的一間留給巧雲,西面一間,說是有個張大戶家的兒媳婦來住,尚未搬來,當中一間,兩家公用,另外還有間下房,裡面有兩張床,其中一張自然屬於迎兒。
「好了,好了!」潘公對女兒說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裡安頓了再說。」
海和尚格外巴結義父,也是單獨安排了清靜住處,特為派個小沙彌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見了面,海和尚又親自陪著去隨喜。只見外壇設在大雄寶殿,香煙繚繞,法器羅列,數一數拜墊,不下一百多個;黃布所鋪的長案上經卷重疊,在這七日之中,各種經都要念到,潘公讚嘆不已:「真正是一場大功德!」
內壇設在偏東的彌陀院,搭起極高的席篷,裡外連成一起。內設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陸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諸天神佛,高僧護法,自然是「婆羅世界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為首,金碧輝煌,寶相莊嚴,畫工極細;還有蘇東坡的贊語儘是些佛經上玄妙莫測的話頭,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極大帝,然後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來是太歲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將相;下及庶民百姓,還有城隍土地,以至羅剎餓鬼;諸態百相,窮形極致。將個潘公看得眼花繚亂,只說:「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於是海和尚又陪著到了方丈,設下精緻素齋款待齋主。潘公年紀雖長,在那些衣冠縉紳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為人本分,不以為嫌。倒是海和尚,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席散以後,不住賠話道歉,說「委屈了義父」。
「休說這些客套。」潘公體諒他,「你是方丈,這一場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義父去,再到你老那裡坐坐。」
潘公辭謝,海和尚執意要送,也就讓他盡禮一路陪著,由羅漢堂往東,盡頭處是個大院子,兩排客房南北相對。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兩個房,床帳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隻廣漆攢盒,裡面放著五六樣乾果,床頭還有一瓮酒,這是海和尚知道義父好杯中物,特為孝敬他的。
剛剛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覺吃驚:燈光影里,一個胖和尚走過,生得好惡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話,臉上頓時異樣,睜大了眼,直盯著窗外遠去的背影。
「乾爹!」海和尚詫異,「你老人家在張望什麼?」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喚?」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乾爹何故問他?」
「原來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聲音,向左右看一看,雖不見有人,還是不放心,將海和尚一拉,「來,來,我問你句話。」
海和尚疑雲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報恩寺掛單以前,在哪裡做下什麼不端之事,為潘公所知,今日一見想起,要細細告訴自己,所以神色之間,亦頗為不安。
「我聽人說,這和尚不守清規,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為心裡已經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靜地問道:「怎得不守清規?」
「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覺義同父子,有話不妨直言,所以緊接著便用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道,「看他相貌猛惡,你如何拿他當親信?」
聽得這一說,海和尚暗暗心驚,他用悟先作親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從哪裡看出來的?細細一想,外人絕不會從他與悟先之間的形跡看出端倪,必是聽誰所說。這個人倒要打聽一下。
「沒有的話。我怎麼拿他當親信?寺里掛單的遊方僧多得很,隨緣去住,我是一視同仁,無分彼此。乾爹是哪裡聽來的?」
「沒有這話,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說出石秀的名字,「我看這悟先,相貌不是善類,又有不守清規的話傳出,你倒是要當心。」
「乾爹開示得是。不過,謠言卻不可輕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辯解的話,如源頭活水一般滾滾而來。
他說最初悟先來掛單時,他亦頗以此人的相貌為嫌,一談之下,才知是心腸極熱、極直的人。他是羅漢相,面噁心慈。
說到羅漢相,潘公便想起「降龍」「伏虎」兩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點點頭說:「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虧,性子也吃虧,心腸最直,疾惡如仇,看見不平就要打。為此,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我說,你在我這報恩寺,倘或小小闖場禍,也還不要緊。薊州城裡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還看重我,有個小小的面子,有麻煩替你撕擄得開。若是在別的地方闖出禍來,只怕沒有人幫你鋪排,難免吃虧。」海和尚又說,「這悟先不服別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聽了高興。不過,」潘公又放低了聲音說,「這悟先的來歷,你卻要摸清楚。不是我說,你佛法雖深,年紀到底還輕,見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盜,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緊,無處容身,遁到佛門裡來。雖然吃齋念經,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乾爹說得是。等這場大功德過了,我來問他。」海和尚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總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門廣大,無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說悟先的人。這個人多半是「內奸」。既是「內奸」,趁潘公這幾日在寺里,少不得來敘話,看是哪個常來,就容易查明白了。
於是告辭出門,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誡他這幾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須顧忌;再就是派他一樁差使,無事只在羅漢堂門口閑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東面客房,是與哪些施主敘晤,記清楚了到方丈來告訴。
悟先答應著,照話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囂用功的靜室。這間屋子極其隱秘,七彎八轉,門戶重重,不是來慣了定會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閑也到不得此地,因為海和尚說是在他靜室里供奉著「佛牙」,是鎮寺之寶所藏的重地,所以門禁特嚴。
佛牙真假,無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這間靜室異常華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卻無人肯說,也無人敢說,因為海和尚極善馭下,恩威並用。不說寺里的是非,有許多好處,說了便少不得有麻煩,「監院」「首座」盡皆聽命而行,隨便找個錯處便可責罰。或者調個職司,諸如起早落夜,各處去挑「凈桶」,便是個極苦差使。
不過這一日到他靜室中來的人卻不少,自然都是報恩寺中東西兩序有執事的大和尚,都監、監院、典座、維那、首座,還有書記、知客,都為了明日開壇「結界」,啟建法事,有所請示。
海和尚極其能幹,一一分派,井井有條,但血肉之軀,到底不曾生得三頭六臂,這一番公事應付下來,實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靜下心來,細想一想,叫聲不好,有件大事還不曾辦!
這件大事與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覺得從巧雲入寺,到此刻還不曾通過一聲款曲。替人設想,巧雲帶著一片熱腸,滿懷興緻來做齋主,必是打算著有一番花團錦簇的熱鬧,可以怡情悅性;不道一來便關在禪房裡,冰清鬼冷,比在家裡還要寂寞。雖說佛婆老徐自己已經切切囑咐,務必加意伺候,然而巧雲有些心事究竟不好與老徐提起。她心裡一定在怨罵:千方百計,安排下這等一個機會,不道來了人面不見,連一聲言語都沒有。這等拿人作耍,著實可恨。罷、罷,早回家去,死了這條心,倒還少生些悶氣。
這樣想著,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當時便從禪床上跳下地來,顧不得穿鞋,直奔東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寶槅去推。
手已經摸到紅木槅上了,卻又縮了回來。想想大為不妥,這件事須事前約得千穩萬妥,還得等到時候方能動手。此時造次行事,闖出禍來,只怕明日這壇轟轟烈烈的道場,立刻就會落個「卷堂大散」的結局。
於是又回到禪床,盤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顆心硬按了下來。拿俏伶伶一條影子,硬推了出去,喚來貼身小沙彌,悄悄囑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訴老徐。
鼓打初更,巧雲嘆口氣,正待上床,只見窗外影子一閃,隨即便有人喊:「迎兒小妹妹,開門。」
是佛婆老徐的聲音,迎兒未得巧雲應諾,不敢應聲。巧雲便說:「去開!」
門開了,只見老徐笑嘻嘻地站著,手裡端著個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妝的巧雲,又望見鋪排好了的衾枕,詫異地問:「剛剛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須起身,等候拈香,開啟法事,早點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點心還不曾吃。」說著,把食盒擺在桌上,先不揭開,卻向迎兒說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銀鑲牙筷來。」
等迎兒取了巧雲用慣了的銀鑲牙筷,老徐才揭開食盒,是報恩寺香積廚中的珍品,一盤百果蜜糕,一蓋碗薏米紅棗蓮子羹,都還冒著熱氣。
「小娘子,快趁熱請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雲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含笑說道,「你請坐!取雙筷子來,陪我一起吃。」
「罪過,罪過!」老徐倒退兩步,「小娘子在這裡,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與小娘子同桌。沒上沒下,哪有這個規矩?沒的吃方丈曉得了,說我!」
「怕什麼?又沒有外人。」巧雲回頭喊道:「迎兒再取雙筷子來!」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攔,「既如此,我陪著小娘子說說話。」說著,在門邊一張凳子上,斜欠著身子坐了下來。
於是巧雲享用夜點,老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談來談去總要談到海和尚身上,說他如何能幹,如何體恤,如何得寺中眾僧愛戴,最後說到巧雲身上。
「方丈也一直誇讚小娘子,說:『我這位義妹,聰明賢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誠,將來一定修得多福多壽。』」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雲的臉色又說,「可惜雖是義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來看小娘子;只叫我當心伺候,請小娘子寬心!」
聽到最後一句話,巧雲只覺心頭重重一撞:何以爆出來這麼一句話?「寬心」些什麼?此來有何心不能寬的?一顆心無非都在海和尚身上,這一層他當然也明白,然則說到「寬心」,想來他另有安排,必可見面。不然,無緣無故說這句話做什麼?
