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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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黃昏,迎兒將三炷綠梗子的線香插向大門不久,胡頭陀就來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來。從石秀去過那一遭以後,海和尚嚇破了膽,舉動格外謹慎,先在衙門裡打聽好了楊雄的番期,是當番的那天,才遣胡頭陀來看一看。有時心緒不寧,便不多事。為此還惹起巧雲許多閑話,海和尚口中賠罪,心裡卻是鐵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謹慎為妙。
這天也是心緒不寧,但非教胡頭陀來不可,因為有一番話必得說與巧雲知道。得報是綠梗子的香,便先諸事不做,只閉目養神,挨到起更時分才換了衣服,悄悄來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見了巧雲就問,「可是睡了?」
巧雲一聽就有氣。「哼!」她冷笑道,「哪裡敢睡?回頭還要來替你大和尚候安問好呢!」
海和尚一愣,隨即在臉上堆足了笑容,「親親!莫生氣,我不過問一聲兒!」說著便伸手摸到巧雲的胸前。
那婆娘使勁一巴掌打開了賊禿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進門先要問他!」巧雲余怒未息,「真正氣數,二十天不見人影,一來了,也不問問人家這一陣子過得可順心,卻問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裡?」
「你摸,在這裡!」他拉著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氣消了些,才敢談正經,「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曉?我幾乎下不得台!」
「原是聽說了。」巧雲換了關切的聲音,「就想等你來問一問,偏生就不來。」
「如今不是來了嗎?」海和尚停了一下,憤憤地說,「也不知道哪個下拔舌地獄的,在太無老法師面前說了我許多壞話,硬生生把個報恩寺的住持讓了出來。想想實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沒有嘴,不會理論?」巧雲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慣會哄人,原來到了緊要關頭,也不濟事!」
「哪一回到了緊要關頭不濟事?」
看他賊忒嬉嬉的樣子,巧雲才辨出語中之意,臉一紅罵道:「你少得意!哪個稀罕你?」
「說笑歸說笑,正經歸正經。」海和尚又說,「我今日有個好消息,特來報知。只為捨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個隱秘所在,你千萬休說與他人知道。」
「在哪裡?」巧雲問道,「是怎麼一個所在?」
於是海和尚與巧雲並肩攜手坐在床沿上,細談他的那個隱秘所在——在薊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盤山。這座山周圍百餘里,氣勢雄偉,遠望如一條夭矯的神龍在雲端里盤旋,所以又名盤龍山。
盤龍山與文殊菩薩的道場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稱東五台。從上到下,分為三盤,層巒疊嶂,風景絕勝;中盤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剎,只以地處偏僻、年久荒廢,現在是海和尚熟識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裡當家。
照山初接手時,寺里還有十個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個,半飢不飽,境況可憐。這天是照山到報恩寺來借糧,海和尚正愁著托足無地,聽他訴苦的當兒,靈機一動,便與照山商議,願意拿錢出來,替福善寺興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兩頃田,作個久長之計。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無寺產,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長了,忽然得此意外機遇,如何不喜?當時應承,願意讓出住持的位子來,請海和尚去當家。
海和尚卻另有打算,託詞閉門靜修,不肯出面,而且囑咐照山不可說出去。只是雖不出面,卻願意撐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幾個主意,將福善寺的香火弄得興旺起來。
「到那時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來燒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說,「照山是老實人,識不透我的機關。你我人不知、鬼不覺在那裡相聚,不必做賊似的暗來暗去,也不必四更將盡,正好睡時便須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雲聽得意亂情迷,「轉眼便是夏天,若得說動了他,帶著迎兒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稱心愜意的日子。」
就在這時候,有個浪蕩少年趕到金線那裡去尋張中立。這少年叫施金虎,是張中立手下的蝦兵蟹將,這天也跟著他一起從石秀學楊家花槍。到得黃昏,石秀約張中立到金線家吃酒,行前留了話,所以一尋便著。
闖到席前,只見石秀與張中立俱在,楊雄卻到衙門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隨即將張中立喚了出來,低聲說道:「那賊禿,到底摸著了他的底!」
張中立大喜,急急問道:「在哪裡?」
「嗐!」施金虎重重嘆口氣,「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著。」
「那就不要猜。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施金虎卻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著石秀,一面將張中立拉得遠遠的,站定了說:「我說將出來,便是一場禍事,眼看就要血濺報恩寺,說不定還是兩條人命。」
這一說將張中立的酒意一掃而空,著急地罵道:「你這廝!快說,怎的吞吞吐吐,惹人發火!」
「莫高聲,莫高聲!」施金虎慌忙搖手,「說出來嚇你一跳!海和尚真箇吃了豹子膽,把楊節級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個楊節級?楊雄?」
「不是他是哪個?」
張中立大吃一驚。「你莫是看錯地方了?」他不信地問。
「萬不得錯。等了半個月,到底等到了——」
半個月以前,張中立為了悟先對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尋海和尚的晦氣,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憤。當時因為石秀和快活三攔著,張中立裝作無事,暗地裡卻使喚施金虎,夜夜到報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蹤跡。
這天才得發現,海和尚換了儒生打扮,這便越發見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著,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趕緊來報知消息。
「你若不信,這時候掩到潘家去,包管從她家帳子里捉出一對『妖精』來!」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張中立想一想說,「是了!必是趁楊節級上衙門當番的時候,那禿驢去墊空當。如今——」
「如今怎麼處?」施金虎關切地問。
「事情太大了,你說得不錯,鬧出來便是兩條人命,待我想一想。」張中立又說,「今日你大功一件,本當留你在這裡吃酒,只怕言語不謹,泄露給我師父聽了,他是有名剛烈的性子,不是耍處。你到別處消夜去吧!」
說著摸出幾錢重一塊碎銀子,打發了施金虎,仍舊回到席面上,看著石秀髮愣。
「你怎麼了?」石秀問道,「那姓施的來說了什麼?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雲大起,但也看了出來,張中立是礙著人多,不便說話。同時也覺得二更已過,三更將到,是該盡興歸去的時候,所以站起身來說:「酒也夠了,散了吧!」
說到這裡,勝文先情意殷切地拋過一個眼色來。金線眼尖,便即笑道:「也罷!若不是有人等著三郎,我決不放你走!」
「我呢?」說這些風情調笑的話,張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著臉說,「金線,還有我在這裡!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這裡做甚?」金線一掌打在他頭上,「我又不少看門的狗!」
「你看你!」勝文刮著臉羞他,「自討沒趣。」
「你懂什麼?打是情,罵是愛,若不是礙著楊節級,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線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嘗嘗『打是情,罵是愛』的滋味!」
「罷,罷!」張中立乘機向石秀使個眼色,「師父,我怕金線的棍子,在門外。」
在門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話說,勝文和金線都明白,只是一個不便開口,一個卻不妨說話。「用不著在門外等!」金線冷冷地說,「快回去吧!遲了當心你乾娘罰你的跪。你師父用不著你照應,伺候你乾娘去吧!」
這兩句話說得過於尖刻,張中立臉上未免掛不住,幸好石秀插了進來,將早捏在手裡的約莫四五兩重一塊碎銀子,塞向金線手裡。「今日我有事,」他轉回來又拉住勝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說,「明日來看你!」
說完掩身就走。他的舉止輕捷,金線想拉沒有拉住,望著勝文的幽怨臉色,追出來大罵:「姓張的!你就是勾魂鬼,專做損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開口的快活三說,「虧你是見慣了生張熟魏的人,莫非還看不出來,他師徒兩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談。」
這一下把金線和勝文都說得氣平了,只是勝文卻又添了憂慮。「那個浪子,專好惹是生非!不知攛掇三郎去闖什麼禍!」她慫恿著快活三說,「你何不去看看?」
「這話說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趕了出去。