這樣一想,心倒真箇寬了些,但也不免納悶,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眾目睽睽之下,縱有千言萬語,只怕連使個眼色都辦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會?
巧雲心潮起伏,便忘了進食,也不曾聽見老徐還說了些什麼言語。等驚省過來,自覺失態,訕訕地放下筷子說道:「迎兒你收了去!蓮子羹替我留著,蜜糕你吃了它。」
迎兒正是發育的時候,嘴饞,巴不得這一聲,響亮地答應著,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著床帳後面,低聲說道,「夜靜更深,那裡若有什麼響動,你休吃驚!」
巧雲這時候便就吃驚了。「那,那裡有什麼?」她問。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麼,那裡便有什麼!」
這話曖昧難明,巧雲大為困惑;而老徐卻以一句最要緊的話已經遞到,現在是要她自己去細看細想的時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來告辭。
「小娘子請早早安歇。五更『結界』,四更起身,到時候我會來叫,不怕,儘管放心大膽睡好了。」
「噢!」巧雲心不在焉,未曾聽清楚老徐的話,只茫然答道,「好,好!謝謝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門,巧雲更不怠慢,三腳兩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條三四尺寬的夾弄,外垂門帘,裡面放著些婦女使用之物,是閨閣中最隱秘的所在,裡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雲摸了半天,摸不出什麼花樣。
回身出來,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麼叫「想要什麼,便是什麼」?難道想要個有情郎,那裡就會跑出個人來?
這樣轉念,突有意會。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來,攜一盞燭台,重新走入床后夾弄,手攏燭火,細細照看,畢竟看出名堂來了。
夾弄盡頭是五寸寬木片鑲釘的板壁,中間幾條嚴絲合縫,了無異處;兩面兩條縫隙較大,湊近了細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釘攏,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動。這不用說,是一道暗門。
原來如此!巧雲恍然大悟之下,驚喜莫名,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
七日功德圓滿,做了「送聖」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聖六凡,各登雲路,齊返真境。接著是齋主酬謝。海和尚算了總賬,接過銀子,依分僧眾,出手異常大方,所以落得個皆大歡喜,人人稱頌。
等忙過兩三日,內外兩壇,收拾乾淨。海和尚挑個黃昏,備下幾碟精緻的果物,開了一瓶好酒,囑咐小沙彌去喚胡頭陀到靜室來敘話。
不曾剃度的叫頭陀,頭髮披散,只額上用銅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個俗家人,哪裡都能去得。所以這個胡頭陀專替海和尚辦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辦的事,好比花粉店買胭脂之類。海和尚花錢撒漫,報些花賬從不追問,額外還有「腳步錢」相送。此時一聽方丈傳喚,胡頭陀知道又是好差使來了,喜滋滋地緊跟著小沙彌來到靜室。
到得裡面一看,情形與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靜室,不過站著聽海和尚吩咐數語,交代明白,自去辦事,難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閑話。這天一見胡頭陀踏了進來,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這頂頭的一份親熱,胡頭陀便就心跳受驚了。
「這幾日辛苦你!」海和尚說,「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後後卻忙了個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觀,哪個勤快,哪個偷懶,肚裡統統有數。你是好的。」
「師父說得好。」胡頭陀臉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師父看顧。」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說,「我這個人最重賞罰分明,不過我是當家人,自然有些你們想不到的難處。寺中有頭有臉的大和尚好幾位,你一個頭陀,我若過分抬舉你,只恐旁人心裡不是味道,怨我還在其次,暗中使花樣擺布你,豈不是我愛之反倒害之?為此,我拿你當自己人,只好擺在心裡,你須明白。不然,就辜負我的苦心了。」
這番言語,教胡頭陀著實感激,只合十躬身,連聲說道:「師父,師父,你老真是菩薩。」
海和尚看他如此誠服,自然欣慰,拉著他的手說:「今日無事,這裡又無外人,我與你吃兩杯酒,好生談談。」
「是!師父請上坐。」
胡頭陀搶上去斟滿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來,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海和尚說,「我早晚與你做主,買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時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國寺,『僧錄司』的人頗有相熟的,一說即妥。」
「若得師父成全,弟子沒齒不忘恩德。」
「說什麼恩德?你叫我師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著想。」
「弟子慚愧!」胡頭陀的口齒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師父,反勞師父替弟子操心,這話實在說不過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細看一看胡頭陀身上說,「秋風緊了,你這件舊海青擋不住風雪。」
胡頭陀為海和尚經手買辦,頗攢了些昧心錢,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別人妒忌,不敢買好衣服穿,此時亦仍然裝窮,微微一苦笑,什麼話都未說。
海和尚也不說話,起身去開了柜子,拉開一隻抽斗,裡面大大小小的銀塊,他隨手拈了一塊,掂掂分量,約莫相當,便放了在衣袖裡。
「這塊銀子,五兩隻多不少,你拿去買件衣服,買雙鞋穿。」
胡頭陀喜在心頭,口中卻誠惶誠恐地說:「師父忒煞厚待了,弟子萬不敢受。」
「這就是你不對了!」海和尚有不悅之色,「我有心看顧你,你如何與我假客氣?」
胡頭陀臉一紅,急忙改口:「既如此說,『長者賜,不敢辭』,我領師父的恩德。」說著便五體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這才高興,扶起他來,把塊銀子塞在懷裡。
胡頭陀心想,相處非止一日,忽然這等客氣,必有重用自己之處,何必等他開口?不如自己知趣,則更可以教他見情。
想停當了便說:「弟子蒙師父格外看待,真不曉得如何報答!但有用得著弟子之處,赴湯蹈火都不辭。」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哪裡就要你赴湯蹈火了?」
「這等說,更容易了。但請師父開示,弟子切實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說心事,到底覺得礙口,沉吟了一會兒,只說:「且先吃酒!」
胡頭陀有什麼不明白,借著酒蓋臉,便拿話引他,說哪家來燒香的女眷,賽似觀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禮佛是假,約了情郎見面是真,儘是些風情話頭。
酒壯色膽,海和尚終於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話與你說,就怕你口不緊!」
「師父說這話,可不屈煞了弟子?」胡頭陀為了示誠,索性說破了他,「師父但見,往日叫弟子採辦胭脂花粉、閨閣動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頭說過一句半句?」
「這倒也是。」海和尚湊近他問,「我有個未出家之前認的義妹,你可曉得?」
「不就是潘屠戶的女兒嗎?」
「就是她!潘公是我義父。當初我在家的時節,原要招我做女婿,後來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來還說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說,「在家世塵緣未了,三生註定的因果,非如此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來,我不便常往,卻要煩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麼,只要師父能了卻此世塵,無掛無礙,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與你說吧。」海和尚問,「『潘記肉行』,你可曉得地方?」
「潘記肉行如何不知道?時常走過的。」
「我是說它那裡的後門——」
「潘記肉行還有後門?」胡頭陀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倒不曾聽說過。」
「它那裡是前面開店,後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畫,「你從肉行西首一條小巷子穿進去,一直走到頭,是條死弄堂;向東一拐,三面圍牆,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門,就是潘家肉行的後門了。」
「我曉得,我曉得!」
「你莫忙,我話還不曾完。」海和尚又說,「這北面靠東的一扇後門,進去是片菜園,是她家殺豬的作坊,你休到那裡去;只在剛要向東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門,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邊門。」
「是了!」胡頭陀說,「師父畫得極清楚,一尋便著。師父只說,尋著了這扇坐東朝西邊門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燈時分,到那裡去一趟,但見掇出一張香桌兒在那裡燒天香,你便來悄悄說與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剛過,你又須辛苦,到那裡敲木魚念佛,做個報曉頭陀。」
胡頭陀一面聽一面點頭,等到聽完,盡皆明白:「原來那香桌兒,便是請師父去參歡喜禪,了前世緣的暗號。這等說時,頭一日晚上若無那張香桌兒,第二日四更時分,便不須到那裡敲木魚報曉了。」
這話教海和尚難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報曉,做成例規才無痕迹,也免得人動疑。只是四更到那裡,三更便須從寺里動身,如今秋風大起,轉眼便是寒冬臘月,無事端端起個大早到那裡空敲木魚,說起來是欠體恤,日久天長,胡頭陀一口怨氣不出,有意躲個懶,豈不誤了大事。
有此顧慮,只好勉強答一聲:「不錯。」
「不錯便不錯!師父只管放心大膽去,弟子決不誤事。」
「難得你志誠!只是辛苦你。」
「師父好說!明日起始,我便照計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頭陀果然一到黃昏,便踅向「潘記肉行」西首的那條死弄堂。一連三日,毫無動靜;到了第四日是楊雄當值之期,巧雲吃罷晚飯,喊道:「迎兒!把香桌兒掇出去,今夜燒一炷天香。」
迎兒精神抖擻地答應著,掇出香桌,擺好香爐,點燃了三炷清香,擱在香爐上,然後來請巧雲燒香。
「可曾看見那個頭陀?」巧雲輕聲問說。
因為早有約定,所以前兩天黃昏,迎兒發現一名頭陀在那巷子里經過,一雙眼不斷盯著她家邊門,心中自是雪亮,趕緊悄悄入內,說與巧雲知悉。此刻雖未看見胡頭陀,但也不礙。「那頭陀看上去是志誠可靠的人。」迎兒說道,「前日我曾細細看他,走過來走過去好幾遍。說不定就此刻已經看到了。」
「噢!」巧雲十分欣慰,「海師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於是,巧雲整整衣襟,掠掠鬢髮,踩著輕俏的步子,走到邊門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舉過頭,眼觀鼻、鼻觀心,至至誠誠地做了一番默禱,祈求上蒼,一願家宅平安,二願老爺康強,三願海和尚永不變心。
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過了,三炷清香交了給迎兒,插入香爐。她自己便趁這當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卻一條覓食的黃狗,什麼活東西都沒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圍牆,牆裡伸出一支丫杈來,西風過處,瑟瑟地飄下幾片黃葉。
秋風多厲,翠袖單寒,巧雲急忙縮了進去。迎兒跟著到了裡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話說,卻都不知說什麼好。
「不好!」巧雲突然想起,「那條黃狗一見生人吠個不停,回頭驚動了人,卻不是耍處。」
「黃狗是對門何家的,晚來關在門內,又不放到外面來,怕什麼?」
「說得也是!」巧雲點點頭,停了一下又說,「晚上你須警醒些,小心應接門戶。」
「我知道。」迎兒答道,「白晝里我睡過一大覺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誤事。」
「不錯!若遇上這樣的日子,你白晝里先把精神養足了它。」
打開了話頭,就有得談了。正談得起勁,聽見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兒收進去?」
這一下才驚醒了主婢倆,走出來伸手到檐外試一試,果然涼颼颼的雨絲落在掌上。迎兒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去收香桌。
巧雲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著說:「還不快收香桌兒!等什麼?」
迎兒聽這一說,再不能遲疑,三腳兩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進來。一看三炷香都已燃盡,工夫也不少了,諒那頭陀必已看見,早回報恩寺報信去了。
轉眼起更,里裡外外都已熄燈睡下,只有巧雲屋中一盞油燈加了兩根燈芯,剔得雪亮。從窗外望去,她們主婢的兩條影子,隔桌相對,只道是勤於女紅,正做夜課;誰知什麼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將近,巧雲努努嘴,意思是時候將到,喚迎兒到邊門迎候海和尚。
「回來!」等迎兒將出房門時,巧雲忽又將她喊住,輕聲囑咐,「一切小心,最要當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見。」
「石三郎的鼾聲像打雷,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聲喚,只怕也喚不醒。」
「總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兒答道,「包管妥帖。」
迎兒真的已預備得妥妥帖帖:那扇邊門本來開關之時,會發吱吱呀呀的聲響,迎兒心細,特地在門臼里灌了菜油,運轉自如,毫無聲息。此時走到那裡,輕輕拔開屈戌,將門拉開一條縫,虛虛掩著,自己就躲在門后,側起耳朵靜聽門外可有什麼腳步聲。
這是條死巷子,夜靜更深,等閑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腳步聲,便是海和尚。怎奈靜悄悄的,除卻偶爾風吹落葉在地上刮出沙沙的聲音以外,哪裡有什麼人聲?
等人最心焦,何況是等人來偷情。巧雲在屋裡便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寧。迎兒也相彷彿,泥土上站得腿酸,門縫裡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這花和尚不來,自己就在這裡罰一夜的站?
「不會來了!」
她背後突然響起這麼一聲,聲音雖輕,仍舊讓迎兒嚇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雲的聲音,便轉身過來,低聲答道:「約莫三更快到了。」
巧雲在黑頭裡不作聲,顯見得還不死心,好久、好久才聽她嘆口氣說:「關門吧!」
關門回屋,主婢二人琢磨這不來之故,是胡頭陀不曾看見香桌,還是海和尚有意失約?