快活三趕到門外,但見月色如銀,清清楚楚地看見張中立正指手畫腳地向倚馬而立的石秀講得十分起勁。但等他趕過去,卻連個話尾巴都不曾抓著,張中立已經講完,石秀卻只是發愣,相向無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麼回事。
「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張中立大為詫異,「為何不動手?」
「唉!家醜不可外揚。」
「話是不錯。」張中立略停一停又問,「就算不幹師父的事,卻也難忍。師父也不想個法子,暗中治那禿驢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為他心存顧忌,已經斷了。」
於是石秀將年前到外縣販豬之前,如何闖入報恩寺當面警告海和尚的經過,約略敘了一遍。這下快活三才聽明白,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這賊禿,竟不要命了?」他失聲而言,「做出這等色膽包天的事來!」
「可恨!我只道他已經悔過向善,如今才知道,胡頭陀雖不再來吵人,他卻暗地裡還有往來,我竟讓他騙過了!」
這時石秀轉過臉來。映著月光,快活三才發覺他形容可怕:臉色鐵青,雙眼發紅,彷彿噴得出火來。「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說,「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須本夫方能捉姦。」
石秀不作聲,緊閉著嘴,一隻手緊緊握著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嘆口氣說:「唉!就是這個為難,我不曉得該不該告訴我大哥。」
快活三跟張中立的想法不同:一個持重,一個好事。只於好事的卻不便明說,於是快活三提議:「且到我家坐一坐,從長計議。」
「這麼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裡去,我替師父已備了一間房,今晚就睡在那裡也可以。」張中立又說,「快活三與我一起,將就一夜。」
「對,對!」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個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楊雄不甘,一個忍不住,拿把刀闖到後面,便是難以收拾的一場大禍,所以極力贊成張中立,「三哥,你徒弟說得不錯。我們到他那裡好好談一談,『三個臭皮匠,合個諸葛亮』,盡這一夜工夫,想它一條萬全之計。」
「也罷!」石秀點點頭,問張中立,「此刻叫城叫得開嗎?」
「守城的官兒是我熟人,一叫就開。」
於是張中立先上了馬,快活三與石秀合乘一騎,叫開城門,到了張中立練武的地方。廚下還有些現成酒菜,搬了出來吃著談。
「三哥!家醜不可外揚,這話一點不錯,我看,」快活三向張中立使個眼色,「還是不說與楊節級知道的好。」
張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裡實在不以快活三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說,「如果當初有個斷然決然的念頭,如何像今天這種月色,楊節級自己在衙門裡凄凄清清,卻放著嬌妻陪和尚睡覺?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這個狗賊頭不平做什麼?」快活三沉著臉說,「勝文說你的話一點不錯,專好惹禍。」
「好,好!」張中立把臉氣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說。你是量大氣寬壽長,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樣!」
正事不曾談出半點頭緒,他兩個倒先破臉了!石秀又煩又不安,便亂搖著手說:「莫吵,莫吵!有話慢慢說。」
「是!有話慢慢說。」快活三讓步了,「當然也不能便宜那賊禿,總得想個法子,治他一下。」
這一說,張中立氣平了些。「師父,」他說,「明天我陪著你老人家一起到報恩寺,尋那禿驢問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頓苦,再說,我就不相信,憑師父的本事,鬥不過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擔心。「三哥,」他說,「海和尚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裡掛單。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賬也還不遲!」
「怕他何來?」張中立的氣又上來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慣了的,一點點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樹葉子掉下來怕打開頭』,還能在外頭混?你少開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教我好煩。」
石秀怕他們又鬥口翻臉,趕緊插進去說:「我有主意了。」
其實還沒有主意,只是這樣一說,好教他們倆不再各執一詞。快活三不響,張中立也不響,卻都拿眼望著他,要聽他的主意。
「我倒問你們一句話,」石秀把話拖了開去,「照你們看,海和尚那廝,從報恩寺出來,會在哪裡存身?」
「他哪裡捨得走?」張中立做個賠罪的神態,「有句話我要放肆,師父恕我一遭。」
「不要緊,你說!」
「楊節級的那巧雲娘子,實實在在是個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換了我是海和尚,也割捨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責,「好沒輕重的話。」
「我是實話實說。」張中立伸出手來,「你不信,我跟你打個賭。」
快活三是個聰明的老實人,心想,不如趁這打賭的機會,先把石秀的怒氣壓下來,然後便警告海和尚,早早離了是非之地,卻不是又保全了楊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災禍?
他自覺這個算計絕妙,於是很起勁地問道:「怎麼賭法?」
「賭金線家或勝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搖其頭,「在這兩家擺酒,少不得要請楊節級;就不請他,她們兩個少不得也要問,豈不泄露機關?」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內便輸東道。」說著,快活三伸出小指來,便待與張中立勾約。
「卻有一層,」張中立機警,先要把話說明白,「須是那禿驢永遠離了薊州,才算我輸。這三日之中,也許不見人面,過些日子,想想心癢難熬,又悄悄兒溜了回來,那時怎麼說?」
「自然是我輸,吃一桌還兩桌。」
「好!請師父做見證!」張中立也伸出小指,與快活三鉤了鉤。
「三哥!」快活三乘機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與楊節級說起,等過了三天,我與他賭的一桌酒見了分曉再說。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萬般無奈地答道:「也罷!就再等三天。」
「一言為定。三哥是信義之人,必定說話算話。你今日也休進城了,與中立說說話,解解悶氣。」
「對!」張中立說,「師父索性從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進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黃臉婆與我打飢荒!」說著,快活三便向張中立使個眼色,然後匆匆轉身而去。
張中立會意,先不作聲,等快活三走得遠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緊事要關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腳就攆。
快活三站定了腳等他。「中立!」他臉色鄭重地說,「你若是還想跟你師父學本事,今夜可千萬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殺,卻須有個殺法。三日以後,他如果還不走,我們作個計較,教他落得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道如何?」
「好極!」張中立不知他是緩兵之計,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後,必還在薊州。王六酒家吃你的東道時,就商量動手?」
「就是這麼說!」
快活三放心大膽地揚長而去。守城的也熟,叫開城門,匆匆入內,卻不回家,往潘記肉行奔了去,繞遠路由西門入大街,為的是先去尋個熟人。
這個熟人是個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條巷子內,有個長方形的木籠,像是一口安了四條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裡,敲敲木籠叫道:「劉二,劉二!」
「哪個!」劉二在裡頭問。
「你快出來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爺!」木籠有道推門,劉二一伸手推開,身子坐了起來,「四更快到了!怎的還在外頭?」
快活三懶得跟他說不相干的話,摸出一把銅錢遞了過去:「跟你討樁差使!」
「王三爺,你不曾吃酒醉?」劉二笑道,「說笑話了,跟我討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來,拿梆子跟鑼給我!」
劉二自己也是夢意猶在,一時辨不清他是什麼意思,只看著他發愣。快活三懶得多說,一把銅錢拋在木籠里,伸手將他打更的傢伙從壁上摘了下來。
「過一會兒來還你,不準跟著我來!」
說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邊那條死巷子,看清了沒有人,便「鏘、鏘、鏘」地打起更來。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為太祖皇帝聽了華山陳希夷「只怕五更頭」的一句話,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兒鑼聲透入羅帳,海和尚一驚而起,嚇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雲也驚醒了,「莫非做了噩夢?」
「了不得!你聽,打六更了。」一面說,一面披衣而起,「趕快走吧!」
於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雲親自送了出門。到得側門,先拉開一條縫,探頭出來,看清楚了前後無人,一閃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頭一望,西南天際一輪滿月半隱在雲中,心裡疑惑,不像是曙色慾透的時分,卻如何打六更?