「今日也奇,往日都見這胡頭陀,就是今日不見。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聲。必是香桌收了以後胡頭陀才來,錯過了。」
「哪個知道?」巧雲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舊,故意不來,「見了面,倒要好好問一問他。」
「那麼,」迎兒打個呵欠說,「你也請安置吧!」
「我不困。」巧雲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兒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入耳凄涼萬狀。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塊石子投下去,漣漪一個接一個波動,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而況風片雨絲,又助成許多漪漣!巧雲獨對孤燈,只覺得一顆心沒個著落之處,唯有即時見著海和尚,面對面問他個清楚:「因何失約?莫非你就一點兒都不曉得我的心思,一點兒都不顧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地咬著牙想著,見了面什麼話都慢說,先在他光頭上狠狠鑿個栗爆,然後再問他個究竟。如果言語略有支吾,即時攆了出去,從今以後一切兩斷。
就在她一個人在柔腸百轉、萬般無奈之時,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間靜室中長吁短嘆,不知如何遣悶。久知楊雄在衙門裡頗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當差也極巴結,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脫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會不保,就算巧雲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曠之人,不免貪歡,卻不會一連四五日丟下公事不管。看起來,不是巧雲膽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礙,須得問個明白,另作計較。
虧得他還留下一個後手,一壇水陸道場,別家花費的賬目都已結過,獨獨潘家未結,正好借這個因頭,把巧雲去引了來。
於是第二天一早,寫個柬帖,著小沙彌送到潘家,請潘公父女吃齋,順便結算賬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著柬帖走了去尋著女兒。他道:「這海和尚,只怕吃齋是假,算賬是真。你只與過他十兩銀子,也忒少了些,當初他是與你怎麼說?」
巧雲心裡明白:有什麼賬好算的?這是筆糊塗混賬,真要算起來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賬也是假,要自己去會一面才是真。
這樣想著,又是滿懷的興緻了,定定神,編了套話答道:「他說他是爹的乾兒,娘便是他的義母,出那十兩銀子,無非因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這結賬不見得是補他,說不定還可以找幾個回來。」
「哪有這樣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麼說?」
「你不去?」潘公說道,「這場功德又不是我經的手,算起賬來,首尾我都不清楚,還是我們一起去的好。」
巧雲原是假意推託,聽潘公這等說法,正中下懷,當時想了想,怕楊雄昨夜值宿,今日回來得早,便即說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彌回去一報,說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積廚中,速速整治精緻素齋;又教開酒窖,特選陳年佳釀,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頭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騾、一乘小轎載了他們父女來到報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聲:「乾爹、賢妹!」接著便說:「那幾日做水陸道場,日夜都忙,又有幾位有來頭的鄉紳,不能不應酬一番。乾爹、賢妹自己人,說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備幾碗不中吃的齋飯,專誠奉請,無非是個賠罪之意。」
一面說,一面偷眼去看「賢妹」。巧雲也在偷覷,四目相接,急急避了開去——她人在潘公後面,老人家背後不曾長眼睛,自然不曾發覺他們眉來眼去,只覺得這個義子極會做人,心裡十分舒暢。
「這一場功德十分圓滿。連日也聽人談起,都說薊州城裡難得有這樣的盛會,方丈和尚神通不小。聽了這些話,我也替你高興。」
「原是乾爹最關心我,我也無一刻不是念著乾爹!」說著,海和尚又向巧雲瞟了一眼。
「閑話少說,先結賬吧。」
「噢,不是乾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賬結好了,該當找還四兩五錢銀子。」
「怎麼?」潘公問道,「我也打聽了,別家都是五十兩銀子,獨獨我家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級!」
「做功德哪裡有什麼等級!修善只在一顆心,不問花錢多寡。乾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開的是一成賬。」
「沒有這個道理——」
「乾爹說哪裡話。」海和尚搶著說,「若是與他人一樣,怎麼叫『自己人』?」
說著海和尚去取賬單和該找的銀子。潘公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回身與巧雲商量:「我們寫了緣簿吧?」
巧雲的心思不在這上頭,隨口答道:「但憑爹爹!」
於是他自己捏了十兩一錠銀子在袖子里,等接過賬單和碎銀,將那一錠整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向小沙彌說道:「小師父,煩你到櫃房裡取緣簿來!」
「乾爹!乾爹!你這是做什麼?」
「我寫緣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乾爹,這話又差了。剛做過那一場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請收起來。」海和尚將那一錠銀子硬塞還給他。
潘公不肯過分受義子的好處,想了想,有了計較,等緣簿取了來,便又說道:「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壇水陸道場上做過了功德,就依你的話,暫且丟開。不過我卻要替一個人在你報恩寺里結個善緣。」
「乾爹要替哪個結緣?」
「你看我寫就知道了。」
這一下海和尚再無法攔阻,莫非人家要結善緣,報恩寺倒拒而不納?佛門廣大,又不是衙門,就是衙門,「有理無錢莫進來」,沒得個有理有錢卻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親自磨墨,將支筆在硯台上舐了舐,遞到潘公手裡。
潘公也略會寫幾個字,寫字的架子還不小,朝南正坐,攤開緣簿,接過筆來,先朝亮處眯起眼睛,將筆尖上脫去束縛,伸了出來的兩根毫毛拔掉,然後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當個「臂擱」,一筆一畫地寫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銀十兩。」
巧雲就站在她父親身後看,十三個字中只認得兩個,這兩個字還只是一個聲音:「石」與「十」。不過她心思玲瓏,就憑這兩個字,便猜著了意思,撇一撇嘴,大為不滿。
「爹也是!」她說,「可是錢多得沒處用了?替他也來寫緣簿。」
「莫說這話,」潘公答道,「他有錢存在我這裡。」
「他有錢是要討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當心他不認賬!」
「石三郎不是那種人。」潘公又說,「就不認賬也不要緊,日日屠宰,雖不是他動手,到底豬是他販來的,殺業太重,是店裡的事,我替他做個功德,也是應該的。」
「他又不曉得,有啥個屁用?」
「咄!」潘公叱責,「如何在這供著佛的地方,說出這等沒輕沒重難聽的話來!他不曉得,菩薩神靈自然曉得,怎說無用?」
巧雲猶自不服,拉長了臉,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見他父女口角,大為不安:潘公那裡倒在其次,巧雲這面必得想個法兒,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這難得的一會。
於是想一想說道:「賢妹,你就隨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罷了齋,我讓賢妹開一開眼界。」
「開一開眼界?」巧雲問道,「難道有什麼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鎮寺之寶』。」
「不錯!」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樣的心思,要哄得她高興,所以介面說道,「我是見過的。女兒,佛牙不可不看,難得的眼福。」
聽這一說,巧雲果然高興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嗎?」她問。
「是的。」海和尚答道,「這尊佛,就是大雄寶殿正中供著的釋迦牟尼佛。當初西域天竺有個迦毗羅衛國,老王名為凈飯王,王后稱為摩耶夫人。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從右脅下生下一個孩兒,天生慧根,舍卻塵世的富貴榮華,出家學道。二十九歲,舍卻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這年二月十五,在個名喚拘屍那迦的地方,於娑羅雙樹下涅槃,往生極樂世界,留下了這顆佛牙。乃是南朝陳武帝傳下來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誑語。」海和尚單手當胸,極正經地說,「賢妹休說這話,褻慢佛陀,罪過,罪過。」
這一說,巧雲也連忙雙手合十,念了幾句佛號,然後又問:「釋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顆牙齒傳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報恩寺的『鎮寺之寶』。」海和尚看素齋已經齊備,便起身說道,「賢妹請用素齋。等我陪乾爹吃過酒,讓他老人家歇午覺時,我陪賢妹去瞻仰佛牙。」
這是個暗號,巧雲會意,坐上桌便幫著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齋極其精緻,那酒又香醇,極易上口。潘公素來是自己會尋樂趣、頤養天年的性情,所以開懷暢飲,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漸漸酒意上來,上下眼皮上了膠似的只往一處去黏,口中兀自說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乾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著說,「且先歇一歇,等睡起來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說,一面起身,使個眼色,叫小沙彌相幫扶著,覓個清靜禪房,將老人家身子放倒,脫去雲履,蓋上夾被,吩咐小沙彌片刻不能離開。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靜室來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賢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時候了。」
巧雲無緣無故心跳了起來,強自按捺著問:「佛牙在哪裡?」
「請隨我來!」
這曲曲折折的一條通往靜室的甬道,巧雲一步一驚,只防著有人看見。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著海和尚關緊了黑油雙扉,再細細打量,但見圍牆矗立,四下隔絕,這才深深地透了口氣,用手不住拍著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問。
「你弄這麼個地方做什麼?」巧雲說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薩在上頭,」海和尚合掌做出說話罪過的神情,「除了賢妹是前世的緣分,哪裡還有別個?」
「哼,我卻不信。看你忒煞膽大,必是常做這件事!」
「這話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臉地說,「我為賢妹經不念、懺不拜,最是打坐的時候心猿意馬,一顆心就像教賢妹拿裙帶拴走了似的。這等為你受苦——」
「休來花言巧語騙我!」巧雲搶白,「我倒問你,昨夜你為何不來?」
「昨夜?」海和尚大為詫異,「又不曾擺出香桌來,我怎麼敢去?」
「怎說不曾擺出香桌兒?」巧雲亦自詫異。
「我怎會說假話?明明胡頭陀到起更時分去看過,說是未見香桌,天又下著雨,看來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雲心裡明白,大概是錯失了。胡頭陀先偷懶不曾來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兒收起香桌,等他再來時,自然看不見香桌。
「是了。」聽巧雲說明緣由,海和尚咬牙切齒地發恨,「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卻誤我這等大事,斷斷不饒他!」
巧雲怕激出事來,急忙說道:「胡頭陀倒是志誠的人,平日總是黃昏時來一遍,吃了晚飯再來一遍,從不錯過;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爾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麼事?」海和尚冷笑,「昨日來與我回話時,滿口酒氣,必是在哪裡吃酒吃得糊塗了,忘掉了這件大事。酒什麼時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頭待我好好問他。」
「不要,不要!」巧雲使勁搖著頭,「你也須想想,以後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聽得這話,海和尚不響了,想了半天嘆口氣說:「只為求人,就不得不忍氣。也罷,我就聽賢妹的勸,饒他這一遭。」
「也還須與他些好處,教他知情感激,巴結辦事才好。不然,錯過一遭,我又不知道你來不來,心懸懸的,那滋味卻難消受!」
「我又何嘗不是這等。不過,擺香桌作暗號,忒也費事,須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個法子,再不得失誤。」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燒天香上打主意。燒天香,講究些的擺香桌,窮家小戶便只做個銅插子釘在門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銅插子里——線香的梗子有染紅的、有染綠的。就拿這顏色作個暗號,只見了線香是綠梗子的,盡自登門不妨。
「這好!」巧雲深深點頭,「紅綠顏色,一望而知;線香燃盡了,梗子還在,胡頭陀便晚來些,也不得誤事。」她又瞟著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豈止好才情?還有好的!」說著,海和尚一把抱了上來。
那婆娘還記掛著一件事,推開他說:「你說讓我開開眼界,爹也說是什麼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城隍廟前,撐把太陽傘的『胡一敲』那裡多得是!那骯髒東西,有什麼看頭?」
巧雲大為詫異:「什麼?什麼『胡一敲』?」
「是個牙醫。」海和尚說,「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鉗子鉗住蛀牙,右手使個釘鎚,只一敲,敲了下來,不作興敲第二敲,所以喚作『胡一敲』!」
巧雲這才恍然大悟。「什麼『鎮寺之寶』!」她刮著臉羞他,「吹得好法螺!」
「這倒也不盡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為人收了去了。」
「哪個?」
「是個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歲朝外,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他是老前輩,說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說下去了。
再說下去就難聽了,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的這位老和尚,法名太無,道行高深,持戒嚴謹,聽人說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搖,深恐褻瀆,所以親自來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勸誡過海和尚,須盡佛門子弟的道理。這些話說出來臉面無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雲這時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見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著她說:「你且耐一耐,遲則半年,早則兩三個月,我好歹教你如願。」
「空話!」巧雲白了他一眼,「莫非我還路遠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遠,不過兩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說,「自然不是教你到憫忠寺去看。等我想個法子,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來。」
「太無老法師肯嗎?」
「自然不肯。須得想個法子騙一騙他。」
「哼!」巧雲冷笑,「這是半天里在飛的事,沒著落的話少說。」
「我幾時說過沒著落的話?說到一定做到。為了你,我明日就來辦這件事。」
口口聲聲「為了你,為了你」,巧雲心裡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過意不去。「罷了,罷了!」她搖搖手,「你自己說的,『胡一敲』那裡有的是,也不是什麼稀罕之物,犯不著費事。」
「剛才是沒有佛牙與你看,故意那等說法,好教你死心。說實在話,這個眼界還非開不可。」
「噢,」巧雲又是興緻盎然了,「你倒說與我聽聽,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與平常人的牙齒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兩指,比劃著說,「四寸長、一寸寬——」
「咄!」巧雲嗔道,「又來哄我!佛菩薩難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麼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麼大的牙齒。」
想想不錯,「丈六金身」這句話是聽見過的,巧雲不響了。
海和尚佔住了理,越發得意。「你總明白了吧?」他說,「我在你面前,從不說沒有著落的話。」
「只望你永遠心口如一才好。」巧雲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騙了我,或者喜新厭舊變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彌陀佛!」
日落黃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馬上就叫小沙彌把胡頭陀找了來,到底還是埋怨了他幾句。
「道你志誠,不道不多幾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說,「若是這等時,教我如何信得過你?」
「師父!師父!」胡頭陀惶恐地說,「弟子做錯了什麼事?實在不明白。」
「昨天你誤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說了經過,胡頭陀極口不承認是自己躲懶。他說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擺出來;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樣的時刻去,誰知潘家因為下雨將香桌收了進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樣。」他講了所改的新花樣,又說,「這一來是再不得錯了。就怕你酒醉糊塗,將紅的看成綠的,冒冒失失,我一頭撞了去,卻不是當耍的事。」
「師父說笑話了,我眼睛又沒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於紅綠不分。師父進門之先,不會自己先驗一驗,究竟是紅是綠?」
「這話也說得是!」海和尚深深點頭,「只是遇著綠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萬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來敲木魚。」
「不得誤事!師父儘管放心大膽。」
胡頭陀果然巴結,遇到線香是綠梗子的那夜,半夜裡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著木魚到潘家那條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門方始罷手。
就這樣敲了兩個月,時入隆冬,這天午飯以後,暗沉沉的雲,就如要壓到了頭上似的,到了黃昏,飄起鵝毛似的雪。楊雄吃了兩盅酒,取頂箬帽戴在頭上,披上油衣,換了釘鞋,待踏雪出門。
巧雲見此光景,心頭一喜,卻又有些疑惑,算日子這天不該他當值,便即問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裡去?」
「晦氣!」楊雄懶懶地答道,「昨日剛把番期換過,頭一日輪著我,就是這種天氣。」
「這等說,今日是住在衙門裡?」
「有啥法子?」楊雄看看天色,「越是這種天氣越要當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們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燭來,不得了的禍。」
「夜裡冷,你多帶一件衣服去。」
「是啊!」楊雄也體恤巧雲,「夜裡一個人睡太冷,教迎兒一床睡,與你焐腳。」
巧雲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兒?「你休管我!」她說,「只當心你自己別受寒就是了。」
天氣雖冷,巧雲的一番情意幾句話,卻教楊雄覺得溫暖,所以心情頓改,精神抖擻地出門而去。
等他一走,巧雲的一顆心立刻又專註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門外雪深,帳中春暖,一張臉火辣辣地發熱,自己拿著手熨在頰上,正待喚迎兒燒香,她倒先走了來了。
「怎的?」迎兒皺著眉問道,「可是發燒不舒服?」
「沒有啊!」
「不是發燒,臉怎的恁般紅?」
這話不易回答,巧雲只說:「該燒香了!」
「原是要來問。」迎兒看著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襖的下擺。
「你問什麼?」
「喏!」迎兒格外把下擺掀了起來,「看!」
仔細一看,方能會意,迎兒穿的那件棉襖,是綠油麵子,這是在問:可仍舊是燒綠梗子的香?