就這時候,背光隱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從他身後攆了過去,到得將近,喊一聲:「海師父!」
聲音不大,但海和尚聽來卻如焦雷轟頂,欲待停步,轉念不可,因而腳下反加緊了,將帽子壓一壓,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來尋你的,如何容你裝聾作啞?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聽得這一聲,比剛才那一聲大自不同:稱號改了,聲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醜。於是急忙先停住腳,然後慢慢轉身來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認得我嗎?」
海和尚細認一認,想起來了。「我道是哪位!」他儘力裝作閑豫的神情,「原來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請教,如何你半夜在這裡?」
「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鑼,驀然意會,心裡越發著慌。不過,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而況他又不是楊雄,麻煩雖有,也還不礙。
心思略寬,人也變得聰明了,此人半夜裡用梆鑼將自己騙了出來,為的什麼?自然不是為楊雄,為楊雄便只須通風報信,讓本夫自己來捉姦就是。於此可見,別有圖謀。
這樣一想通,便能沉著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說亮話吧!」他問,「有何賜教?只要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你莫當我拿住了你的短處,要敲詐你個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種人。我且問你,你剛才從哪裡出來?」
「明人何消細說?有話,只請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罷!」快活三點點頭說,「我說一件事,你若能依時,我便饒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後腦勺答道:「這件事,只不是要我這顆光頭,無不依從。」
「哪個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聽我的勸,少不得有人來跟你算賬,只怕還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著說,「先要教你吃足了苦頭,再作道理。」
這一說,把海和尚的臉都嚇黃,哀聲說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積德。只請吩咐,莫說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內離了這裡。」快活三用平靜卻固執的聲音說,「薊州這條路,從此你就斷了。」
「我道是什麼事!原來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點化,我如何不理會!實不相瞞,我也是早就要了卻這段緣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阿彌陀佛!」說著,海和尚雙掌合十,低頭敬禮,顯得極度虔誠。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問:「你離了薊州到哪裡?」
「出家無家,隨緣去住。只從此不踏薊州城一步就是。」
「這話就不對了!雲遊也有個去處。」
見快活三微有不悅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長城,去朝五台。施主後日一早,在北門看著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討他這句話,諒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說一聲:「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轉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傢伙,回到家天色將曙,敲開門擁著他老婆睡了好一覺,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尋張中立,問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應搬來城外暫住,此刻進城收拾行李與楊雄作別去了。
「搬來了也好,撇卻閑是閑非,好好相敘幾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無是非?」張中立冷笑著說,「昨夜我與師父談了一夜,這一雙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愛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還有往來。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與楊節級知曉。如果說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幫著楊節級處治那一雙狗男女,好戲在後,你等著看好了。」
快活三肚裡雪亮,這場是非已經平息。現在就怕張中立從中撥弄,於是說道:「閑話少敘,我今日有句話特來告訴你,我有幾個朋友想會你,明日一早約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相會,你可千萬要來!」
「是甚等樣的朋友?」
「你先休問。」快活三答道,「是個極有趣的人,你見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與張中立先後到了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點了兩盞厚朴湯,買了一盤蜂蜜糕,吃著早點閑談。張中立告訴快活三,石秀已經搬到他那裡。離開潘家時,石秀將應得銀兩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處。楊雄發覺了趕來送還,石秀卻堅辭不受。那一雙結義兄弟,為此還紅了臉。
「你師父也忒煞狷介了。不過,」快活三說,「來去分明,也著實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為此。」張中立忽發感嘆,「楊節級倒是忠厚人,誰想得到他——」
「胡說!」快活三趕緊阻攔,望望左右前後,無人注意,才低聲警告,「莫道人的閑是閑非,尤其不可論人閨閣。你師父的顧大體,你也須學學他。」
張中立訕訕地不作聲,心中卻頗為不快,覺得快活三跟石秀謹慎得沒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個身外之我,如果這種事也瞞著,眼看楊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還要朋友做什麼?
心裡氣悶,便在店裡坐不住了。張中立起身到店前閑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來看!」
快活三趕出去一看,只見海和尚迤邐由南而來,還有個胡頭陀,挑著一副經擔,相伴同行。將到跟前,他將張中立一拉,雙雙迎了上去。
「海師父!」快活三問道,「可是哪裡去做佛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顧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個問訊說,「後會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薊州雲遊?」
「是!」海和尚說,「這趟走得遠了。先朝五台,後到汴梁,在大相國寺住些日子,還想到江南走一遭。說不定由浙東渡仙霞嶺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薊州。」
「是了!一路福星。」
於是海和尚作別出城。快活三望著張中立笑,意思是說:「你的東道輸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頓先吃我的。」張中立沒好氣地說,「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說,「海和尚再不得回薊州。」
「你如何知道?」
「不聽他說嘛,十年八年不回薊州,你耐心等著吧!」
話中有譏笑之意,張中立越發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箇雲遊四海去了。心裡轉念,且破工夫等著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兩桌席時,口頭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約你師父一起,叨擾你一頓就是。」
「咦!」張中立詫異,「不是還要等你的朋友嗎?」
這下,快活三如夢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馬腳,便索性將前日夜裡喬扮更夫賺海和尚的一手經過,悄悄地和盤托出。
「哼!」張中立冷笑,心裡在說: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騙得過你,騙不過我,我且不說破,海和尚少不得還要溜進城來,等捉著了再與你打話!
念頭轉定,便編個謊說:「難得到北門來,正好順便看個朋友。你先去,邀我師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見不散!」
快活三應諾著走了。張中立便抄小路,直到縣前茶店,一見施金虎在那裡吃茶,十分高興,直闖進去,拉著他就走:「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等慌慌張張做什麼?」施金虎大為困惑,「我也須惠了茶錢再說。」
張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來文「大觀通寶」的制錢,往桌上一丟,一手拉著施金虎到門外,低聲叮囑:「你快尋匹馬,騎了出北門,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裡!有個頭陀挑副經擔與他在一起。你尋著了,莫露形跡,看這禿驢在哪裡落腳,訪著實了回來告訴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將要離去,張中立又想起,還有句話必當關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須回城。總之,必當訪確實了!」
「那就難了!我知道他到哪裡?莫非他到天邊,我也跟到天邊?」
「這話也是!」張中立想一想答道,「這樣,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後天看他動了身,你再回來。」說完,摸了一小塊銀子遞過去,估量足夠施金虎兩天食宿花費了。
誰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迴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掛單。」他說。
「噢!」張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裡掛單?施金虎另有說法:他跟蹤海和尚與胡頭陀,眼見他們由大道進入山路,羊腸窄徑,不比寬闊大路有閃轉騰挪的餘地,等聽得馬蹄聲響,海和尚與胡頭陀便閃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馬而過,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尋思,想覓一處衝要的高處,能並顧去程來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蹤時,發現一個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馬相敘,卻真巧了:心惠棲身在福善寺,其時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來迎接海和尚,好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說,「行蹤既明,不必露相,當時便由別路繞了回來。心惠做夢都想不到,一番閑談正是我要打聽的消息。」
張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論是在福善寺掛單,還是暫住再作計較,只要心惠在,便不難打聽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說圓滿,因而連連誇獎,不過這只是剛剛起頭,以後還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從明日起,諸事莫做,只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閑坐,留心進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內,便悄悄跟著他,看他在哪裡落腳,隨即便來報信。此事辦妥,記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應著,日日到北門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發現海和尚,卻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攔住他吃碗茶,探聽探聽海和尚的消息,卻又怕打草驚蛇,諸多不妥,就這躊躇之際,心惠已走得遠了。
心惠是來貼榜文的。榜文中說的是福善寺要興修大殿,重塑金身,願十方善男信女解囊樂助,共襄善舉。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尋常的化緣,卻有兩個人明白內幕,一個是巧雲,一個是張中立——他的腦筋極靈活,已經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營」。因此越發覺得有把握,海和尚陰魂不散,遲早必與巧雲重續孽緣。
在巧雲,這道榜文原是個暗號,有一套預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楊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諭:有件盜案牽涉鄰縣一名富戶,說是富家須動公事到那裡查緝,著楊雄去勾當這一案。
這天點卯以後,知州相公當堂面諭其事,特別叮囑:是件大案,有關前程,務必即速收拾行李,當天起身。而且路費以外,另外犒賞了十兩銀子。為此,楊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與巧雲說起,關照火速收拾行裝。
那婆娘又驚又喜,隨即問道:「哪日回來?」
「這卻說不定。公事順手,不過五六日便回;不順手時就難說了。」
就這一句話敷衍的工夫,巧雲已有了算計,雙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憐的西子捧心之態。「這——」她說,「真正不巧!」
「怎麼不巧?」楊雄詫異著。
「就在你四更天出門,我又睡下,做了個夢,你道我夢見了誰?」
「這怎麼猜得著?」楊雄心裡在說:只要不是你前夫入夢,管你夢見是誰!