不燒綠的,難道燒紅的?問得多餘。不過既然問到,卻不好意思直說。巧雲做張做致地沉吟著,然後自語似的說了句:「說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麼了?」
迎兒也在盼著看那四寸長、一寸寬、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聽這話自然懂,意思是有話要問海和尚,自然仍舊燒綠的。
線香還拿在迎兒手裡,胡頭陀卻已到了,映著雪光,看得分明,心裡疑惑:難道這等下雪天氣,潘家那婆娘都放不過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這樣想著,便把頭上那頂寬檐箬帽壓一壓低,踅將過來。等他走近,迎兒慌忙躲了進去,關上了門。胡頭陀的目光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聽「砰」的一聲,倒嚇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煙裊裊的可不是綠梗子的香?「苦也苦也!這一夜雪落下來,怕沒有三尺深!天不亮還要踏雪來報曉,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頭陀恨恨地在心裡罵,「賊淫婦!偷漢也不是這等偷法!」
一路罵,一路走回報恩寺,徑到靜室,只見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紅梅,親自剪枝去葉在插瓶。「師父雅興不淺。」胡頭陀說道,「還是養養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頭陀沒好氣地說,「綠的!」
「居然今日也是綠的!」說著,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這麼亂紛紛、密莽莽的一場雪,胡頭陀想到明日起早實在有些心怯。轉個念頭,心中一喜,有話可以勸得他住。
「師父!弟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噢,」海和尚看著他的臉色,有股怨氣,不覺詫異,「可是受了哪個的委屈?」
「不是。我是為師父打算。」胡頭陀說,「想想該說,想又不敢說。為何呢?不說對不起師父,說了又怕冒犯師父。」
看起來是句好話,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說好了!就有什麼不該說的,我也不會責怪。」
「既然如此,我就說。」胡頭陀放低了聲音,「做這樁事,就與做賊一樣,『偷風偷雨不偷雪』。師父看這場雪,路上斷了行人,就你老人家還在路上走,教人撞見了起疑心。」
話是難聽,意思是好的。「不過,這也不礙。」他說,「我換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當心些,不會被人認了出來。」
「好,這不礙。我再說第二樁。」胡頭陀說,「一走一個腳印子,明明白白擺在那裡。若是楊雄見了,心裡自然起疑:『怎的我家邊門有男人進出?』那時,師父你想賴都賴不掉了。」
「啊,啊,這話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著手。
一見說動了他,胡頭陀心裡高興,索性再嚇他一嚇。「且是這等的天氣,衙門裡清閑無事。說不定楊雄在衙門裡冷得睡不著,想回家鑽熱被窩,那時就不說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一個光頭來,師父也是沒有逃處。」胡頭陀又說,「除非逃在他們床底下,這種天氣,一夜下來怕不凍個半死?」
「說得有理。」海和尚斷然決然地說,「今夜我就不去!」
「這才是。」說了這一句,胡頭陀高高興興地走了。
海和尚卻立刻懊悔,不該說得這麼決絕。一個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彷彿看見巧雲一個人在燈下悄悄垂淚,一遍遍側耳靜聽,凍得瑟瑟發抖,卻總是不肯去睡,只為了等自己。想想於心何忍?
這一轉念間,心猿意馬,坐立不安,而且也覺得靜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於是心一橫,還是去!香噴噴、熱烘烘的地方不去,在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麼算盤?
這一來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頭陀的話也想了起來了。凝神靜思,也都不礙。先說楊雄,既在衙門當差,如何又半夜裡回家去鑽熱被窩?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處。
說是雪地上有腳印子,那也不礙,把腳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卻還有一層難處。胡頭陀已然知道自己聽了他的勸,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還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報曉。這不是一句話可了的事,看他的樣子,巴不得不當這趟差,須有些好處與他,才能教他歡然帖服。
這樣想著,便自己動手取了些乾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後著小沙彌去喚胡頭陀。
胡頭陀住在菜園旁邊一座茅屋裡,走到那裡一看,「鐵將軍」把門,小沙彌不覺奇怪,這漫天的雪,他會到哪裡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幾曾有人影子。小沙彌正待轉身去回報,驀地里風送異味,使勁嗅了兩嗅,不覺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園門外,尋到上風,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幾個閑漢所住。
「你們乾的好事!」小沙彌推門進去,假意喝道,「又打狗來吃,看我不告訴師父!」
屋裡四個人,一齊轉臉來望,其中一個是胡頭陀,望著小沙彌笑了笑,轉身過去撥弄著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壺裡,用兒臂般粗的半段蠟燭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師父,」有個閑漢巴結他,「『一黃二白三黑』,好肥一條黃狗,吃一碗去。」
小沙彌喉頭口水已咽得咕咕在響,原想分嘗一臠,怎奈胡頭陀不知趣。
「你們休叫他吃!」他說,「有一次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施主,給了他兩個肉饅頭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這話!」小沙彌漲紅了臉分辯,「什麼肉饅頭、素饅頭?天氣太熱餿了,我怕罪過不肯丟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這狗頭造我的謠,就該下阿鼻地獄!」
「好,好,我造謠!」胡頭陀揚臉問道,「你不是聞見香味走了來的?不是想吃狗肉來做甚?」
「做甚?」小沙彌振振有詞地說,「師父著我來喚你這狗頭!」
「師父喚我?」胡頭陀詫異,「為什麼?」
「誰知道?」小沙彌寒著臉問,「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稟師父了,說你忙著吃狗肉,不肯去。」
胡頭陀知道將小沙彌得罪了,若是遲延片刻,他真會這麼去說,卻不是當耍的事,所以連聲答道:「走,走!」
小沙彌已經轉身向外,胡頭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到靜室。
「坐,坐!」海和尚和顏悅色地招呼,「天冷,我與你吃兩杯酒擋擋寒。」
「是!師父請。」胡頭陀舉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樣子要停了。」
胡頭陀順著他的口氣答應著,又吃了兩杯,惦念著尿壺裡的狗肉,便即問道:「師父呼喚弟子,有什麼吩咐?」
海和尚覺得礙口,先虛晃一槍:「沒事,沒事!先吃酒。」
又吃了幾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覺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問:「師父定有話說!」
這一次海和尚說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說,「我想想,還是要那個,為人要講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麼?胡頭陀「一片熱心在尿壺」,不曾聽清他的話,只舉著酒杯茫然地望著。
「喏,那個地方,你曉得的。我是說,如果不去就太那個了。所以,明天一早,你還是要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胡頭陀收攏心思,細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氣也氣了,只不便發作,咬一咬牙,硬著頭皮答道:「弟子明天『那個』就是了。」
「這才是!」海和尚如釋重負,「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夠了。」
「哪裡的話!」海和尚殷勤相勸,「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頭陀只想脫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說到明天要起早,睡得遲了怕誤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頭陀如逢大赦,出了靜室,飛奔而去,到了原處一看,只叫得一聲:「苦也!」
「你怎麼一去不回,當你不來了。」
「你們倒好!」胡頭陀面孔鐵青地冷笑,「就這般心黑,連一塊都不剩下?」
三個閑漢,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賠笑說道:「只當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個鳥!」胡頭陀把橫倒在地的尿壺使勁踢了一腳,踢破了還不消氣,狠狠地罵了句:「真他娘的晦氣!」
這一夜氣得半夜不曾睡著,剛剛睡著,倒又驚醒,聽更樓上正打三更三點。
胡頭陀一半是凍醒的,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幾條狗來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頭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葷吃素。而胡頭陀喜歡吃狗肉,倒也不儘是貪口腹之慾,狗肉性熱,取其祛寒,雖不像有些人所說,數九寒天吃狗肉,夜來被子都不用蓋,不過一吃狗肉,便覺敵得住寒氣,卻是親身的經驗。
只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著,還淘了一場閑氣,以致此刻凍得瑟瑟發抖。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裡。他自家正擁著潘家那婆娘在做春夢,卻教人沖寒冒雪去為他報曉!越想越怨,真想橫下心來不理。然而這究竟不是當耍的事,真箇教楊雄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個光頭來,告到當官,供出來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報曉,自己也脫不得干係。
以此一念,胡頭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著木魚出門。雪倒是停了,冷卻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厲害。胡頭陀搓一搓手,去開了菜園門,門上積雪一半凍成冰碴,掉下來正落在他腦後頸項上,又濕又冷,加上西北風一吹,越發凍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攏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頭陀狠狠地罵著,一路呵著白氣,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響,好不容易才望見潘記肉行。
一到這裡就要敲木魚了。雙手凍得發麻發脹,幾乎抓不住木魚,心裡發恨,怨氣都發泄在木魚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響。
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張開眼來,掀開帳子一望,滿室通明,只當天色大亮,嚇得魂不附體,驀地里掀被下床,將巧雲攪醒了。
「這胡頭陀倒志誠!」
「什麼志誠?誤了大事,天都亮了!」
聽這一說,巧雲也嚇出一身汗,仰起身子來,側耳靜聽,除卻木魚,聲息全無,豬也還不曾殺,怎說天色大亮?