「是夢見爹爹!」巧雲煞有介事地說,「愁容滿面,彷彿有解不開的心事似的。我便問:爹因何這等?他告訴我說,一年去逛翠屏山,看見有座福善寺,香火冷落,煞是可嘆。當時曾許下願心,要重裝金身。只為這願心不曾完得,至今不能超生。如今別人倒搶了個先,福善寺已經要動工興修大殿了——」
「是啊。」楊雄連連點頭,「我也曾見來,福善寺已貼出榜文了。」
「原來真有其事!」巧雲做出那初聞乍見的神情,「這就是了。」
「我懂了,想是爹要你代完願心,去重裝金身?」
「是啊!爹說,當時原覺得重裝金身,花費不少,這願心一時完不起。如今哪怕助一錢金子的金箔,也算是完了願。」
「這容易得緊,既有這般的機會,你就去一趟。」楊雄不解地問,「原是好事,爹正該高興,怎的倒愁容滿面?」
「奇就奇在這裡!真正是爹顯靈了。」巧雲答說,「在夢頭裡,我也這般問他。他說:你代我完願,須親自去宿山燒頭香。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也是枉然。我道:爹這話也奇了!就算他衙門裡公事忙,有那不當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哪裡就使不得?他搖搖頭答我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以後你自會明白。從夢中醒來,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此刻才明白了,你這般立刻要出門公幹,豈不就是爹犯愁的由來?」
一番鬼話,說得活龍活現。楊雄不但深感歉然,而且因為孝順丈人的緣故,直替在陰世不得超生的潘公著急,搓著手只是嘆氣。想了又想,想出一個計較。
「我是無論如何不能陪你去了,有個人正好替得我。」
「哪個?」
「石三郎!」
這就是百密一疏了!巧雲那套鬼話,編得一絲不漏,偏就是這一層沒有想到。一愣之下,頓生急智。「哼!」她冷笑答道,「幾乎是吵了架走的!你還想去求他,我可沒這張臉再見他。罷,罷,反正你不多日就回來,等交了差,知州相公自然賞你兩天假,正好陪我走一遭。」
「對,對!這個算計好。」楊雄贊道,「到底還是你想得周全。」
於是楊雄攜了行裝出門,特地先去看石秀——異姓手足,交情畢竟不同,楊雄說了公差的話,又叮囑石秀照看他家。
「兄弟,你沒事常去走一走,只要門戶安靜,見不見你嫂子不要緊。」
就楊雄不說,石秀也是這樣打算:不必跟巧雲照面,只在暗中照應。因而連連點頭。「大哥只管去。」石秀靈機一動,隨又說,「大哥,你請等一等!」
石秀親自走到槽頭,將那匹烏騅馬牽了出來,借與楊雄乘騎。楊雄正須速去速回,得此駿騎喜不可言,謝了又謝,方始揚揚得意地跨馬而去。
石秀既受委託,絲毫不懈,每日騎著張中立的那匹馬,早晚一趟,悄悄到潘家前後看一看。看到第七日早晨,忽見側門掛著一把鎖,頓時疑雲大起。轉念又想,或許一時有事,主婢二人上街去了,且稍停來看。
自晨至午,來迴轉了五六趟,「鐵將軍把門」,依然如故。這一下,石秀沉不住氣了,策騎出城,直奔寓所。
「師父!」張中立一見,埋怨著說,「你老怎的這時候才回來?那一招『烏龍擺尾』練來練去練不像,巴望你來指點。」
「今日不能練功夫,我有件事與你說。」
等說了經過,張中立緊閉嘴唇不語,然後自語似的說:「一定,一定到那裡去了!」
「你!」石秀大為詫異,「是到哪裡去了?如何你倒曉得?」
「這都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張中立躊躇滿志之餘,反倒謹慎了,「事情是八九不離十了,不過到底眼見為憑。師父,楊節級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石秀大為驚奇。「中立,」他帶著讚佩的語氣說,「你倒知道得多!」
「不是說了嘛,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張中立的笑容中,有著報復的快意,「這一下,非叫快活三乖乖兒請兩桌酒不可!」
張中立一面笑著,一面壓低了聲音,從那晚施金虎來報信談起。頭上那段賭東道的經過,石秀是知道的;講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賺海和尚,海和尚如何答應三日以內必離薊州;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眼看海和尚與胡頭陀一肩行李是雲遊四海的模樣;如何喚施金虎盯到盤山,遇見心惠;以及如何見心惠入城,便有化緣募建大殿,重修金身的榜文貼出來。原原本本,聽得石秀目瞪口呆,半晌作聲不得。
「不瞞師父說,福善寺的榜文,通薊州就我一個人看得透底細。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原想等海和尚偷進來那時再稟師父。不想那婆娘熬不得,移樽就教去了。」
「你猜得不錯。」石秀長嘆一聲,「唉!委曲求全,將家醜遮了又遮,到底感化不得那兩個人。倘或一去不回,等我那義兄弟回來,我怎麼交代?」
「是啊!楊節級託了師父照看,看得主婢雙雙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這怎麼說?」
「怎麼?」石秀又覺不解,「迎兒也被那賊禿搭上手了?」
「那是一定的。做這事,不拘是姑嫂、姐妹、主婢,一個下了染缸,另一個就非拖下水不可。」張中立緊接著說,「事不宜遲,海和尚真箇拐走了那一雙主婢,事情就難辦了。師父不便出面,等我替你走一趟。」
正說到這裡,施金虎走了來,照例回報,此日無事。張中立問他,可曾看見巧雲、迎兒出城?施金虎無從置答,因為他根本不識她們主婢,而且只關注著進城的,出城的不曾在意。
「不管它了!」張中立說,「你與我一起出北城。」
於是施金虎又去賃了一匹快馬,跟著張中立出了北城,加上一鞭,直往翠屏山而去。
石秀一個人在張中立那裡聽信息,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情矛盾得很,但盼他們這一去,證實巧雲不在翠屏山;然而不在那裡,又到了何處?豈不更令人焦急!
就這樣一個人在練武場子上來回不停地走,走累了略坐一坐,倒像石凳上長了刺,怎麼樣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聽得場外有馬嘶的聲音,趕緊迎出去一看,愣住了!
原以為是張中立,不道竟是楊雄!他手裡牽著那匹烏騅馬的韁繩,正待往柳蔭下系。
「大哥!」石秀喊道,「莫拴住,隨它去!」
「噢,」楊雄回頭看了一下,拿韁繩往馬鞍子的判官頭上一搭,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望著它緩步走去的影子,不勝愛慕地說:「兄弟!你這匹馬真可人意!」
就這一折衝之間,石秀心神略定,先不提巧雲的事,只問:「大哥是剛到?」
「有一會兒了。」楊雄陡然雙眉緊鎖。天色已晚,就上街也該回家去了!這是什麼道理,特來問一問,「兄弟,我托你的事,你不曾忘記?」
「如何忘記?」石秀不擇言地答道,「早晚一趟,只依大哥的話,在前後左右看一看,日日無事——」
話不曾說完,楊雄聽得出來,「日日無事」下面有句話:「偏偏今日有事。」是何事故,何能不問?