細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說,「你眼睛看花了。」
「對,對!」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還好,還好!這胡頭陀真箇是志誠人。」
志誠是志誠,無奈怨氣太深,木魚太響,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覺得木魚聲音異樣。
「啊呀!」石秀失聲自語,「這木魚有時來敲,有時不來,這等大雪天卻又來敲,什麼緣故?」
凡事習焉不察,倒也罷了,只要多想一想,處處皆是蹊蹺。
石秀心裡在想,這是條死巷子,不是過路之地,報曉的木魚,為何敲到這裡來?而且敲個不停,倒像是專為敲給什麼人聽似的,這豈不可怪?
想到這裡,又是失聲叫道:「不好!」從床上一仰身起來,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襖,拔上鞋子,飛也似的出了房門,由夾弄到菜園,再開後門,向東繞了過去,奔到那條夾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見影綽綽兩條影子:一個身穿海青,頭戴一頂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個卻是長發披肩,頭戴銅箍,分明是個頭陀。
欲追上去看個仔細,那兩人已經出了夾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邊門去看,只見那裡的積雪與別處不同,是用腳底掃過了的,當然是要掃滅了腳印子。
「畜生!」石秀咬著牙罵,「做出這等吃了老虎膽的事來!怪不得張中立說他是『花和尚』。」
這樣想著,一腔怒火不可復耐,重新奔回自己屋裡,穿戴整潔,再從床底拖出一口柳條箱子來,急切間尋不著鑰匙也顧不得了,使勁扭脫了鎖,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舊衣服裹著的一把刀,打開來一看,除卻刀身上略有兩三個銹斑,依舊晶光爍亮,伸拇指試一試刃口,亦仍然鋒利非凡。
這就沒有什麼好耽擱的了,復行將刀包好,夾在脅下。正要出屋,聽得一聲咳嗽,接著是蒼老的聲音問道:「三郎,三郎!這大雪天,如何不關了房門睡?著了寒不是耍處!」
石秀一驚,不自覺地就將那把刀豎在門背後,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詫異地問:「咦!你要到哪裡去?穿戴得這等整齊。」
「我,」石秀支吾著說,「不到哪裡去。這天氣,要穿戴整齊才暖和。」
「嗯、嗯!」潘公釋然了,「我特意來與你說,下雪天不見得有多少人上門買肉,今日少殺兩隻豬,只做半天生意。午後關了店門,教夥計徒弟們吃酒,耍半日。」
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會生這麼個敗壞門風的女兒。石秀心裡替潘公難過,不由得落下兩滴眼淚。
「咦!」潘公詫異,「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傷心起來!」
石秀說是酸風刺眼,支吾著掩飾了過去。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殺兩頭豬,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變,暗沉沉的半空里,撒鹽飛絮似的又飄起雪花。石秀便教關起店門,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塊割肉,將潘公請了來,與夥計徒弟做個消寒會。
團團列坐,個個高興,只有石秀一雙濃眉鎖著眉,在眉心裡打了個結。夥計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沒有哪個看出他的心事。潘公關心的卻只是這個視如親子的石秀,當時口雖不言,心裡嘀咕。
吃到一半,楊雄從衙門裡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來,對潘公說道:「昨夜虧得不曾偷懶,不然出一場禍,此刻哪得在這裡安閑坐?」言下不勝欣然。
「怎的?」潘公驚問,「莫不是火燭不謹?」
楊雄喝口酒,將左臂衣袖擄了上去,只見肘彎處貼著一張膏藥。「他娘的!有個賊囚鋸斷了鐵柵越獄,」他說,「我空手去捉他,著了他一鐵條。」
「自然是捉回來了?」
「自然。」楊雄揚揚得意地說,「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興,直說我英雄了得,這個面子也夠足了!」
「節級原是英雄了得!」有個掌案的夥計說,「我們敬一杯,恭賀節級立了這件功勞,必是指日高升。」
於是大家嗷聲應聲,紛紛干酒。楊雄越發臉上飛了金似的,高談闊論,暢飲健談,顯得意興極其豪邁。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難過——先是為潘公難過,怕他知道了有這麼一個丟醜的女兒,會氣得吃不下飯。老人家風燭余年,受不得這等拂逆之事,石秀決定將那件醜事瞞著他。此刻,這件醜事到底能不能告訴楊雄,他倒又委決不下了。
如果說與楊雄,將己比人,心裡是何滋味,何消說得。欲待相瞞,有朝一日楊雄得知其事,便會責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賤婦做出這等醜事來,你竟替她隱瞞?莫非你就忍心讓那賊禿暗地裡扣我一頂綠頭巾,不聞不問?
進退都是難處,臉色便顯得格外陰沉。楊雄到底發覺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問,「你怎的悶悶不樂?」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說,「今日從早起來,便一直是這等。三郎,你是哪裡不痛快了,儘管說!」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吃他們兩人逼著一問,不由得有些心慌,囁嚅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懷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則好強,再則盡心買賣,怕說了有病,就會不教他再勞動,所以瞞著。如今逼得他說了實話,自然也要逼著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說,「不礙,不礙!先上床去睡,教迎兒濃濃煎碗紅棗薑湯與你服了,厚厚蓋上兩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體輕快。」
「爹說得是。」楊雄轉臉又說:「兄弟,你就去睡吧!我們練功夫的人,小病最要當心。若是自恃體壯,不拿小病當回事,明日五癆七傷都發了出來,便是一場大病。」
石秀本來就覺得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頭睡一覺倒還舒服些,於是告個罪,起身而去。睡過一覺,聽得有人敲門,他便問道:「可是潘公?門不曾閂,推進來就是。」
進來的是迎兒,情竇正開,加以巧雲的熏陶,已著實解得風情,一縷情絲蕩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憚他性情剛強,不敢造次。今日得有這麼一個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擻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薑湯:紅棗剝皮去核,搗成棗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爛。哪裡是一碗當發汗藥的薑湯,竟是一樣極可口的甜點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厭薄輕狂,所以目不斜視,只望著地面,用矜持的聲音說道,「請服藥!」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來說,「你放在那裡,我自己來。」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兒便微帶埋怨地說:「一個人在這裡,身子要自家當心,原是受了寒,如何還這等不在乎?」
聽她這兩句話,體貼實在,石秀覺得倒不可辜負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襖披在身上,擁被而坐。迎兒便移張茶几到他床前,連托盤連碗放在上面。
「這是什麼?」
「薑湯。」
「哪裡是湯?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嘗一嘗看。」迎兒說道,「不愛吃便擱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擱下了。「好吃!」他說,「這叫什麼名目?」
「一碗加料的薑湯。」迎兒說,「快吃了蓋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話,我哪裡有什麼病?」
「我倒不信。」
迎兒將只手伸了出來,欲待摸到他額上去試一試可曾發燒,但怕石秀著惱,伸手一擋,變成自討沒趣。所以手伸得極慢,意思是見機而作。
看著石秀不避不擋,迎兒的膽便大了,一隻手終於按在石秀額頭,卻不覺得燙手。
「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問說。
又讓她伸手去試,又是這等和顏悅色地說話,迎兒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只是不敢露一點輕狂樣子,拿手縮回來,在自己額上也試了一下,兩相比較,毫無異狀,這才點點頭道:「果然沒事,卻如何裝病?」
問到這話,石秀就難以回答了,長嘆一聲,將一雙手交叉著往腦後一枕,身子往後一倒,靠在床欄上,兩眼仰望著空中發愣。
「三郎!」迎兒溫柔地問,「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來是思念家鄉?」
「男兒四海為家,有什麼可思念的?」
「然則是——」迎兒想說:然則是孤單寂寞?話到口邊,覺得不妥,所以縮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問,心裡只在轉一個念頭:她是巧雲貼身的人,就睡在她後房。海和尚黑夜裡來,未天亮去,別人不知,迎兒那裡豈是瞞得住的?從來做這種曖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說不定迎兒也上了賊船,一起蹚了渾水。
轉念到此,不由得便抬頭去看。他也聽人說過,閨中女兒,倘或有了私情,神色舉止間便有些許不同,尤其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時看迎兒,目光聚而不散,頸項鬢邊,短髮毿毿,這都還像是處子的模樣,看起來倒是乾淨的。
他只顧細細地看,迎兒的一顆心卻怦怦地跳得自己都聽見了,一張臉紅到耳根,自覺忸怩,只把頭低著,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詫異,多想一想方始明白,這要怪自己不好!從來不大假以辭色的,忽然親近起來,又是這樣看人,迎兒自然會錯了意,只當自己是如何愛慕,所以有些羞態。
這一來石秀倒覺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無意,縱然如此,卻不忍當時便做絕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讓她誤會下去。須得想個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傷心。