石秀也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妥,既然說了,便得說完,所以不等楊雄開口,接著他自己的話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門,我到中午去看,還是不曾回家。」
「什麼?」楊雄急急問道,「一早就出了門?」
「是的。」
「那就怪了!」楊雄想一想,搖一搖頭。「她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串門談個一整日。會到哪裡去了?兄弟,」楊雄神色嚴重地問,「你也不去尋一尋?」
這話便有責怪之念,石秀緊閉著嘴不響;一響,整個曖昧就不能不揭開了。
「你又說『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這裡?」
這話是捉著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說,「我已經請人去尋訪了,今天怕還不得有消息。」
楊雄一步不放鬆地逼著問,石秀卻有瞻顧,幾次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把個楊雄惹得暴躁跳腳,最後雙手執著石秀的臂膀連連搖撼,像是要翻臉了。
「大哥,我與你實說了吧!」石秀終於打定了主意,但措辭仍極謹慎,「我一直不肯告訴你,為來為去的是你的面子。這層苦衷,大哥你須體諒!」
楊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著說:「好,好!我體諒,我體諒。你先說與我聽,可是巧雲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點點頭。
楊雄的眼睛都紅了,厲聲問道:「是哪個?」
「海和尚!」
「他!」楊雄眼睜得滾圓,緊盯著石秀看了半天,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聲音來,「兄弟,你可親眼得見?」
「他們在屋裡行事,我如何看得見?不過,事情千真萬確,只大哥在衙門裡當番的日子,那賊禿就來了!」接下來,石秀將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發覺有人報曉,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蹤的經過,細細說了給楊雄聽。
楊雄一面聽,一面胸脯起伏,激動不已,那張臉煞白如紙。聽完了,站起身來,雙手交替著將骨節捏得如鍋里爆豆一般咯咯地響,口雖不言,卻猜得到他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訴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還要瞞著?」
「我不曉得。」石秀搖搖頭。
「這都不去說他了。」楊雄將腰帶勒一勒緊,「兄弟,你那匹馬,我還須用一用。」
「大哥!」石秀問道,「你要到哪裡去?」
「還有哪裡?自然是翠屏山,尋著這雙狗男女,一刀一個,然後提著頭去見知州相公自首!」楊雄深深吸了口氣,獰笑著說,「我成全他們,教他們到陰司里去做夫妻。」
話未聽完,石秀已將顆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說,「捉姦捉雙,捉不住時,打草驚蛇,既不能報仇,又不能了事,讓人說一句:楊某人是草包,無用得緊!何苦?」
「那——」楊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氣,「那便怎麼處?莫非教我忍著?」
「我旁觀的人,忍了好幾個月了,無非想籌個善策,大哥難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這話責備得楊雄不能不回過頭來想一想,覺得他的理駁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負,便強自按捺著那一口氣,坐下來手撫著胸:「好,你說好了。」
「依我說,先等張中立他們回來,問明究竟,然後去尋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論如何了斷,總亦須有個布置。」石秀又說,「若是照大哥的辦法,提了刀去,見一個殺一個,這等顧前不顧後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碼海和尚的一條命,早就喪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麼叫顧前不顧後,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善策。既然你這等說,也不必等他們回來,就此刻進城去尋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進城。」
「話須說在前面。」楊雄神色凜然地說,「你儘管跟快活三去商議,法子想不想在你們,聽不聽卻在我!」
石秀明白,楊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設法拖延,勸他息事寧人,將口氣憋在那裡難受,因而連連點頭:「大哥,請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條爽爽脆脆、乾乾淨淨、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計策。」
「那也罷了!走吧。」
於是兩人共騎,一直進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著店裡派個小徒弟去尋快活三——他家住得不遠。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請便到。
「王六!」楊雄吩咐,「多拿幾瓶酒,有熟食儘管切了來,一趟弄齊。不招呼不要來,我們有要緊事商議。」
「是了!」王六答應著,飛快地搬來一桌子酒肴,然後將門帘放了下來,又關照夥計徒弟:「楊節級有緊急公事商議,不聽呼喚莫去窺探。」
在小閣子里,快活三看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楊雄和石秀開口,便先問道:「可是楊節級有難斷的家務?」
楊雄只指一指石秀:「你問他!」
「你輸東道與張中立了。那賊禿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說,「我大哥今日回家,鐵將軍把門。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著地喝了口酒,「你是說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見得?」
「原說過要到福善寺還願。」楊雄將他動身那天,巧雲所說的話講了一遍。
「事情看起來是絕無可疑的了。」快活三等聽完了石秀和楊雄的話,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投鼠忌器,節級還須忍耐!」
「這叫什麼話?」楊雄勃然變色,滿腹氣惱,無可發泄,倏地站起身來,「還是不與你們說的好,越說越氣。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認識這個字,還待你們來教導?」
楊雄說著,大踏步搶到門口,掀開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躥上前,扯住了楊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懇請的語氣說道:「大哥,有話好商量。」
「還商量什麼?」楊雄扭回頭來冷笑,「多謝你們盛情,處處替我著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聲!」快活三厲聲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開的人,突然有些發怒的神色,不獨楊雄,連石秀都覺得令人凜然生畏。「大哥,」他說,「且先坐下來。王三哥見的事多,多有計較,你好歹等他說完!」
這樣一硬一軟地一番強留,楊雄的氣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來,卻還是綳著臉,那樣子就像誰一開口,他便待迎頭痛駁似的。
「我倒有個絕好的計較,就怕楊節級做不到;若做得到時,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教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便到閻王爺台前也辯不清。」
這後半段話,打入楊雄心坎,先就覺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對朋友最肯委曲調停,怕的是他故意說這麼幾句快心的話,先讓他消一消氣,然後轉彎抹角歸結到「息事寧人」那句話上來,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卻是又驚又喜,能有這樣的辦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辦不到,哪有這等的妙計?」他問。
「自然有。」快活三說,「只怕楊節級不肯聽我的話!」
他要逼出楊雄的一句承諾。楊雄怕上當,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們兩個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擔保:「王三哥,你儘管說出來,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計行事。」
「既如此,我便說。我這條計,亞賽陳平,強似蕭何,我再說一遍,照我這條計行事,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叫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
「好了,好了!」心癢難熬的楊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氣!果然亞賽陳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說,「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請快說吧。」
「天機不可泄露,須防隔牆有耳。兩位過來!」
於是楊雄、石秀一齊把頭湊了過去,聽快活三低聲密囑,聽到一半,楊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說完,他起身唱個肥喏:「真正賽陳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這等的絕計。」石秀又問,「迎兒如何?」
「自然饒不得她!」楊雄毫不遲疑地說道,「要做便要做得乾淨。」
「無辜之人,實在於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楊雄說不通,轉臉向快活三求計,「王三哥,若能開脫了迎兒,此計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說,「三哥,你附耳過來。」
只低聲說了兩句,石秀便即會意:「是!是!就這麼,就這麼!」
「你到哪裡去了?」楊雄氣鼓鼓地問,「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著到家熱湯熱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覺,誰知道鐵將軍把門,到晚都不見你回來,你到哪裡去了?」
「怨不得我!」巧雲很謹慎地回答,「只當你還有幾日回來——我到福善寺還願去了。」
「不是說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賞了假來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雲將預先編好的一套鬼話搬了出來,「從你走後第三日,又夢見爹,那神氣越發愁苦了,說陰間判官發怒,以前不還心愿猶有可說;如今有了機會,卻還不上緊還願,可見心口不一!爹在夢中一再叮囑,切須早了他的心事。我驚醒了來,一夜不曾睡著,想起你說五六日便回來的話,只得焦心等著。等到第六日不見回來,當你公事麻煩,還有幾日勾當。爹在陰間受苦,你想想我心裡是何滋味?為此,昨日一早,趕到福善寺,助了十兩銀子,為爹還了願。半夜裡起身,搶著燒了頭香,卻又念著你,急急趕了回來,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難道我倒不累?」
楊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這等說時,倒是我錯怪你了。」
若在平時,那婆娘便不會有好嘴臉給丈夫看,此時做賊心虛,情形就不同了。
楊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臉上絲毫不露。晚來小別勝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雲不甚起勁,楊雄也是意興闌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頓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到得雲收雨散,越覺夫婦道苦,翻來覆去睡不著。
巧雲卻以昨夜參了一宵的歡喜禪,天亮從翠屏山趕了回來,如今又經這番折騰,累得呼呼大睡。一覺醒來,但見帳外明晃晃一盞油燈,楊雄扶頭而坐,桌上放著一瓶酒,彷彿已喝了好些時候似的。
光亮刺目,覺得不甚舒服,巧雲便有些著惱。「真氣數!」她咕噥著,「睡得好好的,半夜裡爬起來吃酒!」
「哪裡睡得著!」楊雄實在忍不住了,提前發作,「枕頭上有氣味。」
巧雲嚇一跳,倏地坐了起來,沉著聲音:「胡言亂語,什麼氣味?」
「光頭上的腦油臭。」
單刀直入,一句話直刺到巧雲心底。原是經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亂蹦亂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驀然意會,這樣發愣不開口,豈不正應了「賊膽心虛」那句俗語?怎麼可以!
這樣一轉念間,便跳下床來吼道:「什麼『光頭上的腦油臭』?你放的什麼狗臭屁?倒說清楚來!」
「還要我說?」楊雄冷笑,「那賊禿,使個頭陀清早起來敲木魚!我在衙門當番聽不見,須有人聽得見!我問你,那是為什麼?」
「哪個知道他為什麼?」巧雲兀自嘴硬,只是聲音上的狠勁,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話了。
「你當我睡在鼓裡?那禿驢自道借地安營,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須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與你實說了吧,我早就曉得了。一則天羅地網不曾安排妥帖,再則也為了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醜也說不得了!」
一聽這話,巧雲那張利口,竟似鋸了嘴的葫蘆;兩條腿便似棉花店的彈弓,抖個不住。楊雄見此光景,無須再費口舌,將預先取來的一把現成的牛耳尖刀拔出來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風不動矗在那裡。
「你放心,我還不殺你,須先宰了海和尚那禿驢,好教他先在黃泉路上替你覓個住處。」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歸於無用。巧雲見機,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不發一言,哀哀痛哭。
這在快活三算計之中,楊雄便繞室彷徨,唉聲嘆氣,做出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萬般無奈的神情。巧雲見此光景,便越發哭得傷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且問你句話,到底有這事沒有?你說!」
「教我說什麼?」巧雲是有苦難言、異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嬌啼不止,一面斷斷續續為自己辯白。
她說她是打水陸的那時節著了海和尚的道兒,一杯藥酒中失了身,及至醒來,痛悔萬狀,念著老爹,不敢尋死。海和尚卻以名節要挾。她怕醜事敗露,傷了楊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挾制。說罷放聲大哭。
這一哭將迎兒哭醒了,走來窺探究竟,讓楊雄攆了回去。然後他長嘆一聲,坐下來怔怔地想了半天,開口問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為當時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楊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導,不但口舌上鬥不過她,自己怕連轉圜都不會。就這樣,也還不敢造次,想一想說道:「你不甘心,難道我就甘心了?這口氣也須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饒你。就怕你戀著那賊禿——」
一句話不曾完,巧雲一頭撞向牆上,是受了絕大委屈、難用言語分辯、氣苦恨極不想再活的樣子。這條苦肉計,快活三也曾顧慮到,所以楊雄亦有防備,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賊禿。你依得我的辦法,明了你的心跡,也讓我出了氣,你我依然夫妻——」
於是楊雄說了他的辦法。巧雲覺得狠不下心來那麼做,但這個難題做不到,足見得自己說的都是假話。轉念一想,且先脫卸眼前的災難再作道理,因而雖不開口,連連點頭。
「說實話,這還是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辦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風聲想教那禿驢開溜,我兩個一起殺!再與你說句實話,福善寺周圍,我日夜安著人,海和尚狗賊插翅難飛。」
這兩句話,說得巧雲心驚肉跳,自己識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計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沒有報復的日子。
於是,過了兩天,楊雄又說要公差外縣了——這一次是連巧雲都知道的,為的是好替她安排個上翠屏山的機會。
主婢二人,一輛「一輪明月」的羊角車,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時已近午,拜了佛,燒了香。海和尚已經得到消息,著胡頭陀權充知客僧,將巧雲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禪房,然後走到月洞門口望風,阻擋福善寺的和尚,連照山都不得入內。
「怎的今朝又來了?」海和尚又驚又喜地問。
巧雲先不答話,喚著迎兒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開了迎兒,兩個人在隱蔽的角落坐下。這時海和尚才發現她眉宇之間心事重重,頓時一驚,急急問道:「可是出了什麼麻煩?」
這一問提醒了巧雲,知道海和尚膽小,不宜嚇著了他,便放緩了臉色答道:「麻煩的是,以後我不能常來了!」
「怎麼呢?」
「如今是個好機會,只是自己要會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兩頭要出差。」巧雲說道,「苦的是一來一往,至少兩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虧得我早有算計,支吾了過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著他明天一早要回來,我稍坐一坐,就得趕回去。」
聽這一說,海和尚越發著慌。「如何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搖了幾下,「無論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顧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遠,天氣又熱起來了,且不說我辛苦,便迎兒口中不言,心裡也在抱怨。罷,罷!」巧雲一奪手站了起來,「我們的緣分盡了!」
「好妹妹!」海和尚著急地說,「你如何說得出這等絕情的話?」
「不是我絕情,實在是為難,好好一件事,只為你不肯遷就,生生地弄壞了。」巧雲又說,「你遷就我容易,我遷就你難!莫非你進城來一趟,就不可以?」
這話在上次就問過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賺出門來,在他面前等於已寫了「服辯」,一進城泄露了行蹤,便有性命之憂。此時無奈,只得將當時經過一一細訴。
巧雲入耳心驚,越發明白,楊雄的出差說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來上當的圈套,也見得楊雄所說布下天羅地網的話隻字不虛。
這樣轉著念頭,更不敢不聽楊雄的囑咐,所以搖搖頭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個窩窩囊囊無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麼的,也知道癩狗扶不上牆,都不肯來管他的閑事;就管閑事,也須顧著他的麵皮。你只悄悄地來,悄悄地去,薊州這麼大座城,哪個看得到你?」
「話是不錯。不過——想想實在——唉!教我——」
他還吸著氣,咧著嘴,不知如何措辭時,巧雲卻不耐煩了,霍地站起身來,尖尖的一隻食指,戳到海和尚光頭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比他還要窩囊!罷,罷,早散早好!」說著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著她軟語央求,「你莫生氣,好商量,好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你來也罷,不來也罷,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問道,「你說哪一天?」
「還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話從頭細想一遍,明白她說的就是這一天——巧雲是怕楊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與上次那樣鐵將軍把門,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與以前一般,起更赴約,四更辭去,楊雄不得這麼早回家,便不礙了。
「我聽你的話就是。」海和尚答道,「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會時,你燒一炷香在那裡。」
這一說,巧雲才回嗔作喜,說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後便帶著迎兒,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著她那裊裊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覺得一顆心癢得沒個搔爬處,坐下來定定神細想——想的是如何喬裝改扮,如何避過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當,才將胡頭陀喚了出來,取了二兩銀子,囑他去覓一身道袍、一方膏藥、一塊白布、一支竹竿,然後尋裁縫將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個時辰辦妥。
「師父!」胡頭陀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自有用處,你休多問。」
「這——只怕一個時辰辦不妥。」
「怎的?」
「買辦東西現成,央求裁縫趕工,就要看人家的高興了。」
「多加工錢就是!不過縫一縫邊,做兩個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說著,又加了一兩銀子。
胡頭陀算了算,就這趟採辦,起碼可落一半的後手,於是連連答應:「只要師父不惜花費,有錢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錢可使鬼推磨」,不到一個時辰,各物備辦齊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濃墨等在那裡,先取白布鋪平,濡著斗筆,寫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
胡頭陀幫著套上竹竿,做成一個布招,然後又幫著海和尚喬裝改扮,由釋而道,扮成一位道長。海和尚仔細檢點,毫無破綻,隨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進城,去踐巧雲的密約。
剛出寺門,就遇見照山。海和尚急忙舉起布招想擋住臉——弄些玄虛的本意,就是為了長布招易於遮掩。但此時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這等倉皇的舉動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師兄,海師兄!」他詫異地問,「如何做這等打扮?」
這一問,教人無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間不假細思,胡言亂語地答道:「遊戲人間!」
這倒像是呂洞賓下凡的口吻,一個持戒的釋子,如何打這等的誑語?照山極為不滿,想起平日有人說起海和尚的行徑,以及太無老法師清理門戶的處置,自覺責無旁貸,難安緘默,便一把拉住他說:「海師兄,我有幾句話奉勸!」
「等我回來再說。」
「沒有去,哪裡來的來?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說道,「海師兄,佛門清凈之地,薊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個個刻苦修行,到處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說什麼『遊戲人間』,豈不罪過?」
「那怕什麼?大宋朝的和尚,與別的朝代不同。大相國寺有惠明和尚的『燒豬院』,天台山國清寺有『蝦子和尚』,這都是得道高僧,不為世俗戒律所拘。師兄,你所見何淺?」
「海師兄,」照山做獅子吼,「惠明和尚,『蝦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變色:「這叫什麼話?我懶怠與你言語。」
說完奪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內心極其悔恨,自己做錯了事,不該因為耐不得清苦,惹這個為太無老和尚逐出山門的佛家敗類進門。「請鬼容易退鬼難」,不知如何才能與他割絕!