這個法子一時難想,只有自己在神態語言上檢點。這麼想著,石秀便轉過去,平靜地說道:「迎兒,我要問你句正經話,你須實說!」
「是!」迎兒柔順地答道,「三郎,你說。」
他是要問海和尚與巧雲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機密,必得慎重將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門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聽得這一聲,迎兒的臉上倏地又堆滿了紅暈,口中發乾,吃力地答應一聲,匆匆地、悄悄地到門口去張望。
石秀看在眼裡,恍然大悟,同時深為失悔,自己的這番舉動又大錯而特錯了!迎兒只當要說不足為外人道的私情話,哪知自己要說的話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無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為此,等迎兒走過來,回明門外無人時,石秀便歉意地先說:「迎兒,我要問的一句話,與你無干。」
「噢!」她的臉色慢慢變了,自是變得悵然若失。「那麼,」她問,「是問什麼?」
「問一個——」石秀很謹慎地說,「問一個熟人,海和尚。」
說到這個名字,迎兒的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說:「三郎,你問他什麼?我什麼都不曉得。」
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是「什麼都曉得」。馬腳已露,石秀卻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驚蛇,驚了海和尚,是怕巧雲存疑懼,先挑撥出一場是非來,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過隨便問問。」他說,「重陽做水陸道場以後,外面有些風言風語。說過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當我沒有說這話,休去告訴人。」
這番掩飾,恰到好處,迎兒只當石秀還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跡,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海和尚能幹,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說,「外頭的風言風語,都是謠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聽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隨口答道,「我也懶得去問。不與我相干的事,誰去管他?」
說到這裡,但聽窗外咳嗽連連,是潘公的聲音。迎兒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盤管自走了。
一個出去,一個進來。「三郎,」潘公問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裝病,石秀賠笑說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還照常起床做生意。」
於是潘公便與石秀商量買賣,一進十二月,家家腌臘,每日至少需多宰一頭肥豬,該當早早備足了貨。石秀點頭稱是,答應等這場雪過去便即動身,到四鄉去趕豬來圈養。
「三郎,轉眼過年,今年年裡自然不必說了。只等一過了年,你那終身之事,便須有個定奪。」潘公微帶感慨地說,「我年紀大了,葉上露、風前燭,去日無多,只想熱熱鬧鬧過兩年。你就讓我看你辦了這場喜事,也高興幾時!」
說到這話,真是拿石秀當嫡親子侄看待,心中感動,不暇細思,且先哄著他。「是了!」他說,「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這下才高興起來,說了些閑話,自去歇息。石秀這會兒卻不能安枕,輾轉思量,覺得海和尚跟巧雲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說。
到了第二天照常開市。午初時分,市面已過,略得清靜,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見潘公的面,不由得望著正在消融的積雪,自語似的問:「奇怪,這天氣,他老人家又到哪裡去了。」
「石三叔,」有個極伶俐的小徒弟,名喚寧哥,介面相問,「你可是問的潘公?」
「是呀!你看見了嗎?」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驚。
「說是積食受寒。」寧哥說道,「病勢不輕。」
聽得這一聲,石秀再無別話,霍地站起身來,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門口,卻又遽然住腳——是巧雲在裡面。他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踏進門去。
迎兒眼尖,扯一扯巧雲的衣服說:「三郎來了!」
這一來,彼此便須招呼。「嫂嫂!」石秀垂眼問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兩塊肉,又吹了風,積食受寒,一下子發作了。」巧雲答道,「剛服了葯睡熟。」
「是哪個醫生的葯?」
「不曾請醫生。」巧雲又說,「爹不許!只教照『惠民醫局』的方子,煎一塊神曲來吃。」
「老人家上了年紀,有病不當耍處。」石秀說道,「嫂嫂,我看還是請醫生來的好。」
「說得也是——」巧雲沒有再說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時也沒工夫去琢磨,只是追問一句:「嫂嫂若是以為該請醫生,便宜趁早。」
「那就勞動叔叔了!」
「該當是我的事。」石秀說完,隨即轉身,上街去請醫生。
請的是石秀一個相熟的醫生,姓馬,在汴京做過醫官,精於內科,外號「馬一帖」。一診了潘公的脈,不言不語。到得客廳落座,石秀忍不住動問:「馬先生,你看潘公這病可不礙?」
「怎說不礙?」馬一帖看著巧雲問道,「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錯身份,趕緊搶著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門裡楊節級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這位掌珠。」
聽得這一說,巧雲便福了福,一面拜託:「千萬要請先生多多費心!」
「我沒有不盡心之理。不過說實話,潘公這病不好,只怕會成傷寒。」馬一帖鄭重叮囑,「千萬要細心服侍,飲食上頭,更要當心。」
說著提筆開了方子,說是服了葯,若能退燒便無大礙,不然須費手腳。服藥之後,情形如何,著石秀到晚去說與他知曉。
「是了!」石秀應允,「到晚我必來向馬先生請教。」
等醫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葯來,在廊下親自看著迎兒煎好湯頭,捧到裡面,只見潘公面紅如火,望見石秀,豆大兩滴眼淚滾了出來。
「咦、咦!」石秀裝得極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傷什麼心?」
潘公搖搖頭不響,等石秀把他扶了起來,服了葯重又睡下。只聽巧雲在外面喊:「迎兒,你來!」
潘公望著迎兒的背影,眼淚又滾了出來。「唉!」他嘆著氣說,「三郎,你哪裡知道我心裡難過!平日不覺得,到這時,才顯出心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別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卻沒有個知寒著熱的親骨肉在旁邊。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說!」石秀說道,「大哥一早上衙門,還不曉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務完了,自然會來陪侍。此刻有我在這裡,也是一樣。」
「是啊!」潘公收淚點頭,「多虧得你!總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來。三郎,若是我這一遭閉眼去了,你總須念著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裡,看我的面上,多多擔待。」
他們一老一少,在裡面談得情殷意切,窗外有個人卻聽得大不是滋味,這個人就是巧雲,聽見她爹爹的話,心中不服:石秀一個外人,卻拿他當至親骨肉看待,自己親生女兒,倒說是「潑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氣數!
因為這樣便不肯進房去了,一則是自覺沒趣,再則是跟她爹賭氣,扭回頭就走。回到自己房裡,氣鼓鼓坐了下來,好半天不開口。
迎兒看在眼裡,自然奇怪,少不得要問一聲。巧雲一肚子的委屈,傾瀉而出,埋怨了潘公,又罵石秀假獻殷勤,不懷好意,說不定存著圖謀她家家產的打算,冷笑著說,早晚要把他攆了出去,才得安心。
這話說得過分了,迎兒向著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雲真箇與石秀作對,彼此破了臉,惹出一場大禍!所以此刻不能不勸。
「大娘子!」她低聲說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還是讓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聲音更加低了:「海師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數,曾問過我來。」
這一說,巧雲頓時變色,聽迎兒細說了石秀問她的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作聲不得。
「這幾日稍微做忌些。」迎兒又說,「真箇弄出事來,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雲口雖不言,心裡自然也害怕,所以一連七八日,都燒的是紅梗子的香。
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虛弱,睡在床上的時候多。這日好太陽,又沒有風,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兒去喚了石秀來有話說。
「三郎,」他說,「臘月近了,趁這幾日天氣晴和,你下鄉趕豬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還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緊了!你儘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於是潘公喚巧雲兌了銀子,交與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別潘公,挽個包裹出門,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沒有什麼熟人,便撒開腳步,直奔報恩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