海和尚哪裡想得到薊州已無他容身之地,一顆心只在紅羅帳里,撒開大步直奔薊州北門。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雲遊了半天,等挨到天色盡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靜的角落背燈而坐,吃酒吃飯,消磨到起更時分算賬起身,徑去踐約。
到得潘家側門一看,果然如約插著三炷點燃了的線香,而且不待他動手來推,門就開了一半,掩映著迎兒那張圓圓的臉。
「一清子」特別留心,明知別無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後擠身而入。
「快進去吧!」迎兒低聲說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當改了裝束,你認不得我。」
「燒了灰也認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兒臉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後匆匆往裡走了去。
不過一個更次,巧雲房內陡聞異聲,就像往日殺豬,豬嘴被握緊了挨刀,掙扎著發出沉悶的低哼一般。接著房門砰然打開,「一清子」踉踉蹌蹌地奔了出來,手捂著嘴,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滲出。他既驚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變,楊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險地,必得速速離去。
在房裡,巧雲也是滿嘴鮮血,血色殷紅,越襯得她臉白如紙。她張嘴往桌上一吐,接著不住乾嘔。原是惹人噁心——這是天下多少婦女絕無僅有的經驗——生生地將個男人的舌頭咬斷了。
突然間屋瓦作響,只見窗外掛下一條繩索,索上溜下一個人來,巧雲嚇得開不得口。到了裡面,才認出是石秀的徒弟張中立,不容她開口相問,銀光閃亮,一把戒刀遞了過來,正扎在左乳要害之處。
一見血光,張中立不由得發抖,連拔刀的勁道都沒有了,只喊:「師父,師父!」
他師父在迎兒那裡。敲開門來,迎兒看石秀手裡握著刀,嚇得幾乎將個燭台摔掉,虧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聲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殺你。」
「三郎,你——怎的這時候回家來?」
聽得「回家來」三個字,益見得她倒是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發軟了。「迎兒,」他問,「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裡?」
「不管哪裡,這裡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聽見了什麼新聞,只作不知,只作從不認識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過日子。」
「三郎!」迎兒的牙齒捉對兒打戰,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懂你的話。」
「咳!我沒有工夫跟你細說,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兒越發驚恐,「我、我沒有地方逃。」
石秀嘆口氣,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個主意。「真叫人著急!也罷,你收拾收拾緊要東西,在這裡等著!」他又加了一句,「千萬莫出房門。」
說完趕到巧雲卧房裡,只見楊雄正在料理屍首:本來只穿一件褻衣,此時被披了件夾襖在身上,那把戒刀仍舊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樣東西,就是被她咬斷了的「一清子」的一塊舌尖。
「怎麼樣?」楊雄問道,「那丫頭呢?」
「無處可逃。」石秀搖搖頭。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著張中立,「你帶迎兒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遠些。你我緣分未盡,只要有了你的消息,萬水千山,我一定趕了去與你相聚。」
「這個主意使得。」楊雄連連點頭,向張中立唱了個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說不定案子有發作的一天,連累了你於心不安。你帶了迎兒走吧!我問過這個賤人,迎兒雖上了賊船,身子倒是乾淨的。」
「就是這樣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將張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兒房裡,只見她倒是理好了一個小包裹,坐在燈下發愣,一見石秀以外還有個張中立,越發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迎兒,」石秀問道,「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
「見過就好。你跟著他走,嫁雞隨雞,盡你做賢妻的道理——」
「三郎!」迎兒大聲打斷,「你待怎說?」
「你好糊塗!」石秀把刀亮了出來,「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兒連連倒退,雙手亂搖,「我依三郎的話就是。」
「這才對!」石秀收起刀說,「你們馬上就走,路上當心。臨走以前先須做件事,取一雙鞋放在後面井欄邊,再拋件衣服下去。」
迎兒不明究竟,張中立卻明白,是故布投井自盡的疑陣,於是不由分說,取了她的一雙舊鞋、一件布襖,拉著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楊雄那裡,取了一包銀子,塞到張中立手裡,說一句,「累了你!後會有期!」然後從他手裡接過迎兒的繡鞋布襖,還順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邊布好了疑陣,還要在牆邊做一番手腳:那根帶著鉤子的長索移到了牆外,往上一拋,讓鉤子在牆頭上鉤住。湊巧的還有「一清子」那個「雲遊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正好移了來拋在牆邊。
「血跡抹乾凈了?」石秀問。
「抹乾凈了。」
「可還有忘懷的事?」
「沒有了。」楊雄答道,「只待明天報案了。」
「那麼,大哥趕快走吧!」石秀又說,「明日我在縣前茶店聽消息。」
「好!你千萬在那裡。」
說完,相將遮遮掩掩地從人家檐下溜過,出了巷子,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楊雄到金線那裡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廟,閑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楊雄回來,便為人發覺潘家出了命案,當時通知地保。地保趕到縣衙門裡,一面報案,一面來尋楊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氣急敗壞地問道,「楊節級在哪裡?」
刑房裡的角色,誰把個地保放在眼裡,先不答他的話,卻懶洋洋地問道:「你問他做甚?」
「楊節級府上出了命案了!」
這真是語驚四座,滿屋的人無不矚目,有個人一把拉住地保問道:「死的是哪個?」
「自然是楊節級的娘子。」
「一個兩個?」
那地保是老實人,平日也不大打聽街坊的事,也不曾聽說過海和尚的風言風語,所以聽得這一問,便即答道:「殺是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雙繡鞋在井邊。」
「奇怪啊!」那人看著同事說,「和尚穿繡鞋!」
「什麼和尚穿繡鞋?」地保說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兒。」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個人還待講海和尚與巧雲的流言,另有個人重重地咳嗽一聲,先提警告,然後高聲說道:「楊節級來了,楊節級來了!」
於是那地保搶步迎了出去,攔頭便說:「大事不好!楊節級,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楊雄是早就預備好了的,聽地保說完,先是一愣,然後掉頭就跑,做出那種迫不及待要去看個明白的樣子。「好了!閑話少說,」刑房當值的錢書辦吩咐地保,「你這就算報了案了,趕快回去預備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驗。」
「曉得了!」
等地保一走,錢書辦便到後堂稟報。州縣官最怕無頭命案,一聽案情,不由得更皺起了眉。「相驗在其次,緝兇要緊。」他問,「楊雄呢?」
「他趕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緝。」知州站起身來,「傳轎!馬上去驗屍。」
於是傳齊轎車馬快仵作,因為是驗女屍,又傳了一名穩婆,撇著大腳丫子,跟著轎子後頭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後面原先作殺豬場的菜園裡設下公案。看熱鬧的百姓擠滿了那條死巷子。知州鳴鑼喝道而來,轎子竟進不去——他倒是位寬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轎,由一把紅羅傘罩護著,慢慢走了去。
走到門口,苦主楊雄跪接,不知他哪裡借來一副急淚,愁眉苦臉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來,起來!我自然要替你緝兇,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驗了再說。」
為的是女屍,只由苦主陪著仵作與穩婆在巧雲卧房內相驗。驗完了,仵作高聲稟報:「驗得女屍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傷口寬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別無傷痕。口中有血,並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麼?」知州著仵作用白碟子托著一塊血污淋漓如豬肝般的髒東西送上公案,又嫌惡,又驚異,大聲問道,「怎的女屍口中有一段舌尖?」
「啟稟知州相公,」錢書辦在一旁說道,「案情甚明,是一個看相的,用鐵鉤扎住牆頭爬到裡面,意圖強暴。楊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殺死了楊潘氏。」
「何以見得是個看相的?」
「現有幌子在此。」錢書辦從捕快頭腦李四手裡接過布招與帶鉤的繩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們知道有這個看相的沒有?」
「沒有聽說過,不知是哪裡雲遊來的?」
「噢!」知州又問,「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話,」穩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著楊雄說,「你妻子拒奸不從,拚死以保清白,如此貞烈,著實可敬。本知州職司教化,自當風勸,一定緝捕真兇,以安貞魂。那時候還要專章奏報朝廷,建坊旌表。」
「是!」楊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態,磕個頭說,「若得知州相公做主,為小的妻子報仇,不埋沒她一番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歿俱感!」
「我且問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還有什麼人?」
「還有個使女,名喚迎兒。」
「這迎兒在哪裡,傳來問話。」
「回知州相公的話,閻王爺傳了去了。」錢書辦說,「井邊有雙繡鞋,井中飄著一件女衣,那迎兒是投了井了!」
「屍首呢?」
「正在打撈。」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皺了眉:「照此說來是兩條人命?」
「是!」錢書辦答道,「雖是兩條人命,兇手只有一個,只要尋著『一清子』,真相自白。」
「說得不錯!作速緝拿『一清子』。」
「是!」錢書辦又說,「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來,因為他的舌頭被咬斷了,見不得人,說不得話,自然藏而不露,這樣緝兇就難了,除非懸下花紅賞格。」
「說得也不錯,懸賞花紅五十兩。若是窩藏真兇,知情不報,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邊荒。你回衙門,作速照我的話擬好告示,多多刷印,四鄉城鎮遍處實貼,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這『一清子』舌頭斷了,少不得去看醫生。著李四多多派人,到傷科醫生那裡逐一查問,可曾見有這樣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皂隸來報淘井打撈,並無屍首。這便成了疑案。有人說這口井怕是個「海眼」,迎兒的屍體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說,是兇手故作疑兵之計,其實是把迎兒拐跑了。由此推測,多半是迎兒合謀,作了內應。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說,便將楊雄傳來問道:「你妻子的那個使女,今年多大?」
「約莫十六。」
「平日為人如何?」知州說道,「十六歲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輕狂樣兒?」
楊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兒,才可保得張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稟相公,拙荊的那個使女,性情方正,為人穩重,無事從不出大門一步。」
「這就怪了!莫非真箇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後腦頭皮,想了一會兒說,「反正都著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緝捕。」
堂下齊聲答應,分頭辦事,一面去訪全城傷科醫生,一面刷印懸賞榜文在十字街頭、城廂外、人煙稠密的交通要衝,滿漿實貼,頓時轟動了薊州,家家戶戶都在談論著這件新聞。
事情也巧,榜文剛剛貼出,照山進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驚;按捺著一顆跳蕩不定的心,細細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這等沒天理的事。但驚懼之餘,也不免納悶,聽說潘巧雲與他打得火熱,暗來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頭來。
嗐!照山自責: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兇手。此事不難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頭便知!
主意打定,城裡的事也丟下不辦了,翻身回山,一直來尋海和尚。踏進院子,只見胡頭陀慌慌張張從屋裡奔出來,攔住他問:「方丈,你老何事?」
「尋你師父說話。」
「我師父病了,剛剛睡著,方丈有話,回頭我說與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說著便往裡走,胡頭陀攔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從城門逃出來的,此時只好照胡頭陀的話,故意裝睡。然而面如金紙,口角隱隱有血痕滲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幾包藥粉,封皮上隱隱有「傷科」二字。照此看來,事情是再無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規規矩矩的和尚,心裡在說: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時候,教我撞著,變成「知情」,不可「不報」。唉!當時聽我一句善言相勸,何致自惹殺身之禍?
當時便密囑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兇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騾趕到城裡,一直到縣衙門來報案。
那時候正是皂隸訪著一名外號「孫一帖」的傷科醫生,說是前一天三更剛過,有人敲門求醫,是個道士打扮,因為舌頭斷了,說話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誰,亦不知因何舌斷。孫一帖替他止血配藥,弄了一個更次才得了事,臨走時那道士酬謝了五兩一錠銀子。不敢隱瞞,特將銀子呈堂。
這便坐實了兇手確是「一清子」。如今又聽照山報案,知州又驚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義!」他喊,「來啊,庫里發五十兩銀子花紅!」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著問訊說,「貧僧不敢領賞,朝廷的法度,人人該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體察實情,佛門敗類,只有海和尚一個。」
「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與你等一干素重清規的和尚全無交涉。」知州又說,「為防兇手潛逃,此刻便須逮捕,煩你引路。」
「老朱!」胡頭陀嗔那在寺前賣厚朴湯的,「做生意只顧做生意,為何眼睛老望著行人?你看湯水潑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賠笑,自嘲,「我也是財迷心竅,若是祖上有德,發現了那個什麼『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筆小財好發。」
胡頭陀心中一驚。「什麼『一清子』?」他問,「何以一見生財?」
「咦!這麼滿薊州沸沸揚揚的新聞,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說與我聽聽!」
「那『一清子』是殺人的兇手,殺了管牢的楊節級的娘子。到處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話還不曾完,只聽「倉啷」一聲,胡頭陀手中的湯碗,掉落在地,摔成數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問,「值幾文錢?我賠你。」
「老主顧,哪個要你賠!你再買一碗吃就是。」
胡頭陀一面吃厚朴湯,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將官里去,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不如救他一救。
轉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結伴同逃,拒之不可;帶他一起走,卻是個絕大的累贅。受命報曉本無大罪,這一來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於是胡頭陀打定了私自潛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處。正好他睡著在那裡,胡頭陀別樣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懷中,溜之大吉。
須臾,照山帶領公人到達,瓮中捉鱉,手到擒來。海和尚苦於開不得口,只將一雙眼睛閉了,任憑帶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殺了楊潘氏?」知州拍著驚堂木喝道,「說!」
海和尚大驚失色,一雙眼睜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頭呢?」
真正應了快活三的話,海和尚有口難言,有冤難訴:嘴裡少了的一段舌頭,卻在巧雲口中發現,又有那個「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傷科醫生那兩個證人,就是能說話也分辯不清了。
「還有,」知州問道,「你將潘家的使女拐到哪裡去了?」
海和尚大搖其頭,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說些什麼,只看樣子是不肯承認。
「啟稟知州相公,海和尚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給他紙筆,叫他招供吧!」
「說得有理!」知州點頭,「叫他自寫供狀。」
於是暗中受了楊雄囑託的錢書辦,提出警告:「海和尚,鐵證如山,你一條命總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實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兒想來也不肯從你,被你殺害了。你須細細思量,害一條命是死罪,害兩條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雙淚交流,仆倒在地,提筆寫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彌陀佛!」
朝廷的文書到了,「故殺論死」,定了斬罪。行刑的那天,楊雄託病,命他新收的一個劊子手徒弟開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斬訖收屍,歸照山料理。逐出山門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門坐化的儀禮,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場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蘇學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獄: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